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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風沙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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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四判官

第十一章 四判官

「瞧罷,怕也祗有湯六刮湯爺有這樣的神力,能練得多年沒人拿得動的金錢傘!」
人力包車沒拉下迎面雨篷,以矜持的貴婦人姿態端坐在車裏的小菊花心裏也燃著一團烈火,自幼習平劇唱京腔她沒離過淮上,這塊春雨迷濛的土地原是她的家鄉,當初爹送她學戲時,自己想得很單純,祗想著怎樣從科班苦熬的歲月中唱出頭來,積些錢使一家人能拔脫愁城苦海,為這點兒卑微但卻遙遠的心願,她咬牙苦忍著當學徒時加給她一切的痛苦和折磨,不但練腰練腿練身段練唱工,還得練就吞眼淚,擺笑臉,受飢寒和挨皮鞭。
老頭兒是個儒醫,說話時搖頭晃腦活像吟詩作對一般,假若病家是旁人,老醫生的話也許會說得少些,面對著北洋軍的這幫將軍,可小心加上小心,總覺若不把病因說個明白,難以交代。誰知塌鼻子師長這號粗貨不是景德窯裏燒出來的細瓷胚子,跟他擺酸文簡直是對牛彈琴,鼓著兩眼聽半天,還是莫名其土地廟,祗覺得對方在摸鬍子晃腦袋罷了。
離出會的日期愈來愈近了……
玩會的行列正長,眼前來了一班耍花車兒的漢子,一排七輛漆著不同顏色的花車,又靈便又輕巧,每輛花車前面,都有一個十七、八歲,穿著素色衣裙的姑娘使白綾帶兒挽引著花車,推花車的大都是小鹽莊上的苦力,他們一律袒著膊,露出一身紅銅色帶油光的精壯筋肉,下身套著緊身黑褲,蹬著細麻鞋。
「您覺得錢九如何?」關八爺反問說:「當初咱們若是殺錢九,不也就殺了?!」
紅臉的漢子隱進大王廟側的一座宅院裏去。賽會行列緩緩的流淌著。
一直等到馬群去遠了,扮長頭夫人的石二矮子才敢從爛棺材裏爬出來,猶自伸著舌頭。
祗要能苦苦撐持過這一場火,相信北地半邊天都會形成野火燎原的態勢,到那時,就算他孫傳芳再調大軍北上,也壓不住火勢的了。……真能憑自己這腔熱血這番心意,把這兩宗事辦妥,我關八死也該瞑目了。人,終竟是血肉之身,力能有限,為解公憤,就難以顧得私仇,查訪毒陷羅老大的萬家樓內奸,打聽愛姑下落,為小餛飩踩著陰險的毛六,這些事祗有暫時收拾起來放在一邊,看機緣再說了。
「今年的會雖很熱鬧,」一個小伙子說:「祗可惜差一樣——沒有閨女出來跟咱們唱鴦鴛和啦!」
五百銀子紅包沒送到,把咱們
「嗯,……嗯……」關八爺思量著說:「不錯,方爺,咱們若能事先把耳線、眼線、出會的方式全都細心計算好,拉下一面天羅地網來,那祗怕朱四判官不來罷了!不過,當著幾個兄弟的面,我得有句話說在前頭,——萬一朱四判官進鹽市,這人得交給我關八一個人對付,幾位千萬不能先報私仇!等我辦完這宗事,我得單獨去一趟萬家樓,去說服他們拉起槍隊來替鹽市撐腰,鹽市若能得到他們伸出援手,江防軍也就不足畏了!」
車夫老董是她新換來的車夫,也正是窩心腿方勝安插過來作她幫手的一著棋子兒;老董的塊頭兒並不高大,見誰都擺著老實溫厚的笑臉,每衝人說話必定像磕頭蟲一樣的彎腰,就算塌鼻子是天下一等精明人,也不會懷疑這個苦哈哈的老董能舉得頭號石鎖,能敵得過他手下四個貼身馬弁的。
槍煙在陽光底下一朵一朵的迸炸著。槍戰移到十字街口的大王廟附近來,有一股土匪捲進廟去,藉著廟牆和獅獸掩住身形,朝外發槍。有一個分不清是那一方的鬼卒的屍體橫倒在街心。這種雙方都化裝的槍戰真是少見,打來格外混亂,格外淒慘。
「你可真會灌米湯,參謀長。」小菊花眼珠兒一轉,輕輕拍拍對方面頰說:「看在這碗米湯份上,我把那三根鬍子暫時留在你嘴上長著,等那天你那嘴唇兒發癢,要放騷放臭了,我會再來摘的。」說著,轉臉扭動腰肢走過去,屁股一歪,半倚半靠的坐到塌鼻子懷裏撒起嬌來說:「我的個好師長,參座的話您可聽著了,他怪我凡事不替你參謀,才會叫姓冒的騙了錢去,他這是米湯裏加醋——存心酸我,我們女人家即算再有多大的聰明才智,這些事兒也容得我插口?!鴨蛋頭當初要肯聽我一句半句,他那兒會掉腦袋?!他酸得我不打一處傷心,我……我自覺好冤枉?!您,您還是說句公道話罷。」
太太噯,
「您幹得好,」關八爺說:「朱四判官雖不至於怎樣動火,但叫他平白把這六千大洋送給鹽市,祗怕他也沒有這個雅量。」
獨眼龍耍小驢是鹽市廟會上的一絕,他扮成一個又老又醜偏又風情撩蕩的寡婦,腦後梳著個柿餅兒髻,臉上搽抹著胭脂粉,眉動眼開的搖著芭蕉扇兒,滿嘴風涼話,顛倒淫冶,配上滑稽得離奇的動作,逗得人手捧肚子笑得直朝地下蹲。
「嗯,我問你,張福壽,」朱四判官獰笑說:「你究竟是要死?還是要活?」
「這主意極穩妥,」關八爺望望四周看會的人群說:「假如當街動手,亂槍難免要傷人……」關八爺的話還沒說完,槍卻像連珠炮樣的響開了。
那扮判官的傢伙匿在一座影壁牆邊放冷槍,看來槍法頗準,一連傷了三個保鄉團的兵勇,關八爺人在房脊上一伸槍,對方就扔了槍,摀住受傷的手腕,關八爺躍下房來踢開他扔下的匣槍,緩緩的說:「四判官,我關八若是存心殺你,剛剛那一槍就不打你的腕子了!我祗想跟你談談,盼你信得過我。」
廣場中的方陣變成了逐漸伸展的長蛇,這長蛇游過香棚,游過臨時架設的攤市,一直游進鹽市的大街。大街兩邊,家家戶戶的門全是大敞著的,門前設著香案,簷下懸著拖地的龍鞭,會班子經過那兒,那兒就響起震耳的鞭炮聲……
「您打算獨自對付朱四判官,八爺。」石二矮子說:「天下有這等便宜事?要剮要殺,全該我石二矮子剮殺頭一刀,要是您有危難,我要挺身替你擋槍子兒。」
「接……神……駕!」一條粗沉宏亮的嗓子吆喝著。
「你說的好輕鬆?!」小菊花說:「我連半根也沒摘到,剛剛我摘滑了手了。」
自添的藥引兒,自添的藥引兒……這句話猛可的把小菊花的靈機觸動了,再坐著人力包車去配藥時,她決定了一宗事情——這使塌鼻子所服的第一帖藥裏,除了參鬚,外加上七粒研成細碎粉末的巴豆。
「饒……饒了我罷。」參謀長叫小菊花捏得半歪著身子,半邊屁股離了板凳,嘶嘶的吸氣說:「你捏得我心疼,肉也疼了……」
會班子緩緩移動著,鞭炮炸裂的青色煙霧在人頭上飄遊著,鑼鼓聲使屏風格上的玻璃都起了震動,關八爺兩眼一瞬不瞬的注視著每個玩會的人。
就這樣,各鄉鎮的會班子還是鳴鑼聚眾,紛紛練起會來,同時派出會首去鹽市抽籤(排定出會行列的前後順序。),各處整天都聽得見練會的鑼鼓聲。
查案的一聽師長要辦人,祗好先到花街去抓幾個吃混世飯的砍掉腦袋,使托盤端著人頭替師長消消火氣,誰知塌鼻子師長外強中乾,那把火祗是虛火,人頭送到荷花池巷的公館時,師長大人業已臥病在床,幾天不能下榻了。
領會的張福壽人稱老壽,平素趕集市時,常在鹽市街頭坐茶館,鹽市上有不少人都認識他,今天老壽仍然領著會,不過臉上沒有一絲血色,白得像死人一樣,兩眼直楞楞的連人全識不得了。而那個會班子也扮得非常陰慘,從閻王到鬼卒,每張面孔都塗得異常恐怖獰惡,朱紅、碇藍和灰黑夾雜著,有些兩耳上還套著耳毛;扮判官的一手舉著生死簿,一手拿著硃砂筆,在前頭像跳假官似的跳著,大頭鬼、吊死鬼、滿臉抹著嗆人的白粉沿街遊魂,屈死鬼一路嚎哭,討乞鬼不斷伸手討錢。
「你是要去會方爺?」老董手抄著車把兒,扭過身來說:「那我得放下迎面的雨簾,趁落雨,沒人……我說,總得留神耳目呀。」
「朱四判官雖凶雖惡,但他性情直而不奸,粗而不詐,」關八爺沉吟說:「我再三思量過,一個人為匪作歹也並非天生的;固然他逞凶施暴,害了六合幫的八位兄弟,但若能度化得了他,使他不跟北洋軍勾結,保住鹽市,我想我寧願力勸向老三他們,忘卻……私……仇……」
在東廊房的向老三可沒這麼順當,兩個人的匣槍全打空了換不上彈匣,那人先扔掉槍,找出一把雪亮的攮子來,向老三也扔掉槍,大張雙臂虎撲過去,那人一攮子正扎在向老三的肩胛上。
「起——會!」一個披紅袈裟的僧侶高喊著。
會班子緩緩的移動著。每一個班子都別出心裁爭奇鬥勝,有的舞著獅,有的耍著龍,有的呼呼耍著火流星;賽旱船,鬥石滾兒的,打花棍耍花刀的,踩丈二高蹺兒踩滾筒的,人們一班一班的數著看著,像根本忘卻了時辰。但日影也正一分一寸的緩移著,終於第廿二班會進場了!
