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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風沙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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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猝襲

第三章 猝襲

血從牛恩的左肩上朝外湧,半邊身子熱呼呼的,濕漉漉的牛皮護套上全結著血餅;這個會武術的硬漢心裏躁急得像燃著一盆旺火;眼前這場糊塗仗把人頭全搞昏了,時辰滾在釘板上,寸寸見血光,四判官如今是擱在一桿沒有秤鉈的空秤上,秤不出他究竟有多少斤兩;赫赫有名的關八爺,槍法如神的保爺,拎天掄地的小牯爺,看來全不在四判官眼裏。對火比不得賽亮轎,這幫精壯的抬轎手雖有好匣槍,可是一向沒跟土匪對過火,真刀真槍玩起來,就顯得處處吃虧;天快上二更了,東街的火勢很惡,西園上又打得很緊,南北大街滾來滾去的不斷馬蹄聲;幸好保爺事先還作過一番準備,要不然,萬家樓更要慘了。
「甭以為四判官豎狼牙樁,揚言要捲萬家樓全是虛張聲勢,保爺,你該明白這個。」關八爺說:「您不記得去年元宵節,四判官捲掉柴家堡嗎?」
「狗娘養的,我著了那傢伙的道兒了!」石二矮子噙噙咧咧的罵說:「竟把老子四馬躦蹄吊在這兒?!」
馬群過後,槍聲越響越密,估量著朱四判官一夥人,今夜是全數捲進來了;小牯爺臨走說是去設法救火,槍子兒呼呼的到處飛刮著,誰能在彈雨裏救得下這場火?!火勢也是越燒越旺了。
「是誰在叫喚您?八爺。」珍爺說。
威名遠播的萬家樓,從鐵頭李士坤之後一直為黑道人物側目,這一回可算慘了,若沒遇上關八爺和他響鹽幫的弟兄們拔刀相助,逼使朱四判官趁夜遁走,祗怕硬會被土匪連根捲掉,就像柴家堡一樣。
業爺沒答理,他祗是渾身震動了一下——一支燒得正旺的火把業已扔上了馬棚。火把在風中一舐上了棚脊的乾草,立刻就擴燃開來,恁誰也救不了啦。
「要是人戴它的話,正在前額正中。」四判官伸伸舌頭說:「無怪你說關八狠,這手槍法,實在是高明。不過關八遇上我,他本事再大也不成!我在這邊窩住他不能拔腳,你還是催著那撥人,拾了碓木去撞門。關八一急,非露頭不可,那時我們再伸槍蓋他。」
石二矮子打從腦殼上挨了兩酒壺之後,就做起夢來了;夢見黃黃的扁大的月亮掛在萬家樓飛起的簷翅上,七台滿綴著七彩琉璃和瓔珞的亮轎像走馬燈似的飛旋著,無數鑼鼓狂敲狂打,直像要把天蓋掀翻一樣;石二矮子夢見面前有壺酒,那股香醇味直撲人的鼻孔,伸出舌頭舐舐,果然是酒,簡直又不像是夢了;再他娘搖搖頭,既不是鼓鳴又不是鼓響,乒乒乓乓,竟是一串串放不完的花炮了;再聽聽,天爺呀,哪裏是花炮竟是一鍋沸粥似的槍聲……我他媽怎弄到哪兒來了?!石二矮子挪挪身子,身子便在酸棗樹的大椏杈上搖晃起來。
業爺望望長牆背後的火勢,墨黑的天角上飄著一陣陣蝗蟲似的火星;近處的槍聲一歇,遠處的槍聲才隨風颳進人耳裏來,自東到西,打北朝南,不歇聲的響成一片,估量著四判官今夜捲進來的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單就馬棚四面就有兩三百口兒。十來桿槍,就算人人全是活線手也決擋不得這多人一窩蜂朝上湧,要是再等一袋煙功夫,街裏撥不下人來,西園上的馬就不再是姓萬的了。
四判官來得真像是一陣霾雲挾著的風沙,一剎時就把燈火輝煌、人山人海的萬家樓捲進昏黯裏去了!主領萬家樓各房槍隊的業爺,初接火時就被困死在西園子的馬棚裏,保爺一中槍,整個萬家樓就沒有施行號令的人了;小牯爺騎著黑馬,帶著一夥兩手空空的槍隊,在人堆裏亂撞,到處招喚人去推水龍,而那些惶亂的人群一聽槍響,祗恨脅下沒長一雙翅膀,哪還有心去救火?!小牯爺沒辦法,親到東柵邊,招喚方堡裏的槍隊出來救火。
「你們留在街上防著殘匪舉火。」關八爺跟雷一炮說:「甭讓殘匪焚掠各房的宅子,我要追出去,跟咱們的恩人保爺報仇!」
「放心罷,姑娘,」關八爺說:「如今賣命不賣命,業已由不得我了……」
「大板牙你這個主意罐兒,你拿個主意罷?」業爺說:「咱們這十來桿槍挺是挺不久的了,世保爺那邊若不從速撥些人過來,眼看保不住這些牲口啦!」
關八爺也側過身子,苦笑說:「保爺,在此地,誰不知萬家樓是隻鐵桶?我一點兒也不擔心四判官硬砸桶殼兒,祗怕他認準桶底鑽出個窟窿,甭瞧祗是個小窟窿,桶可就不成桶了!……會上這麼多人,一出了事,您那些槍火朝哪兒潑?他四判官混在人窩裏拔槍,您總不能朝人頭上回槍潑他?!人堆成了他的擋箭牌,事兒就難辦了!」
話沒說完,從宗祠的門縫裏響了一槍,聲剛起,四判官一露頭,右手橫著匣槍還了個兩點放,這才蹲下身察看那帽子。原來那頂帽子經這一槍,已經前後透風,開了兩個洞,不但帽子被打穿,連匣槍的槍管也叫打缺了。
「沒見著。」小牯爺說:「並不是我在這兒信口評斷八爺的長短,俗說『窮寇莫追』,實在是有幾分道理。關八爺他再豪強,也祗是獨馬單身一個人,就算能追著四判官,又能把土匪怎樣?——我領著幾十桿槍出南門,沙路上,帶霜的衰草上,盡是紛亂的人腳印兒和馬蹄印兒,我們尾著蹄印走,追到沙塹那兒,蹄印分成三路,可見四判官手底下的匪眾退散了,三路裏,怎知關八爺他追賊走的是哪一路?」
