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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風沙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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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烈火

第二十五章 烈火

在北洋,從小站練兵起始,誰不是由招兵募勇帖子引來的亡命漢?不是流氓,就是地痞,不是青皮二流子,就是搖膀子吃閒飯的窮光棍,再不然,是那些開山立寨,攔路劫財的強盜,想過過官癮的混世大爺,當然,其中也夾有極少數由於饑荒、水旱、兵燹,逼得流落外鄉,走投無路的農民——在一般意識裏,總把他們看成可憐兮兮的傻鳥。
「快將老人推開吧,」大狗熊說:「老爺子若是畏死,他就不會守在這兒炸橋了。……把這邊屍首清理了,咱們還得去找珍爺呢。」
窩心腿方勝就是這樣死去的。
窩心腿方勝這種計算,大體說來是對了的,江防軍雖改從東側渡過老黃河,先攻東面的側翼陣地,並且突破珍爺扼守的那一線,湧入鹽市的市街,但他們對洋橋口兩座巨堡的攻撲,卻一時一刻也沒放鬆過。
虛……無……無……啊!
小鬍子旅長的胳膊上裹著繃帶,帶端吊在他的頸子上,在一班護衛的簇擁下,以視察的姿態邁上河堆來,——當塌鼻子師長不在時,他是江防軍殘部的頭領,他雖然改不脫他那種故作威嚴的僵硬的姿態,但誰都看得出,他已經失了往常的那種鎮靜。
沒有一處地面是平坦的,總被一些血跡,一些炭灰,一些屍體,一些破裂慘愁的東西堆塞著。……較偏僻之處,激烈的巷戰曾不斷進行過,那是火起後,湧入市街的兵勇們反奔避火時,民團撲襲所造成的白刃拚搏,阻止他們奔離火場。
太陽升起時,地面上由溫濕之氣淫鬱成的霧雰上揚,絞入火後的藍黑色餘煙中,到處彌漫著,變成陽光也逐不散的霧幕,彷彿存心掩覆這市街全面的慘像。
年景不好呀!怨天麼,——天總是怨不得的。
也就在他們清理鹽市上這些屍骸的時候,有成百的老人和婦孺,不管混亂的局勢如何,仍從各地跋涉而來,到排列的屍場上去認屍;跺著足,搥著胸,喊天呼地的號咷著的也有;因認得親人,伏地哀泣得眼目盡赤的也有;部份體弱的老婦,受不得一路跋涉的勞頓和那種惡臭的屍氣的熏逼,幾度暈厥的也有;認屍落了空,變成半瘋癲,一路自說自話的也有;……千百種不同形色的哀痛,那樣的折磨著那些生者,使人見著了,便有著禁不住的辛酸和迷惘。
銅鑼聲在秋風裏擴散著,在荒野上迴蕩著;那些龜伏的寒傖的小茅舍,被高天映扁了的小村莊,都被這種急響的鑼聲震醒了,在許多看上去已經人煙稀少的地方,竟會在一轉眼間湧聚起群群簇簇的人來。這些終年扶犁站耙的人,在官府眼中一向是卑微順服的人,那樣的在一聲簡單的呼喊中彙聚了,沒有誰對誰去說什麼道理,沒有誰對誰去解釋什麼,闡明什麼。
另一個戰團橫陳在「如意堂」後院牆外面,靠近荷花汪的水邊。這些兵勇們最先從著了火的市街邊緣翻牆出來,想沿著那片江塘繞路撤回,誰知一出院牆,就遇上民團的截擊;有些死在岸上,有些躺在塘邊的淺水裏,凹地上彙成許多血泊,更散佈著一些零亂的、帶有血跡的腳印。……
「又是一個夠狡獪的傢伙。」一個隊長模樣的說:「最先他不向民軍洽降,因為他不願放棄撤往山東的機會,一心還想著升官發財,爭權奪勢的夢。結果才弄得這些吃糧的北洋老總,一個個進了枉死城。……如今他已跟民軍撕破了臉,又一手造出鹽市這本血賬,更不敢跟民軍再打交道,卻帶著餘部堅守在縣城裏,想等北伐軍來後,直接向北伐軍請降,真是一等的如意算盤!」
「走吧,哥兒們!」
「小鬍子旅長。」
