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烏托邦（三十）
他一張嘴，天淵就銜住了他的下唇，百般糾纏地黏著他，幾乎要用舌頭去數他的牙齒有多少顆，並且是從裡到外地數。
「封起來了……」顧星橋思忖，「那地方很大嗎？」
顧星橋低頭看著自己的胸口，百感交集地笑了一下，輕聲問：「毛豆呢？」
「跟我走吧，」他淡淡地道，「留在這裏，也沒什麼意思了。」
「幹嘛？」顧星橋好笑地瞥她，「待不住了？」
「這次不叫毛豆了。」
「好……嗯，好。」
雪白的荻花隨風簌簌，一隻豆娘展開纖亮的羽翼，在花葉間輕盈騰躍，飛向無邊無際的湖面，繾綣的夕陽，以及夕陽之後的黑夜、晨光與白晝。
「我想，我畢竟是個酒神民，」顧星橋對著獃獃的天淵做了個鬼臉，「結婚的話，還是按照我這邊的傳統來吧。從黎明到黃昏，新郎新娘得大醉上三天三夜……」
說完這句話，他身後的男男女女盡皆緘默，顧星橋掃了一圈，沒看見一個眼熟的身影。許久，中年人才繼續打起精神，詢問：「您……是怎麼打算的？」
「我知道你為什麼敢來這裏，而且不用傀儡，不上替身，你賭我不會殺你，正巧，我也不想再和你有瓜葛牽扯。」顧星橋說，「狗皮膏藥一樣，你來這裏，到底想幹什麼？」
「嗯。」天淵含糊地說。
顧星橋的視線模糊，他的喉嚨亦哽住了，好一會兒，他才啞聲說：「……可是，就算是你，也會在這個過程中被粉碎成粒子啊！」
見伴侶終於首肯答應，天淵當真快活極了。這些年來，顧星橋就是他的眼珠子、心尖肉。天淵沒有告訴他，他們在宇宙間的遊歷路線並非隨心所欲，他一直在探尋光輝時代的殘留遺迹，他要找到「普賽克之手」，即便只有意識永生，天淵也要讓顧星橋永遠留在他的手中。
「如果重現失敗，當下的資源就是沒辦法支撐你再造一個呢？」
「很好，」他慢慢地說，「你總能讓我感覺到驚喜……天淵號，聽到這個消息，我才明白你從哪裡得來的反撲底氣。但是不要高興太久啊，星橋，你知道什麼叫蟻多咬死象的，一艘現存於世的天淵號，足以使全部的智慧生命聯合起來，發狂地攫取它的榮耀……」
天淵的手指愛惜地埋進他的黑髮，摩挲著他的髮絲，露出一個微笑。
顧星橋冷冷地盯著他。
「科技水平差太大，沒辦法。」顧星橋安慰她。
漫長的圍困，對酒神星的生態圈造成了無可挽回的巨大損害，地表的輻射強度超出了平均值的十幾倍，他必須穿戴外接供氧的防護服才行。好在酒神星常年征戰，星間異獸連年不斷地通過裂隙騷擾酒神民，是以建造了大量頗具規模的地下庇護所，應對圍困戰，不至於死到人口十不存一的地步。
天淵晦暗地注視著帝國的皇帝。
空氣中瀰漫著金屬的氣味，或許是閑置了很長一段時間的緣故，他倒是沒聞見屬於碳基生物的血腥氣。
顧星橋調出個人終端，為他們展示他看中的遷移點。
「我是嗎？」顧星橋隨意道，「我先背棄酒神星，然後叛逃出帝國，再成了弒君者、人類公敵。前任皇帝的死懷疑跟我有關，現任皇帝的胳膊又是我砍斷的……皇帝，既然你懂，那你來說說，我真的算帝國人嗎？」
於是，他身為「未來大壟斷商人」的幕後金主，贊助明笙起步輕型星艦一艘，防備武器若干，稀有貨幣礦石大把，說完了經常聯繫按時相約的客套話之後，便目送她加速遠去，開啟了嶄新的星海之途。
「我為人類服役的時候，就已經習慣了運載的感覺，」天淵滿足於顧星橋的親密動作，「運載軍隊，運載武器，運載戰爭……當時比現在吵鬧得多。」
人們總說距離產生美，這話倘若當真，他日日夜夜跟天淵零距離、負距離接觸，沒丑成鬼，已算是萬幸了。他務必需要一點喘氣的空間，不要被天淵的密麻羅網絞成窒息才好。