「伙家,盯住門把兒八叉兒,甭讓他脫身!」
石二矮子苦著臉吱了吱牙:「到他媽這種辰光,你還開什麼窮心?!老子豈止喝光了酒,連酒壺也給啃扁了……我他媽腦袋上可沒長牙呀!」
朱四判官彎過水塘,西園上的馬棚燒得正烈,一群散了韁的馬匹到處奔竄著,路上碰見五閻王,牽著馬貼在後街的屋簷邊等著什麼似的;他領的那一撥人,亂七八糟的蹲成好幾攤,兩支碓木沒有人抬,空放在一邊。
「我清楚,」保爺重上一句說:「萬家樓不像柴家堡,我知四判官是隻又刁又滑的老鼠,我這回行賽會,正是張開籠口,趁機會夾住他的鼻尖。」
關八爺沒答話,外面的匣槍響得像炸豆似的,有人喊著:「射那匹大麥色騾子,那是姓關的坐驥,射倒牠,就好像砍斷關八的兩腿!」隨著這樣的喊聲,關八爺的麥色騾子真的中了彈,掙斷韁繩,慘嘶著,狂跳一陣摔倒在一檯亮轎旁邊。
天亮了,灰黯的晨光落在宗祠的灰色瓦脊上,十幾具死屍橫陳在宗祠天井裏的草蓆上,儘管頭臉全蓋著白紙,仍掩不住那灘灘的血跡,死者的家屬披上孝服,圍著屍堆嚎啕哀哭著,誰聽到那種刺心的哭聲也會感到鼻尖酸楚,滿眶凝淚。
關八爺凝望著腳下的大廣場,場心正行著奔轎的各頂亮轎和滾動的人群,他的兩道濃眉緊蹙著,彷彿有一種推不開的陰影,黑鳥般的棲落在他的臉上搧著翼子。不錯,保爺在某些地方,確有些像當年萬金標老爺子那種雄風豪氣,可也有些年輕人浮誇味兒;就算萬家樓事先有準備罷,也未免把四判官估量得太輕了。依朱四判官那種計算,他若沒訂妥破你陷阱的法兒,他決不至於冒險朝裏闖,他闖柴家堡,是先踩清了柴家堡無備,才敢明火執仗朝外豁的;你萬家樓一舉一動,決瞞不過躲在暗裏的朱四判官的眼;甭看眼前熱熱鬧鬧的,祗消一眨眼功夫,說變可就會變下來啦。當真如小牯爺說的,不用做客的費心,那倒好了……
倆人繞過幾戶人家,彎腰蛇行的到祠堂西邊的牆腳下面,那兒已經伏的有幾個快槍手,有一個把熊皮帽子歪壓在額上,好像睡覺的樣子,四判官使手一扳,那人倒顯得蠻親熱,投懷送抱,就勢躺到四判官膝上來了;藉著閃跳的火光一看,那人的眉心中了彈,槍眼很小,血都從後耳一側滴盡了,前面祗凝聚著一塊血疤,乍看祗像和*圖*書是一顆主紅運當頭的喜痣。
四判官這著兒夠狠的,匿守在宗祠裏的關八爺心裏也有了底兒了。東邊的大火沒熄,西邊的馬棚又延燒起來,樓堡前的廣場上空,不時捲騰過綹綹的煙霧,從廣場通向四邊的各街各巷,人影幢幢的盡是土匪,有十幾匹散韁的馬匹,被散廣場,東奔西突哀鳴的嘶叫著。在西邊的矮石牆外,同一個地方,總伸出那麼樣的半個戴皮帽的腦袋,一口一個四爺,四爺,估量著就是朱四判官。
關八爺剛說到馬,樓側面石樁上拴著的幾匹牲口就同聲嘶叫起來;街口處掠過兩三條狂奔的人影,一路喊叫說:「北柵門大敞著,四判官馬群踹過來啦!」喊聲沒完,一陣急雨似的馬蹄聲敲打過街口,馬上的人甩出一梭火,狂奔的人影有兩個當場倒下,另一個踉蹌的撞進廣場,也祗撞了三五步就改成爬著了。
大狗熊一滾身伏到門後,理手潑出火去,匣槍子彈緊擦矮石牆上空飛過,把牆頭封住不讓對方探頭,關八爺趁著這空子飛身撲出,在廿多級階台上橫身飛滾下去;等大狗熊一匣火潑完,對方伸槍回擊時,關八爺業已撲在保爺那匹白馬的馬背上,馳到影壁長牆那邊去了。
「關照後尾的兄弟放下他來,」四判官冷冷的說,帶動韁繩時忽然又補了一句使石二矮子頭皮發麻的話來:「要是他走動不便當了,就把他留在這兒好了!」
「珍爺是個文弱人,」萬梁也在一邊說:「若論調度槍隊,上陣掄槍,那實在是不成。萬家樓今夜叫弄得混亂不堪,總領槍隊的業爺叫困在西街,掄得開槍的小牯爺叫隔在東面,一族之主保爺叫人放倒在這裏;八爺您是助人助到底,事到這步田地,這片爛攤子祗有您才能收拾得了。」
「關八爺來了!」其餘的弟兄一條聲的咐和著。
牛恩領著人穿過黑巷,轉上西面正街,一路上沒見著土匪的影子,祗是有個土匪攀在一座染坊架上,乘牛恩經過時,居高臨下甩出一梭火,使牛恩的左膀子帶了彩,另外又撂倒兩三人,牛恩一側身閃至廊下去,理手還槍,使那人從高高的木架上翻落下來,屍首橫在街心。
「這座樓還得要守著,」關八爺說,「這兒地勢高,控得住四邊的瓦面。帶短槍的用不著窩在這兒;煩牛恩老哥領著,去跟西邊的業爺匯合。四判官差來臥底的傢伙,我料定他們必先搶馬棚,他們斷韁放馬,使萬家樓拉不出追兵,這是四判官的一著老棋!」
「保爺中槍了!」誰說。一個女娃失聲尖叫著撲在保爺身上,那是珍爺的妹妹萬菡英。關八爺滾身過來托住保爺時,三排槍彈擊滅了石牆上的一支火把;保爺那隻捂著前胸的手緩緩的鬆開,血泉朝上噴湧,染在他紫緞團花襖面上。
「嘿,夥計們,裏邊那幾個不知死活的傢伙簡直不是個傢伙!他們既不要吃飯的傢伙,咱們就操它一傢伙!繡球風進澡堂,捧著它窮泡,咱們可沒那種消閒勁兒!」
「慢點兒,大板牙!」小牯爺說:「你捉著什麼了?」
「甭談了,頭兒。」老五苦著臉說:「那邊撲不上去,硬叫宅子對面宗祠裏的一匣槍鎖住了,我親眼看見五匹馬過來,對方連發五槍,四匹馬變成空的,還有一個拖在馬蹬上,這明明是點卯,馬快不如槍快,你叫這些夥計抬碓去撞門,那不是拿人屍去玩疊羅漢?」
天近傍午時了,趁夜追賊的關八爺沒有回家,接應關八爺的小牯爺和響鹽幫裏的漢子卻回來了。
「留你一口氣傳話給四判官,」關八爺在高樓的牆影間回話說:「插手不插手,是姓關的事,可甭扯上我六合幫的這夥子兄弟。四判官有酒有菜,有槍有火,不論文的武的,日後這本賬全記在我關八頭上,姓關的全領著了!」
