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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分鐘過去了，五分鐘過去了……顧星橋狐疑地問：「你考慮好了嗎？」

鍋爐冒著熱騰騰的白霧，篝火也亮堂堂地發著紅光，顧星橋一點都不覺得冷。嘗了嘗湯，有些淡了，他就再加點鹽。

來到生物圈的草原，顧星橋挑了一處平坦的空地，他升起篝火，天淵則架起非常原始的，用於野外的鍋爐，在裏面咕嘟咕嘟地煮起肉湯。

「好的，我去準備。」

漫天如線的星光，宛如英靈殿的落雨，自夜幕中傾盆而下，不絕不斷，美如神世的夢境。

他嘆了口氣。

沉默片刻，顧星橋回答：「我有，但是……在我有時間這麼做的時候，我沒有露營的條件，窮得一貧如洗，必須要為食物和學校的績點掙扎；等到我有條件了，我卻沒有這個時間，能和友人放鬆地遊山玩水；等到我有空閑的時間，也有富餘的條件……」

「人類需要擁抱，」天淵認真地敘述理由，「擁抱產生的催產素，可以使你壓力消減，從心理上感到安慰和幸福。根據我的推測，你已經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沒有和人擁抱過了。」

出於不可言說的心理，他仔細地捻起顧星橋的耳垂。它的形狀圓潤可愛，觸感柔軟且微涼，這令他立馬鬆開了手指。

在天淵的懷中，他是絕對安全的。

天淵停了一下。

「出發吧，」天淵回來了，身後跟著一輛拖車機器人，「東西都準備好了。」

他真的睡著了，並且這一次，他沒有再做噩夢。

「看什麼？」顧星橋轉過目光，發現天淵抬起手，正指著和-圖-書夜空。

當然，以後也不會見了。

於是顧星橋等著他考慮。

「你說得對，」天淵點點頭，「所以我比你的狀況更嚴重，更需要擁抱。」

天淵盯著顧星橋熟睡的側臉，他沒有口腹之慾，也不用像碳基生命一樣，通過消化器官攝取所需的能量，然而此刻，他真的感覺到了令他心慌的飢腸轆轆。

在心底，顧星橋忿忿地哼了一聲，然後回答：「要。」

無機的死物發出受苦的尖響，衝著顧星橋的方向，它們推進再後撤，妄想覆沒，又怯懦地盤旋……等到天淵將嘴唇壓在顧星橋的發頂，嗅聞他皮膚的溫度，以及髮絲的洗劑香氣時，他的情緒方才勉強穩定下來。

顧星橋真想給他一拳。

天淵立在他身後，問：「要不要去生物圈露營？」

天淵的目光，半分都沒有賒給周邊詭異可怖的亂象，只是專註地凝固在顧星橋身上。他享受他的心跳、呼吸、微微顫動的眼皮……人類的睡姿還不是很安穩，蜷縮的姿態，證明他仍然沒有完全地信任自己。

「嘗嘗鹹淡。」天淵遞給他一把勺子。

他無情地說：「那你自己找個枕頭抱一抱吧，我要洗澡，快點鬆開。」

天淵身上沒有什麼人造的香氣，只有一種冷冽如冰的味道，顧星橋也形容不上來。被熱氣一蒸騰，那氣息猶如從四面八方漫上來的霧氣，熏得他昏昏欲睡，又忍不住想合眼了。

但顧星橋仍然沉沉地睡著，潔白無瑕的附肢搭建力場，在他的周身架起了一個牢不可https://m.hetubook.com.com破的安全堡壘，他當真就什麼都聽不到，也什麼都感知不到了。

這時候，原先整潔簡素、寬敞明亮的房間，已然急劇收縮成了一個狹小的溶洞，一個圍繞著床榻，痴狂地伸出無數異形金屬觸肢的廢墟。

他的手沒有停下在後背上輕柔摩挲的動作，只是撫摸的速度愈來愈緩慢——他近乎粘膩地挨碰著顧星橋的身體。

天淵安靜地看著他，忽然說：「你看。」

顧星橋反問：「那你一千多年沒抱過別人，現在不還是好好的？」

天淵凝視著懷裡的人。

他低聲說：「這個時候，我早就沒有可以叫出來的朋友了。我的一舉一動，都有太多人盯著，我只怕連累到他們。」

天淵沉吟道：「你讓我考慮一下。」

頭頂是飄渺的雲層，虛幻的星空，腳下是夜露深重的草地，身後是堆積著毛毯和枕頭的帳篷，四野蟲鳴窸窣，閃爍螢光的飛蟲在遠處彌散……儘管這些全都不是自然的造物，但他已經十分知足了。

