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暗空保護區(五)
「他怎麼能觸碰咒釘,他只是個人類,他會瞬間腐爛成一攤肉泥的!」
馬腦袋們一聲不吭,嚇得飛速抽離了。
法爾刻思索道:「也許是這些年魔域越發擴張的力量溢出,從而影響到了人界。血屠夫的情況很好,事實上,有些太好了,以至於需要我來教導它什麼叫節制。」
余夢洲對外界的一切都置若罔聞,他安撫道:「可能有點疼,忍忍,很快就過去了。」
但很快的,有什麼冰冷沉重的東西,貼在了它的蹄底,與銅楔相碰撞,發出不愉的悶響。
「另一條腿。」余夢洲吁出口氣,疲憊地揮了揮手,示意湊過來睜大眼睛觀察的魔馬們讓開一點,別在這擠擠挨挨的。
余夢洲盡職盡責地塗上膏藥,纏好繃帶,血屠夫還保持著蜷腿的姿勢,它不敢放,也不敢動,只是等待著余夢洲的指示。
「你是從哪裡來的?」法爾刻問。
余夢洲訥訥地說:「謝謝。」
「我看看我看看!」
「哦,真的醒了!」
「……好了,」余夢洲慢慢直起腰,汗水流經鬢髮額角,同時打濕了他後背的衣衫,「這是第一遍,按照你的恢復能力,過兩天就能複查一下。然後……」
血屠夫的馬尾甩了一下,它低沉地回答:「那是一類稱呼。」
有了第一隻的經驗,第二隻,他就知道該怎麼處理了。碾死寄生的金屬蛇,鏟掉和血肉黏連在一起的鐵棘和鋼釘,最麻煩的只有那五枚銅楔。不知是不是余夢洲的錯覺,他總覺得,這東西就像個封印的法陣一樣,但是具體封印了什麼,他也說不上來。
隨著第二隻蹄子的銅楔落地,血屠夫不是快要站不住的狀態了,恰恰相反,它驚奇地和*圖*書不住咴叫,因為它的前蹄飄如微風,倘若不是沉重的下半身墜著,它此刻完全可以飛起來,一直飛到天上去。
回來,你個倒霉孩子,哪有喂到一半就跑路的!
血屠夫略有些驚慌,它急忙回頭問:「你要……」
他站直身體,卻眼冒金星,血液彷彿從大腦一下倒轉了到腳底。余夢洲的嘴唇驟然發白,他模糊不清地喃喃了幾個字,便「撲通」一聲,跌在了灼熱的土地上。
好險哦,它鬆了口氣,看來我還沒有暴露……
聽到這句話,馬群不約而同地跺著蹄子,耳朵來迴轉動,發出一陣嘶嘶的噴氣聲。
不同於那些或暴躁,或狡詐的魔馬,法爾刻看起來就像暗淵一樣冰冷、沉寂,並且深不可測。余夢洲看著它的眼睛,覺得就像在看兩個通往未知的隧道,你無法得知能從裏面望見什麼。
第三隻、第四隻的蹄子也大致修好了,一共二十根沉甸甸的銅楔,它們凌亂地攤在地上,遍體的咒文在火焰下流動閃耀,發著不甘心的光。
他下意識地伸舌頭舔了舔,又甜又清澈,帶著醉人的酒意……葡萄酒?是葡萄酒嗎?這可真是他喝過最好的酒了!余夢洲頓時來了力氣,他努力張開嘴唇,讓那珍貴的瓊漿玉液潤濕他的咽喉。
又擠進一個。
真討厭!軍鋒慌亂地想,我們不是「好」,也不是「乖」,我們是令生靈恐懼的惡魔戰馬,是權力與罪孽的象徵!