那人跨進一間房去,再沒地方可逃了,轉臉使槍管砸掉石二矮子的高帽筒兒,而石二矮子黑洞洞的槍口卻抵住那人的太陽穴。
塌鼻子師長皺著眉毛,虛火把他掏弄得飄飄的,渾身打骨縫朝外流酸,懶得連牌也沒精神打了,那還談得上打火?!想了一會兒,無可奈何的鬆開眉頭嘆口氣說:「也罷,這場虧我算縮著腦袋白吃了,就依你,去找漢醫熬些苦水喝罷,不過……不過……我這毛病,連我也弄不清……嗯,祗覺有些兒頭暈目眩,四肢百骸全像散了一樣……」
「嗨,真想不到,這種兵荒馬亂的時刻,今年的廟會比往年更要熱鬧。」一位掛念珠的老太太扶著枴杖說:「阿彌陀佛神開眼,保佑鹽市罷……」
各會的最先頭,由鐵扇子湯六刮嘩嘩的耍動那把金錢傘開道,後面跟著兩排分披著紅黑兩色袈裟的和尚,托著缽,宣誦著經文。
「八爺說的對,」向老三凍得話音抖索著:「咱們勢必要死撐著連夜趕路不可,來時推著鹽車快不得,回程空著兩手,不幾夜就巴得著鹽市啦!」
不錯,在往年,鹽市上規模盛大的太陽會和天齊會起時會,鹽市以北幾十里的各村各鎮都要拉出玩會的班子,鑼鼓喧天的趕去迎神,出會那天,幾十個會班子麇聚東郊曠野上,順序經過幾里長的大街,到福昌棧后土崗的鬼神壇去焚香拜神。但在今年情勢不同,誰都料著江防軍即將大舉攻撲,都錯以為處在風聲鶴唳中的鹽市一定沒有那份心腸起會,誰知起會帖子竟然一張一張的貼出來了,難怪人們驚異之餘,議論紛紛了。
「我說八爺,我盼望這著棋沒走岔步兒,」方勝說:「除掉那夜在場的幾個人,沒有外人知道我已經把那惡賊交給小餛飩活剮掉。我對外放話,祗是說姓冒的把六千大洋騙到鹽市來了,您知道,那筆錢原是朱四判官該得的,這就叫做活釣魚,那六千大洋是魚餌。」
「這都是早有預備的,八爺。」老曹說:「他們車底的暗盒裏,全帶妥了短槍和攮子。」
「你甭嚷嚷,」塌鼻子師長說:「她說男人家拔掉鬍子年輕些,成天捺著我窮拔,你沒看我下巴全叫她給拔光了?!你閉上眼,忍著些疼,權且讓拔三根算了。」
小伙子紅著臉溜掉了。
「總得巴著個村舍,弄盆柴火烤烤才好。能摸回小陸家溝就好了。」大狗熊說:「這樣摸下去,鐵打的金剛也熬受不了。」
前堂上大拍驚堂木
明明有冤也不肯替他申,咱們
一張張起廟會的帖子不但貼遍了鹽市,也貼遍了鹽市以北,隔著運鹽河的各處鄉野,這些帖子張到那兒,那兒就起了喧嘩的搖動,人們不能不懷著驚奇、憂心、關切和輕恐,紛紛議論著這回事。
「哦,」關八爺說:「您是想藉行廟會,把朱四判官誘進鹽市來?」
緊接著這四十八名童男女,是一班細樂,笙簫管笛交鳴著,樂聲像是柔雨柔雲,飄飄灑灑,童男童女隨著樂聲交叉對舞著,紅裙和綠衣相映,就像是風裏的綠柳戲著桃花……
參謀長微微抬起眼皮,從眼縫裏偷瞧著小菊花那張吹彈得破的粉臉,眼是眼,眉是眉,無一處不生得正是地方。她那樣嬌慵的笑著,軟軟的笑裏飛蕩出半分淫冶的風情,她頰邊漾起的酒渦和含情的媚眼都是醉人的深井,她說笑時,那張臉幾乎挨上自己的臉,呼吸時能聞得著她臉上的脂粉香……塌鼻子有了這種女www.hetubook.com.com人,無怪乎他要鬧腎虧了?!
瓦缸頂上也有個破窟窿,一塊金石子似的陽光斜射進來,照亮了缸裏的頹圮景象,那個土地爺祗有五寸高,一身衣袍積滿塵土,早就破爛了,翹著幾莖白鬍子,一臉苦相,活像跟誰嘔氣似的;他身邊坐著個木頭木腦的土地婆婆,一隻手扶著龍頭枴杖,一隻手朝空伸著,一股窮酸乞討的樣兒,不知是誰發了善心,在她手裏塞進一條已經發了霉的紅薯乾兒;土地爺老夫妻倆的面前,兩塊青磚疊成個神案,神案上也放有一隻紅泥小香爐,兩隻紅薯刻成的燭台,可惜爐裏不見香煙,燭台上也沒有紅蠟,可見這對老夫妻也餓飯餓了很久了。
眼前橫著一條清淺的、林木夾岸的流溪,溪兩岸散生著叢叢灌木林莽,高雖不甚高,卻也能擋得住人頭;灌木叢南邊,有一塊狹長的油菜田,油菜花開得金糊糊的一片;油菜田再過去是一座墳場,大得白天也有些鬼氣;離墳場不遠,小荒路像一條淡色的蚯蚓順溪蜿蜒著,路口有座由一隻缺口破瓦缸蓋成的小土地廟,廟後翹起一隻尾巴似的紅漆小旗杆,旗杆上還有一盞久經風吹雨打,紙面已經破爛不堪的小燈籠。
兩個扮成花子頭形狀,翻戴著羊皮帽子的漢子打著叉喇機兒,他們一邊把一支竹筒心繫滿銅錢的響器在肩胛和膝頭上不斷敲打,敲迸出一串串有節奏的沙沙聲,一面歪腔歪調的唱著:
「嗯,這個……嗯,這個……」他兩眼不停的梭動著,一面像吟詩似的自言自語,兩手不停的敲打膝蓋:「嗯,這個,這個……這個麼?……」
窩心腿苦心布置的這場廟會並沒拿著朱四判官,土匪闖進來廿多人,除去死的,一共捉住十六個活口,關八爺祗收繳了他們的槍枝,一律遣放了。
「敬神總是好的,神佛總會默佑著鹽市的吧。」
石二矮子把棺蓋掀開一條窄縫,眯著眼望過去,祗見一個穿著長衫的人被一群化了裝的鬼圍住,更有一支黑黑的匣槍抵在那人的後腰上。
但自鄔家渡口那場拚鬥之後,朱四判官像是銷聲匿跡了;有人說他遠退至萬家樓北的四十里荒蕩去了,有人說仍有一些散股盤踞在鄭家大窪,沒有人確知朱四判官本人匿在那裏。這正是關八爺竭耗心神要找出來的。那夜悄悄的帶著四個弟兄回鹽市,就一直沒在街頭漏過臉;窩心腿方勝來拜望他,提起剮殺毛六的事。
「這村上人太吝了,連土地公婆全餵不飽!」石二矮子自語著,這時候,他忽然聽見樹叢裏面隨風颳過來一陣陣群馬嘶鳴。馬嘶把石二矮子像冷水澆頭般的弄醒了,心想這麼孤單的小村子那會栓養這麼多的馬匹來著?
「也除得關八爺有這種膽子,竟敢在江防軍跟土匪的牙縫裏打滾,」有人說:「假如江防軍跟土匪趁著起廟會的時刻夾攻鹽市,那怎麼得了?」
「聽說這撥人,是是是……」
自己領腿子時,曾大拍胸膛保證過,有我關東山活一天,決不讓你們受牽累,如今這些兄弟埋骨在大湖澤邊的荒野上了,罪不在我關東山也在關東山:「都是關八害的他!」自己聽得見那些悲酸怨憤的叫喊。實在說,祗怪在整體相連不可分割的命運!這命運像一塊烏雲,總壓想做「人」的人們的頭頂——誰也不是好漢,誰也不是英雄,命運來時,生和死全是由旁人代選的,閉上眼罷,兄弟夥,這五個活著的,自會盡力去鏟除這樣的不平!
