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問此間(十二)
晏歡笨拙地站了起來,他踉踉蹌蹌,踩在淹沒了「腳掌」的血海里,一瘸一拐地走了很久,才忽然想起來,自己似乎忘了一件事。
他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已經和夢囈無甚差別。
祂的身軀,早已超出了人力能夠測量的極限,構成鱗片的漆黑觸鬚,溢流一切惡孽與罪業,每有一滴濺落在地上,就會生長、蔓延出多如牛毛的浩蕩鬼獸。這無目的黃道真龍飛到哪裡,玄日的懨懨光輝便照射到哪裡,祂如此瘋狂地盤旋了八十一個日夜,總算氣力衰竭,脫離了日軌,朝下方的世界跌落而去。
劉扶光閉上眼睛,那一刻,他只感到無窮無盡的疲憊,從心頭升起。
然而,晏歡要的不是這些。多年來,他們一直處在尷尬的磨合期,或許是他天真得太久了,龍神也容忍他太久了,在得知真相后,晏歡終於不必再忍下去。他毫不留情、身體力行地對劉扶光挑明了這個道理:
獨自做完這一切,周易便藏匿了身形,他必須確保計劃平穩進行,確保晏歡無法找到他的行蹤,因為在所有世界的所有人中,只有他知道劉扶光的具體下落。
祂在約束已經放肆生長了六千余年的身體,並且嘗試著,恢復成昔日的人形。
周易馬不停蹄地救起劉扶光,他治好他身上的傷,卻不能愈合那些猙獰的傷疤,以及空洞殘破的丹田。無奈之下,他只好起卦占卜,將劉扶光放進最後那個尚未竣工,地點和進入方式都完全保密的陵墓。圓靈白玉的棺槨,足以保全他上萬年的安然無恙。
喘了口氣,劉扶光勉力笑道:「思來想去,大約是見到他第一面的那天吧?那天,我看到了他的真身,不知怎的,他臉上帶笑,我卻總覺得他在哭似的,因為他望著我的眼神,就像他已經流了好多年的眼淚,又麻木、又痛苦……」
他的感官、神經皆因綿延不絕的疼痛而麻木,但乍然抬眼時,仍然能看出昔日懾人的光彩。
「你說他很懊悔,還有什麼能和_圖_書讓他懊悔?我看不出來,也不想再看了。」半睜著眼睛,劉扶光疲倦地,輕輕地道,「其實,不怕你笑話,在他的夢裡,有那麼一刻,我似乎成了其中的角色,聽到他說他恨我,我想了很久很久,也只能告訴他,沒關係,我不恨你。」
是懊悔,比天更高,比海更深的悔恨,徹底控制了晏歡的心魂。
不,沒有人能從近處看,任何人在看到這堆「神明」的第一眼,都會陷入極大的痴茫與恐懼,再也不能恢復完好的心智。
東沼一國不知所終,龍神的頭顱佔據日出的湯谷,龍尾盤踞日落的虞淵,祂的神力瘋長,體格與形態亦在無止境地瘋長。世人不再厭惡晏歡了,因為人們連「憎恨」這種情緒,都被巨大的恐懼與懾服所淹沒。
晏歡不需要信仰,正如日月的起落不會為人的意志而變化。他已經變得如此蠻荒亘古、痴愚且魯鈍,幾乎就要化身為裁奪天地的法則與常理了,迄今為止,是什麼東西始終牽絆著他,就像一根飄蕩細弱的蠶絲,死死纏住了一頭髮瘋發狂的野牛?