它吹著嘴皮子,眼神左瞟右轉,唯恐被冷酷的首領發現自己心裏的那點小竊喜。然而,它忽地發現,首領好像被石化蛇妖照住了一樣,正一言不發地站在原地,幾乎是獃獃地望著人類。
余夢洲:「……」
「你沒有撒謊……」血屠夫狂亂地喘https://m•hetubook.com•com息,看向他的眼神比火還要亮,「你能做到,你說的是真的!」
法爾刻齜出獠牙,嘶了一聲:「出去!」
「這是……哪裡?」余夢洲問。
「路上一個大坑,」余夢洲比劃道,「我本來想繞過去的,但那個坑好像是活的,一下就張得老大,把我吞了,再醒過來,我就在這兒了。」
「后蹄蜷一下……對,就是這樣,對,」余夢洲摸了摸馬的脊背,習慣性地誇讚道,「好馬,真乖。」
法爾刻回答:「在你倒地以後,我們找了一個安全的藏身之所,酒和蔽身的織物,都是我們為你尋來的。」
「血屠夫的蹄子還好吧?」余夢洲問。
血屠夫默認了,徹底拔掉一隻蹄子的銅化蛇,就像抽出了一條在傷口裡盤踞吮血的蛆蟲,令它感到了久違的一絲鬆快。它愜意極了,費了好大勁,才忍住打呼嚕的衝動。
他一邊閑談,一邊用蹄刀切掉銅楔邊緣那些早已長死的角質,再仔細地刮進去,留出鬆動的空隙。
「痛苦是能源,」它說,「魔域,即為痛苦之都。」
「坑裡?」法爾刻有些意外,「從未聽過這種來到魔域的方法。」
「已經鬆了!再忍一下,馬上就好!」余夢洲咬緊牙關,手套扭得咯吱作響,「聽話,別亂動!」
這會是飲鴆止渴的毒藥嗎,用以麻痹更大的兇惡?它不知道,也不在乎,它只知道恐懼和憎惡的氣味,就像燃燒的岩漿、惡臭的硫磺火,可是這個氣味截然不同,令它甘願沉迷其中,不願醒來。
可是,從人類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味,是輕鬆的,溫暖的,柔軟的……是無法用言語形容的。血屠夫儘力吸入這種奇妙的氣味,想讓它們在肺葉中儘可能待得更加長https://m•hetubook•com•com久一些,它知道,它的同伴們也在這麼做。
這都是他做起來得心應手的活,最後,再往傷口裡擠一層藥膏,使繃帶綁住蹄子,這一隻就算大功告成了。
余夢洲費勁地轉過頭,藉著洞窟昏暗的燈光,他看到一匹卧如山巒的漆黑巨馬,正靜靜地看著他。
「安靜!」法爾刻專註地凝望著余夢洲的身影,沉聲喝道,「不許干擾人類的心神!」
法爾刻,惡魔戰馬的首領。
墊腿的骨頭不堪重負,其上遍布龜裂的碎紋,余夢洲再使勁往上一頂,只聽一聲巨響,一枚螺旋形的扭曲銅楔猶如飛竄而出的子彈,驀地彈打在赤紅的土地上,濺起無數砂石。
話未問完,余夢洲一腳踩在骨頭上,用膝蓋作為槓桿的支點,剪蹄鉗死死咬住銅楔的頂端,發狠地往上一撬!
一人一馬同時開口,又同時閉嘴。法爾刻抖了抖耳朵,沒說話,余夢洲則尷尬地咳了一聲。他拿起旁邊的酒杯,灌下了一大口,回答道:「我是從坑裡掉下來的。」
他用手臂擦去臉上的汗,並且注意到,那結實的大骨頭已經在馬腿的沉重壓制下,產生了開裂的跡象。
「我當然沒有說謊啊!」余夢洲哭笑不得,「我又沒必要騙你們……你還能站起來嗎?這些銅釘已經鬆動,再拔就容易多了。」
它的鼻子正在不受控制地抽動,連帶著掀起嘴唇,齜出鮮血淋漓的利齒,但不是為了威脅,完全不是。
馬群驚地跳起長嘶,血屠夫的咆哮轉為哀嚎,因為支撐不住,它的兩條前蹄都跪下去了,身體猶如轟然傾頹的小山,將墊腿的骨頭碾成一地碎渣。
「我可以,」血屠夫呼哧哈哧地說,「我……我會站起來的……」
「他現在要做什麼?」旁觀的魔https://m.hetubook.com.com馬驚詫地竊竊私語,「他在觸碰咒釘?」
一根銅楔拔出去之後,其它四根就再也無力維持緊密的狀態,余夢洲用蹄鏟拍松尖端的位置,然後一根一根地旋出來。銅楔上刻滿繁奧的咒文,每一根砸下去,都有落石般轟動的巨響,大地亦不由自主地顫抖了。
「人類也沒有殺死銅化蛇的能力!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是多麼下賤的穢物。」
「……關乎一類職業的稱呼,」血屠夫說,「那些戰爭工匠,用痛苦作為殺戮的動力,點燃干戈的火焰,他們是塑造血肉的專家、酷刑的發明者。最精通此道的折磨者被稱為大師,他們能把一隻驚懼小妖的手臂,安給巨魔當指頭。」
「可是……」
他氣得使勁睜開眼睛,迷迷糊糊地摸到身下柔軟的綢緞質感……綢緞?昏過去的時候還在荒野呢,哪裡來的綢緞?
