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暗空保護區(二十四)
余夢洲的呼吸一滯。
「嗯。」編織者靜默了好一會,無所謂地出了口氣。
余夢洲的眼睛慢慢睜大了。
余夢洲慢慢放下了手。
確實,在他的記憶里,有個模糊的角落微微翻動,告訴他:不知何年何月的哪一天,他的工具箱真的摔壞過一次。它的稜角不該如此筆直,表面也不該如此平整光滑,它曾經有許多劃痕、凹陷,開關也時靈時不靈,需要人費點力氣,才能確保箱子是真的關好了,能夠跟著他四處遠行跋涉。
又睏倦地眯了一會兒,直到五分鐘后的第二個鬧鐘也響了,余夢洲才一下掀開毯子,電打了一樣挺直身體。
「我死了嗎?」他沙啞地問,「可是……我還有意識、能思考,那我還活著?」
它好像……確實當過高空墜物?
兩人又寒暄了兩句,余夢洲掛掉電話,蹲下身,從沙發底下拉出他整潔簇新的工具箱。臨走之前,他得再打開箱子,檢查一下裏面的修蹄工具才行。
「所以,你就是魔域選中的那個天選之子。」編織者面無表情地說,「你是安格拉無法理解的存在,無罪之人就已經是萬里挑一了,而你又與馬匹天生親近,心腸柔軟,乾的還是這一行……每個條件都不可思議地契合,我猜,魔域發現你的時候,應該是如獲至寶吧。」
——等等。
「我怎麼記得……」余夢洲費解地皺著眉頭,「箱子是不是壞過一次?錯覺嗎,還是……」
潛意識告訴他,他不能就這麼走出這扇門,他還有未完成的事,譬如一床還沒拔掉插頭的電熱毯,一盞忘記關掉的燈,一鍋燒開了但是不曾關火的沸水……一個堅定許下,卻尚未實現的諾言。
他準備關上箱子,拇指撫過完好無損的箱鎖時,不知為何,余夢洲竟有些茫然且微妙的抽離感。
他吞咽著喉嚨,就在這時,口袋裡的手機鬧鈴響了第三遍,猛地將他從越陷越深的思緒中震了出來。
余夢洲刷完牙、洗好臉,先去樓下的早餐店點了一份豆漿,兩根
和*圖*書油條。正值夏天,天色白得很早,他穿過小出租屋裡還沒來得及收拾的行李,拐去衛生間洗漱。他剛在這個小城裡定居下來,還有好些傢具等著安置。
余夢洲的眼睛開始瞳孔地震。
余夢洲猛地轉頭,剎那間,純白一片的虛空有了形體和色彩,魔域赤紅的砂岩無邊無際地蔓延開來,天幕低垂,黑雲中糾纏著鮮紅艷紫的閃電。
「我看到,安格拉把很多事都向你炫耀了出來,」編織者低聲說,「魔馬……也許現在該叫魔域的皇帝了,他也告訴了你一些事,但他們說得還不夠全面。簡短地講,就是昔日,安格拉身為五名魔域領主之一,發現魔域其實是有自己的意志的,並且這意志不願讓我們這些外來的罪人擔當統治者,它要培育一個核心,再交予權柄,使其一旦降生,就是萬萬生靈之上的皇帝。」
可是,他正要拉開那扇門,身體又停住了。
「至於其他領主嘛……哈哈,恐怕就只有我還活著了吧?」編織者笑了兩聲,「多虧我發現了現實和夢境的裂隙,又鑽進來,找到了你的夢。所以我說,對惡魔而言,這裏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余夢洲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問:「那……我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法爾刻它們怎麼樣了?」
高空墜物。
「什麼!」余夢洲大吃一驚,「我居然不是剛死的?!」
「他做到了,集合五位領主的力量,安格拉束縛了魔馬,篡奪了原初者的權與力,因此升格為惡魔親王,凌駕于所有魔物之上。」編織者嘆了口氣,「再後面的事,你也知道了。他的野心越來越大,胃口也越來越大,並且,正如他所說,因為理解了魔域誕生的概念集合,就連這個世界的意志,也不能使他湮滅。」