顧星橋聽到了鋸齒扭動、轉輪摩擦的轟鳴，以及機械異獸磨牙剪爪的詭異嘶吼，四周一派黑暗，唯餘一點昏暗迷濛的白光，照亮了他前方銅質的斑駁高牆、鏽蝕地面。
「你不會，」良久，天淵硬邦邦地說，「你不會死。」
與此同時，天淵號問世的消息，也像野火燎原般傳遍了附近的星球，數不清的斥候和偵查部隊蜂擁而至，窺探的視線在幾百公裡外閃閃爍爍，企圖掃描到關於這艘戰艦的哪怕一丁點兒信息。
一般來說，主導了談判的人，會決定這場談判的風格。既然顧星橋如此直來直去，酒神民也不跟他虛與委蛇，直截了當地問：「我們從未聽說過……承載人數達和-圖-書到這個量級的星艦。搭乘它，我們需要付出什麼代價？」
這使他的亢奮和纏人一時間達到了全新的高度，更何況，機械生命的亢奮纏人，沒見識過的人根本不知道有多棘手。天淵加倍地黏顧星橋，不停地親他，抱他，狂熱地在他身上鑽研、挖掘每一個新的反應——他恨不得吸著他的舌頭過日子。
拉著明笙，顧星橋的步履輕快，兩人討論著今天待處理的事項，聲音漸行漸遠，逐漸消失在長長的迴廊之下。
然後大門關上了。
想了想，顧星橋挨近天淵，戰艦化身當即會意，彎下腰，把耳朵貼到他的唇邊。
他的聲音發顫，再也說不出話來了。見慣了太多生命的死亡，顧星橋心中除了悲痛，尚存許多寬慰。
「行，」天淵微笑地縱容他，「還有什麼別的要求嗎？」
明笙與其他離開帝國的老友，也分別被送到了安全的地方。不過，明笙是裏面最穩定不下來的那一個，她嘴上說以後不想折騰了，該找個地方，包兩個可心稱意的美人歡度餘生了。實際上，沒過多長時間，她就又狗狗祟祟地跑來找顧星橋，問他想不想當星際鉅賈。
自從酒神民陸續登艦，天淵就將顧星橋房間所在的一整層封禁了許可權。未經允許，其它任何生物不得進出此處，影響他們的私人生活。
身為體質迥異於常人的酒神民，顧星橋不想說話，他生氣地往天淵臉上拍了個枕頭，無名指上的珞晶戒指熠熠生光，紅如寶石，艷若玫瑰。
其實她說得沒錯，有些女人天生就是尖銳的刀鋒和詭譎的騙局，她們會參与暴力，縱容欺詐，樂於在血腥的泥濘中賺取金幣。顧星橋也只能為明笙將來遇到的對手，獻上真誠的祝福和惋惜了。
顧星橋笑了，他執意追問：「如果還找不到，當初的人類就是把普賽克之手全毀了呢？」
酒神民的大遷移開始了，不出顧星橋所料，願意留在這裏的族人所剩無幾，在圍困戰里倖存下來的人，多半願意走出地下庇護所，踏上天淵號的接引通道。
既沒有實證，也鮮有親眼目睹的人——就連酒神民，也隱姓埋名地生活在坐標未知的行星上。顧星橋用一小部分光輝時代的科技產物，不僅向伽瑪星系的聯盟政府換來了一顆星球，同時換來了他們的緘默。
坐在湖畔的碼頭上，顧星橋忽然說。
早在他「弒君者」的名號傳出去的當時，酒神星上就有嗅覺靈敏的官員富商，拖家帶口地匆忙離場。他們的政治遠見大大超出平民，縱使並不知情顧星橋和西塞爾的陳年舊事、微秒關係，但他們心知肚明，顧星橋的事必有蹊蹺，他同皇帝的糾葛，也不是一時半會就能理清的，再這樣下去，酒神星作為雙方撕扯的犧牲品，受到連累委實是必然的事。
當然，最好的還是他們共同完成的性|愛活動，不過，以防顧星橋責備他的貪得無厭，天淵沒有挑明地說。
「你可以跟我商量，為什麼要先斬後奏呢？」天淵鬱鬱不樂地說，「我們是伴侶，凡事應該互相商議才對。」
天淵想了一下，不甘心地承認道：「……好吧，合乎邏輯。」
這是一段不算很長，也算不得很短的距離，顧星橋和天淵安置了所有想離開的酒神民，然後才離開伽瑪星系，繼續他們的航行。
天淵轉而有一下，沒一下地親他，嘟噥著說：「嗯。」
