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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與它

作者:蓮鶴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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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八十二章 問此間(十)

第一百八十二章 問此間(十)

劉扶光在打哈欠。
幻想中的完滿,終究只存在於幻想之中。事實上,在道侶跌落鐘山的那一刻起,祂自身的「道」也瀕臨破碎,再也無法修復如初。
「我來救你!我來救你、我救你……」龍神俯衝過去,祂短暫地變回人身,發抖地抱起劉扶光的身體,「你會好的,我這就來救你……」
晏歡風塵僕僕,剛從外面趕回來,在宮殿里繞來繞去地找到劉扶光,當即一愣。
——不,不對!那不過是無措的蠢話,因為我這一生經歷的最濃烈的感情便是恨,卻在你身上體會到了比恨更灼熱,更致命的事物,因此便將它也誤認成了恨……我不恨你,我不恨的!
晏歡——準確來說,是龍神晏歡,正盤繞著漫長的軀體,如同捏著掌中的寶珠一般,牢牢捏著夢中的龍宮。
但最多的時候,晏歡只能看到一個孤零零躺在地上的劉扶光,他的單衣纖薄,疼痛地、吃力地抱著腰腹,身上枯瘦得驚人,那樣蜷縮著,就跟一個小小的嬰兒似的。
那充當了龍神耳目的漆黑人形,定定盯著笑得見牙不見眼的劉扶光,面上緩緩開裂,竟也跟著露出了恍惚而喜悅的笑容。
他看青年光著腳,赤足踩在地板上,沒精打采地散著長發,身上披著自己的法衣。因為法衣太大了,又很沉重,所以它正皺巴巴地拖在地上,劉扶光一邊吸著鼻子,一邊迷糊又困困地瞅著玉簡。
……當然,每逢回憶的盡頭,在鐘山之崖發生的一幕幕,同樣會清晰至極地再度上演,鮮明得彷彿就發生在昨天。
他慢慢從迷霧中爬起來,蹣跚地四下摸索、找尋,焦急地到處張望:「扶光,不要走遠,這裏很危險,你別不聽我的話……不要鬧了,扶光、扶光?」
是施捨,還是舍下重本的拉攏,又或者一次反差完美的展示,向世人昭告仙人的慈悲?
他從未想過,生命中會出現另一個與他分享時間與空間,和他迥然不同、十足棘手的道侶。
「……不就看個破書,」憋了半天,晏歡嫌棄道,「幹什麼做出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
劉扶光哼哼地倒在床上,如同一攤懶散的麵糊糊,毫無形象可言,更別提什麼風姿、氣質。
「……是『仙道貴實,理訣並重』吧?」
因著這種殘缺,龍神的痛苦已經持續了幾千年,甚至還要繼續持續下去,祂痛得快要發狂,僅是吞下一顆道心,那又有什麼用處?
「扶、扶光……」祂吐出混沌的、咕嚕粘稠的呢喃,那異常可怖的聲音,便如巨量滑溜溜的肉蛇,從龍的舌尖滾落,扭動著流淌到地上,「扶光、扶光……」
他給劉扶光拚命地灌注神力,想治好他的傷,想讓他不再感到疼痛,想讓他的面頰豐潤、肌膚充盈,重新回到以前的健康模樣。然而,一切手段都是徒勞的,無論給他灌輸多少彌補的力量,哪怕挖開自己的心,為劉扶光填補空缺的血肉,仍然是無濟於事的舉措——那些神血精粹,全從洞開的丹田中泄露出去了。
它就這樣綿綿地痴纏,宮門外的龍神本尊,亦發出雷鳴作響的歡愉之聲。
「躲著看才有和-圖-書意思,知不知道?」
「扶光?」他迷惘地小聲呼喚,「扶光,你在哪,我……我找不到你了,你去哪裡了?」
不管怎麼說,婚姻生活的複雜程度,遠遠超出了晏歡的預料。
有好幾次,晏歡都見著床上隆了一個鼓鼓的,散發出快樂氣息的被子包,仔細觀察,發現這坨被子竟時不時要歡騰地扭兩下……第一次遇到,他還以為劉扶光正在裡頭練什麼見不得人的邪功,等掀開了一看——唯一人、一閑書、一照夜小燈而已。
說完,就繼續點起小燈,接著把被褥一卷,傳來翻書的嘩啦聲。
面對劉扶光「唉呀」的驚慌聲音,急忙把書往枕頭底下塞的熟練動作,以及那緊張兮兮的笑容,晏歡實在不知道做出什麼表情才好……我以為你在裡頭練殺人吮血的邪功,或者謀划什麼陰狠毒辣的計劃,甚至是背著我偷人,結果呢?就矇著個被子,偷看幾本幼稚得要死的破書,這有必要裝出一副見不得人的樣子嗎!