昨夜聽說關八爺來了,她像沉船落難的人攀著一塊巨木似的歡喜,關八爺知道她,知道她的過去,她並不是天生淫|賤,甘心操賤業的女人,她是落難落在風塵裏,像許許多多古唱本兒上的烈女的遭遇同樣哀淒。但老天不長眼,沒讓她見到關八爺,萬梁就已經死了,她哭著,一半是哭萬梁,一半是傷心她自己的命運。
能說是保爺有錯嗎?錯也錯不到精明半世的保爺頭上;以萬家樓的槍支實力,對付朱四判官實在不算一回事兒,業爺想過這一層,可是誰知朱四判官來得這樣快,算得這樣準?若沒有內線,保爺如今決不至於直腿直腳的陳屍在這兒了。
「關八爺來了!」雷一炮一面放槍,一面這樣的暴喊著:「不怕死的快拿命來!」
槍聲在四面響著,萬家樓的槍隊眼看那些土匪在人群裏橫衝直闖,沒有一處還得上槍的。土匪究竟來了多少?沒人曉得;四判官人在哪兒?沒人曉得,所有萬家樓槍隊上的人全像戴上驢眼罩兒一樣,在四判官的鞭子下面打轉。四判官祗用六七支匣槍,就圍住廣場前保爺和珍爺領著的這百十來支槍,兩梭火潑下來,先把保爺放倒在平台上,餘下一個優柔寡斷的珍爺更沒門兒了。
業爺這著棋走得不錯,槍隊上僅餘下的六七個人,分在馬棚裏抽刀割斷馬韁,那些驚馬紛紛噓叫著揚蹄離開著了火的馬棚,踹開南面的柵欄,狂奔出去。混亂中,業爺領著那幾個槍手跳上無鞍馬,雙手扯住馬鬣,全身貼伏在馬背上衝了出來;夜暗加上混亂救了他們,那些土匪除了尾著亂放槍之外,沒人能攔得住狂奔的馬頭。
可是朱四判官腦瓜也夠靈的,西園上的馬棚裏沒搶著馬,就知道非使出快刀斬亂麻的手法不可,要不然,等到天亮之後,甭想安安穩穩的脫身。若要使萬家樓服貼,首先得踹開萬世保的宅院;若想踹開萬世保的宅院,又非先拔掉被困在宗祠裏的關八不可;若要拔掉關八這顆扎手的虎牙釘,單靠七八支快槍還不成,非得自己動手;主意打定了,夾馬就奔宗祠西邊闖過來。
「我去!」剛從東街火場救火回來的小牯爺說:「我剛著人把設伏在北面蘆葦蕩的槍隊抽回來,正好領他們去追賊去。」
「四哥,」那個叫老五的傢伙勒著馬打轉說:「踹開萬世保家的宅子容易,祗要您能伏得下姓關的,我能把萬家樓拿當平陽大路走!要不然,關八那支匣槍可真難對付,誰也沒那多腦袋預備著!」
事到危急處,業爺心裏倒有了主意,悄聲吩咐大板牙說:「你甭再死死的蹲在這兒了,快替我傳告過去——斷韁放馬!土匪撲馬棚,跟就落在這群馬上,咱們如今雖守不住馬棚,卻也不能讓他們撿了馬去。這邊一放開馬,土匪準撇開人去攔馬,咱們押後催馬過橋,藉馬群的衝勢突出去!」
「頭兒,順這座六畜廟彎過水塘,那邊可就是萬家宗祠了!」一個聲音說:「姓關的業已叫軟困在那邊,萬世保也業已叫放倒了。」
看著不是勢頭,業爺隱在馬槽背後嚷著滅燈,西棚裏有個傢伙傻不楞登的站起身,想到棚簷下去托燈,剛伸手托著燈底兒,一聲槍響,那人在原地舉著手狂轉了兩圈,讓搖曳的馬燈晃動他的影子,然後他便像一隻被鞭抽的陀螺一樣,旋身匍臥在馬槽上,彷彿渴極了要掬一捧水喝的樣子。有幾個膽大的槍手顧不得亂槍刮耳,藉著那些踢跳不安的牲口作遮擋,竄至馬棚頂上回火。手抖心慌的業爺連發四彈,才把靠近的那一盞馬燈打滅了。
「我寧願把舉喪的事壓著不辦,也不能讓八爺有險失。」業爺斷然說:「就算保爺沒死,他也不會批斷我一個『不』字。——若沒有關八爺在這兒,萬家樓決不止死這幾個人,他能為萬家樓豁命,我們絕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四判官分三路退走,我們就得集齊槍隊,分三路追,總有一路能接應得著關八爺。」業爺正待吩咐集槍隊,就聽有人報說:「業爺您甭著急,關八爺回來了!他騎著保爺的白馬一塊玉,馬毛全叫血水染得透紅,馬鞍兩邊,滴和-圖-書溜搭拉的掛著六七顆人頭!……」
「我從沒見過像關八爺那樣的人,」萬菡英像打惡夢裏醒過來似的,餘悸猶存的白著臉說:「堡樓外面的那些匪徒,十來支快槍,三面圍著他,他跟我們伏在鐵門後面一動不動穩著打,一有機會,就像虎樣的撲出去了!」
「那不成!」業爺猛地跳起身來叫說:「誰?誰領著一支槍隊去接應他?無論如何,咱們不能讓八爺他有什麼閃失的。」
正想著怎樣擺脫糾纏,忽聽有人敲響堡樓背後通向宗祠天井的那扇鐵門,叫說:「關八爺!關八爺可在裏面?」一聽那嗓子,關八爺的精神就來了;因為他聽得出大狗熊那種砂擦般的粗糙的嗓門兒。
果然那群馬並沒直朝西放,出了長牆立即兜韁,沿著廣場西面的矮石牆奔至樓西,馬蹄聲突然停住,石牆那邊有條響亮的粗嗓子指名喊說:「六合幫領腿子的關八爺聽著,咱們頭兒吩咐咱們放話,這回咱們捲萬家樓,早就豎過狼牙樁,明告江湖各界朋友的了!這檔子事,請甭插手!若是硬要牽進去,祗怕六合幫腿子望不見大湖……到那時,可是鹹菜燒豆腐——有(鹽)言在先,怨不得咱們啦!」
「他怎樣?」萬菡英哭問說。
「那八爺您?」
「你先橫掃它一匣火!」關八爺吩咐大狗熊說:「我好出去把他拔掉!」
人叫吊在這種倒楣的僻角兒裏,想央誰把自己放下來,至少今夜是沒指望了,長牆下一溜兒蘆荻叢裏,不時有水波漾開,把水面上的火和雲抖亂,顯然有人躲在那兒想撲打馬棚;石二矮子又不敢冒冒失失的放聲叫喚,祗好癩蛤蟆墊床腿——死撐活挨的咬著牙乾等著。
倆人正說著話,就看見東面老二房的那條街有一片紅光沖起,描出一排參差的脊頂;人群裏有人大喊說:「東大街起火了!」不知是誰跑過來叫小牯爺,說是起火的地方正是老二房穀倉左近的輾房,若不趕急推水龍,穀倉祗怕保不住。
「我說老五,你怎麼弄的?」四判官說:「虧得你渾號叫閻王,我看還不如一隻縮頭烏龜!」
