0%

「前面的路口，往左轉。」第一個人僵硬地說。

什麼？

三個背著防身□□旅人，和一輛……那種動物應該不能叫馬吧？總之，三個旅人和一輛獸車，正在路邊烤火。他們端著熱氣騰騰的水缸，相互交換一些雲池看不清楚的食物。

霧氣開始消散，雲池聽到一個滄桑的顫響，在無數破滅又再生的泡沫中激起共鳴。

第三個人跟著磕磕巴巴地道：「前面沒有路口，直、直走。」

「別吵了、別吵了！」

雲池有些不知所措，他訥訥地說：「好、好的？萬一有什麼事，我一定會叫你的……」

倒不是什麼聚集的村落，只是一堆臨時燃起的篝火。

雲池：「？」

面前又引發了一場小小的內訌，雲池嘆了口氣：「這樣吧，我不耽擱你們的時間，我只是想知道，順著這條路往前走，能不能看到村落或者城邦？我想買點補給品。」

——一尊足有三人多高，無形無貌的泥漿巨人，正站在雲池身前。它應該是前額的位置，鑲嵌著那顆違和感十足的藍寶石。

它、他說的是薩迦嗎？暴君、喜怒難測，還有什麼磔碎諸神的……薩迦？那個軟乎乎的大白海獺，天天和自己一塊滾著賴床，梳毛時會哼唧耍賴，喜歡吃海怪觸角，教給自己偷蛋技巧的大白海獺？

他趕緊按照薩迦的吩咐，把藍寶石往前一扔，口中背誦出海獺教給他的神言。第一個詞出口，四周便嘩然湧起牛乳般的大霧，瞬間淹沒了雲池的視野。

他揮了揮手，引起□□陣緊張地顫抖，然後轉身就走。他意識到，在這裏，所謂「邪靈」的作怪和肆虐，似乎比想象中還要嚴重一些，以致來來往往的旅人不得不結伴而行，並且瑟縮如驚弓之鳥。

雲池嘆了口氣，自言自語地說：「婚姻中的陷阱，真是防不勝防啊……」

「吃了魔怪的食物，你就要被帶到它們的家園，成為它們的孩子。」薩迦沉聲道，眼中的星塵緩緩盤旋，宛如肆虐的風暴，「所以，我還會讓西風替我捎帶消息，並且看護你。只要有事，你就喊我的名字，無論你在哪裡，是在烏戈的天空神殿，還是陀涅拉的鵝河，我都會立刻趕到你身和圖書邊——絕不食言。」

他害怕自己再多回幾次頭，便會立馬放棄踏上陸地的機會，選擇回到薩迦身邊，奔跑著栽進大海獺懷裡。

不知不覺中，他們已經依靠得太深，交纏得太過。薩迦有一會兒看不見他，就會驚慌地到處尋找；他早上起床摸不到薩迦，同樣會下意識地呼喚薩迦的名字。可這正是雲池所擔心的事：薩迦和島嶼所代表的避風港，會不會日積月累地消磨掉他的毅力與勇氣，讓他慢慢變成一個唯有依附，不能獨立的人？

奇怪的是，雲池學得倒是非常快，薩迦說一遍，他說一遍，到了第三遍以後，他已然能夠非常流利地複述出來了。

薩迦如此鄭重其事，簡直不像昔日里只會和自己玩鬧撒嬌的大海獺了，他的眼眸含著風雨欲來的雷霆，吐出的每一個字，皆在冥冥中激起恐懼的動蕩。

他踩著積雪，快步在崎嶇坎坷的土路上行走，西風在他的身邊輕柔滌盪，那些枯枝積雪下躍躍欲試，準備伏擊過路人的邪物，還未等到靠近，就被風靈吹散形體與魂魄，融化在了雪中。

