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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塵

作者:尼爾.蓋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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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猩紅長袍的女士站了起來,把有她那份食物的碗放到火裡。「妳什麼也別想,」她說,「聽見了沒有?等我一離開,妳就會忘記妳曾經見過我。妳會忘記這一切,包括我的詛咒,儘管一想到我的詛咒,還是會使妳心煩意亂、躁動易怒,就像早已鋸掉的手腳上的皮癬,仍然會讓妳發癢一樣。希望妳以後對待客人能更體貼、更有敬意才好。」
他聽見了:一陣低沉、有節奏的震動,從周圍傳來。聽起來近在咫尺又好像十分遙遠,回聲傳遍了山丘。接著,從空地遠方的樹林裡傳來轟然巨響,還有無言的高聲驚叫。一匹巨大的白馬來到空地,身體一側有道深長的傷口,不停淌著血。牠衝進空地中央,接著轉了個身,低頭面對自己的追捕者——對方緊追不捨到了空地,發出低沉的怒吼,讓崔斯坦全身汗毛都豎起來了。那是一頭獅子,但一點也不像崔斯坦在鄰村市集上看過的獅子(滿身疥癬、沒牙齒又流淌點液的傢伙)。這頭獅子十分高大,毛髮接近日暮時分的沙灘色。牠跑進這塊林間空地,停下來對白馬咆哮。
那時,木碗忽地爆出火苗,巨大的火焰燒焦了離她們頭頂上有一段距離的橡樹樹葉。施美樂夫人用棍子把燒黑的木碗從火堆裡拾起來,放在長長的草叢裡用力踩踏。「我是著了什麼道,把碗掉進火堆裡?」她大聲喊叫,「看哪,我這麼好的一把刀子都燒焦弄壞了。我到底在想什麼呀!」
早晨明亮的光線下,年輕女子看起來更像人類,沒那麼輕飄飄的。自從崔斯坦醒來後,她一句話也沒說。
「伯穆斯確實學會小心了。」仲敦斯對另外四個已死的兄弟說。
星星伸出白皙的食指,在兩人之間的銀鎖鍊上下滑動,沿著纖細手腕上的鎖鍊畫。她沒回答。
「對我來說,夠好了,親愛的。」老太婆說道,臉上咧開了微笑。「過來坐下吧。只要綿羊尾巴搖兩下的瞬間,晚飯就好了。」
「不會?親愛的,妳是我的客人。妳發過誓。妳吃了我的食物。根據我們姊妹盟約的律法,妳沒有辦法做什麼事來傷害我。」
魔法女王接過自己那份烤野兔和刀子,灑了一點香料在食物上。她用刀尖叉了一小塊,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她的東道主卻玩弄著自己那份食物,挑剔地用嘴吹氣,香脆的棕色烤肉上冒出騰騰熱氣。
「這一定是最不常見的味道。」
「是妳?可是妳已經死了,死了好久了。」
暴風堡的伯穆斯勳爵刮淨了鬍鬚,站在海邊的懸崖頂上看著船開走,直到消失蹤影為止。然後他走下華鐸街,把馬夫的錢還給他,又多給了其他東西,才駕著四匹黑馬拉的黑色大馬車,駛上馬路,朝西方離去了。
「不會的。」崔斯坦說,自信和興致勃勃的模樣,遠超過他實際的感受。「拿去。試試這個。」他把枴杖遞給女子,彎下身試圖幫她站起來。他的皮膚碰觸到女子時,他顫了一下,卻不會感到不快。女子像樹墩一樣坐在地上,完全不打算爬起來。
「我嚐得出羅勒和百里香,」客人說,「但還有一種味道,我覺得很難形容。」
毫無答案。道路的遠處傳來某種東西有節奏的敲擊,像是山羊的蹄腳在夜晚快速奔跑。施美樂夫人搖搖頭,彷彿想清掉腦袋裡的灰塵和蜘蛛網。「我年紀大了。」她對坐在駕駛座旁木桿上的五彩鳥兒說道。每一件事,牠都看到了,也不會忘記。「老嘍。實在是無能為力呀。」鳥兒不太自在地在木桿上移動位置。
「主人好!」一個街頭頑童對伯穆斯勳爵說道,「有個人來到鎮上,是走陸路來的。他寄宿在佩提耶夫人家。他瘦瘦的,長得跟烏鴉一樣,而且我看到他在『海之怒號』酒吧裡,請每一個在場的人喝酒。他說他是窮困的海員,想找份工作。」