編織者疲憊地嘆了口氣,他直起身體,數對綠眼黯淡無光:「這裡是你的夢,也可以算作回憶之境。它是魔域唯一稱得上安全的地方了,我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來這裏避m.hetubook.com.com難,也無可厚非吧。」
余夢洲直白地說:「我不懂,什麼是回憶之境?而且你算什麼老人,蜘蛛頭老人,還是偷窺老人啊?」
編織者目光古怪,凝視了他好一會。
他想起來了,他終於想起來了!他是怎麼在回家的途中掉進那個神秘的大坑,然後在地獄遇到了惡魔戰馬的族群,他為它們解除桎梏,又被惡魔親王注意到,最後,他和那個半人半馬的怪物同歸於盡……
以後再也不熬夜了,他半夢半醒地坐起來,蔫蔫地靠在床頭,打亂生物鍾可真要命啊,他今天還有個大活兒要干呢……
鬧鈴的雜訊,使余夢洲一下驚醒,他吃力地翻了個身,睡眼惺忪地伸手到床頭櫃,摸了好幾遍,才按到手機屏幕,把鬧鐘關了。
不。
余夢洲的眼睛睜到不能再大了。
「是你!」余夢洲嚇了一大跳,「那個叫……編,呃,你叫什麼來著?」
「算了,就讓我們從頭說起罷。」編織者道,「魔域都將不復存在,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破事,也沒必要藏著掖著了。」
「我躲在這裏,看你的記憶,大概也有三十多遍了。」編織者低頭看著地面,含糊地說,「恭喜你跳出循環咯。」
剛吃完,余夢洲就接到了胡師傅的電話。
隨即,余夢洲又困惑地否決了這個異想天開的念頭。和修蹄工具一樣,裝載它們的工具箱也是德國原裝進口的,堅固結實得很,只怕把它從十層樓扔下去,開關也不會壞,更何況,他可從來沒有讓自己的寶貝箱子當過高空墜物……
余夢洲深深呼吸,原地轉了好幾個圈,信息量太大了,他現在還在努力消化。
余夢洲用肩膀夾著手機,開始穿外套:「我曉得!不過,我只聽說有大馬場願意接手那的馬,具體情況怎麼樣,還是看了再說吧。」
「……什麼。」他輕聲道,「我到底死了多久?」
「——等到你們做完自己想做的,我們就一塊回去……回到人類的世界。」
「什麼www.hetubook.com.com!」余夢洲更加吃驚,「為什麼循環了這麼多遍啊?!」
廚房還沒整理出來,好在這裏小店的油條做得十分筋道,熱騰騰地剛出鍋,一口下去,酥脆噴香,再搭配醇甜的豆漿,酸辣滑口的豆腐腦,委實是一頓讓人心情愉悅的早點。
「所以……」余夢洲試探著說。
編織者聳聳肩:「具體不清楚了,這裏的時間流速和現實不一樣。但我估計,你循環一次夢境,換算到魔域,那就是……二十多年,或者三十年?」
余夢洲十分意外,他很想問「魔域都將不復存在」是什麼意思,更想問問法爾刻它們的近況,然而,他從上學開始,就是個善於聽講的好學生,因此沒有急著打斷編織者的話。
「你看,魔域拽你下來送死,而且你也真的死了,你的情人——當然,我也搞不清你有幾個情人,反正皇帝是最瘋的那個——又差不多和魔域是一體的,後悔的情緒幾乎壓垮了他,因而他採用隨機抽殺的方式,幾天就能清空一個領域的活物,好像要用這種方法把你給獻祭出來。後來,他又覺得這種方法太慢了,索性打算一下獻祭整個地獄的人口。」
「我……」他望著自己的雙手,呼吸顫抖,胸膛不住起伏。
「反正,你想做救世主也來不及了!」望著臉色凝重的余夢洲,年邁的惡魔哈哈笑道,「就像咱們的皇帝,一直痴痴地想要讓時間倒流一樣。悔恨之人沉溺在錯過當中,究竟能造成多麼大的災難,過去我不懂,因為惡魔都是及時行樂的生物,現在,我終於懂啦!你們所說的愛……原來是這麼可怕的東西啊。」
記憶的空間頹然傾塌,一切皆在大放的白光中化為烏有,余夢洲孤身一人,站立在純凈如雪,空空如也的虛無中央。
「小余啊!」胡師傅口音濃重地說,「起來沒?」
「叮鈴鈴——」
不行,先去洗臉,否則就封印在床上起不來了。
