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章 問此間(完)
「是了,確實不能打尖,也不能住店。我這裏呀,只招待手指頭上拴著線的客人。」他笑眯眯地說。
近日踏青遊園的人甚多,但鮮少有人會走到這樣偏僻幽靜的深林里,輕柔至極的窸窣聲一響,一黑一白的兩道影子,就從曲折的羊腸小徑上踏出。
「……不是。」晏歡不得不低頭回答,「我不會對他怎麼樣的……」
晏歡皺眉:「瞎扯。」
「你……」
老人終於抬眼,望見劉扶光,他便笑了起來。
那滿頭滿枝的繁茂銀花,微風拂過時,便如月光輝映、大雪飄散。樹枝上更系著無數朱紅如丹砂的纖長絲絛,彷彿紅線萬根,網羅千千結。
想到這裏,他才勉力從一團漿糊的腦子裡分出一點清醒,用盡全身的力氣,輕輕回捏住劉扶光的拇指。
手拉手,我、扶光拉著我的手……晏歡恍惚地想,我莫不是在做夢罷?
發什麼神經。
晏歡先是嚇了一跳,很快就感動得眼淚湧上,水汪汪地望著劉扶光。
不一會,天外雷聲噼里啪啦,滂沱雨點稀里嘩啦。
人流來來去去,經過龍神的時候,皆不由自主地辟出一個空間,將他獨自留在那兒,而晏歡恍若未覺,只是一心一意地注視自己,他的眼神純粹又熱忱,容不下任何多餘的事物。
「你想要什麼?」劉扶光再直接地發問。
劉扶光苦笑道:「什麼債?我欠出去的良多,他人欠我亦是良多,收不收回的,也就那樣吧。」
「我當然知道。再次封正之後,我就能感覺到那界的氣息了。」晏歡聳聳肩,「不過,我沒理。」
晏歡自然大怒,完全不慣著對方,衝過去就將那靈智直接打爆了。不料它都是把東西藏進自己身體里的,一擊之下,就像打破了一個快塞爆的撲滿罐子,滔天的金沙噴涌而出,當中混合著無數珠玉財寶、珍稀靈物,不僅有活人活獸,甚至還有整座宮殿、樓閣、山水林園什麼的,比滅世的大洪水還誇張。
姻緣樹。
陽春三月,碧綠的暖風吹過大地,萬物競發、生機勃勃,河中冰面消融,亦發出些極細微的裂響,彷彿乍破的蝶蛹。
「如何呢?」老人聳動花白的眉毛,擠眉弄眼,不住起勁地慫恿,「我看客人你與我有緣,要不要再來一根?價錢從優、老少咸宜,走過路過不可錯過呀客人!」
「小故事。」劉扶光訝然道,「說了你肯定不會相信……這些故事講的,似乎並非於此世界海中。」
(全書完)
兩人掩著氣息,並不驚擾這界的百姓。晏歡還不知道劉扶光來這裏的目的,問:「卿卿,我們幹什麼去?」
晏歡喜得渾身發抖,他似是卡殼了,一寸寸地彎下腰,極其緩慢地湊近愛侶,手指也不住哆嗦。但還沒觸到衣角,他又頓在m.hetubook.com•com原地,緊接著迅速轉頭,變回原形狂飛了出去。
那一刻,劉扶光眉心微顫,不禁動容。
說走就走,告別了父母兄長,劉扶光便衝著仙界去了。
話是這麼說,劉扶光晚上看完那玉簡,第二日早上,它便在枕邊不翼而飛,彷彿從未存在過,哪怕他花了大力氣去找。
劉扶光偏過腦袋,一瞬之間,他的記憶里閃現過許多東西。有時候,他也會產生別樣的好奇心,譬如晏歡有沒有在哪個地方給他建了座神殿。
他轉過頭,望著站在遠處的晏歡。
劉扶光回道:「不打尖,也不住店。」
這一路走來,他們經過了許多奇異斑斕的地方,在一個時間與空間的屏障都異常薄弱,頻繁發生物體|位移、活靈消失的世界,他曾和晏歡短暫逗留過幾周,發現了一冊古怪的玉簡。
「哦?當真嗎?」
你還想親哪裡啊?劉扶光十分無語,鑒於誠信為本的原則,他還是點頭應允:「……就隨你罷。」
劉扶光忍不住笑,這玉簡僅容一人神識通過,更別提龍神那樣龐然如海的意識,是以他只能給晏歡口述。
劉扶光:「……」
可能是熱鬧歡笑的氣氛在烘托,可能是眼前蓬勃的景象使人心情大好,抑或是心血來潮,善心突然發作……無論如何,劉扶光向後瞥了他一眼,不由得嘆了口氣。