「扶光、扶光……」因為久久不得進入,祂嗚咽著,急切地喚著那個救命的名字,「讓我進去,我要、要……摸、讓我挨得近一些……扶光,你……」
不,這麼一想,倘若那位小王子是個真正不諳世事、雪白潔凈的完人,那樂子可就大了。想必玩弄起來,也更具有一類別樣的趣味。
可惜,即使龍神終於掀開撲朔層疊的山崖迷霧,尋找到最深的暗處,祂能看到的,也只有自己的心魔。
他就這麼癲亂地呼喊著,置身於自己的夢境,晏歡忽然感到一陣巨大的吸力,不由分說地拽住了他的神魂,將他拉扯著往下一墜。
「收回什麼?」
「扶光!」龍神痛地不住翻滾,「你、你為什麼——」
去見見他罷,晏歡打定主意,緩步向外面走去。
「我疼啊,晏歡、晏歡……」他喘不上氣地細聲叫著,又瘦又小,看得晏歡嚎啕大哭,差點把自己的心活掏出來,「疼啊……我疼……」
「好了,拿著這個,你得休息了,小怪胎。再熬下去,你非得走火入魔不可。」
祂經過的每一寸空間,都有灼熱如岩漿的氣浪滾滾而上,地面同時爭相爆出堆疊亂長的密麻殘肢,那些甩動抽條的脊骨、無序混亂的器官瘋狂糾纏,彼此不分地融合在一起,很快又冒發熱氣,溶成了肉漿色的大海,翻滾著托起龍神的身軀。
漆黑的人形伏在床邊,近乎神魂顛倒地挨著劉扶光的手指尖。
「何」了一半,眼見劉扶光已經伸出罪惡的雙手,老鷹拍雞子一樣抓了他的手腕,飛快順著往裡摸,堂堂龍神頓時被燙得跳腳,差點扯著嗓子嚎起來。
祂是惡孽的血肉洪水,失去了約束的浩瀚孳生,神明的樣貌與情態,已經無法用文字來形容。
祂貪婪地囈語,九目凝固不動,死死盯著「劉扶光」的笑容。一切像是按下了暫停鍵,時間停住了,在夢境里演繹離合悲歡的人自然也停下了。
「我該怎麼稱呼您呢,直接叫晏歡,是不是有點太失禮了?」劉扶光也回望著他,嘴唇微翹,露出耀目的美麗笑容。
「你hetubook•com.com笑了……我記得你……笑、在笑……」
劉扶光嗚嗚咽咽地哀哭,他的面頰凹陷下去,昔日明亮的眼睛里,壓根看不到什麼光了,他哭著問:「你為什麼害我,不相信我?我一直看見的,都是你真實的樣子……你怎麼能不信我……我疼啊,真的好疼……」
劉扶光嘟嘟噥噥地道:「我悟不出來……」
他這個愛好倒是埋得深,早知道,當初嘗試用權財腐其道心的時候,就不該多事,光派人拉來一殿的雜書,便能叫他看到死也看不完了。
「什麼?」晏歡湊近一看,頓時哭笑不得,「《太清道藏》……這是合體期才要看的東西了,你現在連元嬰都沒突破,怎麼看得了這個?」
「為何擅自穿我的衣物?」他故作兇惡嚴肅地問,可惜,他勾起的嘴角出賣了他。
「……我也恨你,你知道嗎?」晏歡聽到自己的聲音,他這麼說道,「在所有人當中,我是最恨你的……我恨你、我恨你!」
周遭再一次安靜下來。
「行行行,收回、收回!」他大聲道,「不是破書,行了吧,是聖人金書,是道祖箴言錄!」
……算了,晏歡在心裏不屑冷嗤,他這樣油鹽不進的人,再用外物腐蝕,也是沒有用的。
與之相處了半年的時間,晏歡早看出來了,明面上,劉扶光是受過良好教育的王裔,是謙恭仁厚、溫文爾雅的君子,但私下裡十分卻隨意懶散,不光喜歡大量閱讀記載著鄉野逸事的雜書,更喜歡毫無形象地捲成一團,縮在床榻和被褥里偷看。
他把劉扶光扛到床榻上,搡開那件囚牢般的法衣,用輕軟舒適的天絲羅被包裹住他,「睡吧,下次再亂穿我的衣服,當心我嚴懲不貸。」
