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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收拾好工具箱，坐回自己的床鋪，馬群誤解了蹄鐵的用途，那就讓它們誤解吧，比起他眼下的煩惱，這完全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它站直身體，朝著外側的洞窟走去。

余夢洲盡量無害委婉地道：「很簡單，基本都是用五個鐵釘，沿著蹄邊固定，不疼的！這個只沿著你們的蹄角質，就在這兒。」

余夢洲拍拍它的肚子，示意它站直：「乖乖，再堅持一下。」

「我沒……」血屠夫剛想說「我沒覺得有什麼問題」，轉念一想，緊急改口，「我不知道什麼是好，什麼是壞，你也知道，我們被禁錮得太久了……」

被蛀得像蜂窩一樣的蹄壁和蹄底已然補全，角質層也細密緊實，用蹄刀敲一敲，基本聽不出什麼殘餘膿血的聲音……

「小惡魔？」法爾刻抬起眼睛，「那不是小惡魔，那是驚懼小妖，最弱的魔物之一，你說它們看到了你？」

法爾刻安靜地跟隨著人類的腳步，只要它願意，穿過陰影的步伐，能比溶於土地的一滴血還要寂然無聲。

他長長地出了口氣，儘管藥品已經不多了，但不該省的不能省，余夢洲還是擠了足量的藥膏，用小刀送進窟窿裏面抹勻，再用繃帶纏緊。

余夢洲點頭：「不過在場的都被我消滅了，所以……應該沒什麼問題吧。」

惡魔不需要應該。

不知何時，法爾刻已經悄悄地湊近了，它垂下馬首，嘴唇若有若無地挨著余夢洲的肩膀，褪去了燃燒的惡火，它的鬃毛柔軟熱烈，輕輕擦過人類的面頰。

「好了好了，沒事的，以後都沒事了……」

「我也要看蹄子！」它理直氣壯地嚷道，「我該……那個詞是複查，我該複查了！」

余夢洲笑了，他得意地拍了拍工具箱：「當然不同尋常了！它們可是我在……」

余夢洲割斷早已磨得漆黑破敗的繃帶，抬起https://m.hetubook.com.com一隻馬掌細看。

余夢洲張了張嘴，他想調侃，卻忽然想起來一件事：「對了，我在剛掉下來的時候……」

余夢洲決定上手看看，他引導血屠夫墊好腿，環形刀勾勒蹄叉，修蹄刀切平蹄底，再用鉗子剪掉邊上的一圈。

「啊？」余夢洲傻眼。

觀看的魔馬怔怔出神，也許它們永遠也看不膩這個過程。

血屠夫先是偷瞥了首領一眼，然後再光明正大地轉過身，走到高耳身邊，突襲般地低頭啃了一口它的後背。

余夢洲驚奇地說：「哇，那我豈不是可以輕輕鬆鬆地把他……」

哎呀，你真是一頭好凶的馬哦……

他拍了拍高耳的腦袋，柔和地問：「起來吧？我該給它再看一看了，你也是，到時間了我來拆繃帶。」

所有制約馬匹的銅管都夾斷了，咒釘也笨重地落到了地上。四個破破爛爛，然而完全自由鬆快的馬蹄呈現在余夢洲眼前。

「隱蔽無聲地去。」法爾刻沉靜地吩咐，「這塊平原上，不會再有驚懼小妖了，明白嗎？」

相比之下，那些在奢華宮室中徘徊的工匠大師，自稱掌握了痛苦的至理，每個都裝腔作勢，以支配折磨的藝術家自居。他們身披黃金的繁瑣華服，手邊簇擁著大批諂媚效勞的犬馬，可他們連人類鬢邊流下的一滴汗都不如——起碼汗水是更加純凈，更加動人的，是從人類的眼角垂落下去的。

軍鋒呼哧哈哧地甩著尾巴：「專屬印記？好誒！」

「——驚懼小妖？」高耳面對它的首領，其它魔馬也好奇地圍上來，「怎麼了，有必要特地提起那群小害蟲么？」

他在血屠夫的蹄子上比劃了一下：「相當於人的指甲位置，安上一圈，不然在奔跑的時候，沒有蹄鐵的保護，馬蹄可能會受傷。」

他猶豫了一下和*圖*書：「就是……可能還需要安個蹄鐵，這樣，你們跑起來也許會方便一點。」

「我想這麼做，」余夢洲摸著它鮮紅的汗水，堅定地告訴它，「沒別的，我想。」

漆黑的蹄片紛紛揚揚地掉下去，余夢洲驚奇道：「真好了？」

他把遭遇小惡魔的事跟法爾刻說了，「當時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可以拿著鉗子，一下就把它們消滅乾淨，今天你一說，我就明白了，或許這套工具也是它們不能理解的東西吧？」