說不意外是假的,劉扶光還沒想到他會這麼做。盯著晏歡看了片刻,一直看到龍神像個內向的小姑娘一樣垂下頭,劉扶光才冷不丁地問:「那你是想要什麼嗎?」
這把晏歡問住了。
聽到後面,他又驚詫:「何處攪來半人半蛇的古神,莫不是媧與伏羲?!」
再加上各色水果、神像、牲畜、彎刀與長矛……他從未見過這麼多五花八門的事物,如此絢麗地堆在一個地方。
劉扶光輕嗤了聲,想了想,終究什麼也沒說,只問:「想不想去仙界走一遭?前提是你要乖乖的,不能在那鬧事。」
他已經緊張起來,蓋因他極其痛恨被天意擺布的感覺,不願叫愛侶也落了把柄在其手中。
大喜猶似大悲,找了個沒人的地方,晏歡忍不住先痛哭了一場。滿天雷霆陣陣,大雨瓢潑,不多時,晏歡哭完了回來,看著他發紅的眼睛,劉扶光假裝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饒是臉皮比天還厚,面對如此直白的提問,晏歡還是不好意思了,他支支吾吾地扭捏了半天,才微弱地哼唧了一聲。
「還是算了吧。」沉思片刻,劉扶光開口道,「沒這個必要,反正拴住我們的東西,已經比紅線複雜太多,也頑固太多了。」
劉扶光駐足凝望,晏歡只當他是為美景所迷,跟著他看了好一陣。大街上人頭攢動,多是成雙入對,無比親和-圖-書密的男男女女。
晏歡頓時瞭然:「原來說的是他們自己搞的小世界啊。可以呀,我全聽卿卿的。」
話未說完,晏歡立刻鬆開手,再次轉身狂奔飛出。
晏歡嘟噥:「我沒見過那等異種。」
晏歡眨巴著九隻眼睛,急忙追問:「承諾?什麼承諾?」
劉扶光再嘆氣。
劉扶光長眉一掃,唬得他頓時不敢再說話。
又在發什麼神經!
劉扶光皺著眉頭,想笑又不想笑,很奇妙的滋味。
模糊不清的喁喁聲,也順著纏連的春風,自樹梢間翩飛。
「真仙多禮了,我已不是至善,又有什麼好慶祝的?」劉扶光笑著道。
「奇了。」劉扶光讀取玉簡上的內容,先前看見這枚簡書時,他只覺上面殘餘的氣息十分玄妙,似乎來自異度時空,因此花錢將其買下,但用神識掃過,裏面卻並無什麼功法秘籍,藏寶地圖,而是話本般的章回小說。
「扶光,你真好。」他抽抽搭搭地道,「我愛你,好愛你、好愛你,我最愛你了……」
……或者幾千座。
天殘之症日趨消解,各方生靈都顯出逐步繁榮的光景。今次他們去到的地方頗具異域風情,男人皆袒露上身,赤著雙足,僅飾以刺繡腰帶和寬大紗褲,女人身披薄紗,束腰小衣上插著乳黃色的伽羅花。無論男女老少,掌心和腳心都用花汁染成了紅色,倒顯得二人是十足的外域來客。
他瞪大了九顆眼珠子,暈頭轉向地愣了好一會,方顫聲問:「親、親哪裡都可以嗎?」
「月下老人的債,也是如此嗎?」周易問。
周易道:「仙君估計早就忘了,其實你還有筆外債,始終不曾收回。」
晏歡向來對仙人沒什麼好說的,十年怕井繩,周易也不敢見他,因此只有劉扶光來招待他。寒暄過後,周易再三醞釀,審慎地說出了自己的目的:「仙君,我今日前來,自是受人所託,有點瑣事,打算告知於你……」
幾百籮筐的肉麻話,頓時滔滔不絕地倒在劉扶光身上,委實叫他不勝其擾。劉扶光渾身毛毛的發癢,很想用腳尖跳著趕路,把這些黏糊糊的情話從皮膚上抖索下去,但那樣晏歡又要翻滾鬧騰得更厲害,還是作罷了。
後來,劉扶光還是主動鬆手了。因為晏歡激動不已,體溫亦在持續升高,手心全是汗,跟爐膛沒有任何區別,烤得他皮膚燥熱,實在有些受不了。
按照原本的路線規劃,他們逐漸走過許多地方。劉扶光耗費心血,調配出能夠治愈天殘之症的葯露,每去到一個陌生地點,晏歡便化作原身,行雲布雨,下起一場覆蓋萬物眾生的霖澤。除此之外,應對六千年來背負玄日的罪愆,每年當中,會有整三月的時間,晏歡得身負大日,巡遊過千百界的每一個角和_圖_書落,直至刑期滿。