第七頂亮轎在鑼鼓聲裏演出特技,主槓手一聲呼哨兒,廿四個抬轎人使雙手把轎槓高高舉在頭頂上,狂奔著拐了三個險彎,轎身緊緊擦著紅漆木桿閃過去,轎槓兒從左肩換至右肩,從右肩又換回左肩;這一著兒功夫全靠一個三字訣:快!狠!準!要不然,連人帶轎都會摔到桿外去了。
關八爺這樣一從堡樓裏奔出來,和響鹽幫原有的弟兄合在一起,四判官也知道棘手,不到一剎功夫,匪眾就吹響牛角朝南邊潰退了。
大狗熊使攮子挑斷了石二矮子的繩結,悄聲說:「這幸虧湊著夜晚,混水裏頭好摸魚;四判官這回捲萬家樓,可把此地各伙散匪全捻成股兒來的,這幫跟那伙,對面不啃西瓜皮,要不然,咱們倆還想留住這張人皮?……這兒待不得,要想活命,就得趕快走,找八爺去。」
關八爺沒料錯,四判官確把劫馬當成頭一著棋;在四十里野蘆蕩,祗要能闖開萬家樓的馬棚,把馬匹放走掉,就如同砍斷萬家槍隊的雙腿,使捲進來的人放心洗劫到五更天,然後消消停停的退走。為了使己方行動快捷,兩撥攻打馬棚的,是北地徐四和錢九的旱匪,他們跟四判官牽起股兒來捲萬家樓,兩眼就落在馬上,在這一路荒廣平陽,膘健的騾馬就是人的翅膀。
連萬家樓的人也沒想到,原是極得勢的匪徒,怎會在突然之間潰退掉的?槍停了,火熄了,嘈雜人聲飄遠了,業爺的槍隊佔穩正街,好不容易把混亂的情況穩定下來,珍爺也帶者槍隊出堡樓,把散在各處的人槍集攏。
「這把火起得太突兀,」業爺說:「祗怕是四判官嗾使他手下縱火,趁亂好行事。大板牙適才抓著個臥底的,待我先去盤問盤問。」
「萬家樓的事,不用八爺您這做客的費心,」一旁的小牯爺說:「您看,我空著兩手,連傢伙全沒帶在身上,我若擔心四判官會來,我就不至於這樣放心了!」
「可惜人家關八爺沒喝采。」保爺取笑說:「五妹妹,你這可是老王賣瓜,自賣自誇。」遂即轉朝關八爺說:「八爺,您沒見這頂五鳳轎?論裝點,是七台亮轎裏頂尖兒的;論抬轎手的功夫,也夠一等一了罷。」
儘管保爺沉得住氣,賽會場四面的人群卻亂得一塌糊塗,火勢蔓延得很快,把半邊天的灰雲全映紅了;房屋的黑影在人眉眼上搖晃著,老遠全聽得見乒乒乓乓的炸瓦聲,火舌跟著衝了上來,捲在濃煙裏的大陣火花朝南面飄散,裹在黑夜當中的一角天地全現出奇異的慘紅,人群在擁擠中跌撞著,撞倒了扛著高桿的,燈籠跌落在人身上,有一個女人的脊背上背著一把火,惶惶驚叫著朝樓前飛奔,匍倒在亮轎前面不遠的地方。
石二矮子閉上眼,心想這可糟了,照四判官這種謀演算法兒,不單八爺他逃不過,祗怕咱們那伙兄弟也得貼幾個進去了,趁這個機會若不設法下來,等明早下來,怕祗能幫關八爺抬棺材啦!……
那人摸著旗杆斗上的繩結那麼一抽,石二矮子疼得嗷嗷叫的被放下地來了;石二矮子沒命的翹起腦袋,等那人來挑開繩結,那人把帽沿壓在鼻梁上,懷裏摘出一把攮子,大步跨將過來,並不忙著挑開繩結,卻先伸腿一撥,把石二矮子撥得仰臉朝上;那人把攮子反攏著跪下來說:「二哥,你就安穩些,替我留在這……兒……罷。」
攮子猛然朝上舉起,石二矮子突然迸出話來叫:「大……大……狗熊!原來扒……灰匠就是你呀?!」
「就煩萬掌櫃的您領著平台上這幫人,分兩路翻到兩邊瓦面上去,每段街口留幾桿槍扼著;其餘的竄著瓦面走,遇上動靜,立時匿退到脊影裏,在暗處開槍。」關八爺說:「請關照槍隊上的哥們,留神哪個方向槍聲密,就朝哪個方向竄攏,咱們竄瓦走,比那幫土匪繞街要快當,打這種混火,誰運行得靈活,攏集得快當,誰就佔便宜了。」
「你這是幹嘛?」老五說。
「呔,看馬的將頭們聽著,」長牆外有條嗓子叫說:「爺們相中了這條棚子的馬啦!你們若是不退,徐四爺我就使麻繩拴住你們的脖項頸兒,活活的馬拖你們十里!」
珍爺果然潑出一匣子火,關八爺把保爺的屍首連拖帶挾的搶了進來。有人把鐵門浮掩上,幾個人就落在沉黑裏了。
馬群打眼下竄過去,拎著長槍的匪群總有百十多,越過六畜廟後,散開朝西邊的長牆撲過去。石二矮子斷定這夥人連四判官在內,全沒走附近有方堡夾峙著的柵門,他們走的是一條暗路;萬家樓裏沒扒灰匠,我姓石的做鬼也不心服。
「稍停點開槍,」西邊又有人喊說:「我錢九一向是菩薩心腸,不忍趕盡殺絕,你們扔槍放馬,我錢九不搬你們吃飯的傢伙下地……」
「伏下身來!伏下身來!」關八爺說。
「這邊的槍枝還嫌太多,」關八爺跟珍爺說:「黑夜裏跟四判官這幫土匪打混火,就算是居高臨下,也是沒眼的瞎子,他祗消用幾枝匣槍鎖住你不動,他就好在旁處順心如意的捲劫!」
堡門一開,黑裏翻上來一批使快槍的土匪,連打帶衝,把扼住萬家樓東角的那支槍隊給撞散了;小牯爺退進老二房的宅子,土匪就把他包住了打。北門附近的方堡裏,萬家樓的槍隊倒放有幾十桿槍,因為一直耽心朱四判官闖北門,那幾十桿槍空瞄著北柵門,結果連人影兒也沒見著;而西門的馬棚一帶,槍火密得分不出點來。
儘管蚊蚋粘在蛛網上了,關八爺還穩穩沉沉的等待著最後的一個時刻;勿論他朱四判官怎樣豪強,他拿萬家樓比做柴家堡他就錯了;萬家樓各街各巷全攤在關八爺手掌心,甭說洗劫,單給www•hetubook.com.com他四判官一整夜時光,讓他挨戶擂門也擂不開這兒的千門萬戶;朱四判官贏祗贏在「措手不及」四個字上,以靜打亂;若等萬家樓槍隊喘過氣來,十個八個四判官也未必佔著便宜。
「你說對了!」關八爺爆出一串帶火的爽笑來:「——明早又是個陰霾天。」
大鬍子牛恩領著的這一批抬轎手撲路朝西街去,這批人全是各房族裏挑出來的精壯的漢子,使的又全是連發匣槍,按理說,一直闖進西園子的馬棚,解救出被困住的業爺,不是四判官攔阻得了的。