他深吸一口氣，忍住內心的驚濤駭浪，盡量平靜地說：「我看你也蠻有力氣的呵呵，就幫忙大包小包地扛一下吧，其它的沒事了。」

薩迦嚴肅地、滿意地點了點頭，接著，他教給了雲池一段拗口複雜，幾乎是咒語的東西。

雲池低聲說：「我離開的日子，你要照顧好自己，不能老是縮在一個地方睡覺，得多活動活動，而且要好好吃飯，知道嗎？」

三名旅人一回頭，獃滯地盯了他片刻，頓時慌亂地扔掉水杯，迅速扯下後背的防身武器，拉滿了弓弦，對準雲池的身體。這一套動作下來，驚地拉車的馱獸打了好幾個響鼻。

薩迦失魂落魄地揮了揮手：「再見……」

「你是強盜還是邪靈？報上你的名字！」

大海獺垂下眼睛，他們靜靜擁抱了一會，薩迦用濕漉漉的鼻子頂了頂雲池的側臉，示意他該上路了。

三個人停下來，懷疑地互換眼色，如同開了隊內語音，正私下交流雲池說的話是真是假。

雲池鼻子一酸，差點哭出來。

撥開覆滿冬雪的枯枝和-圖-書，雲池裹著著西風和小雪，來到了飄著炊煙的目的地。

「喔！冷靜、冷靜，好嗎？我不是邪靈，我只是個人，和你們一樣的人。」

時間恍若凝固，雲池站在路口，就像站在天地初開的中心。唯余他的呼吸，他衣料的摩擦聲，他嘴唇張合的囁嚅……彷彿這世間的一切聲音，都是由他一個人創造的。

想了想，薩迦又給他搓了幾塊金幣，再用細碎的小塊寶石，填在雲池的腰帶里。

「我應徵古老的誓言而來。」

「告訴你了別烤火，你偏不聽！」

「這是貨幣。」

「若你是邪靈，在你口施惡咒之前，想想這些對準你的箭頭，全部塗了神聖的白芨花汁！」

「沒、沒錯！」

「……梳子。」雲池木然地說，「我要買米買面，再買些梳子、香料、廚具餐具啥的。」

「那……我真走了哦。」雲池狠狠心，慢慢放下手，後退了幾步，轉過身去，「記著我說的話，再見！」

雲池環顧四周，無所適從地乾笑道：「這、這麼大的陣仗啊……」

冬日的長風刮過樹梢，席捲落雪，使篝火膽戰心驚地猛跳了幾下，幾次在滅與不滅的邊緣徘徊。雲池為自己辯解道：「我沒有惡意的，我只是路過這裏，看到有人煙的痕迹……」

腳下的冰層堅硬厚實，海面上逐漸起了大霧，他離島越遠，霧氣就越濃。雲池回頭看了一眼，發現薩迦的身影仍然模糊地立在原地，一直孤零零地遙望著自己。他急忙偏過臉，不敢再看第二眼。

薩迦小聲說：「島嶼在這裏停留十三天左右，就會慢慢飄離陸地。你記得回來的時間，不要太貪玩。」

雲池的目光快速掃過這三名旅人，發現他們的面膛泛出長久生活在酷寒地區的紫紅色，身上裹著皮毛氈連的厚重大衣，一看就是歷經摸爬滾打的苦日子，衣物的顏色都很難分辨出來了。他們的腰帶上，亦插滿了浸透油污的工具，也不知道是做什麼用的。

雲池：「……」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原本四野尚有不斷窸窣的聲響，是蟲鳴還是鳥鳴的嘰嘰喳喳，徜徉過林間的微風敲打枯葉，亦發出喀嚓不絕的動靜……然而，寶石一掏出ｈｔｔｐs://wｗw•hｅｔｕｂoｏｋ.cｏm•cｏm來，放在天光之下的同一時刻，原野闃然寂靜，如同死地，鳴叫與風語亦徹底熄滅了。

相比之下，雲池這一身既乾淨、且整齊，更兼容色昳麗，臉孔瑩白如雪，在荒無人跡的野外，突然出現了這麼一個奇異的少年，不怪旅客反應過度。

他高興起來，有煙好啊，有煙就說明這裏也有人。他趕緊拍了拍背包，大步朝著炊煙飄起的地方走去。

雲池下意識舉起雙手，被這激動的陣仗嚇了一跳。

「……不可能的！」他大聲道，「我肯定要永遠糾纏你，你煩了我都不會走的！」

萬事俱備，只欠放人。薩迦怕他路上渴餓，不僅為他備了水囊，還在背包里為他放了滿滿一袋晒乾的蚝肉和海貨，依依不捨地把雲池送到了島嶼的邊緣。

或許他現在想的這些，都是杞人憂天，可是……

萬物回應祂——它們不得不回應這個曾經握住世界權杖的舊主，只因祂有了屬於自己的心愛之人、珍視之物，並且甘願為了雲池，再度將海陸攪得天翻地覆。

「天冷得要死，再不生火就撐不住了，再說了，你不也立馬同意了嗎！」

「如果你是真無辜的好心人，那天上的神明自然會保佑你，指引你前往正確的道路！」第一個人警惕地說，「如果你是邪靈，那就自求多福吧，我們是不會把你引去人類的城邦的！」

「魔怪就是從陰影和萬物中滋生出的精魂，它們未必都是邪惡的，但相比神明的立場，魔怪確實會更加中立一些。」薩迦回答，「我不能陪你一起去，那樣，我會驚動和我同等級的新神。不過，等你上了岸，穿過無人區，走到第一個路口的交界點時，你就拿出這個。」

「我願成為您的前鋒，為您幻化世間最利之矛與最堅之盾。您的目光指向哪裡，那處的國土與城邦便會有幸為戰火燒灼，成為您座下的光耀的焦土……」

泥漿一層一層地流失、攤平，巨人的身形也越來越小，最後，它變成了一個比雲池更加高大，膚色蠟黃、其貌不揚的男人。

「上了岸，你就不能頂著這件神衣的外觀了，」薩迦諄諄教誨，「但是人類用來禦寒的衣物難免https://m.hetubook.com.com脆弱，不能抵禦一些魔怪和邪靈的侵擾，所以，我會用幻象覆蓋你的身體，讓你的裝束看起來和普通人一樣。」