林間空地現在十分陰暗。他們頭上的天空佈滿千萬顆閃爍的星星。星星少女閃閃發亮,彷彿在銀河裡刷洗過一遍似的;獨角獸也在黑暗中散發柔和的光芒,像雲層後的月亮。崔斯坦躺在獨角獸這龐然大物身邊,感覺牠的溫暖發散到暗夜中。星星躺在野獸的另一側,聽起來似乎在對獨角獸小聲唱歌;崔斯坦真希望能聽清楚她在唱什麼。他聽得到的旋律片段聽來奇特撩人,但星星唱得那麼小聲,他幾乎什麼也聽不見。
星星對這些問題和評論完全不予回答。
他小心翼翼地吃著早餐,把細骨頭上的肉都啃淨,再吐到火圈裡。他配著一塊硬乳酪和一瓶略酸的白酒,把豪豬肉吃了個乾淨。
她不再前進,轉過身來瞪著崔斯坦,彷彿從很遠的距離外,檢視什麼令人相當不快的東西。
問題才剛問完,崔斯斯坦就有了答案。他指出方向告訴星星:「半哩外有一條馬路。」然後又轉身指著另一個方向說:「那裡有空地,在灌木叢後面。」
他走完最後半哩路到村子裡。由於距離旅人絡繹往來的道路太遠,這個村子沒有旅店,但一位胖胖的老婦人向他解釋了之後,堅持一起去她的小屋,在那裡給了他一小杯啤酒和滿滿一木碗壓實的大麥粥,裡頭還有紅蘿蔔。他用細麻紗手帕跟她換了一瓶接骨木花甜酒、一塊圓形的綠乳酪和好些他不怎麼熟悉的水果;這些水果很柔軟,表面覆有絨毛,就像杏桃一樣,但顏色卻是葡萄的藍紫色,聞起來又有點像熟透的桃子。老婦人還給了他一小綑乾草料,要給獨角獸吃。
無數的星星冷冰冰地高掛在頭上的天空中。
「拜託你,想想辦法。那隻獅子會殺了牠。」女孩著急地請求。
腹山最南邊的斜坡上,在岩石層疊的高山崖口,魔法女王勒住那輛山羊拉的小馬車,停下來嗅著清冷的空氣。
「對。噢。不對,妳問我的時候我才知道的。」
那是顯而易見的辦法。畢竟獨角獸幾乎整個早上都非常慢地走在他們身邊,偶爾還用寬大的前額輕碰星星的肩膀。斑斕的體側上,在獅爪下和*圖*書所受的傷前一天還像紅色的花朵,現在已經乾成棕色並結疤了。
抵達村莊的近郊時,太陽開始下山了。草浪起伏的牧地裡,獨角獸膽怯地停在一棵橡樹下,再也不肯往前一步。崔斯坦從牠背上下來,重重落在草地上。他的屁股很酸,但星星毫不抱怨地朝下看著他,他實在不敢伸手去揉。
崔斯坦幫星星爬上獨角獸的背。星星緊緊抓住牠糾結紊亂的鬃毛,側坐在牠的背上,伸出斷腿。他們就這樣走了幾個小時。
她的藍眼睛一眨,裡面溢滿了淚水。「我的腿。我沒辦法站起來。一定是真的斷了。」她疼得發抖,皮膚變得像雲一樣白。
「對不起。」崔斯坦說,一點也幫不上忙。「我來幫妳做一個固定夾板。我替綿羊做過。沒問題的。」崔斯坦緊緊握住她的手,走到溪邊把手帕浸濕,遞給星星擦拭前額。
用盡了權勢與力量
一隻松鼠尋尋覓覓,略為躊躇地走近火光。牠拾起一顆橡實,用手一般的前爪舉了一會兒,彷彿在祈禱。然後牠跑掉了——去把橡實埋起來,從此遺忘。
鳥兒在棲木上發出悲傷的鳴叫。
她什麼也沒說,只是把下巴擡高了一點兒。
「我告訴過你,」她說,「我會盡一切力量來阻撓你的計畫或願望。」她環視著樹林。「這個世界在白天裡看起來真是單調沉悶,而且好討厭。」
擊敗了牠兩次
「所以就是妳了。妳恢復青春了。」施美樂夫人嘆了一口氣,「那麼,我也能恢復年輕。」
「真是太可口了。」她的客人真心誠意地說。
「怎樣?」
「啊。」施美樂夫人說。她咬下一小片肉。
「愛。」他解釋道。
「是香料讓它那麼好吃的。」醜老太婆解釋。
「妳只要把重量放在我身上,其餘的就靠在枴杖上。」他說,「妳總歸得動一動。」他使勁拉鎖鍊,星星才開始心不甘情不願地站起來,先倚著崔斯坦,然後,彷彿挨近崔斯坦讓她噁心似的,她改靠到枴杖上。
崔斯坦想對她解釋,如果自己靠近這兩隻狂怒的野獸,只可能被刺穿、踢倒、抓傷,甚至被吃掉;他還想進一步解釋,就算他能活著接近牠們,他還是什麼忙都幫不上,因為他連一桶水也沒有——那是石牆鎮民用來讓打架的動物分開的傳統方法。但就在這麼多念頭閃過腦際時,崔斯坦已經站在林地中央,離兩頭野獸只有一臂之遙。獅子的氣味濃重、具有獸|性而恐怖,而崔斯坦近得足以看到獨角獸黑眼中的哀求神情……