「我說八爺,」那邊的石二矮子不哼了,正經的說:「您看,西邊那道矮石牆中段,常冒出來的腦袋定是假的,——明明中了槍,還在那兒搖晃!」
奇的是,那腦袋明明中了槍,隔下一會兒,依舊冒將出來,還是打著同樣的嗓門兒喊叫著;關八爺又發現,每當腦袋挨槍之後,另一顆腦袋在一旁一晃,緊跟著發槍,槍法奇準,子彈呼呼呼的飛進門縫,射在背後的石牆上。不用說,朱四判官今兒晚上是存心把自己絆上了。影壁長牆那邊,不知何時已爬來一撥兒抬著碓木的匪眾,在那兒轟隆轟隆的撞門,那些人彎著腰,用長牆作途擋,使人無法伸槍,連樓上的長槍也射不進影壁牆根的死角,若想把撞門的那伙匪徒擊退,自己非離開這個被困的地方不可。
「招呼一夥人散開點,」牛恩說:「咱們全穿著賽會的衣裳,甭擠在大街心裏給人家當活靶,誰腿快,誰就先竄到西園上去,給業爺報個信兒,不論馬棚怎樣吃緊,業爺也不能叫陷住身;要不然,萬家樓就要叫四判官給抖散了……」
一梭匣槍子彈不知從哪兒潑過來,叭叭叭叭掠過人頭頂,打在高樓的石牆上,有一個護從保爺的漢子中了彈,匍倒在保爺坐過的太師椅背上。手拎著匣槍的珍爺嚇得躲到椅子後面去了。六合幫裏開頭腳的雷一炮搶下石級,翻過那脊背著火的女人,橫拖著她,背上的火叫拖滅了,卻留下一條長長的黑印。
「先撲開馬棚放馬,」領頭的灰斑馬上的精瘦的中年漢子用冷冷的嗓子吩咐說:「老五,你帶一撥人,抬碓木撞開萬世保家的扇兒;錢財其次,凡活口全替我給剪掉!」
「業爺,業爺,我跟您說句話……」
「八爺呢?」業爺問說。
「我說八爺……世保他這一倒下來,可叫我怎麼辦?」珍爺抖索著說:「您聽四面槍響成這個樣兒!我能把槍隊縮在這兒,恁四判官把幾條街捲空了走?!」
「姓關的,咱們得告訴你,」那人說:「咱們頭兒實在是瞧得上你才著咱們浪費這番言語,你若真不識相,祗怕你看不見明早東邊的太陽!」
關八爺聳聳肩膀:「我是單打單打慣了的,我在這兒等著朱四判官。」
土匪頭兒的說話,你休想從他嘴裏挖出個「砍」字「殺」字兒,石二矮子懂得四判官所說的「留在這兒」的意思,那簡直就是「替我伸槍打掉好了!」越聽他說得輕飄飄的,自己的腦窩後頭就像灌了風似的,一直冷到骨縫裏。老天菩薩,你無論如何得他媽保佑我能走能爬,我石二矮子並非膽小怕死,實在今夜我是死不得,我得溜至萬家宗祠去報信給關八爺,叫他留神八支槍一齊吐火蓋他,我要是放挺在這兒,關八爺也就快完蛋啦!……
小牯爺領著響鹽幫的一夥人跟老二房的槍隊走了,留下來的事情,也夠業爺和珍爺分頭張羅的了。由關八爺遣出去的武師牛恩和萬家鋪掌櫃的萬梁都死在最後的混戰裏,各房的槍隊上,一共死傷了十九個人;四判官在七處地方縱火,西園上的馬棚和老二房的糧倉全被燒光,街南有三家店鋪被破門洗劫,珍爺家宅前的石獅子叫匪眾拖倒在街心;至於四判官手下,伏屍累累,黑裏也數不清多少,單在萬家樓廣場四周,就有廿多具死屍。
「我不信他關八的槍有這麼靈法兒?!」四判官下馬撩槍說:「你跟我來,咱們先試試姓關的槍法。」
「兄弟,旁人膿包也罷了,你五閻王膿包可不是給你四哥我丟人?!——他關八祗不過在黑松林露過那麼一手,因緣際會讓他博得個豪俠虛名,你可甭叫他這個虛浮的名頭嚇縮了膽子,實在說,你四哥我真沒把他放在眼下,祗不過彼此井水不犯河水,閒著不招惹他罷了,假如他關八不知死活伸上一腿,我就得讓他跟萬世保一路上西天算了!」四判官朝後一招手,七八匹馬緊緊的從林後竄了上來:「噯,夥計,你們可聽清了!你們今夜專對付姓關的,祗消他動一動,七八支匣槍就衝準他猛潑;他就是三頭六臂也不成,槍硬煮也給他煮化了。」
業爺原聽了大板牙的話,想到西園來盤問扒灰匠的,人還沒到六畜廟,馬棚就已經接上火了。業爺被陷在大院裏,手底下總共祗有十四條槍,馬棚外面,三邊全是荊棘的圍籬,祗有朝東的一面是一道長牆;接火時,每道馬棚裏全點著一盞馬燈,這些馬燈沒捻滅,可把守馬棚的槍隊給害苦了,土匪們藏身在荊棘背後的黑暗裏,憑著那幾圈燈光,把馬棚的動靜看得一清二楚,大睜兩眼打瞎子,對方連回手全摸不著地方。
「我……我想起來了。」大板牙抖索著說:「咱們再不退,他們準會用火攻!天乾物燥的辰光,茅草棚見一著火,業爺,您曉得會叫燒成什麼樣兒罷?……我連比方全不敢比方了啦!」
祗有保爺一隻手掂著自來得,另一隻手拎著皮袍叉兒,還站在高高的平台上找那發槍的人呢。無論如何,關八爺是說對了,儘管萬家樓事先有準備,出了事卻祗有大睜兩眼挨打的份兒,高樓上下,長短槍銃百十來支,面對著人群,沒有一支槍能發火,這才叫窩心呢!一處槍響,四處槍響,不用說,四判官硬在萬家樓行賽會的頭一晚上捲進來了,街上的匣槍聲很密,朝外湧散的人群像潮水撞上巨石,反而倒灌進廣場來了。
「伏下身來,保爺!」關八爺話沒說完,又一排匣槍掃過,保爺扔開槍,回手捂著胸口,跌撞了兩步。跌翻了一把太師椅,人就那麼栽在石級上。
牛恩連傷也沒裹,帶人順著街兩面廊簷朝西直撲,還沒出街,就跟四判官手下的一哨馬匪碰上了,雙方貼得近,沿街轉著打,馬匪懸著紅巾,夾馬飛竄,弄得街廊兩邊的匣槍手潑不得火,誰也不願打著對街的自己人,那些馬匪夾在中間反沒顧忌,快槍左右開弓,使街廊兩面直朝街心裏滾人。
「我清楚。」保爺說。
紅光貼在人眼皮上跳,萬家樓這豈不是起了火了麼?嘿,整老子的冤枉,天罰它!嗯,不對勁?!那邊密密的放槍,呵呵喊叫鬧成一片,莫不是四判官真他媽捲進來了罷?!這種要命的辰光,難道也嫌我在底下礙事?偏要把老子懸在半虛空裏?!