午覺睡得太沉，不僅導致訓練計劃得再往後推遲，還意味著，他今天晚上恐怕會很難睡著。

顧星橋：「？」

現在，他忽然就理解了。這句話的兩個動詞，都蘊藏著愛之深而欲毀的衝動，只是因珍視誕生出的懼怕，又讓那種衝動偃旗息鼓，像漲了復回的潮水。

床頭的燈靜靜亮著，力場的作用下，顧星橋一無所知，在天淵的懷抱里，他一覺睡到了午後。

眨眨眼，他不動聲色地說：「這些是下層專門負責搬運的初級助手wｗｗ.ｈｅｔｕｂook•ｃom•coｍ，你沒去過下層，自然也沒見過它。」

煩死，顧星橋轉著脖子，他盯著戰艦內部的模擬夜空，心情很困擾。

戰艦的化身抬起一根食指，霎時間，一切都如流水般退去。牆壁驟然拔高，地板重現平整，傢具陳設亦恢復如初，宛如時光運用倒流的魔力，為堅固的合金賦予了液態的屬性。

都說星際行軍，有利於重組的軍團磨合士兵，這個辦法不是沒有道理的。在無垠渺茫的冰冷太空，航行數月乃至數年，每天的生活枯燥到發瘋，睜眼閉眼，只能見到固定不變的人——這種情況下，就算雙方結過血仇，長年累月地捱下去，也非得冰釋前嫌了不可。

愛使人進退躊躇，自我折磨。

長久以來，他的情緒波動都沒有這麼大過。心緒的劇烈搖擺，致使房間也在這樣徘徊不定的過程下不斷異化。桌椅傾塌、牆壁扭曲，地板猶如融化的奶油，在擠壓的波浪里，它們朝著床鋪的位置，不約而同地高高簇擁過去。

「怪可愛的，」他評價，「過去怎麼沒看到它們？」

「流星。」天淵認真地說，「你可以對著它們許願了，對著流星許下的願望，是一定會實現的。」

他打了耳洞，天淵想，我以前為什麼沒看見。

顧星橋鮮少見到除了他之外的機械體，此刻，看到那個做苦力的機器人又圓又小，便忍不住多瞧了幾眼。

天淵坐在他身邊，收攏起身後的外骨骼，一絲不苟地計量著鍋里的肉熟沒熟。乾淨的香料和蔬果都堆在一旁，顧星橋就按照自己的口味，往和-圖-書鍋里削了一把洋蔥，再加上胡蘿蔔塊和茴香。

掙也掙不動，脫也脫不開，顧星橋放棄了，索性拿天淵那可觀的胸肌當枕頭，像餅一樣攤在他身上。

反應過來，顧星橋恍然道：「好啊，你耍賴！」

「你以前有露營過嗎，」天淵問，「人類的書籍說，這是一種非常普遍的消遣，以及供給家庭間合作的活動。」

天淵問：「為什麼，你沒有朋友？」

還不是時候。

察覺到人類已經放棄抵抗，天淵滿意了，便開始用發熱的掌心，在他背上緩緩地畫著圈摩挲，低聲說：「睡吧。」

天淵仔仔細細地看著他的人類，他忽然發現，隱藏在柔軟的黑髮間，顧星橋的耳垂上，有一個非常淺顯的小點，不是痣。

……真的，被密密實實地擁抱，確實令人幸福。哪怕擁抱的對象不是人，顧星橋還是感到了久違的安寧。

看著他遠去的背影，顧星橋委實難以想象，就在大概一個月前，他們還是針鋒相對，他得靠死亡來逃脫對方的關係……並且天淵還對他施以威脅，說要折斷他的手臂，拔掉他的牙。

顧星橋沒轍了，先前噩夢時身上出的冷汗，加上一通扭動掙扎之後出的熱汗，令他的皮膚濕漉漉地粘在睡衣上，他很想沖洗一番。

我會失控，他冷靜地對自己說，停止發掘他身上的小細節，不是現在，我會失控。

顧星橋笑了一下：「你看的書早就過時了，現在哪還有什麼露營。星系之間戰火不斷，資源越來越匱乏，為了點蠅頭小利，兩個陣營就能打的你死我活……安全的地方，已經越來越少和-圖-書了。」

過去無聊時，他也看過人類的民俗文獻，裏面提到了一句用於形容溺愛的俚語，叫「含在嘴裏怕化了，捏在手裡怕碎了」。天淵實在不能領會這句話，人類或許可以把另一個等重的同類捏起來，卻不能將其含住。又或者這句俚語使用了誇張的修辭手法……可這種感情又有什麼意思呢？

「……快鬆開。」他埋在天淵的胸前，瓮聲瓮氣地警告。

在人類的文化中，嫉妒通常被認定為「醜陋」和「畸形」，但天淵嫉妒得光明正大。他冷冷地瞥了一眼那個獃頭獃腦的小機器人，決定再也不讓顧星橋看到這些無關緊要的小零件。

天淵點點頭：「嗯，跟你學的。」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顧星橋迷茫地抬起頭——

天淵若有所思：「也就是說，沒有。」

這時候，顧星橋的整個人都陷在天淵身上，雙方的體格差距一覽無餘，他這時清醒過來，才知道後悔。

「我們走吧。」他說。

天淵認真說：「我忘了，我需要再想一遍。」

青年無語凝噎，天淵還炫耀一樣地問：「你看，我的學習能力是不是很強？」

「沒有。」顧星橋說，「更何況，我也找不到人陪我露營。」

聽著他平穩安逸的呼吸聲，這一次，永不饜足的飢餓與飽腹的滿足，交叉浮現於天淵的處理模塊，令機械生命在矛盾中困苦不堪，胸口亦渴望得發疼。他既想把顧星橋永久地吞咽在身體里，又想什麼都不做，就這麼簡單地望著他，便已經勝過許多眺望真空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