「我這是存心引他上釣,」方勝說:「我看透了朱四判官那傢伙的心,——他眼裏祗有你關八爺,並沒把鹽市放在眼下。也許他會錯當您還沒回來,帶著一小股人潛進鹽市來謀奪那筆錢,這就是我求您不要露面的原因,您一露面,他就……」
「旅長他要我來報告,」那人說:「那撥人是由關八領著的,說是師長要發兵攻鹽市,就得趁早,若等關八回到鹽市去,就好比鐵桶外加一道箍,想破它,可就……更難了。」
「我說,你就讓他拔三根玩玩罷。」塌鼻子師長笑著,病像好了一半,虛火撲搧著欲|火,像一爐炭火般的熾燃起來。
夜雨無息的飄落著,沒有星夜黑得怕人,整個曠野像一座幽古的墓穴,塞滿了空空茫茫的哀感,纏繞著人心,平素閒不住嘴的石二矮子和大狗熊,竟也破例的緘默起來,不再打嘲謔罵了。
「這兒人太多,下手不甚方便,」方勝說:「我業已關照他們,等他們上了鬼神壇時動手,鬼神壇四周,我已有了布置,能不容他們拔槍就把他們給制住,鹽市就可免去一場血光之災了。」
「你甭哭,我的心肝嫩肉兒,參謀長他實在該打屁股。」塌鼻子摟著她低聲下氣的哄著說:「不過他也是無心,呃,錯還是錯在我頭上,呃呃,當初這事我沒認真跟你打商量,呃,你甭傷心,從今後你就是我的太上參謀長,你說怎麼就怎麼的,好吧,……對,笑一笑,對了,你他娘一滴眼淚能把我心給泡軟,真比那幾千大洋還要珍貴呢!」
石二矮子揀荒走,風把他齊胸的假髮吹得飄飄的,在腦後一絲一綹的飛舞著,他頂上的高帽兒晃晃盪蕩,一聳一聳的,把野田裏偷谷的鳥蟲都嚇飛了,一路上也遇上幾個看田的人,遠遠見著他,驚叫一聲:「長頭夫人……來……了……」就都拔腿飛奔掉了。
「二班會快過來了罷,方爺。」關八爺望了望天色,默算著時辰說。
「糟!糟!」他罵說:「這瓶酒又害了人了!原來自稱海量的石二矮子,竟他媽這等膿包?!」
「可不是,」那人說:「他若輕易過河,他就不叫四判官了!他——他還交代過咱們,若是見著八爺,替他問候一聲,他要您親到羊角鎮去會他,送上您自己的人頭!不信您問旁人,他實在是這麼說的。」
小菊花跟到外廂問那人說:「你說,你說輕些兒。……那撥人怎樣?」
通常是在會期前三天,就要選出一個最機警、最有急智的漢子,戴上假髮,裝扮成長頭夫人,放逐到野處去;長頭夫人的扮像完全根據著古老的傳說,又可怖又慘淒,頭上亂髮披垂,飄飄蕩蕩的遮住臉面,那張常為亂髮所蔽的鬼臉著實驚人,塗著一層厚厚的白粉,畫上一道掃帚眉,一些帶黑圈的豬婆眼,血盆大嘴裏,拖出一隻紅紅的假舌頭,一直垂至胸窩;她身上穿著一件寬大的白孝服,肩上披著一方粗麻布,手裏拖著一根紙紮的亂穗蓬蓬的哭喪棒,頸間還繫一串紙錢串成的喪環,望在人眼裏,有一種陰風慘慘的感覺。
廣大的賽會場幾乎被上萬的人群擠滿了,鹽市所舉行的迎神賽會,場面之大,花樣之多,可又比萬家樓賽會煊赫多多了。廿二個會班子,整整齊齊的排在廣場中間,每一班會,不算鑼鼓手和樂器手,總也有五、六十個人,扮鬼的、扮神的、扮蚌精扮釣翁扮擔手扮彩女扮飛禽走獸的,可以說應有盡有,看會的人群會指出這是南天門八帥,那是醉八仙,這是姜子牙,那是五閻羅,這是鬼王,那是鬼卒,這是馬面,那是牛頭,這是腳踏風火二輪的哪吒三太子,那是架鷹牽獒的灌口二郎神……但等各班的鑼鼓聲和樂聲一響,人們圈著手喊叫也聽不見了。
「上……馬,」朱四判官喊說:「從小渡口進鹽市,馬匹寄在祝家莊,今夜落宿高升店,明早起會時,咱們排在李家莊花船隊的後頭……」
這一切,如今都已成為過去了。
石二矮子眼一斜,瞧見那邊有一處露出棺材的荒墳,便急忙爬過去,晃斷蓋板上的鏽釘,一頭鑽進去了。馬蹄聲漸漸逼近,像打鼓一般的繞著亂冢轉了一圈兒,突然在亂冢當中停住了。
塌鼻子並不是精靈人,但也不傻,若想在他身上做手腳,萬不能露出馬腳來,所以請醫生仍得請名醫,無論他向誰去打聽,和德堂的老漢醫齊和德都是淮上頂有名望的醫生,藥方子上決剔不出毛病來,免得塌鼻子起疑,……但則自己不諳醫理,難就難在如何能使他「半死不活」這四個字上了。
向老三光是張開嘴吐不出話來,唇角間湧溢著鮮血,直到嚥氣也沒鬆手,原來他的十隻手指都像錐一樣,深深叉進了那人的喉嚨。
「對!對!對極了!」塌鼻子師長躺在睡榻上窮拍膝蓋說:「想不到這老傢伙是吃玻璃片兒長大的,兩眼一直望進我骨縫去了,真他娘比我肚裏蛔蟲知道還多,我得多賞他幾文診費才行。」
「噯,我說我的心肝命汁兒,」等到副官引著齊老醫生到外間處方時,塌鼻子師長才抹著小菊花的脊背說:「這老傢伙嘰哩咕嚕,搖頭晃腦,連哼帶唱的說了半天,到底說的是啥呀?!」
石二矮子放眼望出去,滿眼是起浪的麥田,綠海般的鋪展到天邊去,有些早種的孔麥和大麥,都已經垂穗兒了,有些小麥剛吐芒,望上去白汪汪的,路上不見人蹤,祗有黑羽白頸的烏鴉,蹲在荒墳頭上撲搧著翅膀,哇呀哇的,鬼嚎一般的叫著,那聲音又怪異,又隱含著不祥的兆示。我的乖乖,石二矮子心裏話:鹽市北的野地竟這等荒法兒,墳頭多過人頭,白天也許不覺著怎樣,夜晚一個人露宿,真他媽的嚇死人。
在大王廟右側的街心,大狗熊一腳踢飛了白無常的匣槍,兩個人就赤手空拳的纏鬥起來;那人沒命使腦袋猛撞大狗熊的肚子,大狗熊叫他撞得踉蹌後退,但他急中生智,合起雙手來猛擊那人的後頸,等那人倒下去,便倒拎起那人的後腿,像摔麵袋似的朝白果樹的樹幹上砸去,那人連哼全沒哼,祗是後腦裂了一條縫,就安心的躺著了。
「甭光顧著唸佛,老太太,」一個紅臉的漢子彎下腰,靠著她耳朵說:「今年不光是為迎神才行賽會的,等會就要生岔事,槍子兒呼呼不長眼,有動靜時,你得快些退進屋裏去……」
「散了?!您說咱們就這麼散了?」石二矮子跳起身叫說:「八爺,我們恁情跟您死在一個坑裏,——至死不散!」
「關八?!」小菊花轉了轉眼球,一股關不住的喜悅在心底激盪著,但她仍極力壓住了,不讓它形之於色,淡淡的說:「你回去立即跟旅長回報,就說師長全都知道了。」
齊老醫生一走,塌鼻子師長就拉著小菊花說:「前三樣,我勉強可以辦到,那後一樣,嘿嘿,就算是我自添的藥引兒罷!自古以來總是『英雄難過美人關』呀!」
齊老醫生倒是滿認真,一筆一劃都皺著眉毛再三捉摸,開下一帖怯心火、除煩渴、補元陽、安精魄的藥方兒,用參鬚作為藥引兒送了來,臨走又加意關照小菊花,要病人安靜休養、摒除雜務,清除思慮,暫戒行房等等。
這可是你關東山單憑一腔熱血護得了的麼?也祗能把死者姓名鄉里開給彭老漢,求他暗下差人去照顧死者的家小罷了……可哀的是那些死去的兄弟,有的仍有著白髮蕭蕭的老親娘,有的仍留下一堆凝望野胡胡蒼天的妻兒,即使彭老漢能照顧她們的生活,誰又能安慰得那些殘了破了的心靈?!地蕪了,田荒了,出門時還是活生生的人,回去時祗是一通噩訊。
為了探究這事,石二矮子不忙著叩頭了,抓起高筒帽兒匿到樹林背後去四處張望,他望見溪上橫著一座略顯得歪斜的小木橋,曲折的小路通向一圈兒高大濃密的樹叢裏去,也許在樹叢圍繞中,會有一個孤單的小村子,樹叢太濃密了,根本看不見屋頂。
「你他媽閉上眼認命罷,我替你放了血,你他媽就天下太平了。」石二矮子一壓扳機,那人四迸的腦漿射到他的臉上。「報銷一個,」他說。
平靜而傷感的思緒,一直在關八爺心裏縈迴著,他必得從其中找出個決定來;思緒在遊動,彷彿未來的日子也如同眼前的暗夜,摸不著一絲光亮。
「其實也沒什麼。」參謀長參謀著說:「加意下幾帖大補的方子補它一補,也就沒事了。」
臨行前,關八爺和窩心腿方勝分別指點過他,運鹽以北一帶的地形地勢,村落散布的情況,各處要道和荒涼的墳場所在;扮演長頭夫人是假,打探消息是真,沿河碼頭邊,早有一隻方頭渡船在日夜守候著,聽他的暗號行事,俾便隨時接應他渡河了。
他並非單單哭泣死者,而是哀憐著所有被壓伏在整體的悲慘命運下的人們,在東在西在南在北,在此時在此刻,誰知道有多少善良的人們被慘殺?多少樸質的生命被奚凌?新拉起的六合幫就是例子,十六個兄弟一路上推著響鹽車蹚下來,每個人生命背影都塗著同一種灰沉沉的顏色,就像寒冬時日殘https://m.hetubook.com.com陽沒土後的黃昏色,逐漸黯淡,祗剩下幾張熟臉,看光景也難扯得回那一輪落日的了。——幾個人就算都長著三頭六臂,還能熬得過幾場惡火呢?!
眼看著窩心腿方勝帶著四個弟兄遠去了,關八爺兩眼不禁有些一時找不出因由的潮濕,把一腔豪情義氣化落在舉目無盡的曠野蒼生的頭上,不由人不生出一分哀感。
縣城裏傳來消息,說江防軍操練甚勤,即使塌鼻子師長病不好轉,也得要在孫傳芳定下的新限期之前撲開鹽市。這使得關八爺決定要應朱四判官之約,單槍匹馬先到羊角鎮去,假如能留得命,回程再到萬家樓去請人槍。
石二矮子抹掉高筒帽子放在一邊,正要彎腰叩頭,忽然想起一宗使人動疑的事兒來了。對呀,人說莊莊有土地,鎮鎮有城隍,但凡土地廟都必蓋在村莊左近,沒有單單蓋在荒地上的,怪不得這位土地爺沒有香火供奉,原來這附近沒見著村子。