許多複雜的情緒,一瞬從年輕的仙人心中流轉而過,他看著劉扶光,孱弱、衰竭、貧瘠不堪,如同一根臍帶上的兩個嬰兒,晏歡那病態的強大,幾乎快把他吸干成一片薄脆的枯葉了。
「……我明白了。」最後,他低低地嘆氣,「那,畫像的事……」
無需多言,是的。
周易在暗處冷眼旁觀,只覺得他們又可悲,又可憎,又可笑。
他再也不能撐住虛弱的身體,便慢慢后靠,倚在堅硬的岩壁上:「就像他始終學不會愛一樣,我也學不會恨。睡在棺材裡頭,有時,我會短暫地醒一陣子,神志清明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想關於他的事,想我是如何對他萌生的感情。」
他慌忙扔了龜甲蓍草,奔波來往于所有即將飛升的同道之間,他已經救不了那些真仙了m.hetubook.com.com,但他還能救另外一些人。
他的尾音發著輕微的抖,他沒有哭,可他的話語里含著那麼多苦澀的東西,直聽得人舌根發麻。
赤黑色的光芒朝無數方向照射,在諸世交疊的外界,鬼龍背負著黯淡的玄日,周身九目瘋轉,凄厲哀嚎著飛過無極宇宙,布滿微塵的世界海。
一口氣說了太多話,太過損耗心力,劉扶光深深地吸氣、呼氣,不再言語,只是重新閉上眼睛。
「他還想要什麼,」他垂下眼睫,有一半面容掩在陰影里,使人看不分明,「別為難……這些孩子,還有他們的師門,他想要什麼,我可以給他,什麼都可以給。」
只是鬼獸的軍隊,忽然從中間整齊地分開,望著迎面而來,身軀殘缺的鬼夔,晏歡的視線便如僵死的鋼鐵,陡然專註得可怕。
周易長長地嘆息,不知說什麼才好。
那是無數糾纏亂竄的肢體——各異傾軋踐踏的腿腳,繁多揮舞亂拍的手臂,間或爆出柳條般瘋長的脊椎,群蛇般盤繞流淌的腸肚。從遠處看,祂閃爍如一團可怖混沌的火焰,從近處看……
「……還請你,不要再暗示我,他對我仍然抱有愧疚,或是余情未了。我實在太累,我是學不會恨,但我已經知道疼和怕是什麼樣的感覺了。」
但現在看來,一方已然萬念俱灰,無恨更無愛,再要勉強雙方見面,也是不切實際的妄想,還是另做打算比較好。
往年的這個時候,通常意味著龍巡日的結束,鬼龍又要重新回到湯谷,在那裡睡著沒有盡頭的時日,直至祂再度驚醒,重新把到處攪得天翻地覆。但這一次,鬼龍的舉止行為比以往都有所不同,在下墜的過程中,祂的龍軀已經在飛快收縮、減小,等到祂重重跌落在廣袤膏壤的那一刻,祂已經掙扎著扭曲出了「人」的形體。
按照他原本的想法,倘若龍神能見到過去的道侶,必然歡喜若狂,連自己的心也是可以迫不及待地掏出來的,得到他的贖罪和_圖_書補償,只要劉扶光的傷勢、道行能夠恢復如初,晏歡的力量也一定能夠得到遏制,三千世界,便不必再受玄日的折磨了。
劉扶光勉強睜開沉重的眼皮,他的脊椎生疼,胸口也疼。
愧疚是一切臣服的開端,巨大的愧疚,甚至可以自發折斷一個人的膝蓋。龍神不需要任何人和事的信仰,但他是否對自己昔日的道侶抱有遲來的巨大愧疚?
周易知道,他不能再和劉扶光說下去了。
九目詭譎地扭轉,晏歡無所顧忌,赤身行走在由肉漿血沼之間,我要找出其中緣由,無論如何,我要一定要找出來……
世界向來寬厚地偏愛他,以至他一直想對外界回饋、分享這種豐沛的愛。他幫助晏歡,不僅是要成為他的道侶,更想要成為他的朋友,他的家人,他從未得到過的全部。當然,他同時在心裏抱著小小的,不切實際的幻想,他也希望晏歡能夠學著愛他,無論那是什麼樣的愛。
大驚之下,周易即刻拋出靈寶,他剿滅了那些由死去神靈的怨氣形成的惡獸,卻發現它們在自己出手之前,就已經被那人的血肉,凈化出了嘶嘶作響的蝕痕。
他急忙上前,翻過對方的身體一看,周易的心便猛地沉了下去,他認出了對方的身份,同時也明白了龍神的最終目的。
祂毫不猶豫地切掉那些大量爆發出來的肢骨,噴濺如瀑的肌肉。不知過了多久,等到祂修剪完畢,總算只剩下一頭、一頸、一軀幹和四肢時,一望無際的平原上,已經堆起了綿延起伏,望不到頂的巨大肉山。
對於這些從他身上掉下去的衍生品,晏歡無所謂喜惡,只是慣常地無視,幾千年來,除了與劉扶光相關的事物,他眼中容不下任何多餘的東西。