時間再次開始流動。
修真者未脫三界,然則跳出五行,早已很少感到累了,能把自己熬得這麼疲憊,是很罕見的狀態。
——扶光,扶日之光,對方沒有辜負這個名字,就像落在眼中的一輪太陽,他的美甚至灼傷了自己的視線。
畸變是惡,扭曲是惡,不加控制的生長是惡,祂置身於夢境的時空,頃刻便將這裏化成了妄誕的極惡煉獄。
……也罷,原因不重要了,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既然真仙想玩遊戲,他當然可以奉陪。
……不過,小怪胎還是挺可愛的。
從祂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皆是不可解的瘋狂與錯亂,祂朝天質問,只是無人再能應答。
——宮室的大門處,逐漸傳來沉重的響動,像是有什麼龐然巨大的生物,正欲急不可耐地擠進內殿,擠進那個足夠容納數十人同時進出,卻無法讓祂探進一顆頭顱的門框。
難道是法術靈寶,或是仙人做下的手腳?晏歡深切懷疑,然而找不到任何證據,琢磨探查了許久,都沒法解開這個未解之謎,只好把原因歸咎為劉扶光的體質特殊,是個小怪胎。
晏歡怎麼能讓他如意?因此,專門伸著個指頭,冷不丁地在外面戳那被子包,直戳得被子扭來扭去為止。最後,劉扶光不堪其擾,猛撲出來,掛在龍身上,好一通搓揉他的面頰和脖頸,兩人哇哇大叫,方https://www.hetubook.com.com叫晏歡吃足了苦頭。
這裡是龍神的夢,祂夢到多少次以前的事,就產生了多少個這樣的夢中世界。人形不敢靠得太近,更不捨得離得太遠,好像一個快凍死的人,小心翼翼地張開雙臂,去擁抱一團溫暖的火。
「嘿嘿,」劉扶光仰起臉,不好意思地笑了兩下,「你來啦……」
他不能打罵劉扶光,因為他既找不到理由,也不知為何下不去手;他同樣不能用肉|欲的手段,往對方身上找點樂子,因為他一挨近對方,或者受了對方的觸碰,身上就燙熱得發疼,非常難受。
望著鏡子,晏歡揚起眉梢,忽然笑了起來。
「收回『破書』的評價!」
淤堵在門口的九目裂開一道縫隙,當中游出一根較細的觸鬚,旋即斷裂落地,化作漆黑的人形,這總算是稍稍緩解了龍神渴求的痴態。
最後,晏歡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道侶在自己懷中逐漸枯萎、衰竭,化作飄飛的灰燼,而他強權加身,空有神位,卻想不出任何解救的辦法。
時間於此凝滯。
劉扶光立刻睜大眼睛:「你收回。」
時間和空間乍然凝固,猶如包在松脂中的琥珀,世界靜得一絲風也沒有。
霎時間,晏歡僵住了。
他生來無目,面貌駭人,在用偽裝對外展示的同時,又深恨那些只過看他一眼,就因外表朝他示好的人,心態之扭曲,自不消說。此刻,劉扶光一來,便正好踩中他的忌諱,在他眼裡,這個所謂的完美聖人,瞬時跟庸常的乏味俗人沒什麼分別了。
它的笑容漸漸變為悲傷的哭臉,收回手指,像一隻四爪著地的野獸,選擇蹭著劉扶光的衣擺,在他腿邊變化出諸多不穩定的形狀,環繞著青年的身體搖搖晃晃。
「這是我的習慣,打小就有了。」青年怪不好意思的,解釋道,「小時候,家裡給我請了好多正經老師,管我管得可嚴,搞得我只能半夜在被子里偷看點別的書……一直到現在也沒改過來。」