「阻止牠們,」星星低聲說道,「牠們會互相殘殺的。」
星星一拐一拐地走到受傷的獨角獸身邊,笨拙地蹲到草地上,受傷的腿向外斜伸,摸摸牠的頭。「真可憐,可憐的東西。」獨角獸睜開烏黑的眼睛凝視著她,把頭枕在她的膝蓋上,再次閉上了眼睛。
獨角獸沒有顯露出反對的樣子,順從地等著。於是崔斯坦設法爬上牠的背。這有點像攀爬垂直的高牆,也像爬高牆般徒勞無功。最後崔斯坦把牠帶到一株山毛櫸旁,這棵櫸樹在好幾年前就被暴風雨、或大風、或暴躁易怒的巨人連根拔起;崔斯坦舉起行李和星星的枴杖,從樹根爬上樹幹,再從樹幹爬上獨角獸的背。
他把乾草料扔到地上,一腳踢開。
那女孩以嘲弄的一哼,打破了沉默。「這個聰明討人喜歡的東西,派你到這裡來折磨我?」
「我們往空地那邊走吧。」她說。於是他們盡可能推開灌木前進,仍然花了快一小時才抵達空地。他們到空地時,看到地面平坦得像遊樂場一樣。整個空間似乎為了某種目的而清理過,但崔斯坦無法想像究竟是為了什麼。
星星一句話也沒說。
「我沒有絆倒。」她終於開了口,「我是被這個打著的。」她把手伸入衣服,拿出一塊發黃的大石頭,下面懸盪著兩節銀鍊。「我身體側面有塊瘀傷,是這東西打的。它還把我打到地上來。現在我有義務把它帶在身邊。」
「哈囉?」他大叫。螢火蟲和螢科昆蟲在灌木叢裡和樹枝間,閃爍著綠色和黃色的光芒。沒有回答。崔斯坦感到胃裡有種噁心、愚蠢的感覺。「哈囉?」他又大叫。然後他停止了喊叫,因為沒有人回答。
星星一瘸一拐、歪歪斜斜地蹣跚而行,崔斯坦走在她身邊,冰冷的鎖鍊把他們的手腕綁在一起。

他提出的需要和請求都被視為最古怪的要求,因為他把自己的食物和飲料帶進房間,鎖在一個木頭箱子裡,只有在需要拿蘋果、乳酪或是胡椒調味酒的時候才會打開。「海員之家」是棟又高又窄的建築物,蓋在堅如磐石的礦脈上,很方便走私。他住在位置最高的房間裡。
醜老太婆把眼睛瞇成狹縫,上下打量這位穿著紅長袍的女士。「妳是這麼說啦,」她說,「但像我這樣可愛,從頭到腳都在發抖的老親親,我怎麼知道是不是真的?妳可能正打算半夜要洗劫我,或是要做更恐怖的事。」她用棍子撥弄火堆,火燃燒得更旺了。烤肉的香氣瀰漫在寂靜的夜空裡。
「我得相信妳會以身為星星為榮,不會跑掉。」他說。
獨角獸猛然跳進黑暗的森林,女孩緊緊抱住牠的頸子。
這頭野獸不發一言,既不點頭也沒跺腳。但牠走向星星,在她腳前跪了下來。
崔斯坦把樹皮拉緊,在下面打個環結,再使勁扯了扯。「老實說,這不是針對妳。」他對著女子和樹叢說。在強烈的陽光照耀下,除了她身邊最暗的陰影還看得到一些閃光之外,她幾乎不再發亮了。
他很快就睡著了。
「妳會餓壞的。」崔斯坦警告她。
「不要哭。」崔斯坦說,「喂,我要進村子裡找點吃的。妳就在這裡等著。如果有任何人靠近,獨角獸會保護妳。」他伸出手溫柔地將她舉起,讓她從獨角獸的背上下來。獨角獸甩甩鬃毛,開始心滿意足和-圖-書地啃食牧草地上的青草。
猩紅長袍女士的木碗掉到地上。「地獄邊緣草?」她說,「妳居然敢讓我吃地獄邊緣草。」
他的手指碰到把他們繫在一起的鎖鍊;它就像雪一樣冰冷,像磨坊水池裡的月光,或者像鱒魚在傍晚游到水面覓食時,銀色魚鱗反射的光芒一樣又薄又細。
「喔,我可以做太多事來傷害妳了,死水莎樂,但我只想指出,吃了地獄邊緣草的人在接下來幾小時只能說實話;還有一件事……」她說話時,遙遠的燈光在她的字句間閃爍,森林寂靜無聲,彷彿每棵樹上的每片葉子都在專心一意聽她講話。「我這麼說吧:妳竊取了不應得的知識,卻不會給妳帶來好處。因為妳將看不見、察覺不到、摸不著、嚐不到、找不到那顆星星,甚至殺害不了它。就算有人把它的心臟剜出來給妳,妳也不會知道,永遠不曉得手上有什麼東西。這就是我要說的話,而我說的都是真的。妳順便知道一下這件事:我根據姊妹盟約的協定發過誓,說我不會傷害妳。如果我沒有發過這個誓,我會因為妳對我的侮辱,把妳變成黑甲蟲,一根一根扯掉妳的腿,把妳留給眼尖的鳥兒。」