「四爺……四爺……四爺您千萬開恩,」那人撲地一聲,直直的跪了下去,叩著頭說:「可憐我家裏還有一窩老小,我求您指點我一條生路。」
小菊花眼淚還噙著,說笑就笑了,揉著塌鼻子說:「說真個兒的,師長,我以為你既鬧著病,就該把旁的事兒先放開。俗說:留得青山在,那怕沒柴燒?等天氣轉暖了,您的病也調理好了,那時再攻鹽市也不晚,我這就替您找漢醫去,我要親自侍奉湯藥……」說著,掙脫了塌鼻子師長的手,一面招呼馬弁備車,一面進房換衣裳去了。
「嘿嘿嘿,想不到你這張嫩嘴皮兒這麼厲害?你若是早替師長拿主意,也許他就不會受騙了。」
「攻……攻……攻……」塌鼻子師長半躺在暖榻上,朝坐在一邊的參謀長說:「這鹽市非攻不可,騙走老子幾千大洋,真他娘氣死了我!」
「你還有眼色沒有?!你沒見師長他病成這樣?還拿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來麻煩他?!」小菊花作色說:「你先退到外廂去,有話等歇跟我說。」
「嘿嘿嘻嘻嘻……」塌鼻子師長忽然詭秘的笑起來,笑得太急,嘴和鼻子一起朝外放氣;一面笑,一面用手指點著參謀長的鼻尖說:「你……你……你……你這可一傢伙參謀到我的骨縫裏來啦!我是素患寡人之疾,你是知道的,鴨蛋頭留下這張床害人不淺,他奶奶……三面都嵌著鏡子,你想想,我?!……」他勒住話,曖昧的扮個鬼臉。
遣走那人後,小菊花又去和德堂抓第三付藥,這回又該滲進巴豆粉了。塌鼻子師長停了吐血又拉起肚來,他卻怨艾著,把他的毛病歸罪於春天。
「您說『度化』?!我的八爺!」方勝訝然了。
還口口聲聲要殺……人……
在江防軍軟困中的鹽市,仍然安詳的屹立著,沒有什麼能困得住春天的綠意;大王廟的空場子前,高大的銀杏樹在春雨洗濯中迸裂了苞芽,吐放出一簇簇透明的麗亮的新葉,荷花塘周近的垂楊也都抽垂了鵝黃帶綠的新條,各種叢生的灌木,初蘇的野草,裝點著一野的春色,解凍的運鹽河孕一河飽飽的春|水,悠悠漾漾的鼓湧奔流……
托缽僧的後面,跟來了廿四個童男,廿四個童女,童男挽著雙扁角的短辮兒,穿一身藕色綠鑲邊的荷花衣,背著特製的百花背筐;童女穿著七彩鮮明的綾羅衣裙,腰繫長彩帶,挑著精緻的花籃;背筐和花籃裏面,插滿了五顏六色的各類春花,所經之處,陣陣花香沁心肺腑。
「這邊也得刨過,」大狗熊悶聲說:「坑得朝深處刨,免得犯了天狗星,讓野狗來作踐他們,春天地氣上升,屍味重,積土不堆得厚實些可不行。」
鑼鼓聲一波過去,一波又響了過來。
「祗要江防軍不籠絡土匪貼咱們脊背,鹽市就能挺得住。——朱四判官是一帖爛膏藥。」人們都這樣談說著,也都這樣憂慮著。
「天知道,誰講你什麼來著?!」參謀長乜著淫邪的小眼說:「誰不知道你是『橫』『豎』『上』『下』不饒人的?師座這麼結壯的身子全領教不下,我那兒敢?!」
「來罷,方爺,」關八爺撩起長衫亮槍說:「咱們分頭頂上去,先盤掉大王廟裏的土匪,讓弟兄們有個卸裝的機會,要不然,連伸槍都有顧忌,這場火就沒法打了!」
「可不是?!」方勝說:「幸虧消息傳來得早,我業已吩咐底下踩著他們了。」
「嗨,」關八爺不由不嘆息說:「天生我關八,偏又生了朱四判官,論鬥智,我是滿盤皆輸了!但則那朱四判官怎會知我到了鹽市的呢?」
人,處身在危難之中,往往連一餐熱飯,一盆旺火,一方草鋪,都和自己相隔得很遠很遠……
「饒……饒……了我!」那人說:
即使不作意氣之爭,也得用鮮血來塗染歲月,塗得人眼前和身後一片殷紅,救世不成,到頭來也許變成害世了。自己總參不透這些,祗覺得應該多度化,少殺戮;這回若遇上朱四判官,寧可犧牲自己去換回他一點人性裏的原有的仁心。而這日子眼看著就要來了……萬一我關八死在朱四判官手裏,羅老大,秦老爹,雷一炮以及屈死的兄弟們,你們不要怨我關八沒能為你們伸報冤仇,撫孤慰寡,鹽市上近萬人的命運,更重過你們已成定局的慘遇,我祗好先這樣默禱著了。
闖過小鬍子旅長所布的防線,關八爺手邊還剩下四個人了。這在他生命經歷裏劃下一道深深的慘痛的溝壕,逼著他雙手抱著頭,坐在黑夜的曠野上苦苦追思;在亂世,任何一個想做一個「人」的人,都必得懷抱這種苦痛,還得要穿透這樣的苦痛,繼續向前面去。儘管在一片混沌的前程上或有著更大的苦痛在等待生者,——生者必得要從橫倒的屍身上去撿拾更多可思可感的苦痛背於一肩。
關八爺臨行那一天,還騎著白馬,跟方勝一道兒去看鹽市內外的防務,在陰黯的織席廠裏,安慰過為兄報仇剮掉毛六的小餛飩。態度從容,一點兒也沒把北上羊角鎮當作一回事兒,愈是這樣,方勝、石二矮子、大狗熊、王大貴這幫人,卻都有風蕭蕭兮易水寒的哀感。
「我替他說個人情罷,菊花。」塌鼻子師長眯著眼說:「瞧他叫你撕得蠻可憐的。」
「原來是參謀用的嘴?!」小菊花笑罵說:「我當是專說骯髒話的呢!你約莫在糞坑裏打穴,吃過三年屎蛋兒,開口就噴出屎臭味。」
石二矮子跳進廟,迎面潑來幾潑火,打穿了他頭上的高帽子,轉眼之間一條黑影竄進了西廊房,石二矮子跟著追撲過去,那人掉臉發槍沒潑出火來,正好一匣子彈打空了,石二矮子攫住機會,那肯容他有抽換彈匣的機會,掂著匣槍罵說:「我把你這個狗娘養的賊孫兒,老子非替你放血不可!」
那嘶聲在沉沉暮色裏,在遲遲的風中,久久的迴蕩著……它喚濕了所有的眼瞳。
耍傘的人若祗是雙手舉著傘,在賽會的行列前端開道,並不很難,若想單手拿著傘柄,運動自如,前後飛翻,耍出各種花樣來,那可就難上加難了。
關八爺說出這個意思時,連方勝都搖頭,認為想單槍去會朱四判官,無異是自投羅網。但祗有一個人——神拳戴老爺子說:「該由八爺自己決定他的行止,八爺的俠心,又豈是你們能懂的?!」
有人來報告,說是小鬍子旅長那個旅,業已把民軍擋在大湖澤裏不能出頭,祗有一處河口的守軍疏忽,叫他們闖過去一撥人。那撥人人數不多,卻很蠻悍,不但傷了守軍十多個,還打傷了一位連長。
「四爺,」張福壽又叩頭說:「這些我都已跟您說明了,若敢有一字瞞您,您把我頭上打八個窟窿也不多。祗求您開恩……」
「張會頭,四爺我有話跟你說。」一個扮紅臉判官的傢伙說話了,從話裏表明他就是朱四判官。
「嘿嘿嘿我說方爺,」在外間的石二矮子一路笑進來說:「您這主意想對了,——那朱四判官專愛玩這套把戲,上回在萬家樓,他可不也是藉萬家各族行賽會的時刻闖進人窩的麼?……您祗要一行廟會,四判官準到。」
事實上,每年舉行廟會的時刻,也正是鹽市上青年男女談情的好時光,冶蕩的春風吹拂著,鑼鼓聲那樣激奮,弦樂和管樂聲又那樣柔媚,看廟會的閨女們一個個打扮得那麼鮮豔,像一粒粒成熟的紅葉,確使小伙子們動情,傳說在十多年前的廟會上,有個開酒坊的老袁,他的兩個閨女就是在一夜之間跟兩個外鄉小伙子私奔了的,所以人們才把它當成一句俗語。但今年行廟會的前夜,鹽市各戶都接到保甲轉來的通知,大家心裏都有了戒懼,閨女們看廟會都不離宅門,再也難見往昔那樣的情調了。
「乖乖隆的東!」他自語說:「怨不得連關八爺那種好漢子遇著他也會吃癟,原來四判官的腦袋長有螺旋紋路,他奶奶的,他會先捉一個會頭來敲出鹽市的底細,若不是我石二矮子親眼見著,差點被這隻老狐狸鬥贏了這一著兒了……」
青天大老爺氣得心口疼喲!
朱四判官跟他的手下有默契,領頭的一聲胡呼,那些人立即朝左右人群裏橫躍,使身後的廿多人無法發槍,就算石二矮子眼再明,手再快,等他掄出匣槍時業已來不及了。祗有耍馬叉的大狗熊一時情急,抖手飛出那柄繫有九顆響鈴的馬叉,使一個土匪的脊背上帶著那柄叉,呵呵哀嗥著伏倒在街上。
也祗有一剎那的功夫,早有準備的住戶業已關門加槓,使朱四判官一夥傢伙失去了盾牌,鹽市上應變之快,是出乎朱四判官意料的,這一來,逼得他不得不散匿到房簷和小巷裏去應戰,由於雙方混在一堆,匣槍一張嘴,就渾渾噩噩的打暈了頭,一時竟分不出誰該打誰了?!
「沒有過河?」關八爺驚訝說。
王大貴沒吭聲,卻猛可的雙手捧著臉啜泣起來。
石二矮子走了大半天,估量著離開鹽市斜向西北角,至少走下十來里路程,即使明晨那些神將和鬼卒都分頭出動來捉自己,也不見得被他們輕易捉住了,這才定下心來放慢腳步,一面走,一面想找個地方歇息。
遠遠的村落上有人在練會,鑼鼓聲隱約可聞。
「算啦,老弟,……三月十九太陽會,老袁家的閨女跑一對,那種日子早過去啦,如今是什麼年頭?」一個嘆著說:「你若想調情,等這場火打完,不死再說罷。」
而參謀長祗是習慣的點著頭,胡亂的使鼻孔嗯著,實在並沒聽塌鼻子在說些什麼,春雨的聲音是一些惱人的蟲子,成千成萬的咬著他的小腹,他的思緒也像雨絲一樣飄飄漾漾的一片煙迷,沒有個固定的落處。我把她奶奶的奶奶的奶奶,盤絲洞裏嬌嬌滴滴的小妖精,恨不得咬上一口的臉蛋兒,裹在粉紅水綾褲裏圓屁股,白粽般的小腳,即算等因奉此它一傢伙也是好的,……塌鼻子萬一翹了辮子,我傾家蕩產也得接收她來,奶奶的奶奶的奶奶我把她,滴瀝滴瀝的簷瀝壓不住人一心的火!