——至善瀕臨死境,再也不能與至惡分庭抗禮,這三千大小世界,馬上就要迎來最艱難,也最凄涼的境地了。
他越走,步履就越熟練,越順滑,等到他能夠像正常人一般邁步時,遮天蔽日的鬼獸大軍,已經降落在了和圖書他的面前。
劉扶光低低地笑了一聲,眼中卻全無笑意,他沙啞地問:「他還想要什麼呢?我已經給了我所能給的全部了啊。我的血,我的肉,我的道心,還有一顆……在他看來一文不值,卻已經是我自認能捧出來的,最好的真心……他還想要什麼呢,我這條苟延殘喘的命?」
「您好好休息,先養好身體,」仙人勸道,「畫像的事,我們從長計議,不必急於一時。」
隨後,諸世迎來了長達六千余年的鬼龍負日。
劉扶光一下抬起眼睛,定定看著仙人。
我的夢境出現差錯,這絕不是偶然的事故。
周易偏頭,看著四名凝固在空氣中,只能說『稚嫩』的修真者,繼續道:「這個時候,他們的樣貌體態,已經在成千上萬的鬼獸中流傳,連師門也會受到牽連。畢竟,龍神想找到您的願望,強過我所見過的任何事物。」
他漸漸陷在流沙般的回憶里——劉扶光仍然記得第一次見到晏歡時的景象。
「仙君,」周易輕聲說,像是害怕一口氣稍微吹重了點,都能吹碎劉扶光的身體,「龍神應該已經拿到您的畫像了。」
他作為旁人,尚且如此心有戚戚焉,當事人是什麼感受,他根本不能細想。
闊別了數千年,他終於又以這樣的姿態和模樣,站在了人間的大地上。
他算是最年輕的仙人,在晏歡決心成為鬼龍,攫取沒有盡頭的力量之前,他先選擇屠殺了幾乎所有的,撫育他長大,也親口為他封了正的仙人。那時,周易只差半步飛升,就為這半步,他先為自己起算一卦,預見了成仙路約等於絕命路的事實。
——懊悔。
慢慢抬起觸鬚糾纏的手指,他生疏地摸著自己的面部,昔日俊美的神明皮囊,便再次流動著交織在了他恐怖的真身表面。
剛醒來時的憤怒、不解,此刻盡化作心灰意冷的倦怠,他說起這些關乎自身的話,平靜得叫人心碎,就像在說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身為旁觀了大部分真相的參与者,周易如此大胆地和*圖*書揣度。
在鐘山之崖的底部,他四處尋找,不期然地看到了眾多蜂擁而上的鼓獸,爭相撕咬一具屍體的四肢……不,那不是屍體,對方還活著,還在微弱地掙扎和喘氣!
晏歡、劉扶光與真仙,這三方中間的故事,已經在漫長的糾葛中,演化成了誰也分不清、辯不明的爛攤子。周易無意參与其中,但有些事,他卻不得不告知劉扶光一二。
「龍神已經蘇醒,在不驚動他的前提下,我只能依靠龜甲占卜行動。」周易道,「帶著您的四個小友,為了逃避鬼獸的追捕,不得不扔出您的畫像拖延時間……我沒能及時趕到。」
我不在乎你,我從來都不需要你。
得益於卜算的異技,周易不光撿回了自己的命,也撿回了許多人的命。他看到未來一片漆黑黯淡,籠罩在絕望的日光之下,因此急於尋求破局之法,最終,天意指引他去了鐘山,作為交換,他放棄了半仙清凈無瑕的法身,用以搭建一條能夠在虛無中通行的道路。
他回來了。
「你知道的,從出生起,我就得到了那麼多人的喜愛,所有人都待我很好。看到晏歡,我就忍不住在心裏說,他多可憐啊,如果我能把我得到的愛分給他一些,能撫平他的傷口,讓他不這麼難過,那該有多好啊!」陷在回憶里,劉扶光出神地低語,「但當我躺在棺中,我才恍然大悟,晏歡不要我,我的人是累贅,我的愛是拖累,於他而言,我的憐憫更是一種羞辱……」
周易啞口無言,無可奈何的沉默包圍著他,使他很難張開嘴。
大多數人用鬼龍取代龍神的姓名,而魔修和另一些神道的修士,則頂禮膜拜地稱呼祂為「至尊」,即便追隨祂的下場唯有死亡,他們也依舊甘之如飴,自認為找到了信仰。
周易張了張嘴唇,他心頭沉重,局促間,他下意識回道:「龍神困囿夢境六千年,祂……他心裏懊悔。」
「……沒事,」他啞聲說,「這不怪你。」
他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起被鬼夔深嵌進體內的畫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