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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劉扶光和晏歡打探出原委，他的後背都驚出了冷汗。

若僅是如此，等到太陽升起，游屍也就被陽光燒成了粉末，然而，事情有時就是這麼巧——兩名拋屍人貪心財物，收了一名道士的重金，要替其找一具特殊的屍體。這兩個漢子剛剛走到亂葬崗下，便撞上了那游屍，直接活活被它吸死了。

血犼獠牙齜出，絕麗艷美的皮囊，盡裂作了凶煞面貌。

「但是，倘若再有一個無辜之人枉死在你們手中，此劍必定出鞘，使罪者伏誅。你明白了嗎？」

自此之後，它便小心地蟄伏，靠吸人為生。積年累月，竟讓它恢復了記憶，也恢復了原來的樣貌。

「冤孽迭代，何時才能休止？」他低聲問，「你已經殺盡了一城的人，數十萬之巨，難道還不能稍稍填補你的怨恨嗎？」

「我……」血犼發著抖，一瞬之間，竟按捺不住，驀然大哭，「我早就不再需要你了！錯過就是錯過，遲來的補償，對我也無濟於事！」

劉扶光命令晏歡，讓他在金翠虛的飯菜里放了鵸鵌肉，吃下去之後，能夠睡眠安神，不受日照，便不會醒來。

晏歡被激起了火氣，冷笑道：「奇了！落仙觀，難不成當真有仙人為你們撐腰？我倒要看看……」

「走罷，」他說，「讓我們把這件事做完。但行好事，莫問前程了。」

劉扶光嘆了口氣：「雖然我覺得，最主要的癥結，實際是出在她那個師門上，不過這樣也可以。」

天空風聲漫漫，劉扶光長時間地緘默著，晏歡的語氣溫柔，輕聲問：「怎麼了，見了那花娘，心裏不好受么？」

劉扶光真沒見過這種事，要說幻術和障眼法，連晏歡的真身都被他第一眼識破，世上還有什麼能瞞過他？但落仙觀就是找不見了，它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從未出現在世上過。

龍神低下頭，懺悔說：「……對不起，這實在是我的錯，我……」

劉扶光又將金翠虛看護了幾日，待她傷勢痊癒，他們表面上與她和-圖-書告別，實則隱匿氣息，靜靜地跟在她身後，看她還待往哪裡去。

——落仙觀。

「也許你說得對，」他說，「六千年來，善念不存，惡意孳生……我確實愧對這個名號，也愧對你，愧對你們。」

被他扯住袖子，晏歡心裏的火，頃刻煙消雲散。

然後，他徑直走向那條已經矗立在都城最高點的花街，利落地卸下偽裝，旋即拍劍而起！

劉扶光徹底放下了手臂。

血犼驀然愣住。

而他們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晚上來了活人，白日離開的，便不見肉身，僅是魂靈了。

至善的清光，猶如另一輪升起的太陽，照得滿城魂靈獃獃散去，殭屍俱化本相，尖叫著四散潰逃。血犼嚎叫著奔出，與他交錯而擊的一剎那，她已經感到了那股無可抵抗、無可比擬的天意，如高山仰止，不得攀登。

……那實在是沉重如山，沒有任何一個生靈能夠承受的份量。

二人正要追隨金翠虛進入道觀當中，可就在他們越過大門的一瞬間，猶如觸碰了虛幻的海市蜃樓，偌大的道觀驀然不見了！

劉扶光道：「從前沒有人給你第二次機會，現在我給你。你走吧，帶著你的徒子徒孫，離開這座城，我不會殺你們。」

視線當中，只剩下雲海濤濤、霧氣裊裊，山峰覆蓋著濕潤的青苔，勁松虯結，宛若鐵塑。

她搖著頭，向後退了一步，再接連退卻兩步。

血犼轉身，行風攝雲地離開了，走的時候，她一次也沒有回頭。

「可是，就算沒有你對我殺身取道，難道我就能及時來救她了嗎？三千諸世，悲苦者何止億萬，說到底，我又算什麼呢？」

劉扶光急忙拉住他。

下方群山如波，千里江陵轉瞬逝。領著他們，金翠虛按下飛劍，在那險峻山峰、雲山霧罩之間，隱隱約約地立著一座飛檐青瓦，白牆玉闌的道觀。但見門人來往如織，道觀門前，提著三個鐵畫銀鉤的大字。