他們離這林間空地的中央還有點距離,那裡的草地上有個裝飾華麗的黃金主冠,在午後陽光下閃閃發亮。王冠上鑲嵌著紅色和藍色的石頭,紅寶石和藍寶石,崔斯坦想道。就在他打算走向王冠時,星星碰碰他的手臂,說道:「等一下。你有沒有聽見鼓聲?」
她聳了聳肩。
「為什麼?」
當晚,不幸的意外降臨在一個能幹的水手身上,這水手負責「夢想之心」的帆具。醉醺醺的他摔倒在瑞凡紐街濕滑的鵝卵石路面,把腰給跌斷了。幸運的是有個現成的候補——就是這個海員在那天晚上和水手一起喝酒,還說服這受傷的傢伙,在濕滑的路上示範一個特別困難的角笛舞步。於是這個又高又黑,長得像烏鴉的海員,當天晚上就在自己的出海文件上,畫了個圈圈代替簽名,於黎明時分上了甲板,船便在清晨的薄霧中駛出港口。「夢想之心」航向東方。
一開始,崔斯坦以為自己一定弄錯了,在月光下迷了路。不;那是同一棵橡樹,星星就是坐在那棵樹下。
獨角獸慢了下來,停住腳步。星星朝下看著他,搖搖頭,做了個鬼臉。「如果獨角獸願意載你的話,」她說,「你最好也上來。否則你會昏過去還是什麼的,把我跟你一起拖到地上。我們也該找地方讓你弄點東西吃。」
「我不知道什麼魔法密語。」崔斯坦說。他舉起鎖鍊,鍊子在落日的光線下反射出紅色和紫色的光芒。「拜託?」他說。鍊子裡傳出細細的波動,他的手便滑了出來。
「在妳開口之前,」灰髮老太婆說,「我得告訴妳,我只是個又老又窮的花販子,無害的老婦人,從來沒有對誰做過什麼事。看到像您這樣高大又令人害怕的女士,讓我心裡充滿了敬畏和恐懼。」
「那只是偽裝而已,親愛的。」老太婆開心地咯咯笑道,「那麼,告訴我吧,魔望奈夫人——如果這是妳的名字,妳要駕著妳那漂亮的輕便馬車去哪裡?為什麼妳這麼像我以前認識的一個人?施美樂夫人不論什麼事或什麼人都不會忘記的。」
「說真的,」他告訴星星,「我們該給妳找個正規的醫生。我根本不是外科醫師。」
崔斯坦走在他們旁邊,把枴杖扛在肩上,行李袋垂盪在枴杖尾端。他覺得星星現在騎在獨角獸背上,就像之前一樣難走。那時他被迫慢慢走,設法配合星星蹣跚的步伐;現在他得快點追上獨角獸,唯恐獨角獸走得太前面,聯繫兩人的鎖鍊會把星星從野獸的背上扯下來。他痛苦地意識到自己有多麼饑餓。很快地,崔斯坦開始認為自己只是一團飢火,被薄薄的肉體包住,並且盡可能快步走著,走著……
「味道如何?」老太婆問道。
星星把頭髮甩到背後,閉上眼睛,深深嘆了一口氣。接著,她睜開眼睛,再度恢復鎮靜,說道:「也許有魔法密語還是什麼的。」
獅子在小鎮各處戰勝獨角獸
伯穆斯坐在火堆的餘燼旁,在厚厚的黑袍下瑟瑟發抖。有一匹黑色公馬不知是醒了或是在做夢,又是嘶叫又呼哧噴氣,然後才恢復安靜。伯穆斯感到臉冷得不可思議;他真懷念濃密的落腮鬍。他用棍子從餘燼裡挑出一顆黏土球。他在手上吐了些唾沫,接著掰開滾燙的黏土球,豪豬肉鮮甜的香氣便冒了出來。這是他趁睡覺時用餘燼的熱度慢慢烤熟的。
馬看起來嚇壞了。牠的鬃毛與汗水和血纏結在一起,眼神狂亂。同時,崔斯坦注意到牠的前額中央突出一根乳白色的長角。牠用後腿直立,一面嘶叫一面噴著鼻息,一隻鋒利且沒上蹄鐵的蹄子踢中獅子的肩胛,使得牠像開水燙到的大貓般哀壕,往後驚跳。於是,這頭獅子保持距離,在謹慎的獨角獸身旁打轉,金黃的眼睛無時無刻都準備好,要應付那總是轉向牠的長長尖角。
她說話的時候,銀色的光芒在火焰間搖曳閃爍。
「妳以前認識我的時候,」穿猩紅長袍的女人說,「我跟我的妹妹在卡爾納迪恩滅亡前,一起統治那裡。」
星星抽吸著鼻子。「在這裡等?」她邊問,邊舉起連在兩人之間的鎖鍊。
諸如此類的數學計算一向讓大部分的人滿意。萬一計畫失敗,某個男人回來時,妻子還跟別的丈夫在一起,他們就會打上一架,而酒店會給打輸的人慰藉。水手並不介意這種安排,因為至少這樣一來,他們就會知道,在某個地方會有一個人注意到自己沒有從海上回來,哀悼他們的逝去。他們的妻子心甘情願地理解自己的丈夫也不忠,因為人類的感情無法與大海抗爭,既然她同時是母親也是主婦,當時刻到來,她會洗淨他的屍體,洗得像珊湖、象牙和珍珠一樣。