喝,那邊的鑼鼓打得很急,不等誰去探聽,他們竟明目張膽的一路敲打出來了!至少有幾十匹馬拉成的馬隊,旁的地方不去,竟像有小鬼領路似的,直衝著亂冢堆奔過來,馬背上坐著的全是鬼,全是鬼!全是化妝成妖魔怪狀的傢伙,我他媽姓石的要是叫他們瞧見,就是塊石頭也該被他們敲散了。
小菊花話還沒完,參謀長就把兩眼乖乖兒的閉上了。紅水綾裏裹著緊繃繃的圓屁股,兩隻白粽子似的小腳,渾圓的身段,在黑裏浮現著。這種絕妙的娘兒們跟塌鼻子太可惜了。她一隻手扶住自己的下巴,手掌那麼光滑那麼柔軟,真是柔若無骨他奶奶的,手心裏一定剛剛塗過香膏,香得簡直使人意馬心猿,心猿意馬到摟不住火的程度。他奶奶的,情願風流花下死的人不在少數,拔幾根鬍子算啥?疼也疼得過癮,……參謀長越想越有點兒那個了。
這種讚歎一點兒也不誇張,這一把七十四斤重的金錢大傘確有許多年沒人耍得了,實在說,一般沒有點兒武功根底的漢子,即使生得粗壯紮實,也難拿得穩這把巨傘;這把傘的傘柄是酒盞粗細的生鐵鑄成的,幾十支傘骨全是姆指粗細的百煉鋼條,傘面是由幾千隻川銅的大銅錢綴成的,撐開後,無數閃閃燦燦的金錢疊著金錢,映日生輝,光芒耀眼,尤當湯六刮精赤著肩膊,扭動著青筋盤錯肉球滾凸的臂膀耍旋巨傘時,在陽光之下,每隻經過擦拭的金錢全都回耀著懾人的金色光彩。
江防軍北調的消息傳至大湖澤,不由領民軍的彭老漢不替鹽市未來的命運暗捏一把汗,小鬍子一旅www•hetubook.com.com人沿河布防後,硬把南北呼應之勢給切斷了。依目前情勢來看,民軍並不是闖不開防線,但不計死傷闖過去,準也陷進江防軍事先布妥的陷阱,真要解得鹽市的危局,祗有兩條路可走,一是設法解決掉朱四判官那幫人,使他們不再跟北洋軍勾結,拖鹽市的後腿;一是自己北赴萬家樓、柴家堡那一帶,說動北地的大族大戶,結夥拉出民槍來,和鹽市捲在一起共抗江防軍的大舉攻撲。
初升的太陽暖暖黃黃的照在賽會場上。
「西門大街轉城中街,老董。」
「你閉上眼,忍著些疼。」小菊花一隻手輕摸著參謀長的臉說:「師長他吩咐的。」
「八爺,唱戲也得有個配角,」石二矮子說:「咱們六合幫的一夥兄弟,也曾對天發過血誓,生死不分,如今您辦事,這三個龍套還是少不得的,咱們跟您去!」
一個精赤上身的鬼卒拎著匣槍,認準了大頭鬼潑了一梭火,又奮不顧身的橫躍過大街追躡著他,扮大頭鬼的那個土匪一面奔跑一面胡亂還槍,子彈打不著人頭,全飛到天上去了。一個黑無常在追著另一個黑無常,倆人心裏有數——準不會是自己人。
「扎得好,賊種!」他把那人硬抵在牆角,雙手死勒住那人的喉嚨。那人起初還掙扎著,到後來,喉管發出哺哺的響聲,握攮柄的手便鬆了。這當口,另一個土匪闖進屋,飛出一攮子扎進向老三的後心,王大貴也跟進來,朝飛刀殺人的土匪餵了一槍,那人便叫打死在地上。
「您吩咐備辦的事,業已辦妥了,八爺。」說話的是玉興棧的老曹:「您隨時出後門,渡船和馬匹全候在後門外的碼頭上。……方爺立即就到。」
「嘿,廟裏今天就放長頭夫人了!」
他必得趕回鹽市去,把這消息帶給方勝。明天可不就是三月十九會期了。
「我……我……我答應。」
「老曹,」方勝叫說:「先調一個排圍住大王廟!招呼咱們的人趕緊卸裝,免得誤傷!」
原以為滿師的日子就是出頭年,後來才知想錯了;真正出頭還得從粉墨登場的前台從根熬起,從荒村的野檯子戲唱至鄉鎮的關王廟廟會戲,從各鄉各鎮竄進城裏的海京戲院子,眼裏才看得見自己前途上的一點兒亮光,多遼遠的一串鐵鎖般的歲月?多少淚痕繪成的斑斑剝剝的痛傷……畢竟熬著那點兒亮光了!誰知道那亮光卻傷害了自己。……永不會忘卻受辱那夜,被架出後台去灌酒,失身時上半身還穿著戲裝。「老子今夜夢見了貂蟬!」而那痛傷彷彿不但是自己身受,卻一直牽動了煙雲般的歷史!跟鴨蛋頭過日子是含悲忍辱的,沒有前台的地方同樣有著撕心的悲慘,觀眾看客再不限於方場一角,而是所有活著的人們。
「算啦,你摸到那邊挖罷,」王大貴說:「讓他倆靠在一堆,做鬼也不悶寂不好嗎?」
「依我的打算,咱們決不致吃虧,」方勝說:「眼下就快到三月十九,鹽市有個太陽會,再過去,四月初一,鹽市西的天齊廟還有個天齊會。這都是極隆重的廟會。咱們在起會前,先得把一撥人槍放在河堆上阻住江防軍,另把一撥人夾在廟會的扮會人群裏,再把各處扮會人全都戴上一種暗號,朱四判官那撥人,定也扮成一堂會混進來,到那時,見他們沒戴暗號,咱們就每三個人不動聲色的軟貼他一個,不容他有亮槍的機會就把他們貼倒,……八爺您說,這主意可行得?」
「你們先甭打岔,讓咱們聽聽方爺怎麼個打算?」向老三正經地說:「咱們是上一回當,學一回乖,這回當然得把算盤撥準,不會再吃那種虧了。」
而方勝卻搖起頭來。
小菊花並不急著動手拔鬍子,她使一隻手掌托住對方的下巴,另一隻手指在對方嘴唇邊撥弄著,咯咯的笑著說:「你當心點兒,我就要摘了。」
「不用了,你逕拉到空心街和德堂藥鋪去罷。」小菊花揮著手,一支綠玉手環在她白腕間晃盪著。
長頭夫人放出去,一共有三天的日子,這三天,她可以任意選地方躲藏;鄉野的人們會規戒孩子,這期間不能出門,據說誰若看見這個在曠野穿行的長頭夫人,誰家就主霉運,不是生大瘟就得鬧眼病。不過,長頭夫人放出去一晝夜之後,扮演捉拿她的八個神將,加上城隍土地,陰司裏的黑白無常,牛頭馬面,耍馬叉的鬼使,就得費盡心機,判斷她可能隱匿的地方,帶著繩索、板子、鍊子和枷鎖,提著廟會用的馬叉、刀、槍、分頭去捉拿她了。
「我說,你們倆個老沒正經的湊到一堆兒來了!」小菊花祗是加了一件睡袍,手挑著簾子出來說:「嘰嘰咕咕嘻嘻哈哈沒好話,又不知拿我當話題,瞎嚼什麼大頭嘴了,是吧?!小心我撕你們的嘴。」
「對,咱們跟八爺去!」經過石二矮子這麼一吼,大狗熊等二個人也和應上了。而關八爺卻搖著頭,掛一臉寂寞淒遲的笑意:「這不必了,從今天起,您們聽方爺的安排罷,祗要我關八活著,咱們日後自會合撐一條船,請不要再說……了。」
不好了來……了不成啦,
一陣風兜起房門簾兒,參謀長就覺小眼珠兒一亮,在門簾飄蕩中,他看見一隻金漆圓凳兒對著一座精緻妝台,師長大人寵愛的小菊花正坐在那兒梳妝,粉紅水綾長內褲包裹著一個軟軟圓圓屁股,光滑豐盈使人心跳,兩隻拖著嵌珍珠拖鞋的小腳全|裸著,白|嫩得像兩隻新剝的粽子;她一面梳理著青絲,一面扭動腰肢,低低的繼續的哼著一支時興的淫冶的小曲兒,由於她紅唇間銜著一綹頭髮,哼起來詞意朦朧,聽在耳裏,倍加撩人。
還有一種更奇異的拜羊會,他們抬著一張八仙桌,上面抬著一隻用木頭雕成塗上油彩的彎角老羊,老羊身邊圍一圈香爐,燃著濃郁的檀香,咚咚的打著雙環巨鼓,群起圍拜著,拜老羊的人叩頭的快慢,是根據鼓聲快慢而定的,鼓聲慢的時候,叩頭還叩得及,鼓聲一緊,那些人便像瘋了一般的狂叩起來,比搗蒜還要快當些兒。
小菊花嚶嚀一聲轉過臉來,手指轉點著塌鼻子兩隻朝天的鼻孔說:「他說你吃喝嫖賭,貪酒好色,再加上天天盤算升官發財,攻打鹽市,七情齊動,六慾生煙,又為被人騙去銀洋嘔氣,又怕大帥日後動火拎掉你的腦袋,所以就病下來了。」
「是,是,」那人躬著身子退出去了。
齊和德老醫生替塌鼻子師長搭過脈,又隔著玳瑁邊的老花眼鏡,觀顏察色把塌鼻子師長看了一番,摸著鬍子說:「師長您這個病,主要是病在一個『腎』字上,腎乃生氣之源,人體之……大木,您朝朝戎馬勞形,耗傷元氣,暮暮喧嘩宴飲,亟損精神,再加上……呃,是罷,腎虧一成,虛象環生,竭其源而伐其本,久之,則皮漏就大了!不過,若單為腎病,治起來並不難,可惜您的病雖不重而枝節頗繁,照脈象看來,您是喜怒憂思悲恐驚七情齊動,尤獨其怒,其憂,形成一股悶火,湧塞心頭無法化解,既奪魄且復傷魂,真個是……真個是……」
按廟會的老例子,捉住了的長頭夫人,得要被上上鎖,囚在一隻四尺高、三尺見方的木籠子裏,站著嫌不夠高,坐著嫌不夠寬,而且頸上還得套上一面廿四斤重的紅漆枷板,那豈不是活受洋罪?誰願去扮那種馬猴去?!再說,酒能誤事,非到緊要關頭,還是不喝為妙。
「我們底下人實在弄不清楚。」那人說:「咱們頭兒無時無刻不差人踩探您的消息,您即使不露面,想瞞過他的耳目,也實在太難了!」
一想到關八爺釋放匪首錢九的事,窩心腿方勝就感動得滿眼盈淚,透過薄薄的晶瑩的淚光去看關八爺那張臉,方勝就覺得一別數月,豪氣干雲的關八爺似乎有了很多變化,他那張紅塗塗的有稜有角的臉,經過長途風雪和一場接一場生死相銜間不容髮的搏殺,更顯得蒼老而憔悴,六合幫大部份弟兄的慘死,使他昂昂眉宇間流露出一份戚容和不可言宣的哀傷的黯影,那些神情混合起來,給人一種深沉的撞擊,他不能懂得對方內心蘊含有多麼深,他究竟想怎樣?要怎樣?但他那樣的不計後果開釋錢九確是常人做不出的豪舉,如今錢九早已不是當初的錢九,關八爺那一舉,使他脫胎換骨變成一個新人……
「明天就是鹽市太陽會的會期了,」朱四判官說:「鹽市上不知是誰想出的歹法兒,想騙四爺我去上當,他們先把你們這幫作會頭的找去商議,串通了謀算我一個人,——你們一共廿二班會,每會都戴上暗號,咱們即使冒充玩會的人,一進去也像飛蛾投網不是?嘿嘿嘿,誰想我朱四判官決不是愛上當的人,對罷?」