「保爺這一倒下頭,我是整抓了瞎啦,」珍爺說:「虧得八爺您在這兒,您看該怎辦就怎辦罷!」
萬梁是個誠厚人,沒對她說過花言巧語,她用久歷風塵的眼睛看出他來;萬梁中年喪偶,誠心要替她贖身,要她跟他過日子,她跟他來到萬家樓;在這座陌生的集市上,幾乎很少有人正眼瞧過她,後來她才知道,多少代以來,由於萬姓的族規很嚴,從沒有人娶過在風塵中打過滾的女人,儘管萬梁在族裏幾位長輩面前陳說過,她也不能算是明媒正娶的填房,族裏人都管她叫小娘。
「頭兒……救救命,」石二矮子說:「我可叫萬家樓的槍隊給砸暈了吊到這兒來啦!」
「打這種混火,咱們人多反而礙事了!」
「一開頭,他們就死困著關八爺。」珍爺說:和_圖_書「他們原想放倒關八爺,再放手大掠萬家樓的,誰知他們放不倒他。」
「那得要謝謝關八爺。」珍爺說:「就憑關八爺這名號,業已嚇破他們的賊膽!——響鹽幫的這批弟兄臨危拔刀,一條聲喊著關八爺,關八爺一出面,他們祗有潰退罷了。」
那一哨兒馬群彷彿存心來吊住牛恩這夥人的,來來回回梭竄著,不讓這幾十支匣槍去援馬棚,抬轎手們上過了當,立即就學了乖,當馬群馳過時,他們在廊柱背後伏下身潑火,密密的槍火像簇簇蓮蓬,一排槍放過,有五個人當街栽馬。
「你快些鬆開我,」石二矮子求告說:「我手腳全叫吊腫了,成了捆蹄啦!」
朱四判官究竟使多少人踹進萬家樓?把各街各巷搞得翻翻亂亂的。石二矮子想起大狗熊,歇在萬梁鋪廊前的腿子,關八爺和窩裏那幫子兄弟,心裏就懊惱起來,不知是什麼鬼迷住了心竅?!要不然老子我他媽決不至於單行獨闖,看他媽什麼鬼賽會!如今人吊在半虛空裏被人當成了活靶啦,槍子兒呼呼叫,祗消有一顆拐在腦瓜上,明早準吃不成飯了。正想著,背後的樹林裏傳來馬匹的噴鼻聲,把石二矮子一顆心又給嚇吊上去了。
「雷一炮,快著人滅掉身後石牆上的火把!」關八爺說:「快,他們就要兜韁放回來了!」
天,在萬家樓的忙亂中放亮了,雲層滾滾,寒風蝕骨,仍然是個陰霾的天色;業爺雖是穩沉的人,面對著這種光景,心裏也亂成一團。保爺的屍首就停在宗祠裏,準備裝殮,經過這場匪劫,萬家樓的元氣大喪,料理還料理不及,根本無力去追擊潰退的匪眾,小牯爺雖領著幾十桿槍去接應關八爺,天亮後還不見回來,即使心裏有些空茫無主,事實也非料理不可。清理火場,捕捉散韁的馬匹,覓屍收屍,熬得通宵沒闔眼;天亮後認屍的家屬圍滿宗祠淒淒慘慘的一片哭聲。
「假的!我也看出來了!」大狗熊說:「它伸出來,祗是誘人露頭放槍,誰露頭,他好瞄著打誰。」
瞧見東大街一起火,廣場人群像一鍋沸粥似的朝四面滾動起來,七台亮轎、七班鑼鼓和一些花鼓會上的人倒很沉著,大鬍子牛恩一聲吆喝,那七檯轎便退至樓前的石級下面,展成一把扇子形,每人在轎下的暗盒裏摸出匣槍、鴨嘴銃和攮子;保爺身後的鐵門打開了,萬梁過來催說:「保爺,您跟關八爺和這幫掌腿子的老哥們先進屋罷,樓下的四十桿快槍全頂上火在那兒等著四判官哪!」
「八爺,您還是退進門裏來好些。」珍爺蹲在門邊的白石獅子背後說:「平台上那排木椅遮不了人,多少支槍口瞄著您,太險了。」
「嗯,嗯,」另一個支吾的應著:「曉得了……」
誰知關八爺還沒動身,外面的情勢又起了變化;原在圍撲保爺家宅的匪眾,被一陣從街口方向潑來的槍火打得丟下碓木,抱著頭鼠竄,一條聲的驚呼著關八來了!關八爺蹲身在黑裏就著火光一瞅,來的正是自己遣到萬梁鋪去的響鹽幫裏那十四個弟兄。雷一炮和向老三,全都豁開衣裳,光赤著半邊胸脯,魔神般的橫著匣槍直撞過來,手腕一翻,卜卜的彈嘯流出槍口,使逃竄的匪眾像刀芟的高粱似的朝下倒人。
「四判官究竟是怎麼回事?」業爺說:「馬棚被他們燒了,正街被他們佔了,沒大肆搶劫就退了?」
「頭兒他交代過,」誰跟誰說了:「煩老哥你把他放下來罷,頭兒他說:『若是他行動不便當,就把他給剪了,免得落下來,替萬家留下一張活口。』」
珍爺拉開門,大狗熊像扛鹽包似的把石二矮子給扛進來了,石二矮子不管怎樣,祗管哼哼唧唧說:「八爺,咱們總算找到您了,我手腳全叫捆麻了,幫不上您的忙,如今四判官選了匣槍手把這兒困得死緊,你能溜,就趕快打後邊溜掉算了,我石二沒旁的本事,當替死鬼總行!」
緊跟著,槍聲又密集起來,在業爺頭頂的馬棚脊上,滑下一具軟軟的人屍;長牆外吆吆喝喝,到處都是人聲,業爺空理著匣槍,不知從哪面瞄人。
「替四判官臥底的傢伙,」大板牙笑嘻嘻的伸著腦袋,一付大門牙朝上撩著:「那傢伙連亮轎怎麼個賽法全不懂,一開口就露出馬腳來了!我請他連壺帶酒吃了兩壺,直到如今他還沒醒酒呢!」
「他……完……了!」關八爺咬著牙說。
關八爺很快就看得出,響鹽幫的這批弟兄,硬是在危難之中拿出對抗緝私營的那種捨死忘生的勇氣,他們這樣不要命的從東街闖向西街,威猛的氣勢已使匪眾喪魂落膽。但這夥弟兄闖佔那道長牆時,卻被伏在西邊矮石牆後的那幾支匣槍阻住了;很顯然的,祗有老奸巨滑的土匪頭兒並沒被這種喊聲驚倒,他那一手匣槍迎著人打,使長牆後的弟兄們無法露頭。