若說是「兵敗如山倒」,這種迅速崩潰的情況,並非由於單純的戰鬥本身的勝負,而是這一群人內在的心理因素所造成的。一群驚惶逃竄,口口聲聲喊著「民軍殺來了」的傢伙,十有八九都還跟對方打過照面,經他們這麼驚呼駭叫的一渲染,就造成了一種可怕的氣氛,逼得在後面的人不得不拔腿先跑,這樣節節返奔,可說是自己追逐著自己,使一些原想挺住的人也挺不住了。
有幾具屍體,在死前曾經極力掙扎過,他們想必是渴欲衝出烈焰蒸騰的房子,但當倉皇奔突之際,卻被倒塌的樑木和碎瓦壓住,每個人都把手臂向前伸著,手指蜷曲,狀如鷹爪,彷彿要在面前抓住什麼,而結果任什麼全沒抓住;他們的臉上,刻著同一種受驚的神情。
並非是自己愛狐疑,——這會是真的麼?——這聲音是一生淒苦的經歷逼過來的,自己真是個渾人,也許有些事,還不及石二矮子聰明;自己從沒見過那些在遠遠的南方舉旗的革命軍,不知道那些領軍的人,是不是會像自己敬佩的關八爺那樣,都有著黑白分明的大義?都有著一顆顆滴血的仁心?風聞他們一路上勢如破竹朝北進,一路上收編了成千上萬的北洋兵,假如不能使這幫吃北洋飯升遷的傢伙們脫胎換骨,會不會也弄成「一泡雞屎壞一缸醬」呢?……那也許就難說了!——至少有一面新旗子,飄起一番新希望吧,路也不是一天踩出來的,可不是?!
「活人總該多受罪的!」
「也許會更久些,」一直沉默著的大狗熊點點頭,總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不過立即轉過臉來,指著眼前一大片縱橫狼藉的屍體,緩緩沉沉的說:「你看著這些人屍吧,夥計!……即算是隔上十年八載,日子真的太……平……了,你能忘記今天,忘記眼前這種慘景麼?……至少,我這一輩子,是忘……不……了的……了!」
「散夥行不得,」另一個嚷嚷說:「一散夥,零散人槍朝哪兒去?遇上民槍就被吃掉,板上釘釘——挨的,與其叫人捉去活剝皮,不如閉上眼朝前闖。」
不管那些野蠅子飛起來亂碰人臉,他們仍使汗巾兜著口鼻,從殘肢碎肉遍佈的鹿砦缺口處走進去,先清除江防軍陣前的屍體,再掘開磚堡,去處理民團中陣亡勇士的遺骸。——最先跳進堡裏的大狗熊,發現方勝率眾據守的那座堡子裏,曾被手擲的炸彈多次轟擊過,內壁多處崩裂,上半壁全是黑色的灰化物沾染的痕跡,下半壁全是血斑血點和濃黏的血餅,上面沾著碎布、碎肉、人體的毛髮,差不多每塊的磚面上,都留有子彈和彈片摧缺的傷痕。……
在一瞬移來的陽光之下去審視那些人屍,他的感傷才真是屬於自己的。人這玩意兒一面渴盼太平治世,卻又緊抱著貪欲和血氣在製造著亂世。細看這些血氣已經離身的人臉,一張張不是滿安靜的麼?!雖說死前驚怖和痛苦的遺痕尚沒脫盡,至少他們都那樣本本份份的睡著了!不再圓睜兩眼,用盡粗卑俚俗的髒話責罵民伕;不再仗恃槍桿和刀刺,濫行捕殺善良;不再欲望著高門裏的財富,將軍高懸的賞格,欲望著矮屋的土娼,燈影昏黃的小賭局,和酒樓上的劣酒;更不再懷著驚懼走上火線,呵呵的從顫直的喉管裏擠出一份乾啞的殺聲,去刺殺那些和他們原是同根並蒂的鄉民。
抗爭並沒有結束,更大的戰雲,捲壓在鹽市北的沙原上。經過鹽市的阻塞和大火圍殲,江防軍損失了一半以上的人槍,餘眾仍然繞過火場,設法在鹽河上架設浮橋,爭先搶渡,他們付出這樣慘重的代價,才奪取了鹽市,通過這道狹窄的瓶頸,所以一旦浮橋架妥,他們就像一窩驚鳥,沒命的各自飛逃了。
那麼就出去走走吧,推鹽雖苦,也得推呀!人,就是這麼的,為了活命麼,再苦的事兒也得咬著牙去幹;總不是昧著良心,殺人放火作強人呀!好,幾年鹽車推下來,見識多了,才知世上不那麼單純,世上有兩種人,一種是人,一種卻是專門吃人的人。……把夢連渣兒全給掀翻了也罷,兩眼不看天,祗看眼面前,總想積些掙些兒,回家安穩一冬天,煮麥糠,烤紅薯也行,沒木柴,一盆牛屎火暖暖手腳也行,祗要不再去冒命迎風踏雪闖關卡,養歇它十朝半月就夠了,可是這多少年了,連那點兒心願都是鏡花水月,哪還敢侈談什麼承平?!