「然後有些親王……你知道,現在魔域是一個皇帝,十二個親王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編織者生無可戀地嘟噥,「有些親王覺得他這麼做不像話啊,不行啊,就開始跟皇帝對著干,於是現在就是內戰時段。每時每刻都有百萬千萬計的魔物催生,又有百萬千萬計的魔物消亡,天上地下,不可開交。」
「你在我的……我不知道這是哪裡總之是我的地盤,你在我的地盤幹什麼?」余夢洲警覺地盯著他,倒是沒有特別害怕。他畢竟是單殺了惡魔親王的人類,面對他,該怕的應該是惡魔才對。
「……等等,」他驀地轉向編織者,「你還是沒告訴我法爾刻它們的近況,你不停說『躲』啊,『避難』啊……怎麼回事,出了什麼問題了?」
身後傳來一個嘶嘶的,余夢洲甚至有幾分耳熟的聲音。
余夢洲怔怔地看著工具箱,手指開始細微地發抖,心臟亦跳得越來越快。但他真的不明白,這種奇怪的慌張和迫切感究竟從何而來。
「來個大份豆腐腦,不要香菜,多加點醋和辣子!」
編織者默默無語了好一會,現在形勢比人強,作為寄人籬下的倖存者,他自然沒資格計較余夢洲的擠兌。
編織者嘆了口氣:「我們懷著惡意,嘻嘻笑著等待欣賞安格拉的結局。最後,他確實激活了信物,只是我們都沒想到,他是在第一匹降生的魔馬身上激活的。」
……同歸於盡。
他該出門了。
「安格拉博學、殘忍而狡猾,他並非最強,運氣倒是最好的。他發現這件事之後,沒有對任何人提起,而是以打賭的形式,哄騙到了其餘四位領主的信物。你要知道,在魔馬誕生之前,我們就是魔域真正意義上的主人,我們的信物,實際上即是象徵了『統治』的概念。」
「對,先出門,不能讓胡師傅等我……」余夢洲一把合上工具箱,差不多是慌亂地套好外套、蹬上鞋子,就要伸手去轉動門把。
世界在這一刻遠去,窗外的樹影,街道上的車輛與行人,早餐店蒸騰向上的白霧,樓下哇哇大哭的嬰孩……萬物寂靜無聲,留在原地,留給他的,唯https://www.hetubook.com.com有一間小小的出租房。
「你早就死了。」他說,「事實上,死去很久了。久到你的靈魂,都在記憶中反覆徘徊,始終重複著落入魔域——與安格拉同歸於盡的場景。」
余夢洲邊掏鑰匙開門,邊笑道:「剛吃完早飯,正準備回去拿箱子呢。」
「我……我答應你——」余夢洲怔忡失神地站在門前,他的唇齒生澀無比,每說一個字,都有如自太古轉動至今的生鏽齒輪。
「你當然不能算活著。」
「唉呀,打算說讓你來家裡順帶吃了,然後咱們再一塊過去咧。」胡師傅輕輕地埋怨了他一句,「那到畜牧站匯合吧,騎上你那個小摩托,這兩天的活可是棘手啊!」
「編織者。」惡魔領主頗為不耐煩,但罕見沒有發作地回答,「貴人多忘事,嗯?」
「但是願賭服輸,在那場漫長又精彩的賭局中,我們玩得開心極了。儘管輸掉了信物,不過,我們還是大惡魔,包括我在內的四位領主,在遞交信物之前,都用最惡毒的手段下達咒言,只要安格拉激活信物,妄圖越俎代庖,那麼,他的下場只會比碎屍萬段更加悲慘。」
「好嘞!」
「因為在你死去的那個現實,」編織者倦怠地複述,「你始終沒有答應魔馬,要和他們『在一切結束后回到人間』,你只說『等一切結束后,我們再好好商量這件事』。這還是第一次,你突破了固定的記憶路線,用承諾解脫了自己。嗯,恭喜。」
那感覺就像……就像你環顧熟悉的生活環境,你的床鋪,你的桌椅傢具,整個人忽然就恍惚了起來,你看到清晨的陽光十足燦爛,可自己卻如同一個局外人,一瞬迷失了前進的方向。
單刃和雙刃的修蹄刀、環形刀、剪蹄鉗、馬蹄銼……好的,備用的繃帶和藥品也在裡頭了,馬蹄油、馬蹄刷?嗯,也在。
一名戴著兜帽的佝僂老者,就倚在料峭的山丘旁邊,兜帽下透出數星綠光,隱約可見活動的鋒銳口器。
「被安格拉的毒刺穿透心臟,即使是真正的神明,也不能保證自己還活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