總之,在所有錨點粉碎之後,他們還回了一趟東沼。周易慣會看天,先來將劉扶光祝賀了一番。
晏歡毫不掩飾,咧出一個滿口尖牙的大大傻笑:「是你的傻子。」
「還有呢,生活在地心岩漿里的巨馬,上身卻是人,你可見過?」他故意問,「半人半蛇的古神,你可見過?」
晏歡見他總算肯賞臉開口,心便大大地放下去了一半,不由心有餘悸地嘟噥:「誰知道它是個空心的,忒不經打……」
興許它只出現在有緣人面前,一直是這麼四處流浪,從不會在某一處永遠停留……劉扶光看過釋然,也不是非要將其收入囊中,便就此作罷了。
——比春風還些微的,他輕吻了一下愛人唇角的小痣。
劉扶光疑惑地看著他。
晏歡為他煮茶,聽見劉扶光說話,便問:「怎麼了,上面說的是什麼?」
劉扶光覺得很有趣,他們步行去市集,看到商人們都坐在五彩的絲綢毯子上,往面前擺出各式各樣的貨物。
他越想,越覺得這是一場夢,連反握回去的力氣都喪失了。連帶著,他越想,就越是面紅耳赤,臉上火辣辣的,便如被蒸籠蓋過,那沸騰的紅,直把耳根都徹底熟透。
晏歡老實地道:「哦,好的。」
晏歡頓了頓,想說「是」,可隨即想到周易的作為,是他參通天意,救下扶光,自己則欠了比天還大的情。為了這個恩情,仙人自創的一界,他不是也當做空氣,沒有去破壞嗎?
有蠟染的麻布,手作的刺繡帳幔,琥珀與水晶鑲嵌的酒杯,紫色玻璃的耳環,還有裸體造型的奇怪陶壺。賣香料的攤前系著牛角光滑的純黑色公牛,賣衣帽的地方豢養著叫聲嘶啞的孔雀,酒販頭上頂著塔一樣巨大的牛皮酒囊,瓶塞上垂著厚厚的流蘇,就像他多長了一條打結的粗辮子。
類似這樣衣飾開放的地方,民風自然也熱烈開放。在大街上走一遭,無人敢覷晏歡的面色,卻有一車一車的鮮花紗巾,玲瓏小巧的玩意兒,直往劉扶光身上潑倒。
「回家吧,」他說,「事做完了,這兒也沒什麼好看的。」
時光無法倒流,損害已經造成,不過劉扶光秉持亡羊補牢,為時不晚的信條。三千諸世生滅,修仙者又無懼歲月,早晚有一天,他們能將世界海恢復成原來的模樣。
劉扶光笑道:「早知你不會相信。華嚴經說諸佛子,彼諸世界種,於世界海中,各各依住,各各形狀,各各體性,各各趣入,各各莊嚴,各各無差別——你忘了?本就是天外有天的事。」
至於他們第一次牽手,是在九個錨點全部拔完的時候。二人短暫地陷入「不必忙碌,可以休息一下,剩下的事交給明天後天」的狀態,隨便找了方小世界閑逛。和*圖*書
「……嗯、嗯。」
晏歡臉都黑了,他氣得火冒三丈,又不能拿這些大胆示愛的凡人怎麼樣,只好離劉扶光近一些,再貼近一些,以此展示分外薄弱的所有權,以及非常徒勞的佔有慾。
周易回答:「酆都可自成一界,仙人又怎可未有一界容身?從前龍神太危險,仙界始終隱藏在世界海中,不敢叫他知曉,既然現在,仙君肯看顧著他,不許他在造殺業,這個消息才敢透露出來。」
「當日,因為仙君的緣故,至惡並未主動前去捕殺月下老人,他因此逃得一命,這個債,仙君是否要收了?月下老人托我來告,只要仙君首肯,他願再牽紅線,為二位連結姻緣。」
劉扶光容色微變,他詫異道:「月下老人還活著?」
又一次,晏歡腦子宕機了。
除去心魔,為眾生剪去一個大患,卻遠不到休息的時候。六千年來,諸世流毒甚多,濁心天殘的癥狀,屍人的禍患,餘下的四個錨點……無一不是晏歡留下的爛攤子,需要人著手修補。
「……傻子。」劉扶光咕噥,有點想掩藏自己好笑的表情,但是失敗了。
他們剛剛從第八個錨點出來,那世界的眾生狂熱追捧世俗財富,連帶著星辰亦誕生出了自我意識,貪慾熾盛,本能地囤積一切它認為有價值的事物。他們趕到的時候,恰巧碰到世界靈智在那謀划計策,意圖吞併其它世界的核心,並且在見到劉扶光之後,極力要迫他做自己的藏品之一。