「各團打散了撤也行!」一個校級軍官說:「免得惹眼,大夥各碰運氣吧。」
尤其是沙窩子戰後,他變得沉默深沉了。人活在世上算是什麼呢?他不能不苦苦的思索這個,人走在江湖上,見過的人臉多過山根的石頭,……神道嘴裏的因果循環是欺世愚人的,自己就敢這麼說,就像八爺那樣的漢子,講義氣,論仁懷,普天世下能找出幾個來?人人若肯信得他,及早拉槍援鹽市,方德先方爺他們也不會死得這樣慘了!……
彭老漢急了,便在混亂的蟻戰般的人團中放聲暴喊說:「那各地來的鄉隊民團全聽著!我是民軍司令彭老漢!……江防軍祗要丟槍受編,請甭枉……殺!」
而這些分散在各個角落上的、奇異淒慘的場景,是根本無法掩覆的,當北洋軍逞威耀武不可一世的時辰,沒有誰會想到他們終有這樣的了結。
「你弄岔了,……正因司令有計算,他就不會為解決小鬍子去攻打縣城,你想想,縣城的平民百姓有多少?一場火打下來,會有多少傷亡?!咱們全是受過兵燹的人,人命總不是蟻命啊!」
他們的愛和憎,卻是極為分明的。
就憑著這種簡單的直接的言語,在大片的荒涼中把人們像筋脈般的連結起來,結成無數在地平線上捲動的襤褸的雲。不分你是李家莊,我是五里集,他是三叉河,祗知道大夥兒都是命運相同的人。在往日,連聽著土匪毛賊都哆嗦的,連殺隻雞都手抖心驚的,也都捲了進來……。
「那倒沒什麼,等到把這些屍首清完,跳下河去,好生洗把澡,敢情就聞不著了。」
沒有人答話,那人的言語把他們推進更深的思索;說話的人也沒等著誰答覆什麼,他仍然那樣皺著眉,叼著煙卷兒,透過眼前的煙霧去望那片在陽光下閃燦的金沙……「也許咱們迷裏馬虎的,作的孽太多了……」他又在自言自語的說。
「瞧,小鬍子來了!」
他們跟著收拾軍械的車輛去遠了。
在帶著病象的污穢的地面上,埋屍是一宗最棘手的事情。在眾多已經開始腐爛的、面貌模糊或是腫脹變形,甚至四肢殘缺的屍體中間,想辨認出一些必須辨認的死者如戴旺官老爺子、窩心腿方勝、鐵扇子湯六刮、各家鹽棧的棧主、沙河口的珍爺……等人,尤其是煞費周章。離開這兩處地方老遠,無論在上風或下風處,都嗅得著一股令人胸脹的腐爛的屍臭,更走近一些,便會覺得頭暈目眩。但這些屍體必需及早料理,大夥兒祗有搖著頭,忍耐著,去做這些搬運、掩埋的事情。
儘管這樣的憂悶著,但他還得領著那些鄉民渡過鹽河,到沙窩子裏去,收拾那座更大的戰場和更多的屍體。他一時還沒有功夫https://www.hetubook.com.com去尋找那位在他心眼裏唯一能回答他心底疑問,並能解開他心頭憂悶的人。
在西線上,彭老漢在黃昏前就開始收容江防軍攜械來歸的散勇,不到天黑,經民軍繳械收留的就有近千人,那算是極端幸運的一群,他們由於一個人的仁懷,免除了這次巨大的劫難。其餘的數千兵勇,就沒有這樣的幸運,在暴怒中的民眾是盲目的,直感驅迫的人們從來不懂得寬恕,——悲劇展現在這片流沙遍佈的曠野上,既非是起始,亦非是終結,在這一民族的歷史當中,它祗是一度輪流不息的循環中的一度循環。
光從攻撲鹽市的經驗中,兵勇們就已經受到教訓,那時仗著人多勢眾,還有些依恃,有些銳氣,這如今,依恃沒有了,銳氣消蝕了,被圍的恐懼感經過風一般的耳語相傳,無形中增加了對方的聲勢,甚至在雙方接戰之前,民軍尚沒露面,江防軍殘部精神上已自行崩潰。
「我祗是個渾漢子,」他苦著臉說:「我也弄不懂。……總覺這些吃糧的死得有些冤,他們生時惹厭,死後再瞧,一個個真都夠可憐的!我想,該死的祗是塌鼻子、小鬍子等少數人。」
小蠍兒捉住一些扔槍的,用槍口指著他們,逼他們供出江防軍的塌鼻子師長在什麼地方?