「八爺。」石二矮子的叫聲打斷了他的思緒:「雨又像大了些,大襖全濕透了,寒氣攻心,四肢麻木;這樣不辨東西黑摸下去,準會迷路的。」
大狗熊的一句玩笑話,竟像酵粉似的在人心裏發起酵來,使石二矮子禁不住要探手到脅間去摸酒,一邊喃喃的跟酒壺說:「你他媽就是我的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夜晚老子猛喝它半壺酒,醉得死死的像他媽一灘泥,就真有鬼,老子也不怕了!」
「八爺,您這番苦心,我方勝算是佩服到頂了,祗怕想說服朱四判官,實在很難。」方勝說:「我這就得把誘擒四判官的法子說給您聽聽,當然無須您親自出面,祗要您暗裏拿主意就成了……您知道鹽市上人跟北地風俗一樣,每年都有幾次廟會……」
「先把它們埋了吧,向三哥。」關八爺的聲音充滿了咽哽,聽在耳裏,就知他在流淚了。誰說過,男兒有淚不輕灑,皆因未到傷心處,這樣一條生鐵澆成的鐵漢子,半生不知經歷過多少生死?多少血淚?老六合幫被殲,殘餘的弟兄離散,北徐州下大牢,他全沒淌過眼淚,他並非無淚,卻總被熊熊怒火熬乾。但在今夜,他卻將手指插在額髮間擰絞著,淚如潑雨。
風把廣場前十二面神幡吹刮得拍剌剌的響,真像是半空舞動著十二條長過一丈的巨大的蜈蚣,場前正中安放著一隻千斤鐵鼎,鼎心滿燒著檀香塊兒,火焰冒有三四尺高使周圍彌滿沉檀的香味。鑼鼓聲升騰上去,頂動了天頂上的雲塊,不斷飛翻。
喧嘩聲浪傳著……
關八爺閉上眼,點點頭,緩緩的應了個嗯字。
「方爺,您打算何時動手捕人?」樓上的關八爺跟方勝說。
「方爺快來了罷?」
「您怎樣,向三哥?」
「誰敢不聽您的吩咐來著,八爺。」石二矮子紅著眼圈兒,無可奈何的攤開兩手說:「但您總得想想咱們的心意,雷一炮他們的屍骨沒寒,咱們一心全是血餅兒,您總得讓咱們多殺幾個土匪解解憤,不能叫咱們袖著兩手。」
夜朝深處走,風勢轉猛了,雨絲是一面遮天蓋地的冰網,網著早春時日刻骨的奇寒;大夥兒說著話,關八爺沉默的聽著,經過一段寂寞,他才又說:「你們都是有家有室,有牽有掛的人,我當然不能強著幾位生,強著幾位死,鹽市也不知怎樣結局,危難還在後頭,我關東山半生闖蕩,生死像陣輕煙,而你們,實在全該……活到……太……平……年。我說,還是散了的好,有你們在身邊,我反而不能爽快幹事。」
石二矮子不會轉彎抹角動腦筋,一干兄弟們的慘死,使他怒火沖天;原想俟機捨命搏殺匪首朱四判官,替關八爺分憂,也替死去的兄弟報仇的,誰知關八爺突然又改了主意,硬要對朱四判官大施慈悲,他說話像板上釘釘,誰也搖不動他,既殺不得朱四判官,祗好殺幾個小號土匪洩憤了;扮長頭夫人,正好先過河去探聽探聽土匪的動靜,在這場盛大的殺機重重的廟會裏,總要搶著露一露身手才好。
「這未免太心慈,太過份了,八爺。」他說:「八爺,我這人也正一付直心腸,銜不住心底的話,一時急起來就衝口而出。……我不配批斷八爺您的不是,您該曉得,咱們師徒幾個全都崇敬您。我方勝做事,黑白分明,對於這幫奸惡的傢伙,一向是毫不留情,尤獨像朱四判官這種惡匪,該捉住就殺,千萬留不得他;我不知您怎會想到『度化』?」
「無論八爺您怎樣打算,」向老三說:「咱們都得跟著您,咱們的主意,是早就打定了的!」
過了河,他在荒曠無人的麥田裏踽踽獨行著,一面打量四野的形勢,他寬大的孝服中間,使幾束草繩兒胡亂的繫紮著,胸口揣帶者乾糧,水鱉和麥餅,脅下還挾著一壺偷灌來的老酒。他一向在大狗熊面前誇稱他的膽子大,不怕趕夜路,不怕鬼火和攔路撲人的鬼旋風。大狗熊卻存心嚇他說:「瞧吧,矮鬼,你他娘扮假鬼,夜晚孤伶伶的宿和*圖*書在荒墳頭上,亂葬坑裏,不定會他娘的引出真鬼來跟你敘敘交情……」
「食色性也,」參謀長擠著一隻眼說:「這倒算不得大毛病,假如我是您,嘿嘿,祗怕早已喝上十全大補湯了。不用說,您也是病在這個上。不過,嗯,不過俗說:春三,夏六,秋一,冬孤。您,隆冬大雪天也不肯鳴金收兵,當時也許不覺著,嘿嘿嘿,這如今,一開春就犯上內虧啦!」
在神駕沒臨之前,氣氛就頓然肅穆起來,鑼鼓聲轉成一種緩慢莊嚴的節奏,穩穩的敲打著,高高敞頂神輿上,端坐一尊威風凜凜的神像,神輿前後,擁著幾十個持著刀槍劍戟,斧棍錘叉的天兵天將,這些神前護駕們一路翻著空心觔斗,並齊齊的發出巨大的吼聲。人們一見著神輿抬來,便忙著焚香燃蠟,屈膝俯首,一行行的跪拜下去。
一具屍身塞進新刨出的坑裏去,王大貴開始撥土。亂世裏的生離死別也就是這樣的了。摸黑埋葬了兩個飲彈的兄弟,幾個人又冒著黑夜和寒雨摸上了路,幽靈般的走著,除了白馬一塊玉偶爾發出的短促的噴鼻聲,再也聽不見任何聲息了。……一行人朝前摸著走,天黑得看不見路影兒,地面潮濕柔軟並不泥濘,他們用腳步踩過了看不見的春天。
關八爺當天黃昏時取東道,過小渡口,逕赴羊角鎮,一行人送他到河堆上,斜陽初墜,滿天霞影映落河面上,隨流水波搖著,他牽著白馬站在船頭,寂默的矚望著遠天,不可知的命運正像高天抖翅的鳥,一些渺渺茫茫的黑影寫在雲間。總那樣短暫而哀遲,黃昏由燦爛歸於平淡了,沙塹壁立的渡口凹道很快遮斷他的背影,一縷由馬蹄捲起的黃塵在凹道背後升起,漸遠漸遠,蹄聲寂落時,那些呆立於隔岸的人們聽見一聲長長的馬的悲嘶。
吃了這種湯藥,塌鼻子師長覺得腦瓜子清爽些,病全落到下半身去了,一忽兒拉,一忽兒瀉,忙得提不起褲子,好不容易止了瀉,一身辛辛苦苦積起來的肥肉,都跟水淌掉了。饒是這樣,塌鼻子師長還是四大皆不空,想起大帥限期攻破鹽市的電令,急得抓耳撓腮,憂心如焚,想起被騙走的銀洋,仍然咬牙切齒,七竅生煙,最後全消化在那張春色無邊的床上。
小菊花笑罵著,果真半真半假的走過去撕起參謀長的嘴來,撕得他小眼亂翻,雙手抱拳告饒說:「好姑娘,好姑……娘,撕得輕些兒,呃……輕些兒……你那小嘴祗是唱唱樂樂,我這張嘴卻是混飯的傢伙,專門參謀用的,呃……呃……沒有它,我這參謀長就……就幹不成了。」
原來朱四判官早已估量到鹽市上的廟會行得太兀突,背後一定有計謀,他先著人捕了會頭張福壽,藉他領路闖進鹽市,但他又想到鹽市即使發現,當街決不至先動手,他一貫把看會的人群當盾牌,先行拔槍的。他早就算準了拔槍後立即攻撲民團的團部,去搶奪那筆銀洋。
關八爺聽著,臉色也隨著變化,等方勝說完話,他才搖頭嘆說:「這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方爺,若不是石二矮子聽著,咱們祗怕又輸了一著兒了。」
幾個人沒說什麼話,誰都想吐句安慰話,但都開不得口。向老三摸著一處地方,找出攮子來挖坑刨土,王大貴也在白馬背上抱下那具屍身。
離開民軍地面時,關八爺一顆心業已夠沉重的了;鄔家瓦房那一戰,雖說勝了四判官但也勝得艱難,勝得很慘;那是必然的,以六合幫十來條漢子力抗近千匪眾,沒被全殲已經算是奇蹟了,那還能說免得掉半數的傷亡?但,回首想想一夥推鹽車流血汗的兄弟罷,誰是該遭凶,該橫死的人?!說流淚麼?淚水早叫熊熊的怒火熬乾了。那些從不能安居樂業的鄉野中迸入江湖的漢子,誰想到當年鋌而走險,用旁人的鮮血為自己掛姓留名?正如往昔他們扶犁站耙時祈求風調雨順一樣,他們祗求得活命兩個字,偏就有一隻巨大的魔性的黑手把這群求活命的漢子推進死谷。
方勝點點頭說:「正是這個意思。」
「咱們散不了,八爺。」向老三停住手,緩緩地說:「兄弟們葬身郊野,屍骨沒寒,咱們不替死人報仇解怨,親摘朱四判官人頭,那還算得人麼?」
關八爺數著人頭,總也有卅多人。緊跟著這幫人的正是扮長頭夫人的石二矮子,他戴著筒形高帽兒,拖著哭喪棒,一步也不放鬆的把那幫人緊踩著,隨時留神他們的舉動。與石二矮子相距二十來步地,捉拿長頭夫人的八個神將和黑白無常,牛頭馬面和勾魂鬼使等一共也有廿多人,每人雖然跳著鬧著,但懷裏揣著的短槍,全都填上了壓膛火,拉上了機頭,祗要前頭有一點動靜,立即就可響槍。
當街兩側看賽會的人群迷目時,紅臉的漢子業已登上一座臨著大街的敞樓,這樓朝南全是玻璃隔扇拼式的,人朝隔扇邊一坐,就能望得清整條街道。
「土地公公,土地婆婆,兩位在上,」石二矮子說:「我他媽石二矮子在下,我扮長頭夫人路經貴地,今夜或許在您管轄的鬼窩裏露宿,一時沒帶香燭,容我叩響頭三個,聊表寸心,還請多多幫忙,不要放縱那些小鬼拖我腿就是了!」
「我的天,你怎麼想起來的?!」參謀長叫說。
「我說,幾位哥兒們,我關東山有幾句沒輕重的話,要在今夜跟幾位明說。」關八爺跳起身來說:「在產地拉腿子,承諸位生的、死的兄弟抬愛,讓我領這幫腿子。誰知我關八無能到這步田地,雖說把鹽給運到地頭了,但卻坑害了這許多兄弟,風吹大海千層浪,浪浪相催,……我既護不了諸位,反使諸位因跟著我白受牽連,實在於心不忍,……等這兩位兄弟入土,咱們散了罷。算我關八是個罪人,也請諸位甭再掛心我關八生死了!」
「唉喲,疼得我連心扯肺。」參謀長苦笑說:「想不到拔我區區一毛也這般疼法兒?」
他怕被放風的匪哨瞧見,便沿著灌木叢爬開,爬過那塊狹長的油菜地,爬到荒冷的蔓草叢生的墳場裏去,找塊草窩坐下來,取食乾糧和麥餅。天色將近黃昏時了,他盤算著,在天色落黑後,殘月未升前那段時刻,親身爬到溪那邊的樹叢裏去,探聽探聽那窩土匪在弄些什麼玄虛?