「我明白了。」顧星橋轉過去道，「接通。」
「還有什麼問題么？」顧星橋問，「沒有的話，就回去統計名單、分流批次，拿上身份證明，收拾好家當。你們準備完了，叫我就行。假如誰不相信，眼見為實，天淵號就在酒神星外頭停著呢，透過大氣，也能用肉眼看到。」
年輕時，顧星橋東征西討，在炮火間過完了青蔥時節，該休養生息的時候，又出了一個西塞爾，一個酒神星，使他心血熬干。他摸著真心講，假如沒有天淵，他確實是早死早超生的宿命。
西塞爾黯淡的藍眼雪雪生光，他高聲喊叫：「和我正面決鬥，星橋！你真以為你能擺脫我、忘記我嗎？我要求一對一地決鬥，遵循帝國，以及軍團的規則！你贏了，酒神星和我的命都給你，但假如你輸了……」
「如果沒找到，你打算怎麼辦呢？」顧星橋轉過臉，和他對視，晚霞漫天，他們的眼眸皆映照著如火如血的波光。
「你們當時完全可以不說話的，我有沒有叛國叛族，你們一清二楚。」顧星橋敲著桌子，「我也完全可以對這裏不聞不問的。」
顧星橋開始懊悔，談戀愛談了六年，是個人都該走進老夫老妻的相處模式了，早知道天淵會興奮成這樣，他ｈｔｔｐs://ｗｗw•hetｕｂoｏｋ•cｏm•ｃｏm就該等到三十年後再送這個婚戒。
顧星橋嘆了口氣：「我愛你，在你之前，我從未像愛你一樣愛過任何人。」
「嗯。」天淵看著他。
「伽馬星系的43號星區，和酒神星的環境基本一致，尚處於開荒階段，你們可以用第一代星際移民的身份留下，那裡遠離裂隙，無需再擔心星間異獸的威脅，和伽馬聯盟政府的交涉，也用不著你們操心。」顧星橋說，「轉移你們的戰艦是現世僅存的『天淵』號，可承載人數大約在八十到一百二十萬之間，肯定不能一次全部送走，得分批次，這個你們看著處理，我這邊只管安頓。」
顧星橋盯著上方閃爍的紅點，他抬頭，看向天淵。
「完美，」天淵愛惜地撫摸著他身上的疤痕，「以後就不會再難受了。」
時過境遷，毛豆亦從一隻喜歡在人拖鞋上哼哧哈哧扭動的小狗，逐漸長成油光水亮的大狗，到了現在，它臉上的毛髮已經開始發白，它老了。
「不用了，」顧星橋捏著鼻樑，「等我這次出去再說吧。」
其實他要想聽，無論隔的多遠，身處何地，都能能聽見顧星橋的聲音，但儀式感也是維繫生活的重要一環，天淵的愛覆蓋著最細微的小處，他願意花費這個心思。
天淵眨眨眼睛。
坐在地下庇護所的椅子上，顧星橋笑了一下，望著對面神情憔悴，疲憊不堪的一行人，他的同胞。
顧星橋突然一翻身，把埋在天淵的肚子上，悶悶地說：「我有點後悔了。」
「那個迷宮，你是怎麼處理的？」顧星橋好奇地問。
酒神民憂慮地交換了眼神，又問：「如果帝國方面阻攔呢？」
行，你們相親相愛，你們牛。
自然，這個可不能一直戴下去。一天之內，佩戴超過兩個小時，手環的功能就要在當天失效。
天淵無有不應：「好。」
再後來，天淵到底還是遵從了顧星橋的意見。他沒有給毛豆換血、換臟腑，亦沒有採取意識灌輸的手段，卻不知用了什麼顧星橋看不透的方法，奇異地延長了毛豆的壽命。
這個地方如此空曠，沒人籠著他，抱著他，貼著他，清凈，實在是太清凈了……
天淵號的母體停留在大氣層上方，顧星橋只帶著天淵，跟酒神民推選出的代表進行談話。
「是啊，」中年人嘶啞地說，「留在這裏……確實是沒什麼意思了。」
一個月後，第一批星際移民的名單遞交到了天淵的資料庫，帝國中央星也終於做出了回應。
「『天淵』的級別，更在『群星』之上，」顧星橋轉過頭，輕聲說，「如果皇帝不允許，我就熄滅這個星系的恆星。」
天淵回答：「我會盡我最大的力量。」