就拿這回料理沙窩子和鹽市的事後來說吧,方德先方爺、戴老爺子師徒幾個、珍爺,這都是自己打心眼兒裏佩服的人,一個個求仁得仁,照理講,對他們自己倒沒什麼,可是自家總覺得他們不該落得如此下場,……仁人全是該死的麼?仁人若能警頑化世,為什麼這世上代代仍有奸邪?!也許他們是對的,自己也不敢斷定他們太傻,至少,讓我大狗熊在屍堆裏尋找他們的遺骸,破了腸、爛了肚的那種慘景,可嘆總是可嘆,傷心總是傷心的吧?人雖是幽冥異路了,誰敢說生時那份情義,少有毛髮之損呢?……些許屍臭,又算得了什麼?……
「我就巴望這個,」一個一直沉默著的年輕的兵勇說:「聽說北伐軍最寬厚,沒什麼俘虜不俘虜的,一反正,一受編,掉轉槍口打北洋的就是好弟兄,在南方好些省份,成千上萬的反了正,受了編,……咱們還朝哪兒逃?能跟小鬍子去當土匪去?!」
夢魅般的循環,不可解的循環,彷彿地面的浮沙一樣,總想把人們長久的溺陷下去;在那些被擊殺成碎塊的兵勇的屍身中,有一些也是從荒圮的荒野中來的,除了那套衣裳,他們跟那些報復者的生命經歷完全相同,同樣是悲劇,祗是他們鍥入得更深些,因他們終結在無理性的枉曲中。最可悲嘆的是當另一層沙煙,覆蓋了這裏所留下的腳印和血跡時,連這點兒枉曲都將被人們從記憶中剔出,歸入遺忘。
「蛇無頭不行啊!」
「可是小鬍子卻跑掉了!」另一個怨說:「該死的卻沒讓他死掉,不該死的卻死了一大片,這話……可又該怎麼說呢?」
有些屍體潰爛後的水漬印在沙上,雖經拖離,但沙上仍然有著一塊因潮濕而變成深色的、人形的痕跡,血水被沙粒吸收後,而一些較濃的血餅仍乾結在沙面上,變成深赭色,又蓋上一層糖粉似的風沙,看來很像一塊塊新製成的帶著糖霜的柿餅兒;有些屍體成了在沙中活動著的食屍蟲的新巢,屍體一經拖動,食屍蟲便驚惶無措的從死屍的髮茨間、耳孔裏、衣服中逃迸出來,拼命竄逸;有些躺伏在較漥處的屍體,臉頰上、毛髮上、背脊上,都已滿蓋一層厚厚的風沙,那些細小的沙粒,被濕氣、血跡黏濡住了,雖經拖動也不散落,使那些屍體像裝了金似的。
升起的太陽普照著這塊曾遭反覆蹂躪的土地,渡河的江防軍在小渡口東西兩側所搭建的浮橋上,川流不息的朝北方奔竄,灰藍色的人潮翻翻滾滾;有的一個人背著兩三桿步槍,有的一切都丟失了,空著兩隻手,一些無主的空鞍馬跟著隊伍跑,大部份由縣城拉來的民伕都潛遁了;殘餘的隊伍早已失去了原有的建制,不是隊伍,祗是一些疏疏密密的人團,你不知他是張三,他不知你是李四,大夥兒祗朦朧覺著——人多可以壯膽。
若按雙方真正的人槍實力,按照古往的戰例,民軍在沙窩子設伏,雖然居於絕對有利形勢,它使江防軍再遭重創是可能的,但還談不上圍殲。如果小鬍子調度靈活,把兵力集中,指向一點,民軍不可能擋受這種衝襲的壓力,必然會造成缺口,任他們大部份負創突圍。
民軍的小隊在檢查和搬運戰場上的遺械和各種散碎的物質,他們偶爾談及被困在縣城的小鬍子。
