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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靜與熱情之間

作者:辻仁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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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淺紅色的記憶

第八章 淺紅色的記憶

安藤崇和我大學同年級。他是優等生,說我託他之福才能畢業並不為過。
我們暢談大學時代的懷念故事,可是其中有人缺席。是在芽實面前絕不能提的人。
「我以為你在紐約。」
「如果有個萬一,我就孤伶伶的一個人了。」
「不要緊吧?」崇擔心地望著芽實的背影。
「現在怎麼樣?」
「沒事,她就是那個樣子。」
我用力閉著眼睛。葵晃著我的身體。眼角感覺熱熱的,需要幾秒鐘的時間明白那是眼淚。
「佛教?現在還是大學生?你真的很用功!」我說。
未來既然不安,她更緊抱著我不放。說是纏著我更恰當。要擺脫纏著我不放的她,只有做|愛。只有機械的或是作業工程的細膩行為,比任何言語能讓她接受,讓我脫身。
說完,崇輕輕一笑。像是說給自己聽一樣。然後,他收起微笑,回到他本來的坦直表情,斷然地告訴我:「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說。」
時間流逝。昨天才發生的事,轉眼間就像遙不可及的往事般,葬送在記憶模糊的彼岸。
「怎麼說?」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高中畢業後,我就和父親沒有正式面對面過,因為我認為是他逼得也是畫家的母親走上自殺之路。
第二天,我有個意外的訪客。早上十點左右,門鈴響起,我撥開纏著我的芽實的雙臂,揉著惺忪睡眼出來一看,是大學同學。
「算了,順正。都已經過去了。你和葵之間發生的悲傷故事,全都是記憶中的事。如果還會影響你們現在各自的人生,我就不想再多說了。她已有新的人生,你也一樣。」
我們一直略掉一件事而談,本來那件事應該是最先聊到的,卻像故意繞遠路回家似的迂迴探索情況。我們同時望著芽實。為了緩和氣氛,崇朗聲笑說:
爺爺在三鷹地方擁有三百多坪的豪邸,還有多年旅遊世界各地搜購的繪畫收藏等許多資產。父親當然有繼承的權利。
我仰望羽根木公園粉紅梅花盛開、藍天和地面間像用水彩顏料畫上一條線般淡淡暈染的景致,半嘆氣地呢喃著。
做|愛後,我們去看後面房間裡保管的畫。芽實和我同樣欣賞這些爺爺橫越中南美洲時畫的初期作品。芽實含淚看著那些畫,說是看得見沒有畫出來的人的生活。
被排除在外的狀況讓她歇斯底里,芽實扭和-圖-書過臉去。我和崇撇下鬧彆扭的她,沒有干擾地細細談起各自的現況。
「沒想到你在!」
「我走時,葵默默交給我,當然她沒說要交給你,可是那時候她瞳孔深處閃過一道光芒。我一直放在心上。也許是我擅自解釋,可是,我不認為我們這樣巧遇是尋常的偶然。我現在努力研究的就是試圖把這種情形當作學問來好好說明。或許在某一意義上,這是佛給我的一個試練。」
「還不原諒我嗎?」
「對了,我見到葵了。」
崇像阻擋我的去路般站在我面前。突然出現的老朋友,這懷念的朋友突然告知我葵的消息。我溯游在從過去到未來滾滾逆流的記憶之河裡。
「能告訴我,她現在過得怎麼樣嗎?」
除了我介紹芽實給姑姑時稍稍交談外,就沒有像樣的會話,三個人都靜靜地俯視爺爺的臉。我想起爺爺在佛羅倫斯說「有機可乘」、偷捶我肚子時健朗的臉。不知情況是否惡化了?