早晨,伯穆斯和圖書會跟史蓋斯落潮鎮上擁有船隻的船長談天,大方請他們喝酒,但從不跟他們一起吃喝。下午他則視察碼頭的船隻。

他用刀子多劈開一些枯木。然後脫下短外衣,再脫掉襯衫,把襯衫撕成布條,盡可能把那些枝條緊緊綁在女子受傷的腿上。他綁的時候,星星什麼也沒說,雖然在他綁緊最後一個結時,他認為自己聽見星星暗自抽泣。
穿著猩紅色長袍的女士說:「以妳我同屬的姊妹盟約的律法和約束、以莉莉姆的權威、以我的嘴唇、胸部與童貞,我發誓我對妳沒有惡意,也會像對待我的客人一樣對待妳。」
星星朝著他的西南方前進,移動的速度比他能走的速度要快得多。他在明亮的月光下跟隨著。內心深處,他感到愚蠢傻氣,一陣由罪惡、羞辱、懊悔混合而成的劇烈痛苦,使他苦惱極了。不應該鬆開綁她的鎖鍊,應該把她綁在樹上;他應該強迫星星跟他一起走進村子裡。他行走時,這念頭閃過他的腦袋;但另一個聲音也對他說話,指出如果他那時沒把星星鬆綁,不久之後也會把她鬆綁,到時她一樣會逃走。
「喂,」他說,「我餓壞了。真的要餓死了。我不知道妳……不知道星星吃不吃東西,還是吃什麼。但我不會讓妳把自己給餓死的。」他一臉質問地擡頭看著星星。星星低頭瞪著他,先是無動於衷,然後,在一瞬間,藍色的眼睛溢滿了淚水。她舉起一隻手擦掉臉上的眼淚,在臉頰上留下一道泥痕。
「哪,頭給妳,還有美味多汁的眼睛跟腦,醉脆的耳朵。我吃大腿,只有乾巴巴的肉可以啃。」她說話時,唾沫一直噴到火堆上;她拿著兩把刀,用刀的速度快得只看到刀鋒微微一閃,就已經把兔子切開,把肉從骨架上剔下來了。她把肉均分成兩份,放到碗裡。她把那罐香料遞給客人。「親愛的,我沒有鹽,不過妳要是灑一點這個東西,也會有同樣的作用。一點點羅勒、一點點高山百里香——是我獨創的祕方。」
一隻五彩繽紛的鳥兒棲息在篷車前駕駛座旁的木棍上。當牠看見魔法女王,牠拍動羽毛,驚恐大叫,但牠被鎖在棲桿上飛不走。
獅子對著獨角獸咆哮。一開始,聲音溫和低沉,像是遠方的響雷,結束時卻是一陣怒號,轟隆震響林中的樹木、溪谷裡的岩石和天空。接著獅子突然躍起,獨角獸揚起後蹄奔竄,林間空地滿是金色、銀色、紅色,因為獅子伏在獨角獸背上,利爪深深劃開牠的身側,嘴咬住了牠的頸部;而獨角獸發出悲鳴,拱著背朝上跳,又往下摔,想擺脫這頭巨貓,徒勞無功地試著用蹄子和角攻擊那使牠痛苦的動物。
崔斯坦轉向獨角獸,看進牠又黑又深的眼睛。「你能了解我的意思嗎?」牠沒有回答。崔斯坦希望牠能像受過訓練的馬,點點頭還是跺跺腳,就像他小時候在鎮裡草原上看過的一樣。但牠只是張大了眼睛看著。「你可以載這位小姐嗎?拜託?」
「我在尋找星星的旅途中,」魔法女王說道,「那顆星掉在腹山另一邊的大樹林裡。等我找到她,趁著她還活著、心臟還屬於她的時候,我會用我最喜歡的刀子剜下她的心臟。因為活的星星心臟是最至高無上的藥,能對抗一切年齡與時間陷阱。我的妹妹都在等我回去。」
「你早就知道了?」
星星把手伸給他。他笨拙地摸索鎖鍊,想要打開,卻解不開。「嗯嗯。」崔斯坦說。他拉扯繞在自己手腕上的鎖鍊,卻也一樣牢固。「看起來,」他說,「好像我也被綁在妳身上了,跟妳被我綁住一樣。」
「我不會的。」她說。
「喔,」崔斯坦說,「把妳的手給我。」
兩頭山羊用鼻子噴氣,咀嚼輕便馬車旁的草葉,不安地遠望著繩子拴住的拉篷車騾子。「很好的山羊。」醜老太婆說。魔法女王點點頭,端莊地微微一笑。手鐲般繞在她手腕上的深紅色小蛇,在火光照耀下閃閃發光。
她一言不發。
「拜託,停一下。」他氣喘吁吁地說。
「噢,你知道人們怎麼說的。」伍特斯用死者戀戀不捨的語氣低聲說道,那天聽來就像遠方的波浪拍打圓卵石的聲音:「厭倦防備幼穆斯的人,就是厭倦生命。」
崔斯坦感激地點了點頭。
