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四章 問此間(二)
察覺到師妹的情緒波動,孫宜年也吃了一驚,但他畢竟不是孟小棠,不能切身體會她的感受,只道劉扶光有邪性,一從棺材里睡醒,就要用手段蠱惑小女孩兒。不管初見時有多少好感,此刻盡化作虛無,他上前一步,冷聲道:「劉公子,請慎言,師妹年幼,不識人心,我作為她的師兄,卻不能不看護她一二。」
不過,感念孟小棠的好意,他並未多言,僅是笑道:「你真是心地善良的好姑娘,可這麼多年過去,害我的人應該早就死了,誰想為我報仇都沒用。」
孫宜年急忙低下頭,修道修心,他本以為自己早已是同齡人中心志彌堅的一位,不料此刻眼眶還是一熱。他平復心情,搖頭道:「算了,過去的事,都不必再提。劉公子,你要不要與我們一起走?」
他思量間,孟小棠藉著四角鑲嵌的明珠之光,邊打量青年,邊喃喃自語:「唉,其實這麼看呢,他的嘴唇不夠薄而有型,難免失了幾分男子氣概,臉頰也太削瘦,缺乏血氣之色,不過,他既然是屍體,那面色不好看,也就情有可原了。啊,他嘴邊還有一顆美人痣吶!嗯……不好不好,面上有痣,看相的時候要說的……」
「我睡了這麼久,實在忘記我是多少歲了,」劉扶光輕聲說,他環顧一圈,看出這裡是陵墓的裝潢,又問,「你們從哪裡來,怎麼會到了我這兒?」
孫宜年比她經驗老辣,除去青年的容貌,他已一眼看出,這尊白玉棺槨遠非凡品。依著之前石碑的情況,不說幾百年,這陵墓建成至今上千年,恐怕都不止。能在這麼久的時間里,保持屍身不腐、容顏如初——他轉念想了幾樣天材地寶,譬如七葉小檀、太液寒冰,倒是都有這種功效,只是誰也不會拿它們來做棺材。
登時,孫宜年心頭髮顫,一口氣哽在喉嚨里,上吐不出,下咽不去,逼得他清了好幾下嗓子,才別彆扭扭地「啊、嗯」了幾聲。
奇了,他在心中思索,這已經是鬼龍負日的第六個千年,凡世間誕育的生靈,皆有天殘之身,肢體器官無法完好。觀這人的傷口,空缺的丹田應該是被人力所毀,那他的和_圖_書天殘缺處,具體又在哪呢?
若不是他常年修習濯目訣,在白玉棺槨的遮掩下,即便是修道者,也看不出棺中人的變化。孫宜年低聲道:「小棠,後退!」
「沒什麼名貴的,沒什麼名貴的!」聽出他的言下之意,孟小棠急忙嚷起來,「兩儀洞天的好寶貝多的是,你睡了這玉棺這麼久,它就跟你的床一樣,我們不會要啦!」
都說美人在骨不在皮,眼睛便是一個人的精魂所在,我還沒看見他睜開眼睛的模樣,就心驚得不得了,要是他睜開眼睛了,又該是怎樣一番光景?
東沼是個什麼樣的國家,竟會用這樣的寶物,盛放一具凡人的屍首?
他帶著奇特古樸的口音,話語卻仍然可以叫人聽懂。
劉扶光一怔,搖搖頭:「我不知道,我……」
劉扶光一聽,啼笑皆非,知道這是他們想方設法要帶自己走,他望著身下的玉棺,剛開口道:「你們救了我,我很感激,可惜,我已經不是昔日的身份了,眼下身無長物,只有這玉……」
青年呆了呆,他似乎還在冥思苦想承夏的年份時,孟小棠忍不住了,她跳起來說:「你都不知睡了多少年了,現在再問年份,又有什麼用呢?不如說說你的名字吧!我叫孟小棠,這是我師兄孫宜年,你呢,你姓什麼?」
她這麼絮絮叨叨,倒讓孫宜年仔細瞧了眼青年,一瞧之下,不禁色變。
親耳聽到這樣寬慰讚歎的話,真像三九寒天喝了一口暖燙燙的酥茶,一路滾下去,捂得心脈都松活地發癢、發熱。他這樣素來端莊持重的人,竟也被這股熱意直衝上臉,衝出一個不由自主的小小微笑來。
孫宜年暗暗稱奇,自己的師妹向來在這事上心高氣傲,不是親近的師門中人,難以接觸她後天安好的手臂,如今,與這孤墓中的落魄王孫見了一面,便掏心掏肺,什麼秘密都往外說了。
孟小棠身為修道中人,又出身名門大派,跟著她師父,什麼古怪法器、稀罕靈寶沒見過,今時今日,望著棺中不知是死是睡的青年,心頭居然打了個長長的冷顫,口中不禁輕輕叫道:「啊喲!」
這真奇啦!情急之下https://m.hetubook•com•com,孟小棠連忙攥住師兄的衣擺,害怕自己當面失態,莫非他是我死去的娘親嗎,為何他一問我,我就恨不得扎進他懷裡痛哭訴苦呢?