祂就這麼痴痴地低語,在龍宮外來回徘徊。夢境宮室的大門,就像某種堅不可摧的屏障,把祂決然地攔在外面。祂時而俯下身,用簇擁堆積的九目窺望著裏面,時而稚拙地伸出沒有真形的龍爪,用指甲尖端徒勞地撬那扇大門。
「我信了、我信你了!」晏歡苦不堪言,眼前發黑,已是連哭也哭不出來,只能嘶啞地連連叫嚷,「不要動,扶光……我信你,我這就救你……」
與祂此刻的狀態相比,那宏偉起伏的龍宮,確實跟一顆玲瓏袖珍的珠子沒有任何區別。
像有一萬張嘴齊齊出聲,模糊不清的話語,從龍神口中傾瀉而下,使人只能捕捉辨認出很少的隻言片語。祂纏膩地哀求了許久,麻木混沌的頭腦,似乎才想出一個解決方法。
「你要讀就好好讀,我又不是你的家長老師,還在這種小事上管你。」他道,「這樣縮到被子里,像什麼樣子。」
晏歡真是無語了。
晏歡掀起衣袍,坐在床沿,身上四枚眼珠偏轉過去,頗有些不是滋味兒地瞥著那書的封皮。
他站起來,漆黑的法衣猶如一尊沉重而封閉的棺槨,密不透風地和圖書包裹住他的全身,將遍體搖曳的觸鬚、劇毒的惡意,以及遊盪的九目,全嚴嚴實實地蓋在了無法見到天光的暗處。
有時候,祂看到的是劉扶光渾身是血,帶著仇恨的眼神站在那裡,朝他喊著鏡破釵分、恩斷義絕的誓言;有時候,祂同樣在夢中受了丹田破裂、道心剜出的懲罰,祂回過頭,望見劉扶光正漠然地看著自己;還有時候,祂只見到一具鮮血淋漓、殘缺不全的屍首,眉目俱模糊了,唯有身上的衣飾,昭示了劉扶光的身份。
「我知道,」他聽到劉扶光的聲音,比一片羽毛更輕,落在心頭,又比萬丈山巒更加沉重,「沒關係……我不恨你。」
龍神因此完全獃滯,他維持人形,發愣地望著雙手,九目淌著眼淚,他只覺得身體里有什麼東西,正在一寸寸地碎成齏粉。
它伸出跳躍不定的手,也想輕輕地、稍稍地戳一戳青年的面頰,但距離僅差分毫,便猶豫地停下了。
哪有真正光彩潔白的事物?晏歡最清楚明白不過,表面上越是皎潔明亮,背地裡就越是惡濁污穢,聖人所宣揚推崇的「大道」,不過是一種壓抑本性的教化手段。諸世沒有凈土可言,正如他站在雲端,能嗅到一整個人間的惡與不堪。
劉扶光這才滿意地收手,隔著法衣,在他腰上安撫地拍拍。
「扶、光……」它咕嚕嚕地冒出含混聲響,裂開畸形可怖的口唇,小心翼翼地含住青年的衣擺,僅是這樣便十分幸福,「扶光……」
輕飄飄的威脅,同樣融化在劉扶光輕飄飄的呼吸里,盯著他柔軟的嘴唇,安然熟睡如嬰孩的臉,晏歡少見地出了神。
得了這樣一個看似完美無瑕的聯姻對象,晏歡卻只想冷笑。
時光倒轉、日月經流,晏歡似乎又回到了昔時的夜晚——他身負重傷,從古神的戰場上歸家,心中懷揣著那麼多的恨意,只是無處宣洩。他那時還不懂愛,不懂什麼是一顆心所能給出的最珍貴的東西。那天晚上,劉扶光為了安慰他,便坐在床榻上,將他緊緊抱著。
……真是個小怪胎。
踏上漆黑的台階,他移目前望,在四壁皆黑的宮室里,晏歡第一次看到了自己未來的道侶。
這裡是龍神的夢境,是祂構建了數千年的龐大國度,祂必須藏身於此,因為在劉扶光死後的第六個千年,龍神心口的殘損,已經腐爛擴大到了無可挽回的程度。
湯谷的最深處,塵世巨龍驟然睜開九枚碩大的眼目,祂猛然支起身體,發出撕裂般的尖嘯、凄厲的慟哭與哀嚎,瞬時捲起一場撼動諸世的風暴!