塌鼻子耳朵裏也刮著了小菊花帶給他的傳言,指說那個冒突拐帶鉅款投奔鹽市去了,這使他光火到「滿貫」的程度。離開江防北調時,自己在揚州城的送別宴上,當著許多在北洋軍裏混得有頭有臉的人物誇過海口,把鹽市那撮人比成一棵野草,吹口氣就能把它連根拔掉。說江防軍拔根毫毛就粗得過對方的腰桿,攻打鹽市直像伸手捻死螞蟻一樣的輕鬆。……原打算來它個先聲奪人,馬到成功的,誰知鼓沒響,號沒鳴,兩軍沒對陣,八字還沒見一撇,就伸脖子上套,叫鹽市騙走了銀洋好幾千!俗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像這種丟人敗氣的事兒一經傳揚出去,摘下臉皮來朝那兒掛去?!縱然能生千隻手,也蒙不住一張張議論長短的嘴呀!萬一這消息傳到大帥耳朵裏,他那狗熊脾氣一發,誰知會怎樣?摘掉腦袋瓜兒,連喊媽也沒嘴喊了。
關八爺出後窗,踏瓦脊,斜刺裏撲向大王廟去,這時候,扮天將的向老三、王大貴和扮長頭夫人的石二矮子,都已經翻牆跳進大王廟裏去了。
自鳴鐘的金色擺錘滴滴答答的晃動著,時辰淌過去,它淌過去一分一寸都滴落有斑斑血跡,往昔的日子總是不堪回首的了,……浪跡在海一般廣大的血淚江湖上,看過多少不平與冤抑,見過多少絕望的掙扎與痛傷,石二矮子這直性人說的不錯,……總不能袖手!也正因這樣,自己便也陷身在一片血海裏,有了輪轉不休的恩仇。卸不了脫不掉的恩仇像把鎖,將人與人鎖結成一串連環。
「嘿,小廟裝不得大菩薩,」石二矮子自言自語的說:「待老子先過去跟土地爺叩三個恭恭敬敬的響頭,今夜就他媽睡在朽木棺材裏,小鬼瞧著土地爺的面子,也不該為難我姓石的了。」說著,就搖搖晃晃的走過去,趴在破瓦缸的缺口前面朝裏面張望。
…………
演著一場戲,是的。一個新掛頭牌的旦角對本身從事的藝術仍有著無比的熱狂,這戲不但是戲,而是活活生生的歷史,總要費心演好它,無負同在一個天底下活著的人們,她想過刺虎的費貞娥,也想過罵殿的賀后,但那仍是不成的,像塌鼻子這種貨色,北洋軍裏能挑出一蒲包,即使殺死他,一紙電報走馬換將,那可就再沒人能解鹽市的危局了,如今是必得想法子讓他半死不活的拖著。人力包車唧唧的響著鈴,她的眉尖始終是微鎖著的。
「嘿嘿嘻嘻嘻……」塌鼻子笑得捧著肚子喘說:「道理人人會講,可是到時候就身不由己了呀!我對這一門,一向是一員勇將,一個小菊花還對付得下來,要不是姓冒的那小子給我這場氣,也許不會犯病。」
老曹正準備答話,窩心腿方勝已出現在梯口,手扶著欄杆說:「八爺,事情有點兒變化,剛剛石兄弟回來,……」他跨過來,套著關八爺的耳朵說起耳語來。
縣城各處張貼著的捉拿冒突的告示經過幾番春雨,早已經變了色了,城裏人都知道塌鼻子師長被人冒充朱四判官搭線人從中騙去了一大筆款項,而騙款的傢伙竟把銀洋分滲在米糧裏運進鹽市去了。一般人傳述著這回事,都以為冒突是鹽市遣出來臥底的,誰也料不到那個化名冒突的毛六落了網,被仇家小餛飩親手剮掉,野墳頭上已長滿了青草。
「這個……這……個……」
「嗯,嗯……美色當前,顛倒晨昏……」參謀長的腦袋總算從漿糊裏拔|出|來了:「我說,您這毛病,嗯,祗怕是……小菊花姑娘心裏有數罷?」
參謀長對軍事倒很少參而謀之,惟獨對塌鼻子私人如何摟銀洋、嫖女人、設賭局、選煙土、抽鴉片、拍上司、辦部下,那真是頭打扁了朝裏鑽,盡心盡意的又參又謀,尤其對於這些升官發財聲色犬馬,他是老太婆的簪子——路路皆通。塌鼻子師長一提起病來,他就兩眼眯得像綠豆似的,搖頭晃腦的參謀起來了。
正當他渾身鬆軟之際,就見小菊花一咬牙,使尖尖的蔥指撳著自己嘴唇一摘,疼得他哎喲一聲,身子朝上一聳,連忙使手掌揉著說:「好姑娘,你拔我記賬,——該是一根了罷?」
「我不知八爺為何要說出這樣話來。」大狗熊說:「你一向不是這樣,今夜準是有鬼在作祟了。您再想想吧,咱們誰都不是貪生畏死的人,俗說,一隻筷子易折,一把筷子堅牢。您就是闖龍潭,探虎穴,總得要幾個幫手,不是嗎?」
頭班會壓尾,跟著許多奇特的「叩頭會」中的信徒,男女老幼都有,這些人全都穿著黃色土布,拜神專用的寬大袍服,肩上斜背著香火袋兒,手腕間纏著鐵鍊,扮成神前罪犯的樣子,每個人雙手端著一隻小板凳,凳面漆得油光灼亮,兩端包著紅黑布,叩頭會上的信徒們像是一群甲蟲,全是哀聲禱告著,在地上爬著走的,每爬一步,就放下小板凳兒,在凳面上碰的叩一個響頭,同時把散碎的香火,一路拋撒在路上。……
塌鼻子師長躺著的套間裏靜靜的,一爐炭火旺燃著,使室內溫暖如仲春;室角放置一盆迎春花盆景,已經被爐火的暖氣催得提早含苞了;微雨在窗外飄漾著,簷瀝的聲音也是徐徐緩緩的,半晌才迸出一聲滴瀝,打著窗前含有生意的花枝。
說著,他舐舐舌頭,嚥了一口口水,自打那回因酒受罰之後,有很久都酒不沾唇了,滿肚子酒蟲都餓扁了它的娘了!一想到老酒的滋味,心裏就不打一處發癢,恨不得馬上就取出壺來狠喝它一陣,繼而又一想:不成!假如一離鹽市,馬上就喝醉了酒,一定會很快被那些神將捉住,送回大廟去。
天黑前,自己帶著向老三、石二矮子、大狗熊、王大貴和另兩個兄弟覓渡奪船,硬闖新設的防線,在迷茫的暮雨裏又頂上一場惡火,這場浴著馬力斯快槍彈雨的惡火,又奪去了那兩位捨死忘生的弟兄。如今,他們染血的屍體,一具由大狗熊和石二矮子輪流掮負著,另一具橫擔在白馬一塊玉的鞍子上,成了另一場噩夢。
「快把孩子叫回家,見著這晦氣鬼會生災的!」
青天大老爺……他……他……他……
方勝默然了。
他不能再停留。
湯六刮真是身手不凡,他精赤著膊,腰間繫著黃絛,渾身肌肉滾凸著,輕鬆寫意的單手舉傘,隨著喧天的鑼鼓hetubook.com.com敲打出來的急驟節拍踩著花步,反覆旋移著傘柄,使傘面飛也似的旋舞起來,但見無數金錢咬拍著金錢,使叮叮的聲響從金光閃燦中迸射出來,引起陣陣的采聲。
廟會期過去了。
「是……是八爺?!」那個抖索著跪了下去說:「我不是四判官,我祗是他的手下人,如今當著您真人面,我不敢扯半句謊,——咱們頭兒壓根兒沒有過河。」
這個扮演長頭夫人的傢伙正是石二矮子。
即使這樣反覆寬慰著自己,總也忘不了身後的慘景;大火把鄔家瓦房遭圍的白色枯林燒成一片黑炭,被困在瓦脊上的人才從無數的屍堆裏認出八具屍首;胸脅、肚腹、胳膊全中彈而死去的雷一炮,後腦中槍後從瓦面滾落到屍堆裏的曾常和,彈粒洞穿大股,失血過多死去的魏小眼,被土匪單刀劈裂腦門的胡大侃,面貌模糊,滿身血餅,僅憑半邊臉上硃砂痣認出來的倪金揚,……那些在長途上豪飲過、哀笑過、咒罵過北洋官府,談過扒心話的人臉,就都在一場噩夢般的黑夜中飄落了。民軍們拆下瓦房裏的窗櫺和門扇把他們移放在一起,輪換著抬往南興村去,石二矮子跟大狗熊兩個,一路上罵罵咧咧的跺著腳長嚎……。
「嗨,」關八爺沉沉深嘆著:「可是我總覺得,與其拚著一條命去殺一個人,總不如捨著一條命去度化一個人。要是我挺身束手讓他去殺,也許能度化得了他。假如四判官伸手救鹽市,能解得萬民之危,這七八個兄弟也許會不計較慘死的私仇了……說起來也真顛倒,連我也不知怎會有這種想法,今夜說來可真有幾分禪意了。」
中午鹽市設了餞別宴,該到的都到了,逐一向關八爺敬酒,而關八爺卻先潑酒於地,奠告埋骨南荒的雷一炮和最近死去的向老三,他說:「如今,我關八爺心裏祗有抗北洋,保民命,萬宗事全化為這一宗,但凡跟我站在一道兒的,就不再計較私仇,諸位兄弟地下有知,就請佑我,助我成全這番心願罷。」
「死生由命,」關八爺溫聲說:「請不必為我掛心,請不必……了。諸位這樣盛情,這樣處境,關八能不效死?我自信還能說得朱四判官。」
「八爺,您想您這一去,後果怎樣?」一位敬酒的紳士捧著酒盞,由於內心激動,大粒的眼淚落進酒盞裏,更由於兩手抖索,使盞內的酒全點點滴滴的潑灑到地上:「我們全都感念您的恩德,崇佩您的行事為人,您將我們指撥醒了業已……夠了,何必再為我們……捨命去……」
「誰都曉得,關八爺根本不在鹽市,」有人抬槓說:「他要是真在鹽市,也許就不會主張鹽市起會了。」
關八爺的聲音在黑裏飄來:「我何嘗不想著一堆旺火,一餐熱燙的飯食,一張暖暖的草鋪來著?!但則咱們如今是在鬼門關口兒上,若想早些活著回到鹽市,必得要晝伏夜行不可。朱四判官如今好像百足之蟲,死而未僵,雖說在鄔家渡口受了點兒挫折,但他手下至少還有著七八百人槍,再加上防軍遊騎,這塊地上寸步都關乎生死。咱們來時還有十七桿槍,如今三停去了兩停,萬一被他們踩住,那就很難活得出了……」
「個狗娘養的!」他轉動眼珠罵說:「原來朱四判官這雜種的老巢安在這兒了!」