說完，他轉身就走，躲了顧星橋一整天，顧星橋在戰艦里轉來轉去地找他，最後坐在長廊的椅子上睡著了。直到翌日深夜，天淵才神色如常地出現在他身邊，像往日那樣用親吻叫醒他，把他緊緊抱在自己身上。
天淵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顧星橋真沒看過他發這麼大的火。
明笙不顧天淵的死亡視線，捏住他的肩膀，大聲詠嘆道：「啊！冒險、財富、廝殺、鮮血！這才是我該過的人生，你知道的顧星橋，有一種鳥，生下來就是關不住的，自由的光輝，即使不從它眼睛里露出來，也要從……！」
不虧的，他想，這就超過許多人的千百倍了，不虧的。
「哦哦，我看看……對面請求視訊了！」明笙道，「接嗎？」
顧星橋摸著他的手指：「因為一下來了很多人，天淵號又是你的軀殼……」
顧星橋抬頭看著天空，果然霞光似錦，爛漫地卷著整片明澈的天空，他流著淚，開口道：「我們……再養一隻小狗。」
「不可能只是看吧，」他這一遲疑，顧星橋立馬就清楚了，「是不是還做了點別的。」
完了第二天，他就支開天淵，充分利用對方遛毛豆的時間，根據地圖，馬不停蹄地跑到了迷宮跟前。
有了這個規定，顧星橋的生活確實好過多了。
顧星橋笑呵呵地說：「麻煩的話，就先放到那吧，也不用急。」
顧星橋怔怔地看著夕陽，這麼多年過去，他仍然盛氣如昔，黑髮白膚，彷彿天淵為他創造了一個遊盪的世界，於是，他的時間也在這個世界中停駐了。
「名字你來取。」
顧星橋：「……」
站在草地上，天淵的瞳孔凝視著虛空，溫和道：「星橋，這樣很危險，別……」
明笙不想管他們了，顧星橋道：「你去處理你的軍團，我去把酒神星上的事完結了。」
天淵時刻注意著他，見顧星橋和_圖_書跑向迷宮，也權當他是好奇心作祟，直到他的人類打開迷宮大門。
顧星橋願意為它養老送終，一直妥帖地照顧它，十年如一日地把它當做昔時的那隻小狗疼愛；但是天淵不理解這種想法，他可以替換毛豆的器官和骨骼，甚至可以生成一隻新狗，再為它灌輸老毛豆臨終前的全部記憶——這樣，新小狗就差不多是借屍還魂的毛豆了。
說這話的人，年紀實在很輕，能在談判桌上扮演的，無非是個魯莽耿直的刺頭角色，專為掀桌子設計。但他畢竟吃虧在年齡小、閱歷少，既不敢頂著顧星橋的名號而上，也不敢真的掀了這張談判桌，甫一開口，目光便不由自主地滑到了顧星橋的衣領上，虛虛地避開了他的眼睛。
顧星橋道：「第一，是他；第二，我說了，既然不要你們的回報，自然也不會叫你們付出代價。只有一點，這件事完了之後，我們橋歸橋，路歸路，天淵不是你們的靠山或者後台。」
天淵一偏頭：「怎麼了？」
天淵說：「那個地方，我在考慮合適的替換空間，處理起來會相較麻煩一點。」
這應該算是天淵的黑歷史，他早就把那片區域，他精心炮製的惡城，劃到了「廢棄」的範圍，因此回復：「我封起來了。」
天淵點點頭，沉思說：「我明白了，我理解。」
「我去，」明笙愣愣道，「不講道理啊這個！咱們那時候要是有這技術，還打什麼仗，死什麼人？」
天淵神情一僵：「星橋？」
顧星橋：「……我反正沒看出這個鬼身份驚世絕艷在哪兒了，不是，你是不是喝多了？」
顧星橋坐在地上，背靠大門，有氣無力地抬頭。
明笙終究肅了容色，對他微一頷首：「你去吧，萬事小心。」
「星際移民真的是個非常、非常浩大的工程，要持續很久。」顧星橋宛如一個周日晚上的社畜，一想到周一即將面對的繁重工作，就忍不住悲從中來，想立刻提交辭職書，「像你一出獄，我就拉著你干苦力一樣……」
「酒喝多了對身體不好……」事後，天淵心虛氣短地替自己辯解，「但是多運動，多出汗，對身體是很有好處的……」
顧星橋躺在他懷裡，關切地問：「你覺得煩了嗎？」