晏歡發現,他突然不能管理自己的表情了,他正無可奈何地變成一個控制不住笑容的白痴。站在原地,他呲牙咧嘴地嘗試了半天,始終無法讓自己臉上的笑變得不那麼膩膩的噁心,最後,他只好放棄這個念頭,先朝他的道侶走去。
它痴狂地吃吃笑著,是一個瘋了的靈魂碎片,一個心智不全的譫妄幻覺。它說著「可愛」,作為龍神的唇舌,將一千一萬個愛語的稱謂傾倒在這裏,它戰慄著在夢境里親吻劉扶光的指尖,激動引發的衝擊,就使它如此脹裂爆破,又重新聚攏了和_圖_書數次。
望著面前的青年,晏歡九目輪轉,眼神中透出諸多無常的陰暗惡意。
晏歡冷冷一笑:「我不收,你奈我何……」
夢中的晏歡回答了什麼,已經不重要了,那漆黑的人形作為龍神的一部分,頃刻穿過所有的阻礙,來到劉扶光身邊。
這個所謂的「完美無瑕的聯姻對象」,必然也是這種貨色。
祂看過劉扶光的笑容,看過他生氣的模樣、歡喜的模樣,看過他的沉思,看過他的困惑,祂一次次地聽他說「我喜歡你」「我心愛你」,每重複一次,祂就滿足得要命,好像能就此消弭心口巨大的空洞。六千年的光陰如此漫長,晏歡幾乎已經想不起自己出生時發生的事了,祂始終沉湎於在夢境里,一日比一日陷得更深。
從開始的無動於衷,到後來的強捺鎮定,再到悔恨恐懼,以致最後苦痛地劇烈顫抖、被折磨得不住咆哮慘叫……祂總要緊追著劉扶光墜落的身體,撲進夢境中的鐘山底部,接著歇斯底里地翻找,全然不顧這僅是記憶里的一個夢。
他深知人心之雜駁,而人性的複雜與深度,往往也能衍生出讓他無話可說的離奇公案,但眼下這股無語凝噎的感覺,卻與以往大不相同。
記憶構建的夢境未曾斷絕,龍神得以短暫地忘記那比凌遲還要煎熬的劇痛,聚精會神地沉浸在夢裡,回溯第一千遍,第一萬遍,第數不清次數的多少遍。
圍繞著九枚碩大無朋的眼球,不可計數的漆黑觸鬚漫盪、溢流,彷彿億萬根狂舞的神經血管,組成了浩瀚龍神的肌肉、鱗皮與趾爪,唯余心口的位置,殘損著巨大的空洞。
他這麼可愛又笨拙,嘰嘰咕咕、口齒不清地說著話,晏歡的心臟好像瞬間融化了,裡頭脹滿了絨毛、陽光、小花……或者其它一些蠢得要命的噁心東西。他咳了一聲,難得好心腸地抽出玉簡,換了一本他常說的「破書」,塞進劉扶光黏糊糊的手指頭裡。
他一定遇到了什麼難題,否則,他是不會這樣不高興地噘著嘴的。
不知過了過了多久,漆黑的人形才戀戀不捨地逐步後退,重新恢復夢境奔流的時間。
「……你在幹嘛?」
人形的晏歡嘴唇微張,正要開口回答——
祂吞噬至善的道心,是為了重得自由,掙脫宿命的桎梏,將全部的權與力一併握在掌中。然而,晏歡卻不得不為當時的瘋癲、短視和狠毒,付出必須的代價——自由只是短暫降臨了一瞬,身為至惡,抹除了至善之後的結果,相當於親手抹除自己的半身。
他嘴唇抽搐,不知道要說點什麼才好。
「廣陵雜談」——不知道多沒見識的人類寫的,竟也當個寶貝,躲在這兒偷看。
「所以我……」劉扶光甩了甩頭,試圖讓自己清醒,「……所以我穿了你的法衣,我想,嗯……仙道硅石,理訣病中……」
東沼國的王裔,年紀輕輕,修為已然不俗,淑質英才,更兼美名在外,凡是見過他的人,對他唯有溢美之詞,就沒有說不好的。
就在他注視劉扶光的時候,對方也獃獃地望著自己。回過神來,晏歡乍然想到他用於偽裝的皮囊,一時的驚艷,皆化作厭倦的鄙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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