腦後窩麻麻木木的,頂門上腫起小碗大的疙瘩,扯肩搭背,全潑的是酒,手和腳捆得久了,連石二矮子自己也不知手腳在哪兒了?睜眼朝下望,酸棗樹的椏杈下面是個矮小的土地廟,拴著自己的那根繩頭就繫在旗杆斗兒下邊,廟前廟後,連個人影兒也見不著。
東邊的火勢旺得很,人在樹上吊著,望什麼全是倒著頭,那抖動的紅火從下面升騰起來,使自己像隻將被打上烤架的鴨子;倒楣的槍子兒打著尖呼哨,必溜,呼啦,擦著樹椏飛,就像能擦破人耳朵那麼近法。即使腦袋昏昏沉沉的,石二矮子也叫嚇得清醒過來了,趁著火光細看,小廟正當萬家樓西的背角落兒上,廟前有塊小小的磚場子,場邊臨著一片汪塘,滿街的紅火和天頂的紅雲全都映落在塘面上,塘西有座長牆,牆裏搭著數道馬棚,藍色的槍口火一朵朵的從棚脊上噴落,乍看像一串串石蘭花。
「唉?!業爺您聽,」大板牙彷彿聽著了什麼,打著牙巴骨說:「一路匣槍響過那邊的橋口來啦!龜孫仗著人……人……多,想……搶馬,怕沒那麼輕鬆……呢!」
「我得先去著人救火,不能讓火勢延到穀倉。」小牯爺說:「這邊我看祗有留給你收拾了,世保。」
「八爺呢?」業爺向小牯爺說。
石二矮子一聽這話,張開嘴倒抽了一口冷氣;早先人說四判官是隻尾上帶鉤兒的毒蠍,今兒才親嘗他的狠勁兒,一般抬財神上扒戶的土匪,也非臨到萬不得已的辰光不肯輕易撕掉一張肉票,看樣子,四判官今夜捲進萬家樓倒不光為了劫財,簡直像是蓄意尋仇了。
「我揹著你!」大狗熊說:「我們打那邊的黑巷裏摸過去,再晚了,祗怕關八爺真叫他們陷住。」
「讓我來見識他,」四判官說:「你們腦瓜紋路少,自然鬥不過姓關的。」說著,從死屍手上取過一支匣槍,又把死屍戴的熊皮帽兒挑在槍口上,放在左手裏,抽出右手來拔下自己使的匣槍,掂了一掂。
馬群盤過那座很像土地廟似的六畜廟時,石二矮子就咧開喉嚨管兒,在樹椏杈兒上哼嘆起來;恰巧朱四判官的灰斑馬被那條斜牽在旗杆斗兒上的麻繩攔住了,仰臉一望說:「嘿,誰叫旱鴨子浮水吊在這兒了?!」
「客套話您請甭再說了,珍爺。」關八爺說:「我早料到四判官會捲進來,就憑當年萬老爺子對六合幫那種恩義,我關八也值得把命留在這兒;我顧的是我手下這幫兄弟,他們有家有口,若牽進裏面來,祗怕日後一本賬有得算了!……四判官若知六合幫這夥人幫打,他能不記仇?!——故此我決定,今夜我有口氣在,必得找著四判官,跟他單對單把賬給結清,免得是非生在日後。」
可當一出了西街口,那道三孔長橋卻叫四判官伏在橋側的長槍封死了,首先闖上橋的叫放倒在橋上,跟上去的幾個叫槍火壓得抬不起頭,祗有藉著石欄的遮擋,爬著朝前挪,挪至橋口,再也動不了了,祗好困據在一窩。牛恩的這幫人援不上,馬棚那邊可就岌岌乎了。
在人群發出的轟雷般的采聲m.hetubook.com.com裏,萬菡英樂得使雙手攥緊椅背,朝她身旁的保爺說:「噯,保哥,沙河口的抬轎手,雖都是些新手,我看也夠賣勁的了!」
萬梁領著幾十桿長槍,順著高樓兩側的翼牆分撲兩邊的屋脊時,對方七八支匣槍全在矮石牆背後吐火了,子彈撞在高樓石壁上產生的跳彈,帶著刺耳的銳鳴聲直迸向半空去,那聲音令人心悸。樓頂上原先伏著的幾十桿長槍這才有機會還槍,不過對方全匿在暗處,不是順著牆根就是順著廊柱竄動著,守在高樓上的槍隊,叫東街的大火刺得睜不開眼,放槍也祗當應景兒罷了。
「八爺,」萬菡英顫悠悠的在一邊說:「我看您倒犯不著為咱們萬家樓擔這種風險,賣這個命,世保哥他一向膽氣包天的一個人,也……真傷心死人……」
萬菡英身邊的愛姑也在哭著她的丈夫萬梁;她的心本就是碎的,萬梁縫綴過她。她永也忘不了身後的那串日子,爹豁著命釋放了落難的關八爺,跟關八爺一道兒走關東,臨走時把她托給卞三和毛六,誰知他們竟把自己賣了。幾經漂泊,她轉到淮河壩的鹽市上一家名叫「風月堂」的妓館裏為娼,花名叫做小荷花。凡是鹽市的大鹽商,闊綽的湖客老爺,沒有不知道紅姑娘小荷花的。
大板牙一隻手抱著拴馬柱子,一隻手摸著後腦殼,蹲在地上像個屙痢的,上下牙碰得咯咯響,團住舌頭說不出半句話來。
「我說八爺,您真的請放心,」保爺半邊身斜靠在太師椅把兒上,手掌支著腮,露出一截雪白的內袖,閒閒的說:「四判官要是聰明人,就不致於像李士坤那樣,捲萬家樓祗為替他自己弄口棺材……除掉咱們家牯爺那支槍隊設伏野蘆蕩之外,我手上還預先集有三百來桿槍銃,除了南門……其餘各處全有人把著。」
「咱們這倒甭忙,」保爺說:「老二房的槍隊拉出去了,小牯爺去張羅水龍救火,他跟他身邊那伙人全都沒帶槍;你立即打樓上撥出廿桿槍,領著巡街去,遇上事,也好幫著小牯爺一把。如今除了東街起火,還沒見四判官影子呢,咱們可不能心慌意亂,自亂了陣勢。」
「要命你就甭嚷嚷,」大狗熊說:「你這個屁漏筒子,那壺酒約莫全叫你喝光了,瞧你渾身這股酒味!」