明明空無一物，可在青年腳下的地板上，竟緩緩凹陷出一路尖銳的、深深的兩排坑洞，彷彿有一隻透明的大型異蟲，正默不作聲地尾隨在他身後，須爪鋒利，足肢猙獰。
見天淵不為所動，他忍不住嘆息道：「不僅是毛豆，我同樣有死的……」
天淵承認了：「我比較徹底地破壞了他的生理機能，因此，重塑時也是同樣的徹底。用人類的話說，我等同於在他身上留了一個後門。」
一天晚上，氣氛放鬆的晚上，顧星橋無意間想起一個問題：「對了，你還記不記得……」
「好。」
顧星橋張開嘴巴：「啊？」
這天，顧星橋在迷宮裡放空了兩個小時，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說，一身輕鬆地出來了。
「我可以殺了他們，」天淵說，「只要你點頭。」
天淵陪在他身邊，他們將毛豆葬在湖畔的小屋子旁邊，那裡的荻花終年勝雪，毛豆最喜歡在湖裡游水。
「它睡了。」天淵回答。
「永恆和永恆，我總要留下一個永恆的。」他親吻顧星橋的頭頂，「你看，夕陽是不是很美？」
沉默愈發尷尬，中年人低聲道：「你怨恨我們嗎？」
許久，西塞爾勉強笑了一下：「你也是帝國人，星橋。」
斗轉參橫，為酒神星移民的這趟旅途，他們花費了近乎五年的時光。
顧星橋鬆了口氣，道：「所以，我不是厭倦你，我是……是有些吃不消了，不管是精神，還是身體……我真的需要時間和空間來緩一緩。」
他的態度始終這麼平和，靜得像無風無雨的湖面，似乎正和一群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說話。於是他對面的酒神民也大著膽子，喃喃道：「枉死太多人了，你……你完全可以早點來的。」
「你知道嗎，」明笙嚴肅地說，「我應該當個大壟斷商的，大壟斷商，星橋，那可是大壟斷商啊，難道我不應該擁有這樣一個驚世絕艷的身份嗎？你說，我不該嗎？」
顧星橋看向天淵，力場覆蓋著機械智能的全身，使他就像一個只有顧星橋能看到的背後靈，天淵同樣跟他交換了一個眼神。
然後顧星橋鑽進去了。
能走的全走得差不多了，只有行動處處受限的酒神民，尚且留在這顆災難深重的星球，等待著他們前路不堪的未來。
「你們怨恨我嗎？」顧星橋反問，「我的答案不變，和你們一樣。」
「我www.hetubook.com.com改主意了。我要他完全忘了我，忘了酒神星。」顧星橋無視對面，轉臉看著天淵，「不用殺他，但是，你在他那裡看到的一切有關於我的記憶，我都要清除得乾乾淨淨，這個行不行？」
這下，是真的沒人再接話了。顧星橋站起來，沖他們點一點頭，全當示意，接著，他推開座椅，走出房門。
他得個辦法才行。
最後兩個字，他咬得很重，配合那雙幽深的眼瞳，不由浮現出一種扭曲的親昵，以及親昵蓋不住的不甘怨毒。
顧星橋站在天淵號的可視化舷窗后，遙望帝國的壓境大軍。
在宇宙航行的第六年，顧星橋送給了天淵一枚婚戒，珞晶材質，他親手做的。
顧星橋放下手，面無表情地看他：「不，只有這件事，我一定要先斬後奏才行。」
「真是漫長的三十四年啊，」顧星橋說，眼淚從他的面頰上滑落，滴在毛豆冰冷的，耷拉的耳朵上，「真是漫長的、漫長的……」
「好。」
「狗皇帝來了，點名要見你。」明笙脫掉了帝國的制服，徹底擺脫了最後一絲束縛，成日跟個小孩兒一樣，把毛豆頂在頭上到處亂飛，「你怎麼說？」
天淵如遭雷殛，大受打擊，他失魂落魄地問：「你……厭倦我了嗎。」
不錯，顧星橋十分滿意，真不錯。
遠方的機械異獸發出連綿起伏的咆哮。