火把在各處閃亮著,燈籠在其中晃盪,人是血人,地是血地,觸目都是飛迸的鮮紅。那些被驚掉了魂的兵勇們雖然抗爭著,洋槍加上刀刺,全不及原始刀叉靈活,他們的舉動遲鈍笨拙,完全陷入捱打狀態。
每個人差不多都聽過南方的革命軍的故事,聽過他們平亂時的無畏,東征時的勇猛,聽過各地老民對於他們的殷望——開初總不能相信這些,歷朝歷代也他娘少有那種樣的隊伍,難道當兵吃糧還能當出兩種樣式來?!流傳各地的古老謠歌該不是新編出來的:「好鐵不打釘,好男不當兵」,「鐵打的營盤流水兵」,誰能拿捏這些話頭呢?
「北伐軍要是抄近路北上,沿著津浦線直撲徐州,也許會走在咱們前頭。」
從保鹽護壩起始,這彈丸之地一直陷在狂暴的風雨之中,那些無名的、為捍衛生存而戰的勇士們,以他們的鮮血,在這一段時光中寫出這一段壯烈的民間歷史,——儘管在傳統性的東方這一民族的史家意識中,民間歷史總被摒諸於正史之外,任它湮荒,任它散入荒緲的傳說,而那些當事者們卻從沒念及這些。他們不追求歷史的芳香,他們祗要合理的生存;而爭抗、死亡,這悲劇正是另一種生存的形式,起始的形式。它的一切難以言宣的道理,都蘊含在這種悲劇性的形式當中;留待後世人們去思想,去發現,或是去遺忘。
而搶渡的江防軍的殘部,一點兒也不知道這些,不知道幾十里寬長,閃著耀眼金光的沙窩子就是他們的葬身之處;在他們的心目中,一直把鹽市當成一座要命的關隘,祗要能活著闖過這座關隘,就應該前途無阻,一直撤入山東。
從鄉野趕來抬屍的人,多半是掛心鹽市的漢子,在防守鹽市的人中,有著他們的親朋戚友,鄰里相知,他們一面搬運屍體,一面留心尋找和辨認他們所熟悉的死者。
「我沒想到各地拉聚的鄉團鄉隊會像這樣橫衝直撞的胡來?!」當彭老漢接到報告時,蠻野的械鬥早已深入沙窩子的中心地帶,難以挽回了。他不得不跺著腳嘆說:「這樣打是最蠢的打法,……其實祗消軟困他們一兩天,要他們交出幾個禍首來,讓他們丟下槍開回縣城去,等著北伐軍來後受編,原是行得通的。」
而珍爺的屍體,雖經整天的搜尋,仍然無法找到,因為珍爺率眾據守的那座亂塚堆,最先被江防軍突破,在那兒,民軍的損失最慘,死事最烈。江防軍突破那兒之後,深恨民團力抗他們,便將那座陣地上的人,不論死活,一律用亂刀砍劈成碎塊,大狗熊能找到的,祗是一些腐爛的碎肉、布塊而已。
也許是屬於亙古的自然的悲哀吧,祗有經歷過劫難的人們才配領略吧?或者,至少是尚在呼吸著的目擊的人們才能懂得吧?——這片沙野原不屬淮上,它在千百年前,隨著奪淮的古老黃河流浪而來。每一把沙中,都有著歷史外的歷史,都有著騰捲如雲的問天的悲歌,它經歷千年萬載的歷史,從遠古的荒涼到今日的荒涼,……虛無……虛……無……。
無論如何,北伐軍就要渡江追擊了,後有追兵的滋味夠受的;如果前無阻擋,那也許還有苟延殘喘的機會,可是照眼前的光景看來,誰敢說面前就是坦途?!