花娘用殘酷的手段，替自己復了仇https://m.hetubook.com.com，又接管了老鴇的資產，成為了花樓的新主人。她運用殭屍的法門，將許多女人都變成了同類。白日里，她們潛伏修養，靜靜地沉眠；黑夜裡，香燈翠屏、琵琶流水，滿樓紅袖招搖，詭麗的艷屍點染朱唇，塗白玉容，活活地吃掉了一個個前來尋歡作樂的男人。

「嫉妒的味道又酸又苦，卻能讓人上癮，」晏歡笑了一聲，「好在我們已經有了目標，不必再漫無目的地尋找。」

他是為她而來的……但卻不是為了救贖她，他是為了殺她才來的！

「可以，」劉扶光拍板定奪，「我們完成了她的全部劫難，是時候進去一探究竟了。」

「你有沒有注意到，上次見她時，她是什麼修為？」晏歡問。

他流著淚，問：「現在我就在這裏，你想讓我如何偏袒你？」

原來是許多年前，這裡有位歡場里賺皮肉錢討生活的花娘，自打十三歲遭遇龜公姦汙起，便沒日沒夜地捱著客人上門，染了一身的楊梅瘡，卻沒一個子的大錢治病，最後不能接客了，還被老鴇丟去應付有特殊癖好的男客，以致被夜夜虐打而死。

她看到了那把垂下去的寶劍，也看到了對方眼中的淚水。

待到金翠虛醒來，滿城空空蕩蕩，猶如死地，殭屍亦傾巢逃竄。唯有一把清如水的寶劍，正正插在老巢之前，像一小塊遺漏在人間的日光。

她不能再稱作游屍，這座繁華得流油，也罪孽得流油的大都市，將她滋養成了力大無窮、身若銅鐵的飛行夜叉。花娘變化人身，婷婷裊裊地重遊故地，原先的龜公和老鴇竟然還活著，他們已經從女子的皮肉骨髓里榨夠了錢財，等著安享晚年了。

劉扶光的眉間顯出憂鬱之色：「就知道你無心去留意。上次見時，她不過築基中期，這次再見，她竟已摸到了築基圓滿的邊。如此天賦異稟，不知觸動了多少人的嫉恨，多少人的殺心……」

「有點耐心，」他輕斥，「金翠和-圖-書虛是錨點，但她確實不曾發現我們，這麼一來，道觀不讓外人發現進入，是不是可以算作這世界的一種規律？」

她後退到陰影中，發出一聲沉悶的低嘯，數百具殭屍，紛紛從劉扶光的盛容下俯腰逃竄，簇擁在自己的先祖身邊。

巨大的陰影吞沒了整座城市，不是沒有發現異樣的，但那些人聰明點，便自己拖家帶口地跑了；不聰明的，還想告訴他人，或者請修道者來討個公道，自然落了個死無全屍的結局。

「其實她說得對，」劉扶光道，「她向蒼天求得悲憫，實際上，與求我的悲憫何異？但我卻不能回應她的懇求和痛苦……」

走出結界，對於如何處理金翠虛一事，劉扶光思索良久。

望著她，劉扶光居然慢慢放下了劍。

這座城已經成了殭屍的巢穴，更不用說最開始那隻游屍。這麼多年已過，她安居老巢，幾乎吞吃了半城人的精血，劉扶光聞見滿城火燒火燎的氣息，就知道她早已化成了犼。

說他婦人之仁也好，說他心慈手軟也罷，如何再能下手呢？看著那樣一雙流著血淚的眼睛，那樣一雙曾經清澈，如今卻猙獰如丹砂的眼睛……他懷著決心拔劍，如今劍尖垂下，劍光委地，便如淌著一線痛苦的淚。

一個至善，一個至惡，茫然地在天上轉了一圈又一圈，愣是沒發現異常的端倪。待他們退回到道觀的大致範圍外，那雲霧當中，即刻便出現了落仙觀的實體。

什麼是犼？

尾隨著金翠虛，他們果然又找到了一處妖鬼作亂的地方——看起來繁華恢宏的都城，裡頭卻不剩下幾個活人，基本全是不知自己早已死去的鬼魂，像常人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晏歡不禁動容，輕輕叫道：「扶光……」