崔斯坦讓她在太陽底下休息了一會兒,然後說:「我想,最好再試一次。」便扶著她站了起來。
「一點也沒錯。那種草藥只有在加拉蒙才長得起來,在一座大湖中央的小島上。它跟所有的肉類和魚類都是絕配,味道讓我想起茴香葉,還有一點點肉蔻的微香。這藥草的花朵是最吸引人的柳橙色澤。它對傷風和瘧疾都有幫助,此外,還有一點溫和的催眠效果,珍奇的特性讓吃下的人在數小時內只能說實話。」
「這種事時有耳聞。」魔法女王承認道,「比方說,妳那隻絢麗奪目的鳥兒。」
騎獨角獸不像騎馬;牠行進起來不像馬匹,騎起來比較,也比較奇怪。獨角獸一直等到崔斯坦和星星舒適地坐在背上,才安閒地慢慢開始加快腳步。
她鮮紅欲滴的嘴唇彎成微笑的弧形,看來那麼美、那麼光彩、那麼純真而且絕對幸福,你看到她時,全身血管裡的血液都會凍結。「在那裡,她朝我過來了。」
他吃著一片甜美多汁又耐嚼的水果,走回當初留下星星和獨角獸的牧草地。他想知道星星會不會願意嚐一點,說不定她吃了以後就會喜歡。他希望星星看到自己為她帶回來的東西會很高興。
擊敗了牠一次
(獅子和獨角獸在爭奪王冠,)崔斯坦暗自想著,回憶起那首古老的童謠。
「大約二十年前,那隻鳥把我庫存的一項珍品拿去送人,給了一個什麼也不是的廢物。後來她帶給我的麻煩簡直是無法想像。所以這些日子以來,除了有事要做,或是要照顧花鋪外,她都只是鳥兒。要是我能找到一個又好又壯和-圖-書的僕人,不怕一點點辛苦的工作,到時就會讓她永遠當鳥兒了。」
魔法女王駕著輕便馬車沿著森林小徑走,在兩隻白色公山羊慢下來時,用鞭子抽打牠們的身體。她大約在半哩外就注意到路旁有堆小小的營火,從火苗的顏色認出那是她的子民生的火——因為魔女的火焰燃燒著不尋常的色彩。於是當她抵達漆著鮮豔色彩的吉普賽篷車和營火堆,便勒住山羊,停了下來。鐵灰色頭髮的老太婆坐在營火邊,正打算朝烤著野兔的火堆裡吐痰。油脂從野兔剖開的腹部滴落,在火裡嘶嘶滋滋響,散發出混合著烹調肉類和木柴濃煙的香氣。
他買通好幾個當地的街頭頑童,叫他們看到沒見過的人來到鎮上時,就來向他報告,無論從陸地或海上來都不例外。尤其要他們注意一個個子非常高、瘦骨嶙峋、深色頭髮的傢伙,他有張削瘦貪婪的臉和眼神空洞茫然的眼睛。
「人們叫我施美樂夫人。」醜老太婆說。
他們蹣跚離開沼澤地,星星費力地把身體靠在枴杖和崔斯坦的手臂上,每一步都痛得難受。每一次她遲疑或痛得往後縮,崔斯坦就覺得內疚而尷尬,但他藉著想念維多利亞.佛瑞斯特的灰色雙眸,讓自己鎮定下來。他們沿著榛樹林中的鹿徑往前走,同時崔斯坦(他決定應該多和星星聊一聊才對)問她當星星多久了、當星星是不是很有意思、是不是所有的星星都是女性。還說他一直以為星星都應該像雀麗太太教的,是冒著灼熱瓦斯的火球,像太陽一樣,只是離得更遠,離我們幾千幾萬哩。
施美樂夫人懼怕得雙目圓睜,越過火堆上的熊熊火焰,凝視她的客人。「妳是誰?」她說。
伯穆斯拍拍男孩骯髒的頭,給他一枚硬幣。他接著轉身回去準備,當天下午便宣布「夢想之心」在短短三天內就會離開港口。
她氣喘吁吁,接著深吸一口氣,卻突然摔倒在草地上,臉孔扭曲地躲著,小聲喊痛。崔斯坦跪到她身邊:「怎麼了?」
很快地,史蓋斯落潮鎮上的流言蜚語(那裡有很多愛說長道短的人)就有了梗概,並加油添醋:這個蓄落腮鬍的紳士要搭船去東方。這個故事很快就被另一個淘汰了,說是他要跟著顏恩船長的「夢想之心」號出航。那是一艘用黑色裝飾的船,甲板漆成血腥的深紅色,名聲多多少少還不錯(我的意思是這艘船大體只在遠方海域進行非法行為)。只要他一聲令下,馬上就會開船。
樹木起伏搖動,急速擦過他們身邊。星星往前靠,手指深陷進獨角獸的鬃毛裡;崔斯坦(他害怕得忘了饑餓)用膝蓋緊緊夾住獨角獸的身體,只能祈禱自己不會被突然出現的樹枝打到地上。很快地,他發現自己開始享受這次的經歷。對那些還能騎獨角獸的人來說,騎乘獨角獸跟其他任何經驗都不同:輕鬆愉快,令人陶醉,而且美好。