劉扶光打個哈哈,隨便含糊了他。照著周易給自己的路引地圖,他們來到月下老人的領地,但見城池中央,一棵參天巨木聳立,卻是開花正盛的紫薇樹。
「你在這裏等我。」找到了目標,劉扶光吩咐道,「我一會就回來。」
劉扶光懶得理他,半晌,嗤笑道:「知錯不改,豈不是錯上加錯?」
奈何重新封正之後,晏歡不再掌管罪業惡孽,本性卻仍然一團混沌,劉扶光說好,他便好;劉扶光說不好,他便不好。隨心所欲,其作為大有古老神明的風範。
當日,晏歡差點淚灑集市,淹掉附近幾百個攤子。
劉扶光道:「裏面記載著能夠在宇宙中穿行的巨大飛船,一船便有一國大小。那裡的人不會修行道法,但是可以在星辰中發起戰爭,即使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也能用巴掌大的……這上面說『槍』,但那模樣不過一塊銀鐵——也能用這東西,將雷火擲于千里之外的細微物什上。」
許久,劉扶光沒有答覆。
他們第一次親吻,倒是在更平常一點的情況下。正是那天,晏歡像邀功一樣,對劉扶光講明了他甘願負日服刑的意向。
「我對它發了道心誓,承諾我一定會好好看著你,叫你把自己闖下的禍端一一收拾乾淨。」劉扶光嘆
和圖書氣,「否則,你以為它會那麼輕易放過你?只怕心魔不動手,你便被劈死在那兒了,管你是不是十一龍君和人皇氏的子嗣呢。」
聽見他的話,他下意識抬起手,發現小指上赫然出現一截斷裂的紅痕,猶如觸目驚心的傷疤,始終不肯消褪顏色。
他送別周易,回到寢殿。晏歡正坐立難安,見他進來,立即追問:「他說什麼了?沒有騷擾為難你吧?」
「……知道了。」最後,劉扶光嘴角抽搐,勉強應和了他。
劉扶光斜眼睨他:「怎麼,你還要打殺他么?」
月下老人不置可否,他做出噘嘴的頑童神態,劉扶光微微一笑,離開客棧,朝晏歡走過去。
「讓你親一下吧,」他說,「既然你肯補過六千年的時光……那便讓你親一下,如何?」
無論如何,也不能打殺了對方——嗯,奇怪,這種感覺,還真是奇怪啊。
接著,他掩在長袖中的手微微一動,朝後捏住了晏歡的四根手指頭。
劉扶光沒低頭看,亦沒有甩開他。他抽出小拇指,重新換成十指相扣的手勢,便繼續往前走了。
後面的要求,倒是晏歡主動提出的,因為擔心天道還會對劉扶光的誓言鑽什麼空子,他索性先把事情做到沒有餘白的地步再說。
算不上多親昵,甚至算不得一個正經的牽手,但瞬時間,晏歡只覺五雷轟頂,直劈得他神志昏聵、意識模糊,稀里糊塗地被牽著走出好遠,才勉強回過一絲神來。
說是仙界,其實與通常的小世界並無多大的差別,人們忙忙碌碌,照樣是由凡夫俗子、城池廟宇構建而成的。
周易裝模作樣道:「啊呀,確實。自上次一別,仙君已是判若兩人,脫胎換骨,連客套話也學會啦!」
「來啦?」老人頭也不抬,用手中玉筆搔搔額角,「客人要打尖還是住店啊?」
他原先只盤算著,只要劉扶光高興,能對他刮目相看,就已經很好了。至於要什麼?他還真不知道,也無從去想。
「扶光,卿卿,」黑衣人追在後面,連連告饒,「我知道錯了,我不該……」
劉扶光:「……」
就算是夢,也是我永遠不願醒來的美夢呀!晏歡在心裏哀嘆,不過,在夢裡大胆一點,應該也是可以的吧?
晏歡深深呼吸,雙手虛握著劉扶光肩頭,燙得叫人心驚。
解決錨點只用了幾天,收拾殘局倒用了整整幾個月,劉扶光簡直沒話說。
兩人肩並著肩,過了片刻,晏歡悄悄伸手過來,用自己的小指頭,勾住了劉扶光的小指頭。
劉扶光呼出一口氣,無奈望天。
他隻身走進一家客棧,櫃檯后,頭髮雪白的老人眯著眼睛,正在書頁上寫寫劃劃。
「你知道,」斟酌再三,他決定坦白,「封正那日,我對天道做出過承諾。」
劉扶光驚訝:「你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