她一副「為什麼」的表情看著我,我卻用從來不曾有的嚴厲眼神瞪著她。我不想讓最了解我和葵的事情的崇,窺知太多我現在和芽實的曖昧關係。
「芽實,妳如果要擺這副臉色,妳就先回去好不好?我難得和崇重逢,別掃我們的興。」
舊的心傷越來越痛,無非是那個日子越來越近。距離約定的日子還有整整一年。期待這像是夢中交換毫無憑據的約定實在奇怪。可是我那痊癒不了的心開始明顯傾向那一天。
我頭也不回,凝視崇的臉。崇一直追尋芽實的背影,以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可愛的女孩」。我窺視崇的眼睛。崇看到的不是芽實的背影,而是學生時代葵的孤獨身影。
時間流逝。人都有著突然想回到記憶源頭的含淚時刻。
崇嘴裡突然迸出的這句話,讓剛輕鬆些許的我猛然顫抖。我雖有心理準備,等到我們獨處時,他可能會迸出一些葵的話題,可是崇說的不是葵的消息,而是她現在的日常生活。
芽實就在我身邊,我依然沒有工作,雖然被拉回現在,依舊無法忘掉葵。
「幹嘛!怎麼道歉呢?」
「嚇我一跳!」
那一夜,我輾轉難眠,最後悄悄下床,瞞著芽實給葵寫了一封長信。
在公園出口處,崇從皮夾中抽出一張紙片,說一直忍著不知什麼時候交給我才和*圖*書好。
「你爸說他會回來。」姑姑凝視著爺爺說。
姑姑領我們去爺爺的病房。百葉窗拉下一半的窗外,是井之頭公園的翠綠景致。爺爺躺在頂樓病房的大病床上,鼻孔插著管子,精氣盡失的臉上纏著紗布,顯露出暈厥時的疼痛。
「是嗎?她回米蘭了。」
等待心情平靜後,才小聲說:我知道。
我笑不出來。
下午,爺爺突然病倒的通知來時,我和芽實未經爺爺許可,正將他的畫掛在客廳牆上。
「心情好了?」
兩人再次相視而笑。
但是,我擁抱她時常常陷於錯覺,以為我身體下面的是葵而不是芽實。
那晚,我望著牆上的畫,和芽實開了瓶葡萄酒。告訴自己爺爺也有壽命期限後,一乾而盡。要是爺爺有個萬一,我真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爺爺於我有著等同父母的份量。
這下,我確定葵三十歲生日那天在佛羅倫斯大教堂頂上見面的約定,真的是僅止於天真夢幻的約定。那是兩個人最幸福時期的約定。後來發生過不幸、以及之後各自走向自己人生的我們之間,還能實踐那玩笑般小小約定的可能性似乎不到百分之一。我只能無奈地苦笑。崇看著苦笑的我,視線帶著同情。
芽實不可能沒發現我那沒有心的事務性動作。不,或許她發現了,才會要求那樣多次吧!在她看來,只有歡愛才是確定我對她感受的方法。歡愛也是確定我們聯繫在一起的最佳方法。
「這幅畫就裝飾對面那房間吧!」她說。
「我也沒想到還能這樣容易就和你再會,我簡直像邱比特一樣。」
「心情?」
崇發現我不想蒙混,努力維持臉上的笑,可是那份努力似乎也落空,變為強撐的僵硬表情。芽實迅速打量我們的表情,最後瞪著我,「你們隱瞞了什麼?」
他爽快地笑說:「正確來說是宗教學,只是我最有興趣的是佛教教義罷了。」
時間流逝。記憶宛如奔馳而過的火車窗內拋出的行李,被棄之不顧。
是崇製造我和葵交往的機會。葵和崇都是歸國子女,而且都是米蘭日本人學校的同班同學。我曾和崇同班,有一次崇介紹葵給我,我對她一見鍾情。我和現在一樣,絕不是有勇氣的人,總是處於被動,不曾主動追求過女生。我對葵的愛慕與日俱增,最先與人商量這份感覺也是和-圖-書跟崇。我要崇去問葵對我有什麼想法,總算得到吐露衷曲的機會。