他沒敢說「釘」，害怕激起什麼不好的回憶。

「說到這，你的工具……」法爾刻欲言又止。

只是，他在憂愁什麼呢？

法爾刻很詫異：「這點小事，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們？」

馬群的耳朵全都支棱起來了，眼睛也亮了。

余夢洲訝然問：「為什麼？」

它加重了語氣：「所以，『不理解』對於惡魔而言，是一個致命的弱點。看到你拔除高耳的咒釘之後，我終於可以斷定，安格拉的詛咒為何對你無效，就是因為你，或者你的身上，有他所不能理解的事物。」

高耳的馬耳朵向後倒去，不高興地呲牙咧嘴，可既然余夢洲都這麼說了，它也唯有怏怏不樂地從人類懷裡抬起頭，站到一旁，對著岩壁生悶氣。

「那要如何固定？」

「你在擔心。」法爾刻開口道，「為什麼？」

余夢洲心累地嘆了口氣，給血屠夫拆掉了剩下的繃帶，把剩下的三個蹄子鏟了，又上了一層護蹄油，才拍拍魔馬的肚皮，讓它撒歡地參与到關於「專屬印記」的探討小組裡了。

高耳露出獠牙，暗影的觸鬚在它身後緩緩地起伏，魔馬的涎水滴流在地上，登時燒出了無法熄滅的黑紅色火炎。

人類來不及擦拭他的汗水，他神情認真，時而放鬆地微笑，時而憂慮地皺眉。在簡陋的洞窟中，修蹄師叮叮噹hｅｔｕbｏｏｋ•com•ｃｏm噹地揮舞著亮閃閃的工具，因為全心全意地投入而容光煥發。

高耳狼狽地流著汗，比較其它苦痛沉重的身體部位，它修好的前蹄輕得像是一片羽毛，似乎隨時可以拽著它飛上天空去。

高耳渾身一抖，安適的時光被驀然打破，它惱怒至極地抬起頭，吐出血紅的長舌，嘶嘶地威脅同伴。

「嗯……」法爾刻深思熟慮，瞭然地問，「也就是說，蹄鐵是象徵你的印記了？」

余夢洲撓了撓臉，解釋說：「哦，就是一個條狀，彎曲扁平的鐵塊，大概兩三公分厚吧，貼在馬的蹄底，可以減少馬蹄子的磨損和消耗，就像人穿的鞋子一樣。」

「其實也沒什麼，就是……」他舉起工具箱，「葯和繃帶要用完了，我不知道要去哪找。」

「什麼是蹄鐵？」它問。

「啊不是啊！不是什麼『專屬印記』，不是的！」余夢洲慌亂地辯解，但是場上已經沒有馬聽他的澄清了，都在嘰嘰喳喳地狂熱討論，法爾刻慢慢地說：「我想，我們可以把蹄鐵的獲取提上議程了。」

它早已記不清自由的日子是什麼樣的了，它只記得，在降誕之初，它還是一匹懵懂渾噩，一心想著狂奔到世界盡頭的魔馬，鬃毛飛揚，呼出的星火如沸……然而一切都不長久，正如好東西總是難得易碎，它很快就被魔域的親王扼住了咽喉，強行打進身體的每一根咒釘，都令它既痛苦，又感到絕望的憤恨。

他掰過另一隻前蹄，按照修第一隻的辦法，夾斷銅管，拔掉吮吸血肉的尖刺，再敲松咒釘……所有步驟都在有條不紊地推進，他的動作行雲流水、嫻熟自然，沒有虛張聲勢的鋪墊，沒有絲毫累贅的修飾，事情就這樣發生了，猶如微風，猶如朝向遠方的河流。