在鹽市整整過了三年日子,天知道有多少眼淚滴在噴香的緞枕上,她癡盼著有一天,爹跟豪勇的關八爺能把她從火坑裏搭救出去。鹽河的水波上走著無情的歲月,她的臂彎裏也不知換過多少無情的漢子,最後她落在萬梁的手裏。
「他……他他,」石二矮子說:「他單槍匹馬出南門,追賊去了。」
「甭指望這裏那裏來了人,」業爺咬著牙:「咱們目前的辦法是儘量挨辰光,挺一時是一時。瞧罷,他們祗要耍花樣了!」正說著,一梭匣槍彈潑過來,擊中了一匹馬,另一匹掙脫了韁繩,在棚外的枯草地上咆哮著,引得全棚的馬全發出驚嘶來。緊跟著東牆那條粗嗓門兒又發話了。
「噢,噢,」關八爺從怔忡裏醒轉來,歉然的笑笑說:「真是抱歉,保爺。我這正在想著,要是朱四判官混在人窩兒裏,我很想曉得萬家樓是怎麼對付他?……我自打答允替六合幫領腿子走西道,我就留神四判官的手法了。」
那邊人叢裏擠上來一個漢子,手拎一把錫酒壺,急急匆匆上得階台,招起手掌就著業爺的耳眼子咕噥了幾句話,業爺臉朝下一沉說:「甭大驚小怪了,大板牙,先替他旱鴨子浮水給吊在二樑上,狠抽它一頓籐條,等完了會再說罷。」
「這他媽有個名堂,這叫做『孔明借箭』!」四判官歪吊起嘴角獰笑說:「我要是沒兩手,我敢領你們各幫合股直踹萬家樓?!」四判官說著說著,忽然把匣槍槍管挑著的皮帽兒朝牆頭上一舉,揚聲發話說:「姓關的,甭仗你那手槍法欺人太甚,四爺我親來領教你來了!」
「我不成了!」石二矮子吱牙咧嘴的:「我連爬全爬不得,我這手腳,像萬針挑的一樣麻法!」
就在這一問一答之間,關八爺摔出去一把太師椅,西邊石牆頭剛冒出半個腦袋,關八爺就讓那腦袋變成了血西瓜。
「你替我在這兒頂著,」關八爺跟大狗熊說:「這是我跟四判官決死的時候了!」
「牛爺,你帶彩了!」靠近牛恩身邊的一個說:「你得包紮一下,不能恁血這麼淌法!」
馬群一窩浪頭似的直朝三孔長橋捲將過去,可把牛恩領著的那批抬轎手惹上了。馬群從火光照不亮的黑裏竄過來,誰能立即分得清來的是誰?還以為又是四判官手底下的大群馬匪呢,一個喊打,個個伸槍,自己人跟自己人就這麼糊糊塗塗的窩弄上了,匣槍亂炸把馬群給驚散了,分朝各街各巷亂奔亂竄,一剎時,萬家樓各條街巷全灌滿了無主的馬匹的驚嘶,更替這槍聲喊聲交織的夜晚,刷上一層恐怖的氣氛。
紅毒毒的火光抖動著遍地人影,好些被踏扁了的燈籠仍冒著青煙;經過一陣混亂,看賽會的人群也已經散去了八成,留有一些散不去的,全縮在矮石牆邊的街口的長廊下面;黑裏傳來一陣陣擂門打戶的聲音。廣場正對面橫一道嵌有彎瓦如意的白粉長牆,長牆那邊就是保爺家的宅子,人在高處,越過長牆的牆頭,望得見保爺家大顯門的門樓,門樓下面兩盞大垂燈仍然亮著,照得清一塊水磨方磚地面和顯門兩邊的石獅子頭。
「沒料到會出這種事,把八爺您給拖累在裏面。」珍爺說:「早些時,小牯爺跟保爺要行賽會,我也原以為四判官沒有這個膽子捲進萬家樓來的!」
「開門罷。」關八爺說:「來人是兄弟領的響鹽幫裏的弟兄。」
「放心,他脫不了!」
「噓……」那把將要落下來的攮子頓住了,大狗熊使攮子壓著嘴唇:「矮鬼!我的兒,你怎麼這般狼狽法兒?!你要不喊這一聲,祗怕你如今已進了鬼門關啦!」
「咱們拿姓關的簡直沒一點兒辦法,頭兒。」旁邊不遠有個傢伙說:「誰露頭,誰就硬的上去,軟的下來,姓關的壓根兒不准咱們爬牆。」
小姑奶奶萬菡英跪在保爺的腳前,哭得兩眼發黑,她雖是個野性的姑娘,可也有著一份款款的深情;在萬家樓,金打銀裝的大宅院裏的生活夠寂寞的,族裏人因為輩份之隔,沒人敢在她面前談什麼論什麼,同輩弟兄裏面,她最推重就是保爺,保爺平時也極愛護著這個年輕的妹妹;保爺中槍時,她沒嚎啕哭過,槍聲和殺喊把她推在惡夢裏,她如今哭著保爺,才想起她曾在保爺的屍首旁邊挨過了長長的一夜。
那人瞧著硬的不成,又放軟了話頭來嚕嗦,雷一炮和向老三一齊潑過整匣的槍火去,把那張嘴給封住了。大鬍子牛恩領著七八十個抬轎手,跟在那群馬匹之後衝向西街去,雷一炮也照關八爺的吩咐,領著六合幫的十四條漢子衝回東街的萬梁鋪去,高樓裏外,還留著有萬梁鋪掌櫃的萬梁,珍爺兄妹和幾十桿長槍。
關八爺真夠快,就當馬群掠過保爺門前那一剎,橫手發槍,卜卜卜卜四顆火點中了四匹馬上的人頭,馬群打白粉長牆西頭馳出時,多出三匹拖韁的空馬,另一個傢伙栽馬時一隻腳蹩在蹬裏,屍首在奔馬一邊倒拖著。
在座有好些人聽講過,朱四判官趁著上元節,柴家堡舉行燈會時闖進去的;柴家堡仗著槍枝多,人手足,也是大敞著四面柵門竟夜賽花燈;槍一響,柴家的族主柴進隆就叫撂倒了;人群一哄一亂,槍隊集不起來,等槍隊集起一小簇兒人,又缺人調度,直著喉嚨大喊殺賊,朝天瞎放一陣空槍。——那好像放龍鞭歡送四判官沒兩樣,柴家堡的金銀細軟,叫四判官放出去四牛車。
「您先潑一梭火,我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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