「聽,聽前面的槍聲,可不是又幹上了?!」誰這樣尖聲的叫著,他們一點兒也不知道,在廣闊的沙窩子周圍,有多少憤怒的人群在圍困著他們?!從正午開始,雙方就接上了火,沿著每一方向的天腳,到處全響著密密的槍聲;……正因為江防軍的建制混亂,號令不行,正因為沒人摸得清沙窩子周圍設伏的情狀,槍聲一響,江防軍就變成一隻在熱沙上爬不動的烏龜。
「我倒不覺著,」另一個年輕點的說:「這場大劫難,沒死的全都該算有福的了,北伐軍來後,日子眼看轉太……平啦。」
「走!到沙窩子去啊!」
有許多兵勇伏在溝泓裏,連頭都沒伸一伸,一聽見雜亂的嘈叫,拖著槍就朝西遁,這些沒見對方像什麼樣子的傢伙,祗要遇著人,就喊說:「快退!快退!東邊……殺過……來……了!」結果就弄成「一個連環叮噹響,九個連環響叮噹」了。
鹽市上最多千把條槍,經過幾晝夜的拚戰,已經使人心悸,再加上那把大火,更燒寒了人膽;殘部中的兵勇們,都曾踩過血泊,踏過屍體,從那座餘煙嫋繞的荒墟中走出,對於那樣悲慘壯烈的民間所興起的抗爭,留下極深的印象,但他們一經搶渡鹽河後,恨不得把身後的一切全都扔在記憶之外,永世不再去回思。
在那一個戰團附近,地面是骯髒枯燥的,一些茅簷上落下的結成餅狀的草灰,油漆尚沒落盡的橫倒街心的廊柱;無人理會的行軍鍋灶的擔子;摔碎的碗盤、軍器;染血的刀刺、皮革,從奔逃的腳上脫落的鞋子;被倒塌的牆磚劈裂的木材;裹傷用的碎布、裹腿;一些燒變了形的鐵皮;不知從哪家門前落下的燒殘的招牌,……雜亂的,襯景似的紛陳著。
在活著的江防軍餘眾祗顧活命的情況下,火後鹽市的千百具人屍就沒人敢來收拾了;率眾守衛鹽市的幾個首領人物,像鐵扇子湯六刮,窩心腿方勝,戴旺官戴老爺子,沙河口來的萬世珍珍爺,也都混進無名的屍堆,而這仍然不是結束——是另一場更原始、更蠻悍的;對於北洋殘軍的圍殲行動,正在沙窩子四周開展著……
風聲仍在吟嘯著。
「不是聽人說過,戴老爺子的武術很高的麼?」沉寂了一陣兒,一個鄉民說:「亂兵怎會一下子就把他打死的呢?」
祗要在風緊的時辰,小小的沙粒們就會這樣的唱著,唱著它們世代相傳的,它們自己世界裏的歌。細細的悲吟,尖尖的哀嘯,禪續無休,輪迴無已,就是那支歌的節奏。它們那樣的唱過,在遙遙的往昔,遠遠的龍城,在古長城外,無定河邊,它們歌唱在戍樓的簷角,戰馬的鬣間,在貂錦重裘上,在餘光幽冥的眼睫中,同一樣的節拍,同一樣的聲音:
他突然有一種想喝醉酒的欲望,因而伸出舌尖,舔和*圖*書舔他被濃黑胡碴兒圍住的乾裂了的嘴唇。
那些灰藍色的點線在風裏牽開,一條,兩條,無數條,但他們在達到沙窩子的邊沿時,卻都停踟了,躊躇不定的簇聚在那兒,他們其中有人在沙地上發現了眾多腳印,還有雜亂的馬蹄踐踏的痕跡。
「等師部幹嘛?你還指望它發餉錢?……橫豎有人在前面擋頭陣,管它呢,咱們閉著眼跟著走就是了!」
在大王廟一側的巷頭,一座炭灰瓦礫滿布的圮牆背後,立著一具江防軍軍官的屍體,屍體曾被大火焚燒過,變成鍋煙般的焦黑色,一支斷折的樑木恰巧支撐住他的脊背,使他那樣的站立著,略帶著半分後傾的姿勢。
號音在遼闊的野地的風中播蕩著,帶著一種空洞慘切的韻味,忽強忽弱,忽高忽低,它使得一群群的灰影前蠕,逐漸埋進了沙煙。……雖說那些提心吊膽的兵勇們初進沙窩子時,並沒發現可疑慮的跡象,但他們心裏總覺得灰黯無光;曾經當眾誇下海口,大拍胸脯保證江防軍能北撤的塌鼻子師長,算是泥菩薩過江——連他自己也沒保住,嘴舌能翻花的參謀長,也跟著白賠一命,消息一經傳開,私底下,大夥兒更有葉落知秋的感覺,誰知一陣風會把這群人朝哪兒吹刮?!