他說這話的本意,原是語含威脅,告誡劉扶光:你再手腳不幹凈,當心我翻臉不認人。
可惜,時移世易,就算留下舊物,能夠思念的故人,又還剩了幾個?
在他思索間,孟小棠已經小心地道:「你……你還活著?你沒事吧?」
聽到他好奇追問,孫宜年露出了頗為狡黠的神情。
然而,劉扶光在棺中躺了那麼多年,神思昏沉,許多話一時間都轉不過彎,因此只按照字面意思理解。他鼓勵地笑道:「是啊,聽你們剛才說的,我就知道外出行走有多大的風險。看小姑娘這樣活潑的性子,你平日一定很愛護她吧?長兄如父,也是辛苦你啦。」
「啊,那……」孟小棠咬著嘴唇,苦苦思索了一陣,又高高興興地說,「那你就跟我們走好了,扶光哥哥!實不相瞞,我們是兩儀洞天的練器門人,你瞧我的手!」
三人慢慢走出地道,這座庇護了劉扶光數千年的陵墓,就此閉上大門,重回寂靜。
金丹真人,半步元嬰?劉扶光在心中苦笑,這樣的修為,怕是在害自己的那個人面前,連半口氣都撐不下來……
「你的名字真好聽。那麼扶光哥哥,」孟小棠親近地說,「你今年多大啦,為什麼會睡在這個玉棺材里?我們還以為你死了呢。」
他這時的語氣,便和悅許多了,孟小棠也從師兄懷裡探出一個頭,怯怯地看向劉扶光。
「承夏三百一十六年。」孫宜年想了想,按人間的年號如實回答。
是我錯怪他了!孫宜年心道,這樣的奇人,本就有神異之處,他舉止天然,我又怎麼好污衊他使用了鬼蜮伎倆?
孫宜年抬眼一瞥,便發現諸多惡獸撕咬般的猙獰傷疤,從手背一直延進對方的手臂,乃至更深的地方。
他按著腹部的傷,低聲道:「你們看我這樣,丹田盡失,早已是不折不扣的廢人,去哪兒都是拖累,醒了又有什麼用?」
我滴個乖乖,孟小棠紅著臉想,見了這人和_圖_書,修真界的什麼「紫霄府主」,什麼「無涯問天」,什麼「白雪劍仙」……甭管艷名遠播多少萬里,只怕連他一個笑都比不上吧!
青年被她的問題打斷思緒,他不知道面前兩人都已看過他的墓志銘,因此單問他姓什麼。他頓了頓,輕聲回答:「我姓劉,我叫劉扶光。」
孫宜年又清了清嗓子,沖劉扶光眨眼道:「看來,公子所生的時代,還沒有『濁心天殘』這一說。」
看她玉雪可愛,一派天真爛漫的情態,不想說起殺人來,竟比喝水還稀鬆平常。劉扶光暗暗吃驚,他看了看玉璧,拿在手裡慢慢摩挲了幾下。
她言語直白莽撞,語氣中卻透著一股天真之意,就像一個有什麼就說什麼的小孩子。劉扶光不以為忤,對孟小棠微微一笑,笑容溫柔而包容,直看得兩人怔怔發愣。
孫宜年卻比她想的更長遠,修真之人求仙問長生,本是違逆天意之舉,但修道所需的吞吐靈力、運轉周天、參悟規則……卻又不得不在另一個層面順應天意。只見了他一面,孫宜年便足以斷言,劉扶光給人的親和感,幾乎達到了可怕的程度,從這個層面上說,他恰恰是那種「順天承意,逆天而行」的最佳人選,倘若他丹田完好,進修大道,不知前途是何等光明。
青年恍惚地坐在棺中,顫抖地喘了半天的氣。孟小棠平日在煉器一脈的山頭,那是獨一份的受寵,這會受了冷待,良久聽不到回應,倒也不生氣,只是耐心地等著。
孟小棠不解其意,但還是依言退到了師兄身邊,他倆齊肩而立的下一刻,青年乍然吸進一口氣,居然當真打開了一對眼睛!