「當然了，」他接著補充，「這都是我們那對馬的習慣，如果你們不和_圖_書適應，也沒關係。」

在惡魔眼中，那些修理的用具在脫離了余夢洲之後，就顯得黯淡無光，但是被他拿在手裡的時候，卻能放射出比火焰更加潔白，比岩漿更加耀目的光輝，「很不尋常。」

不要說血屠夫當日的情狀了，就是余夢洲那天修理的棕馬的腐蹄，都需要修蹄師隔一個星期去看看近況，起碼過上一個月，被蛆蟲蛀過的蹄子才能好全。

「不，」法爾刻立即打斷了他的話，「不要告訴我，也不要告訴魔域中的任何一個活靈，有關於你這套工具的信息。」

它蹭著人類袒露的皮膚，猶如痛飲清泉的沙漠旅人，盡情地在余夢洲的懷抱里拱來拱去。

聽到它低落的語氣，余夢洲連忙上前，撫慰地摸著魔馬的脖頸：「以我的經驗來看，你是真的好全了。」

絢爛的絲綢，來自蜘蛛行者的傑作，深紅的美酒，則是地獄巫師珍藏的佳釀——這麼看來，洗劫行宮完全是值得的，鮮艷的絲綢襯著人類的皮膚，使他看上去更加可愛了。

它卧到距離人類不遠處的地方，看到他陷在它為他搭建的小窩裡。

「是，我明白。」

「好了！」他順嘴囑咐，「傷口不要沾水，不要劇烈運動，免得再裂開，過兩天我再拆開看看……」

果然不是地球的生物啊，他在心裏感嘆。

我要自由了，它想，我就快自由了！

余夢洲抱著大馬頭，笑開了。

「你要知道，惡魔是古老的造物，我們通曉萬物，追逐著那些禁忌的知識，無論是什麼人，什麼事，只要看上一眼，就會被永久地貯藏在我們的記憶中。每一隻大惡魔，腦子裡都有個天然的藏書室。我們知道得太多了，因此再沒有什麼可以威脅到惡魔的生命。」

「我用的葯，你們也不知道要去哪弄啊，」余夢洲說，「這都是我那邊研製的產品。」

馬群呆愣地望著他們，法爾和_圖_書刻靜靜地等待了半晌，噴出一口泛著火星的熱氣。

真不愧是魔馬，恢復能力委實驚人。普通馬可能要養幾個月，甚至更久的傷口，這才過去兩天，就已經好得快要看不出來了。

高耳卧在地上，在他懷裡無助地顫抖著，沒有恐懼的味道，沒有憎惡與詛咒的味道，它只能聞到如此快樂，如此柔軟蓬鬆的氣息。它甚至可以說，人類是很香的，令它飢餓的靈魂都為之飽腹的那種香。

沉寂片刻，法爾刻回答道：「因為，惡魔可以被自己不理解的概念殺死。」

「你……你完全不用這麼做，」高耳低聲說，儘力不讓話語中的渴望，襯托出它有多麼悲慘，「你已經去掉了咒釘，我們可以……」

應該？

法爾刻的目光柔和下來，對他說：「你好好休息，一會給你送點吃的東西。葯的事，我們會想辦法的。」

說著，他還捏了捏鎖在鼻孔軟骨處的銅環，輕言細語地問：「再有空了，幫你們把這個也取掉吧，嗯？」

「啊，」余夢洲笑道，「說得對！那天我倒下去了，忘了看你的近況……」

「……哎喲！」這下的力道可真是非同小可，話還沒說完，余夢洲就一屁股跌在地上，馬群全都嚇得緊張起來，擔心人類會因此生氣。

「不行！」法爾刻嚴厲地說，「你一定不能抱著這樣的念頭，正相反，在所有的魔馬解放之前，這個秘密務必要牢牢地守住。消息一旦傳開，我只怕沒有足以保護你的力量。」

「哎喲。」他一邊笑，一邊避開馬嚼和韁繩上亂七八糟的荊棘倒刺，熟練地撫摸著魔馬的鼻頭，手臂繞到後面，努力撓了撓馬耳朵，以及前額的鬃毛。

余夢洲被它的神出鬼沒嚇了一跳。

高耳亢奮至極地喘著粗氣，狂喜完全佔據了它的頭腦，也令它拋棄了無謂的高傲和矜持，魔馬一頭拱進余夢洲的懷裡，哆哆嗦嗦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