「師長……他……他在撤出縣城時,遭人……擊殺了!參謀長沒出城就遭了刺,陳屍在洋橋北的廣場上。」他朝簇聚來的兵勇們說:「這真是霉星照頂,——聽說北伐軍已經由浦口北渡,也許會抄近路,先拿下北徐州,拿下徐州城,就封了咱們北撤的大門。瞧光景,咱們非速退不可了,真他媽特個巴子,一個鹽市就損了咱們一半兵,北撤,北撤,說得好聽,……我真不知該怎麼個撤法?我一個人挑不起這付壓死人的擔子。」
「能遇上民軍還有什麼話說?!祗怕遇著那些舞著釘鈀、鋤頭的鄉巴佬,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你鈀個稀花爛,那你可就慘了!」
穿過雲層的陽光一忽兒亮,一忽兒暗,雲的影子像碩大無朋的鷹翼,在曠野上疾速的飛移著。運屍的牛車在鬆軟的沙地上滾得很慢,車上像豐收季積草般的,高高疊著那些屍體;但更多的屍體彷彿是運不完似的,左一堆,右一灘的亂陳著,運屍的鄉民們為了便於裝車,就倒拎起那起屍首的足踝,把他們像拖黃包車似的拖來放列在一起。
這卻是連彭老漢也沒有料想得到的。
那些屍體,各以不同樣式自然的陳列在那裏,彷彿他們從歷史的傳說中奔彙而來,重新顯示那些傳說,活化那些傳說,在秋天的蒼涼高緲的天空下,在火燒的廢墟間,把這一世代也同樣的歸入歷史的墓穴。——他們的慘死,與無定河邊、古長城外,一千年前或數百年前的那些陰魂沒有兩樣,沒有人知道他們為何要死在這裏?這原是一場不屬於每個兵勇的戰爭!
「來了,夥計!……」
大火黯下去的時候,鹽市的戰爭算是結束了!
從這一民族遠古的風中,吹來千千萬萬的傳言,暴力的、血腥的、持權的、把橫的、逞欲的、盲行的,從夏桀到商紂,從黃巢到李闖,再是無知的人們,也懂得恐懼,懂得憎惡,懂得厭倦,懂得摒棄。但儘管萬千人們恐懼,憎惡,厭倦,摒棄,他們卻仍一代代的被捲入這種不息的風暴中。無論是戰爭也罷,保衛也罷,報復也罷,他們都從沒想要這些,但他們卻必須穿過這悲慘的時空混合的大的荒涼……
這類的談論在跋涉中進行著,不光是兵勇,一些官長、什麼長全都參加議論了;塌鼻子生時,北撤祗是替他護送財錢,塌鼻子死後,小鬍子還把這批殘眾當作賭本。是他那個旅的,像押解人似的殿後,不是他那個旅的,全都驅在前頭,讓他們在突發的情況下伸著頭試刀。
小鬍子旅長揣摸得這一層,故此他用他親信的隊伍押住陣腳,把那些混亂的兵勇軀在前面,使他們和民伕們隔離。他深知在這種緊急混亂的時刻,江防軍等於一隻破桶,若不用鐵箍箍緊,讓它脫掉一塊板,那,所有的桶板就會散光了!