「噢,不盡然是這樣。聽我說,我想要的東西她都答應我,不管是她在婚禮上的手還是親吻她的嘴唇,只要我把我們在前一晚看到的流星帶給她就好。我本來想,」他承認道,「流星看起來可能像鑽石或岩石。我實在沒有料到會是一位小姐。」
星星不屑地審視濕麵包,沒拿起來吃。
獅子把獨角獸咬在口中晃來晃去,像撥弄著羊毛圍巾的貓。牠迷惑不解地瞥了崔斯坦一眼。
施美樂夫人站起來,鑽進篷車,拿出兩個彩繪的木碗、兩把木柄餐刀和一小罐曬乾磨碎的綠色香料粉末。「我本來要用新鮮葉子當盤子,用手指拿東西吃。」她一面說,一面把碗遞給穿猩紅長袍的女士。碗上彩繪了一株向日葵,卻被一層污垢覆蓋住了。「但是我想,噢,我哪裡會經常有這麼好的同伴?所以一定要用最好的。妳要頭還是尾?」
女子坐在無花果樹下怒視著他,陰沉著臉對他皺眉頭時,他拿出刀子,把一根落枝砍成丫字型枴杖。他從一段嫩枝上剝下樹皮,繞在丫字型上端的開叉部分。
「它移動得更快、更遠了。」伯穆斯自言自語地說。
「妳餓了嗎?」他問星星。
她用天藍色的眼睛看著崔斯坦。「我希望你失敗。」她直截了當地說。
「妳不會做這種事的。」她的客人十分沉靜地說。
「人們很久以前就說莉莉姆死了,但他們一直在說謊。據說某顆特別的橡實會長出特別的橡樹,砍下它做成的嬰兒床裡,會睡著一個長大後要殺死我的小寶寶。但松鼠還沒找到那顆橡實。」
崖口的山風在她身邊歡欣鼓舞地呼呼作響,彷彿在回答她的話。
他們還沒吃早餐,而崔斯坦真是餓極了。他工作時,胃轆轆作響;星星卻一點也不叫餓。另一方面,她什麼也不做,只是先譴責地看著崔斯坦,然後又毫不掩飾自己的憎惡。
繼續掌握了大權
樹林裡看不到月光,但獨角獸散發著蒼白微弱的光芒,就像月亮一樣;而女孩自己也閃閃發光,彷彿身後拖著一道光。當她穿過樹林,隔著一段距離看起來,她似乎一閃一閃的,忽明忽暗,忽暗忽明,像一顆小星星。
從一方面來說,崔斯坦感覺「騎在獨角獸上」的念頭,似乎有那麼一點褻瀆神聖的意味;牠不是馬,也不曾同意遠古時期人馬之間的任何協議。牠的黑眼睛裡有著野性,牠奔放不羈的步伐間,若是有一個不老實的跳躍,那可就危險了。另一方面,崔斯坦雖然說不上來,但他開始覺得那獨角獸很關心星星,也希望能幫助她。於是他說:「喂,我知道妳想盡量讓我的計畫受挫,但要是獨角獸願意的話,也許牠可以讓妳騎在背上走一小段路呢。」
他想知道自己能否再見到星星一面。道路把他引進深邃的樹林,他一直被老樹的樹根胖倒。月光緩緩消失在遮雨篷般厚厚的樹葉下,他毫無意義地在黑暗中又蹣跚走了一會兒,才躺在一棵樹下,把頭枕在行李袋上,閉上了眼睛,不停懊悔到睡著為止。
他吃飽和-圖-書後,用長袍擦了擦雙手,然後用神祕符號占卜,好幫助他尋找代表高崖地和暴風堡廣闊領土統治權的黃玉。他用力擲出那些小小的方形紅色花崗岩片,困惑地凝視。他再次拾起花崗岩片,放在鳥爪般的手裡搖動,接著散落到地上,又凝視了一次。伯穆斯往火堆的餘燼吐了一口痰,在灰燼上發出懶洋洋的嘶嘶聲。他撢去岩片上的塵土,把岩片扔進腰帶上的小口袋裡。
「妳來選吧。」她的客人說。
醜老太婆繼續說道:「欸,我親愛的,我的昏花老眼已經不比從前了,不過我應該沒看錯,那兩個好傢伙裡,有一個出生時是用兩隻腳走路,不是四隻腳喔?」
他跌跌撞撞走著,知道自己快跌倒了。
「樂於從命。」紅長袍女士說道。
「拿去。」崔斯坦說著,一面把繫住星星的鎖鍊另一端交給她。「我會設法早點回來。如果有什麼精靈小人對妳唱些愚蠢的歌,看在老天的分上,別把枴杖丟到他們頭上。他們只會把枴杖偷走。」
擊敗了牠三次
「不是?」她冷淡地說,「你真讓我驚訝。」
史蓋斯落潮鎮是建立在花崗岩上的海港小鎮,是雜貨零售商、造船木匠和縫帆工人的小鎮;少了手指或斷了腿的老水手在這裡開酒店,要不就是整天泡在酒店裡。他們所剩無幾的頭髮仍然編成油膩膩的長辮子,臉上長長的鬍碴也有了星星斑白。史蓋斯落潮鎮上沒有妓|女,或者說沒有人自認是妓|女,儘管總是有很多女人一經逼問,便會把自己描述成跟已婚差不多,只不過這個丈夫每六個月跟這艘船到這裡一次,另一個丈夫則在那艘船上,每九個月回港口一個月。