言語多麼蒼白，縱使晏歡能夠顛倒黑白，此刻也說不出一個勸解的字，因為劉扶光所說的，同樣是他心中近乎永恆的痛點。

於是，兩個人在外面等候著，等到月亮第三次升上天空的時候，他們看到了御劍飛出的和*圖*書金翠虛，神情夾雜著憤怒和沮喪，眼睛亮晶晶的，不知是因為生氣，還是因為淚水。

游屍吃飽了血精，陡然生出了一絲神智，也誕生出了自己的想法。

金翠虛跟他們分離之後，一路上並未耽擱，徑直祭起飛劍，朝著師門的方向飛去，二人便跟在後面。

「天意何曾偏袒過我，偏袒過我們！」犼披頭散髮地咆哮起來，一個錯身，她堅若金石的身軀，已然裂開了一道巨大灰白的傷口，「你不愛我們，還偏要將我們毀滅，你是何其殘忍，何其殘忍的……」

「進去看看吧。」晏歡道。

「跟上。」劉扶光道。

她愣了好久，在城中探查偵測了一整天，這才摸不著頭腦地御劍飛起，再回師門復命。

血犼慢慢閉上嘴，悲哀地看著他。

晏歡點頭。

劉扶光不曾言語，他喘著氣，眼眶漫紅。

劉扶光低聲道：「叫個棲仙觀也就罷了，這個名字……」

現在，他不僅為她流了淚，還為她留下了一劍的承諾……這能不能算是一種愛呢？

終於，金翠虛在最後一個任務完成之後，再也沒有出來。

他苦笑道：「空有至善之名，我仍然只是一個人，哪怕將自己劈出十萬八千道身外化身，不過杯水車薪，抵不了悲天孽海，渡不了所有的冤魂。」

遵照著原先的流程，他們見著金翠虛在落仙觀中進進出出，神情越發困頓，氣色越發萎靡。他們再接連為她解決了四個異常棘手的禍亂妖鬼——皆與女子相關，皆曾有一位身份神秘的修士出沒。

「原先你說天道不公，我並不能十分了解，」劉扶光似是自言自語地道，「因為我那時還太年輕，兩百多歲的壽數，僅是對世界了解了冰山一角。直到不久之前，我才真切地意識到，至善與至惡的身份，壓倒在個體之上，真的不能算作榮耀，它不過是一個……極其荒誕、極其可笑的笑話。」

犼淌著血一般的淚，怒吼道：「過去的憎恨和痛苦，是永遠沒有辦法彌補的！你難道不懂？我被賣作婊www.hetubook.com.com子的時候，你在哪裡？我被人像塊死肉一樣輪著肏的時候，你在哪裡？我懷了又流，流了再懷，腸子肚子都快脫出去的時候，你在哪裡？我長了滿身瘡疤，像瘤子一樣的瘡疤，被人活活打死的時候，你又在哪裡？！我呼喚過你，我說老天爺，給我一點悲憫，求你可憐可憐我罷！老天給我的只有更狠的毒打，更恨的厄運！」

歡場青樓，這樣的女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老鴇習以為常，又嫌晦氣，勉強拿一張席子卷了，將其扔到亂葬崗。

血犼默然不語，她活著是娼妓，死後為了復讎，仍然當著娼妓。對於娼妓來說，有人肯為她們落淚，這可算不得愛，有人肯為她們把錢花到實處，才算是真的愛了。

劉扶光搖搖頭。

「確實是你的錯。」劉扶光直接道，說得晏歡雙肩一顫。

血犼怔怔，他已經將劍尖垂直，鏘然插在地上，劍鋒沒入大半。

這麼尊大佛在這兒立著，金翠虛竟也頭都不回地跑過來了！

起先是一座花樓，後來慢慢衍生為兩座、三座花樓，最後，一整條花街，儘是殭屍出沒、凶煞做窩。

劉扶光回過神，他搖搖頭，微笑著將她頰邊碎發別至耳後：「……沒事，別擔心，沒事。」

「要我說，索性先不插手，」晏歡道，「想解決這件事，總得先知道來龍去脈。雖然這麼做費時費力，但也算一勞永逸的解決辦法了。」

不料當天晚上，正是血月盈滿、高陞天際之時。血月的光輝凝聚于亂葬崗，花娘的善魂已經散去，惡魄尚存七竅，被血月這麼一照，竟靠一腔怨氣凝住了屍首，渾渾噩噩地變成了游屍，本能地追逐月光。

察覺到劉扶光的態度有異，金翠虛膽怯地問：「怎麼了，有什麼問題嗎，扶光哥哥？」

「你的意思是，」劉扶光道，「我們先假裝與她分手，然後再在後面悄悄跟著她，看她都遇到了什麼？」

「佛所騎之獅、象，人所知也；佛所騎之犼，人所不知，犼乃殭屍所變」——佛陀坐騎，能與龍相鬥的，就是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