那個傢伙還待報告下去,叫小菊花揮手打斷了。
老董拉著車,一面捺著車鈴折入一條深長的巷子,一塊塊橫鋪的青石板從他腳下閃移過去,幾支微旋的油亮的雨傘跟著閃移過去;小菊花仍然石塑般的坐著,出神凝思,一點兒也不覺得風雨裏料峭的春寒。……讓他半死不活的拖著,該是她唯一能做的事了;鹽市日後會落到那一步田地?誰也無法預料,至少在眼前多把江防軍攻打鹽市的日子朝後拖一天,總有一番好處,北洋軍打火,一向是蛇無頭不行,能拖住塌鼻子,也就算握住了蛇頭。
「嗨,」關八爺長嘆一聲說:「向老哥,你就帶著他們三個去幫方爺的忙,聽方爺安排去罷!」
這樣類似於蓮花鬧的小曲兒,竟惹得關八爺仰天長嘆起來,俗說為官不廉民騰怨,像北洋這種靡爛的官府,怎能不使萬民騰怨,戾氣沖天?!假若能捨身化除這些戾氣,把它轉匯成一股抗暴除奸的怒火,那就算萬民有幸了……
當然,為了壯膽子,他理直氣壯的喝光了那瓶偷帶出來的酒,然後便暈糊糊的閉上了眼,當他再醒來時,出山的已不是今夜的月亮,而是二天的太陽。
「矮鬼你可甭幸災樂禍抱那歪心眼兒,」大狗熊跟過來罵說:「四判官真趁著廟會闖進人窩來,可沒什麼熱鬧好給你瞧的!八爺他清楚,上回在萬家樓,若不是咱們拚命出手,差點兒連鍋砸掉,——我說方爺,這主意行不得,萬一他帶一撥土匪混進來,再來一個暗打明,那可夠瞧的。」
「接……神……駕……啊!」許多條嗓子應和著。
「還早。」方勝說:「等朱四判官離方場,天怕過午了,他們是第廿二班會,正好排在尾巴上,……他們進來後,前面各班會都已撒至鎮外,足夠把鹽市箍緊,假如不出意外,他是難得飛脫的!」
朱四判官真他媽夠貪夠辣的,石二矮子想:他既打算扮成會班子闖進鹽市去奪回那六千大洋,又趁這點空兒在這兒綁票,真是棺材裏伸手——死要錢了。
「不成,誰說也不成,」小菊花故作羞態說:「這老鬼沒正經,當你面就這樣糟蹋我,背地裏,舌尖還不知怎樣翻花呢,要我鬆手可以,他得乖乖的讓我拔他三根騷鬍子。」
「四爺……有話您儘管吩咐就是了……」那人聲音有些僵涼,臉色也嚇得灰敗如土:「我張福壽那敢不聽您的,祗求您……」
初張布告時,塌鼻子師長確曾怒火沖天,拍過桌子,摔過帽子,操過副官的祖宗,踢過親隨的屁股,不過這些官樣排場並不能幫助他弄回那筆被騙走的款項,也無法使他手下那幫飯桶捉住冒突和齊小蛇,因為齊小蛇騙走冒突後,設在慶雲號煙鋪裏的機關也跟著轉移了。那些替塌鼻子師長辦事的傢伙,最大的能為也限於大張布告而已。
他們寂寂的走下去,沒有停留。
「好罷,我一向不喜歡過份難為人,」朱四判官說:「你要是想活,你就領著咱們這個班子進鹽市去,就說是張家村的會班子,咱們活著出來,立即就放你,你若是走漏風聲,那就先殺你,你答應了,就是生路。」
關八爺苦笑著,感慨的說:「方爺,您把我看得這麼重法兒了,朱四判官若是怕我,他會纏著我,傷害了六合幫八個兄弟?……您若能引他進鹽市,我倒想單獨會一會他,我要盡力去度化這個惡匪。」
花車隊後面是鹽市上獨眼龍耍小驢的,這種外形很滑稽的小驢是以油紙彩紙和竹枝紮成的,正套在扮成老寡婦的獨眼龍的腰上,紮匠心靈手巧,硬把那隻紙驢紮活了,騙得過人們的眼,遠看過去都爭說那是真驢;那驢的兩耳、頭頸、尾巴和四蹄都裝著靈活的機鈕,獨眼龍祗消挺挺肚皮,翹翹屁股,它便煞有介事的刨動蹄子,懸空走動起來,配上一隻敲響的木魚,連蹄聲全聽得見了;小紙驢的頭也點著,兩耳和長尾也搖著,直比活驢還要活三分。
「不成!八爺。」大狗熊說:「明明白白,朱四判官決不是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那種人,他一心要把咱們趕盡殺絕,那還會聽您的言語?!——你就變成一尊佛,活活的去度化他,他兩隻賊眼也祗看著你的金心銀膽,你若單獨去找他,那準是白貼一條命罷了。」
依照往俗,捉拿倒楣鬼長頭夫人,是廟會節目裏最精采的好戲;傳說長頭夫人是天界的晦氣星,她常扮為披髮的女子,下界來撒大瘟,使民間年成荒旱,顆粒無收,而且被困於瘟疫;說這個由長頭夫人化身的女子,總愛在春天下凡,興風作浪,所以人們就根據傳聞扮演這個節目,希望藉著神的力量把她捉住押送回天界去。
鹽市的街道上,仍然喧嘩如昔,交易如常,並無一絲驚恐的跡象;江防軍所謂軟困鹽市,也祗是在隔河拉起一面哨網而已;事實上,整個縣城的米糧雜物,大部份全靠北地運來,而鹽市正是北地貨物流入縣城的咽喉,若是鹽市也來它一個反困,受驚受恐的倒該是縣城了。
而關八爺終於找到了扮判官的傢伙。
想來想去,非他娘重重辦幾個人不可,要辦人,首先就該辦老渾蛋副師長唐不文,可是要辦唐不文定會驚動大帥,那老傢伙嘴頭兒又圓又滑,假如倒咬一口,也是一窩老鼠下湯鍋,既不能辦他,就得追查冒突,冒突追不著,就該辦幾個查案的飯桶!
「走罷,八爺。」向老三啞著嗓子說:「前頭該摸到鄔家瓦房老地方啦。咱們若不連夜趕,祗怕天亮後,防軍還會出動搜人。」
「就是了,」小菊花說:「你一毛不拔弄慣了,說話自然輕鬆,師長他白白叫人騙去大洋幾千,該是什麼滋味?——他明明是氣悶出來的毛病,你卻滿嘴胡言亂語,硬把他病因栽派在我身上,我不摘你鬍子,祗怕你還不知錯呢?!」
直到人力包車的鈴聲一路響出去,塌鼻子師長才帶著知足的神情跟他的參謀長說:「怎樣?你甭看她跟我不久,可真是貼心貼意到了家,你見過結髮夫妻有這等恩愛的沒有?……我他媽這輩子算是服了她了!」
鑼鼓聲細碎而急促,引車的姑娘們急踩著翻花碎步,鳳頭鞋鞋幫上的白色絨花球隨著蹈舞的步伐,顫巍巍的抖索著;她們嬝娜的身子東搖西晃,像風裏弱柳的柔條一樣,而推花車的漢子是獷野粗豪的,他們聳動雙肩,扭動手腕,猛烈的踩著急促的跳步,把花車盡情的翻弄著,做出上坡、下坡、過橋、行彎路、過泥濘等等的動作,一面擠眉弄眼的扮出各式挑情的姿態。
「好,好,」關八爺說:「勞你費心,老曹。」
今年的這個長頭夫人被神將們追逐著,從大廟門口飛奔出來,直朝沿河的碼頭奔去,她的面孔被長髮遮住,誰也猜不出扮演者是誰?祗覺得她的身裁有些滑稽可笑;因為往年扮演長頭夫人的漢子,大都還用高瘦的人,而今年卻破例選了個矮冬瓜,又矮又胖,走起路來擺呀擺的像一隻跛了腿的鴨子,也許替他化妝的人覺得他氣派不夠,份外替他糊了一項三尺高的尖頂圓筒帽子,帽後畫著鬼頭,帽前寫著「長頭夫人」四個大字。
「嗨,這兒是啥地方?」石二矮子嘆息著,沒頭沒腦的:「日後怕再難認出他們的墳頭了。誰還能活到太平年月呢?」
齊老醫生來換個藥,改用荷莖作藥引兒,小菊花又在藥裏加上一點兒玩意——一塊小指甲大的砒霜,塌鼻子師長吃了也沒怎麼樣,祗不過吐了半痰盂血塊而已。
「是的,姑娘。」
關八爺啞然的踟躊良久,苦笑著搖搖頭說:「好兄弟,我此刻的心情實在難以解說,我不知怎的,忽然想到不要逼殺朱四判官,我要單獨找他談談,祗要他能稍加悔悟,能幫鹽市一把力,共抗江防軍這場猛攻,也就……罷了!人麼,總得放條生路,容他有個退步。」
鹽市的東郊設起一座座綿延數里的香棚來,每座香棚前都設著迎神的長案,古瓷香爐裏晝夜不息的燃著長香,懸掛在棚架上的香燭紙馬、保命符,幸福符、各類經文善本,在長香騰起的煙篆中飄動著,轉暖的柔風和春三月的豔陽,使大氣中滿漾著穆穆的氣氛。而鹽市上領頭會的會班子,也早在勤練著了。
「您千萬忍一忍,師座。」聳肩細脖子,小眼淡眉毛的參謀長擺出酸溜溜文縐縐的架勢,兩手彈著膝頭,細言慢語的說:「攻鹽市要緊,您的身子更要緊,春天一到,百草齊發,可也容易百病齊生。依我看,您就該暫把攻鹽市的事兒擱在一邊,先請兩位漢醫來瞧瞧,開幾帖方兒,抓幾付藥,先把身子調理好了再講,無論是打牌或是打仗,這精、氣、神三字訣頂要緊,您想想,江防軍拉出去打鹽市,您這為主將的卻在榻上哼哼,這可是群龍無首呀!」
在春雨連綿的季節裏,整個縣城天空雲黯天低,不大不小的牛毛雨,白沉沉霧昏昏的到處落著;開河後的飽滿的春|水並不活躍,懶洋洋的在輕微雨絲構成的霧幕下緩緩的流淌著……儘管人們相信傳聞,相信鹽市運用機智,又走贏了一著棋,但在塌鼻子師長惱羞成怒之餘,若論全局輸贏,還有待眼前一場猛烈搏殺,一時的欣悅仍壓不住人們內心對鹽市關切的憂愁,希望祗初初在春雨中萌芽,離遍野花開的日子還遠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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