我厭倦了，他想，人不是非得在泥淖里困一輩子的。你看，愛的反義詞不是恨，因為有時候恨也是一種強烈的愛，愛的反義詞應該是不在乎、無所謂，我無所謂你說什麼、做什麼，也無所謂你這個人，我還有我自己的生活要過。
「你不會死的。」天淵輕聲說。
儘管天淵早已把他的許可權升格為「配偶」，又讓顧星橋擔任了彌賽亞條約的職務，但在天淵心裏，人類親手送出的婚戒到底是不一樣的。
對它，顧星橋和天淵總是有不同的看法。
是的，一塊睡覺很好，一塊吃飯很好，一塊散步、閑聊、遛狗很好，一塊工作更好。天淵珍愛顧星橋對他下達的每一個指令，那會讓他有種機心燃燒的狂熱錯覺。
顧星橋腦門上，好像有個乍然大亮的小燈泡，發出清脆的「叮」一聲響。
然後天淵進去，將那些耗費數個世紀的搭造的精密機關、布局建築，以及成軍團制的機械異獸盡皆捏成一團，毫不可惜地拋到了太空當垃圾。
「人是人，你是你。」天淵沉聲說。
「星橋！」天淵神情緊繃，眼睛都睜大了一圈，他急急忙忙地飛掠過來，全身發著瑩瑩的光，是全息影像，「你不讓我進來，為什麼？」
顧星橋覺得，除了報仇，大概是天淵真的給了他太多、太重的愛，以致這些愛全然碾平了他對西塞爾殘餘的恨，現在，他對著皇帝，只剩下淡淡的煩躁和嫌惡，正如在路邊看到一隻太張牙舞爪的醜陋蟲子，你想踩死它，還得擔心它的漿液要弄髒自己的鞋底。
為首的中年人定定地看著他，他不是星球總督，但也已經是現存者中最有資格與顧星橋對話的人了。即便生活在以族群為名的行星上，酒神民仍然不能擔任家園的實權性職務。
明笙吹了個口哨。
「他們不配讓我產生情緒。」天淵面容冷漠，目光困惑，不明白顧星橋為什麼會覺得他煩了。
而且，天淵不再遮掩了，過去還沒有確立關係的時候，他不好在顧星橋面前展示自己對戰艦的絕對控制能力，可眼下，顧星橋連跑都不能跑——他竄出去沒多遠，從地面延伸出的柔軟金屬條就把他的腰和腿纏住了，叫他寸步難行。
再接著，他和顧星橋定下協議，做出了兩個特殊的手環，雙方有誰戴上手環，就意味著誰需要獨立的時間和空間，另外一方便不能打擾。
「你在看西塞爾的記憶時……」顧星橋頓了一下，「只是看？」
「我需要一點……我需要一點空間。」他承認，「讓我能夠感覺寧靜、平和……」
世如流水，他們在宇宙間走走停停。顧星橋到底拗不過天淵的固執，以及他幾近瘋狂的祈求，比起毛豆，他就像更換零件一樣，率先更換了體內的衰敗器官。
「你們有什麼問題，現在問吧。」
天淵低頭看著他，輕輕地笑了。
「我不求你們的報答，我很快要結婚了，也不想你們來打攪我和伴侶的清凈，有什麼事，你們自己內部處理。我坦誠地講，我這次幫你們，無非是為了我的夙願，我不想讓酒神民世世代代都在這個國家當奴隸，把兒女付出去交血稅。這個願望幾乎成了我的執念，所以我非得走這一趟，費這個心思不可。至於不想走的人，我肯定不會強求。」
西塞爾和若干大臣將領的身影，登時出現在和_圖_書視窗前。
西塞爾嘶聲說：「和我正面決鬥。」
自那天起，顧星橋就很少再提這個話題了。
當然，這個清凈不會持續很長時間。
顧星橋搖頭：「我也是人，不要用人性誘惑我。」
又過了兩年，天淵親自操刀，為顧星橋換掉了那根人造的胸椎。
明笙沒忍住，率先發出一陣缺德的嘎嘎笑聲。
「我知道你在找什麼。」
可惜，再怎麼挖空心思地延長，生命還是不能抵過時間的侵蝕，毛豆離開的時候，已經在他們身邊鬧騰了將近三十四年。
「我是AI，對我而言，這更像是娛樂。」天淵說。「不管做什麼，只要和你待在一起就行。」
「……還有放鬆。」他面不改色地說完，「你說這個地方跟你切斷了聯繫，那我覺得這裏就很合適。」