薩迦救了他，溫柔地接納他，幾乎是縱容地溺愛著他所有的要求和舉動。在薩迦身邊，他什麼都不用擔心，奇異的華服、美味的食物、寬敞明亮的住所、安全舒適的空間……甚至是傾國傾城的財寶巨富。這差不多就是人類想象中能夠囊括的全部幸福了——薩迦給了他一個有求必應的家。

雲池還是人類，無法察覺如此細微之處的交鋒，他一口氣走到了岔路處，總算可以停下來，安心地喝口水。

他走過去，試探地叫道：「你們好？」

可就他目前所見，實際情況跟說的大不相同啊……

說完又覺哪裡不對：「呃，不是，我們還沒結婚，只是像夫妻一樣生活……啊啊啊越說越不得勁了！」

雲池點點頭，聽到薩迦輕輕地懇求：「也不要……不要丟下我一個在這裏。」

薩迦拿出一顆光華內斂的藍寶石，放在雲池貼身的內袋裡，認真地叮嚀：「藍寶石仍然是象徵我的信物。你把這顆寶石往前拋，接著念誦神言，四周就會泛起大霧。看到起霧，你別走動，只需站在原地。等到霧氣消散，出現在你面前的，只要對方拿著藍寶石，無論長成什麼模樣，它都是你此行的僕從。你可以吩咐它做任何事，問它任何問題，只是不要吃它遞給你的任何食物。」

待到全部念完，雲池徹底看不見周圍了。他耐心等候著，大約過了十分鐘，他的耳朵微微一動，聽到遠處傳來一種極其粘稠的，泥水鼓動的聲音。

雲池徹底沒話說了，再在這裏停留也無濟於事，這些旅客的戒心之強，使得和平溝通都成了個難題。

薩迦已經用神力為他偽裝了外形，此時在外人眼裡，雲池穿的不再是那身純凈耀目的白袍，而是一身再普通不過的毛領棕皮衣，腳下也踩著綁帶的獸皮靴，絨絨的帽子貼著臉蛋，身後則捆著一個旅行者的背囊。

……污衊啊這是！

「……因此，請您下達命令，派遣我達成您此次降臨世間的偉業！」魔怪僕從聲若洪鐘地嚷嚷，「我族必不懼生死，且屈從您的https://m.hetubook.com.com王駕！」

這點實在令人不解，根據薩迦的說法，早在第二代神系還存在的時候，大大小小的村落城邦都布滿了各類的神廟和神像，更有無畏的英雄行走在山林大海間，與怪物和邪靈廝殺抗爭，據此獲得不朽的榮耀。

「梳？」魔怪困惑不已，把頭壓得更低了，「請開悟愚笨之仆，您的僕人不明白。」

莫非真是時代變了？

雲池嘴角抽搐，低聲道：「梳、梳……」

「魔怪，」雲池重複著這個名詞，「什麼是魔怪……妖怪嗎？」

雲池無法斷定這裏的民風怎麼樣，但看他們這麼友好地分享食物，應該也差不到哪裡去……？

薩迦抓起一把花紋古奧的銀幣，放在掌中輕輕捻動，就把它均勻地搓成了扁圓的銀粒，往雲池的皮袋子中叮叮噹噹地倒了一大堆。

身邊縈繞的風似乎凌亂了一瞬，雲池咬咬牙，還是決定埋頭趕路。

雲池明白，自己必須堅定意志，不管身處何時何地，都不能喪失探險家的精神與決心。自打他來到這個世界，薩迦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他也是薩迦生活的全部，他們相互依賴，在孤獨的島嶼上扶持著彼此。

「我買完東西，就快快回家。」薩迦留戀難別，雲池抱著大海獺的脖子，明明是自己期盼了很久的購物之旅，可到了臨走的時候，居然同樣捨不得鬆開手。

不，不能這樣。

不，首先最利之矛與最堅之盾就是完全不存在的條件了，更不用說你後面講的都是什麼東西了我不是戰爭販子啊！

雲池忍不住問：「吃了會怎麼樣？」

「首先，拿出藍寶石……」他一面自言自語，一面從內袋裡掏出那顆清澈的珠寶。

薩迦心痛得要命，只能點頭，說不出話。

「嗯。」雲池乖乖點頭。

哦，有路口！雲池鬆了口氣，有路口就好，他剛想道謝，第二個人便緊接著說：「前面的路口，往右轉！」

「我應徵那可怖的暴君、喜怒難測的冰洋、磔碎諸神者的御令而來。我甘願聽從您的吩咐，作為您此行最為忠誠的奴僕，我崇敬，並且真心拜服在您的腳邊。」

他穿過逐漸皸裂的冰層，上了岸，岸邊布滿被海水打磨得失去稜角的鵝卵石。雲池左右看看，望見不遠處有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