校慶那晚,酒喝多的我和學長吵架、在眾人面前被海扁一頓的事;下課後在學生交誼廳裡,和同學天南地北閒聊的事;我們兩人為首組成短歌和俳句社團的事;崇勸我參加志工的事;崇和那裡認識的女孩談戀愛的事……
「會來吧!」
芽實輕聲嘆息,「我在你身邊。」
崇在那一瞬間好像自覺失言地緊閉上口,我傾身向前,等他開口。
他也一副驚愕的表情。誰啊!背後傳來芽實喳呼的聲音。我陷入霎時回到學生時代的錯覺。
崇搖搖頭,低聲說好像沒有。
我回日本時,爺爺勸我回三鷹的老家住,但是我不習慣姑姑那說不出的彆扭氣氛,結果一個人住在梅丘。和姑姑許久不見,再次見面,仍處處顯得尷尬。那彆扭的最初印象是我的誤解嗎?她的臉哀傷陰沉,顯得柔弱無助。
「米蘭。」
「因為有遺產啊!」
漫長的沉默後,崇口中說出的葵的現在生活不能不使我震驚。那是我完全不知道的葵。和美國人同居,對我來說是最大的衝擊。
崇和以前沒變,用當時那認真的——不,比當時更直率的視線望著我。雖然同年,卻有著年長者的包容笑臉。他用力點頭。
「我一直是個好男人呀。」
「你以為她瞞著你自己去做那件事,是個天大的誤解。」
我們從中午開始,在車站前的小酒館不停地乾著葡萄酒,聊著回憶。
我再次凝視姑姑。她側面的太陽穴周圍浮著青筋。父親生氣時也浮現一樣的粗血管。小時候,我一直以為父親的血是藍色的。
崇裝傻地問:「什麼?」
「順正。」
「見面了?在哪裡?做什麼?」
「順正。」
「有孩子嗎?」
崇不只在考試時,在整個大學生活裡都算是我的恩人。
「我還有好多事要和爺爺談。」我說。
「我看門牌還是AGATA,心想搞不好你在,沒想到你真的出來應門。」
「我是到這附近來拿資料,經過這裡,看這棟建築還是和過去一樣。」
芽實說要準備午飯,我拒絕了,於是一起出去吃。我不想讓崇看到太過家庭化的地方。我雖說明芽實是「情人」,但我知道那一瞬間,崇的視線明顯徘徊在過去。
我只有聽她的,把那幅最大、題為「繫和_圖_書絆」的百號大畫搬出來,設法掛到牆上,電話就在那時響了。
我慎重地選擇詞彙問他。我看見光在崇的瞳孔深處靜靜喘息。為了突破過去的此刻,我屏息靜聲,等待他的下一句話。
「你怎麼知道?」
「啊,好久不見了。」
「其實不需要放在心上的。」
又叫一聲。聲音比剛才更靠近、更生動。我張開眼皮,芽實的臉正窺看著我。
「現在的我嗎?現在的……,抱歉,我該道歉的。」
「一事無成哪!」
結束後,芽實問著茫然眺望天花板的我。我不顧忌地說出「我頭暈」這明顯是謊言的台詞,但我真的看到了過去。
「每次考試時,我就要向他求救!」
「為什麼閉著眼睛?」
一九九九年初春。漫長的冬天過去,陽光含著溫暖的氣息,風雖冷卻清爽,告知新的季節來臨。
我回頭瞥了一眼畫,沒說什麼就準備出門。芽實說要跟我去,我沒答應,說我一個人先去看看情況。她不肯點頭。
我趕到爺爺住進的三鷹醫院。用電話通知我的是姑姑文江。姑姑也是畫家,結過一次婚,但婚姻不順利,之後一直陪在爺爺身邊,並照顧植物人狀態的奶奶絹江,親子三人一起生活。