起碼，它活著的每一天都無比快樂，從生到死，深愛的人總在旁邊相隨相伴，不曾背離，也不曾有缺憾。
顧星橋無法贊同這種做法，他對天淵說：「死亡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沒有死的痛苦，人何以得知生的珍重？光輝時代的人類，不就是因為逃避了死亡，所以對生命不屑一顧，導致了最後的滅亡嗎？」
天淵為難道：「可是這裏很危險，你讓我進來，我先去把機關停了。」
「那麼，你死了之後，我會帶你駛向黑洞。」他說，「我們會永遠懸停在它的視界上，任誰來看，我們都是恆久固定，無法改變的事實。」
機械體的神色慣常淡漠，唯有對著顧星橋，他的眼角眉梢方能柔和一點，他會弧度很小地笑，會溫柔地輕輕眨眼，這就是天淵的極限了。然而此刻，他的話尚未說完，天淵的瞳孔便森然如焚，臉孔凄厲得近乎扭曲。
或許西塞爾最後的威脅沒錯，天淵的問世確實會驚動任何一個成規模的星系勢力，但目前為止，對於大多數生命而言，天淵還是一個飄渺無端，類似幽靈船的傳說。
西塞爾的臉色鐵青，活像是被人打了一拳。
天淵在旁邊默不作聲地看著，大臣們面上則難免顯出迷惘之色，因為視訊是單方面的，他壓根不想讓西塞爾再瞧見顧星橋的臉，是以對方只能看到黑壓壓的一片。
天淵抱著他，沉默了很長時間。
畢竟，這真的是生命中很美，很適合飛翔的一天。
他必須聲明一點：他愛天淵，並且這愛貨真價實，絕不虛偽。但再這樣下去，天淵真得把他盤禿嚕皮不可。
霎時間，天淵勃然大怒。
當下的科技水準，實在無法與天淵所掌握的相比。利用光輝時代的再生技術，天淵為顧星橋培育、移植了一根排異反應無限趨近於零的骨骼。
天淵欣喜若狂，高興得快要冒泡，結果就是，顧星橋還沒來得及醉上三天三夜，就先和結婚對象衣不蔽體地在床上廝混了一天，又一|絲|不|掛地翻滾了一天，接著神志混沌地癱軟了一天。
他來這裏的次數不多，這會兒，一啟用「可視」的功能，巨大的晶體面上，頓時沖刷出瀑布般的數據情報，將對面鋪開陣仗的艦隊群分析得跟篩子一樣，武器庫的底牌都徹頭徹尾地羅列出來了，應對方案亦緊隨其後。
「那就把目標集中在復刻上，我會再造。」天淵毫不猶豫地回答。
「帝國人，」雙方都沒有說話，反而是顧星橋率先打破了僵局，「我很忙，你們有什麼事？」
「但是！」顧星橋強調，「但是，人的愛是有彈性的，它不像你的一樣，它綳得太緊，綳得時間太長，它就會疲憊，會垮……你能理解嗎？」
「再把他們統統掃走，」顧星橋關掉了視訊，「能不死人是最好了，主要別妨礙到我們的工作。」
只可惜，大清洗時代后的科技水準委實拉胯，面對天淵這種光輝時代的人類科技結晶，不光沒能收穫他的情報，反倒自身在天淵面前透明得宛如空氣，祖上十八代全被一瞬看穿了。
天淵眉頭微皺：「不是面積的問題，我建它的初衷，是為了觀測活物求生的姿態，在建成之後，就切斷了它和艦身的聯繫，因為使用獨立區域觀測到的過程和結果，都會更客觀。」
「好了好了好了！」顧星橋實在拿她沒辦法，「我投、我投行了吧？你要什麼，我投！」
時隔數年，顧星橋再一次踏上了母星的土地。重回故鄉，他心中卻全無喜悅之情。
他伸出兩隻金屬色的手臂，囈語道：「付出兩隻手的代價換你，我覺得不虧。」
顧星橋深深地吸氣，好不容易找到空隙，才費力地推開他，輕斥道：「嗨！說正事呢。」
鴉雀無聲，一時間，沒有一個酒神民願意開口，質疑這過分譫妄的狂言。
霎時間，許多酒神民的臉色變了。
天淵瞳孔地震：「星橋？！」
「也不養金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