「所以,找到了一位小姐,你就不能來幫她,或是讓她自己靜一靜嗎?何苦把她扯進你愚蠢的行為裡?」
「那座小山的另一邊有個村莊,」崔斯坦說,「希望等我們到那裡的時候,能找到一點東西吃。」他用空著的手拍拍獨角獸的側腹。野獸開始走了起來。崔斯坦把手移到星星的腰上,免得自己掉下去。他感覺得到她的薄衣服絲綢般的觸感,還有她腰上繫著那塊黃玉的粗鍊子。
「那妳怎麼會掉下來的?」他問道,「妳絆到什麼東西嗎?」
「我做這件事是為了愛。」崔斯坦繼續說道,「而妳真的是我唯一的希望了。她的名字——我是說,我愛的人的名字,叫做維多利亞。維多利亞.佛瑞斯特。她是這整個大千世界上最漂亮、最聰明、最討人喜歡的女孩。」
獅子費勁放下獨角獸俯臥的身軀,放輕腳步靜靜沿著林間空地走了,頭擡得高高的。牠到達樹林邊緣時停下來,花了幾分鐘以鮮紅的舌頭添舐傷口,接著便發出地震般低沉的呼嚕聲,悄悄走進森林裡去。
(當妳還是黃毛丫頭時,人們叫妳死水莎樂,)魔法女王心想,但沒有說出口。她反而說道:「妳可以叫我魔望奈。」她仔細想想,這簡直像在惡作劇(因為「魔望奈」的意思是「海浪」,而她真正的名字早已被冰冷的海水淹沒而遺失了)。
他們繼續慢吞吞地穿越林地,沿著鹿徑費力爬上小山丘的斜面,越過許多橫倒的樹幹。鹿徑變得十分陡峭,容易讓蹣跚而行的星星和捉住她的人摔倒。「有沒有比較好走的路?」星星好不容易開口問道,「比方說馬路還是空曠的地方?」
「我不會傷害妳的。」魔法女王說道。
施美樂夫人自個兒咯咯大笑得前仰後合,瘦骨嶙峋的手指緊緊抓住兩旁。「星星的心臟,是嗎?嘿!嘿!對我可是多麼有用的寶物啊!我要儘量多吃,我的青春就會回來了,我的頭髮會從灰色變回金色,乳|房也會膨脹柔軟,變得堅挺高聳。然後我要把剩下的心臟都拿到石牆鎮的大市集去賣,嘿!」
她摸摸自己的斷腿。「我會有一段時間沒辦法跑了。」她意有所指地說。崔斯坦聽了很滿意。
想到這裡,他把像鉛一樣沉重而柔軟的王冠從草地上撿起來。他走向兩頭動物,像在父親農場上,對易怒的公綿羊和狂躁的母綿羊說話似的,對獅子說道:「好了,哪……放輕鬆……這是你的王冠……」

「夢想之心」預備出航的前一天,人們看到伯穆斯把自己的大馬車和四匹馬賣給華鐸街的馬夫,然後沿著碼頭,施捨一些小硬幣給街頭的小混混。他走進「夢想之心」的船艙,下了嚴厲的命令,無論理由是好是壞,都不許任何人打擾他,直到他們至少離岸一週後為止。
暴風堡的伯穆斯勳爵在某晚抵達史蓋斯落潮鎮。他穿著黑衣,留著濃密嚴肅的落腮鬍,就像鎮上某個煙囪裡的鸛鳥巢一樣。他駕著四匹黑馬拉的大馬車,來到庫克街上的「海員之家」旅館,要了一間房。
那天晚上,崔斯坦把最後一片硬麵包當作晚餐吃掉,而星星還是什麼也沒吃。她堅持要陪在獨角獸旁邊,崔斯坦也不忍心拒絕。
在此有不少王冠爭奪戰
她似乎差一點要回答,但又搖了搖頭,閉緊雙唇,什麼也不說。一條小河跟著他們的步伐發出潑濺聲,潺潺從他們右側流過。正午的太陽在他們的頭頂上,崔斯坦愈來愈餓。他從袋裡拿出剩下的乾麵包皮,用河水浸濕,分成均等的兩半。
「我們只吃黑暗,」她說,「我們只喝光線。所以我不……不餓。我孤單又害怕又冷又可……可憐又被俘……俘擄了,但我不……不餓。」
他在餘燼上撒了一泡尿,因為他在野蠻的國度裡,這裡的強盜土匪和惡靈都比其他地方要來得壞,他一點也不想讓他們意識到自己的出現。然後,他把馬套在馬車上,爬上駕駛座,往森林裡,朝著西方,朝著更遠處的山脈駛去。
「喂!」崔斯坦說。獅子的鬣毛裡纏結著細刺和樹葉。他朝著巨獸舉起沉重的王冠。「你贏了。讓獨角獸走吧。」然後他往前跨了一步,伸出顫抖的雙手,把王冠戴在獅子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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