做|愛前,我和芽實為了芝麻小事爭吵。最近,我們就像夫妻為了日常茶餘飯後的瑣事爭吵般,常為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爭執。從那次說好要去美術館,我卻突然說不去開始。我們總是以做|愛和好。
崇開始述說我不知道的、關於葵的事。昔日的事件,像風鈴在風中搖晃般發出乾澀的聲響。是冰塊和冰塊在杯中碰撞的冷冷音色。
春天又來了——
「順正當時和什麼人交往?」
芽實溫柔地靠近我,「沒事的,他一定會好的。」
上面寫的像是住址。熟悉的字跡。在我發現那是葵的筆跡前,崇就說是葵交給他的。我反射性地問「做什麼?」,崇無力地搖搖頭。
我嘆口氣。
「突然病倒的。」姑姑哭腫的眼睛望著我。
崇說他大學畢業後為學習宗教而重讀大學的心路歷程時,芽實突然站起來,拋下我們走出去。
芽實還沒有從父女不能交談的衝擊中恢復,這也是她離不開我的理由之一。她顯然在我身上看到家人的影子,那幾乎可以說是妄想。她常常望著遠方呢喃:「我的夢想是做順正的新娘、我的未和*圖*書來是生順正的孩子。」觸痛我的神經。
我們互相擁抱。穿著睡衣的芽實從裡面出來問是誰,看見兩個大男人抱在一起,不解地問:怎麼啦?
「怎麼會?為什麼這麼想?」
「你爺爺也是我的朋友嘛!」
我一直目送崇的背影,我無法從那地方移開。閉上眼睛,那裡有十多歲的葵,葵獨自走在黑暗路上的影子。我想喊她。那麼虛弱無助,眼看就要倒下的孤獨身影。
我們在醫院大廳等候,直到醫生告知「度過危險期了」才放心回去。
「還沒有意識,不過可以進去看他。」
「真的會來嗎?」
「感謝我吧!多虧了我才有現在的你。」
是葵的聲音。
三鷹的醫院是父親出生的醫院,也是奶奶斷氣的醫院。近年改建一新,不像奶奶住院時那樣氣氛陰暗。一進大門,中庭吹來涼爽的風,心情瞬即好轉。
我們走在羽根木公園裡。梅花盛開的公園裡擠滿了人潮。我們穿梭在遊客之間,崇指著要去借資料的宗教學權威家的方位。
兩人相視。我發現芽實深陷的眼角有一顆晶瑩的水滴。唇自然疊在一起,舌尖交纏,她的淚沾溼了我的臉頰。被芽實雙臂緊緊抱住,那不是痛苦,反而是療癒。
芽實向我求歡相擁時,我的心也不在。男人那動物性的虛無於此顯現,即使無心,仍然能和女人做|愛。那半是同情的行為,也是對芽實的侮辱。每次結束後我都後悔,不能再繼續這樣下去,但得過且過的怠惰性格,讓我不斷地寄身在瞬間的快樂裡。
心這個東西實在麻煩。也因為不知它在肉體的什麼地方,因此,覺得心痛和身體其他部位——如肩膀、腳踝的疼痛完全不同,根本無計可施。我還不知道如何憐恤那不知存在何處的心的方法。因此,我就這麼一直心痛地活著,隱隱盼望時間能夠帶來解決,盼望流逝的時間能治癒心病、讓我忘記過去……
「我是不知道,不過,這傢伙很受歡迎。身邊總是圍著一大堆女生。」
一閉上眼,就看到大學時的葵。藏在黑暗中的葵。怯生生的葵。記憶中兩人做|愛的地方,不是十年前的這裡,就是她在祖師谷大藏的公寓。而她絕不答應我在明亮的地方做,因此記憶中只有在夜裡,夏天時浮現月光下,或冬天時電暖器紅燈照射下,她肉體的模糊輪廓和眼球的溼潤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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