劉扶光沉吟片刻,他乍然蘇醒,本來也是沒什麼事可做,只不過,方才孫宜年的話,有一點吸引了他。
劉扶光的本意,原是想請他們收下這口棺槨當做謝禮,雖然寓意不妙,但打造棺身的圓靈玉,確實是不折不扣的天地寶物,但孟小棠只想他孤零零的一個人在世上,要是連最後的念想也被他們拿走了,那該多可憐,因此急忙打斷,直言不要。
孫宜年神情震動,孟小棠亦是大吃一驚,她不覺驚悚,只覺青年睜開
和圖書眼睛的那一刻,先前她辛苦挑出的所有毛病,全成了稱托他光彩的殊麗特色,但見對方目若星波,唇邊一粒小痣,便如花間孤蕊,清俊之中,更添了別樣的含情脈脈。吃驚之餘,孟小棠更多感到一股奇異的暖意,從心窩處妥帖地散開,不知怎的,得了劉扶光的一句關切地誇讚,真比吃了靈丹妙藥還要舒坦!按理來說,修真界最忌擅自探聽生人的修為級別,可劉扶光一語道破她當前的實力,孟小棠非但不覺冒犯,反而有種想要流淚的衝動,因為她情不自禁地回憶起在山上的多少個酷暑寒冬,多少次受挫打擊,在求道途上流過的一切血與汗,捱過的一切艱苦與磨難。
「你之前說,『濁心天殘』,那是什麼意思?」
「我們得幫幫他啊,師兄!」孟小棠踮著腳尖,焦急地說。縱使孫宜年已在凡間遊歷日久,將心腸鍛煉得硬如鐵石,亦不由起了憐憫之意,於是復又上前,幫著推開那沉重的棺材板。
「我們已在陵墓中說了這許久的話,再說下去,未免太過失禮,不是結交朋友的方式。」他說,「不如公子隨我們出了墓室,我和小棠可將這些年來的事迹一一說與公子聽。」
棺材打開,大量空氣湧入,青年總算得到喘息的時機,他依在棺邊,手臂不自覺地捂著腹部,露出一隙手臂的肌膚。
「我一生下來,就是沒有右手的孩子,師父憐憫我,為我安了這隻十年一長的靈臂,是不是跟真的沒什麼兩樣?」孟小棠興緻勃勃地展示,「你跟我們走,待我們完成了師門任務,就帶你去找師父,請他也給你安一個支撐的器物,你肯定能恢復得跟常人一般!」
過了半晌,青年費力地轉過頭,眼神在二人面上遊盪許久,才嘶啞地問:「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說著,她露出自己本是先天殘缺的右手,在劉扶光面前晃了晃,向他展示模擬手臂的靈活與材質。
「失禮了,劉公子。」他露出抱歉之意,一手攙著劉扶光,扶他慢慢站起來。上手一扶,他只覺劉扶光輕如一片飛羽,簡直比專門修研身法的女修還輕。
思及此處,不由慶幸劉扶光未能聽出他話語里的不善hetubook•com.com之意,輕咳一聲,孫宜年連忙補救道:「嗯,不知公子接下來有何打算?」
孟小棠嘿嘿一笑,想起自己那塊玉璧,趕緊手忙腳亂地掏出來,獻寶般地放在劉扶光面前:「我們……我們打山上來!路過這裏,見了幾群強盜你爭我奪,搶你這塊寶貝,我看他們都兇惡得很,就殺了最後兩個人,讓你這寶貝引我們進來了。喏,現在還給你!」
被他用那樣的眼神望著一問,孟小棠再也忍不住了,她忍著不大哭一場,含淚哽咽道:「是呀,我是真的吃了很多很多苦頭的,要不是師父把我撿回去,又讓我有了家人,我此刻還不知道要怎麼樣了呢!」
青年伸出手臂,費勁地撐在棺壁上,似乎是因為空氣不暢,使他難受地嗆咳起來,咳嗽又帶動了腹部的傷口,更是使他痛苦地渾身發抖,看得人不忍極了。
看他這樣感懷傷己,孟小棠不由橫生一股打抱不平的護短之情,她探出頭,大聲說:「扶光哥哥此言差矣!我和師兄的本領可能還不到家,但我們的老師可是金丹真人,半步元嬰,他平日可寵我了,你說,是誰把你害成這樣的,我去求師父,請他替你做主!」
換作往日,孫宜年可能就要斥責她不懂事了,煉器門人的一大要務,便是收集天下稀有的材料,帶回師門悉心鑽研,看能否為己所用,不過,此刻情況特殊,他便默許了師妹的自作主張,假裝自己不知道有這口巨大玉棺的存在。
——合該是一具冰涼死寂的屍體,卻在他們接近的一瞬間,微微鼓動了頸邊的血管筋脈。
劉扶光望著她的手臂,不由大為驚詫憐惜,問道:「一生下來就沒有手,那該多麼艱難啊?你一定吃了很多苦。」
按理說,入了仙門,皮囊外表都應拋之腦後,修心方為上道,然而她畢竟年輕,只見了一眼,便禁不住地胡思亂想。
劉扶光一看他,但見對方的雙目亦閃著淡淡的銀光,下意識「啊」了一聲,惋惜道:「你的眼睛,是不是也……」
「多謝你為我費心啦,小姑娘,」劉扶光溫聲說,「看你是修道之人,如今外面的世道可還好嗎?你這麼年輕,就有開光築基的修為,真是了不得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