余夢洲思忖著問:「也就是說,你們這裏的痛苦,地位好比燃油,而這個魔域,就是一台幹什麼都得用到燃油的發動機,沒錯吧?」
如果說血屠夫之前感到的是一絲鬆快,那麼眼下感到的,就是靈魂上的撼動。自誕生以來就套上的深重枷鎖,此刻被外力打碎了一角,它的精魂、力量,乃至生機,都迫不及待地朝那個裂口噴涌而去,猶如一個出生就在坐牢的囚犯,瘋狂地扒拉著眼前的窄小狗洞。
「跟我說說那個折磨者?」余夢洲試圖轉移魔馬的注意力,因為接下來,他就要嘗試著拔掉那五枚銅楔了,他的體力尚未完全恢復,這將是一場艱難的抗爭,並且一定會非常疼,「他是什麼,職業,還是一個具體的人?」
頃刻間,血屠夫大聲怒吼,仰天咆哮,原地彷彿打了一個炸響的雷霆,就連魔域的地幔深處,也為這一下激起了顫抖的漣漪。
如果能重來,他恍惚地想,我寧肯在那個旱廁一樣的養馬場過夜,也不急著趕回家了。
等到把大大小小的刑具清理乾淨之後,馬蹄就像一個千瘡百孔的空蜂巢,余夢洲這才開始常規的清理活動:先用環形刀清理出兩道乾淨的蹄叉,再切平蹄面,直到露出干潔的角質層,接著剪掉邊緣的蹄甲。
余夢洲正要說話,洞口處就忽然擠進一個馬頭。
魔馬是嗅覺極其敏銳的造物,能夠在數十裡外聞到獵物的恐懼氣息,此刻,人類的氣味鮮活地瀰漫在空氣中,卻和它們以往遇到的都不同——魔域里當然也有定居的人類,他們膽怯、懦弱又卑劣,為了活命,可以爆發出令魔鬼也驚訝的惡毒,他們只是食物的象徵。
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秒,他隱約看到了好多張快速懟過來的馬臉,以及十幾雙猩紅如火的眼瞳。
「你醒了。」
「你看,我說他醒了吧!」
「……修蹄師醒了!」余夢洲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是軍鋒,「我要出去告訴大家!」
它勉強地撐著身體,密切圍觀的魔馬連忙拖來一根嶄新的骨頭,供它把腿放在上面。
意識昏沉中,有什麼清涼的東西,滴滴落在余夢洲的嘴唇上。
然後再一個。
「沒事了、沒事了!」余夢洲嚇得抱住它的脖子,魔馬正在大量出汗,那鮮紅滾燙的汗水,甚至將他的衣袖也盡數染紅,「還有四個,已經拔掉了一個,其它的就很快了!」
圍觀的魔馬們鴉雀無聲,先前還有議論的聲響,現在連呼吸的聲音都小得不能再小。寂靜中,有匹馬的鬃毛燒得響了一點,立刻被旁邊的馬在背上啃了一口,把那縷燒得很出挑的鬃毛咬掉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