濕氣化成的悶熱,在過午後的沙層中蒸蔚著,尤獨在那些刀劈的沙塹底下和水沖的溝泓裏,連呼吸都受著壓迫;沙煙是黃沌沌的旱雨,刷刷鞭打著人臉和帶汗的衣裳,沙粒遇上汗水,便黏濡著,粘在人的汗毛間和皮膚的凹處,耳眼、鼻孔和牙盤裏,彷彿是另一種不潔的油垢。不鬆不緊的槍聲隨風走,和巨大的回音相連,嘩啷、嘩啷的,既難辨明方向,也難判定遠近。
沙煙在溝泓的脊背上貼地飛溜著,好尖好緊的秋風,不單一縷一縷的沙煙貼著地面啣尾追逐,連遼闊的高空的雲片也一片片的流逐著,迎接什麼似的,朝著南方。
在鹽市火後的荒墟裏,大狗熊領著百十個鄉民在分別的忙碌著;最先,他們得把那些屍體,按照他們所使用的軍械,所穿著的服色,仔細辨明他們是民團?還是北洋防軍?有些經火燒焦的屍體極難辨認,祗有根據他周圍的屍群,他身邊落散的遺物去細心判別;辨明之後,再把他們分別排列在兩處不同的地方,等待另一群人以牛車,手推車、繩床、鐵絲兜網、門板等把這些屍體運到荒郊去歸葬,如果是民團的屍體,就得經過洗刷和包紮,每屍單葬一穴,如果死者是北洋軍,那祗好草草的堆進一座座事先掘妥的大坑了。
「飯還不知怎麼開呢?!——夥伕翹了,行軍鍋灶全沒了!」
太陽又逐漸西斜了,他望得見自己孤獨的、洪洪然的影子,在屍陣中間獨舉著。這兒是單調荒涼的沙野,食血的流沙會隨風飛走,也沒有任何痕跡能在風中永遠的存留,自己的腳印很快就會消失,這兒沒有一莖綠草,沒有一棵樹,周圍更沒有一樣直舉著的、有生命的東西,祗有自己的宏大得有些奇幻的影子,一株植物般的獨舉著。
今天仍然是滴著血的,千百具那樣的屍體,使數里地都刮著一股惡臭的風,這種彌天的屍氣,把遠近的癩鷹全引來了,一隻,兩隻……又是一隻,兩隻……平伸著翅膀,安然自得的在高天上鳴叫著,那不像是鳴叫卻像是一串從空中拋擲下來的、邪氣的笑聲。不知什麼時候清醒過來,看看每個抬屍的人,又低頭看看自己,渾身上下不全都被屍身上的臭血染遍了,除了嘴上多口氣,簡直就跟那些腐屍沒兩樣了。
「人槍確實不少,」紅麻子臉苦笑說:「可是旅座,你要知道——缺少子彈的洋槍,使用起來還不及燒火棍靈活呢!咱們的兵亂放槍放慣了的,這回打鹽市,每槍不足兩排火,經這麼日夜一放,祗怕每支槍都成了空槍啦,您要不及早拿主意,槍支祗是空架子罷了。」
祗有大狗熊,彷彿不覺著一般。
「北洋軍北竄啦!抄傢伙去沙窩子堵殺喲!」
殺聲整夜不歇的滾沸在沙原上,無論是哪一個方向,哪一處地方,從遠至近,由近而遠,自天至地,都憂塞著這樣單調得令人厭倦的喊殺聲,而喊殺的人正是那些一向厭倦喊殺的人。
至少有廿多具兵勇的屍體,伏在他背後的雜物下面,另有五六具沒被火燒,卻為流彈擊斃的,勉強保持原有色調的屍體,伏在巷子出口處,一座較為完整的灰磚長牆腳下。
「說得好聽?!」一個飽有經歷的中年漢子掀了掀竹斗篷:「這種屍氣,不聞著則已,一旦聞著,任你一天洗八遍,它仍然釘在你身上,沒有兩三個月,你休想擺脫得掉它。」
大部份的江防軍,凡是陷在火場中的,沒有幾個活得出來,不論他生前是否已經掛彩帶傷,或是好腿好腳的,全都七縱八橫的葬身在那裏。在十字街頭的大王廟前面,以及「風月堂」、「如意堂」等原先妓館的圮牆外面,都有一道四五尺高的,以人屍堆成的屍牆,可見在火起之前,江防軍就有著嚴重的傷亡。
「他們正在渡河!民軍在前面頂著,雙方都還沒響槍呢。」
「對!」小鬍子旅長暗地裏盤算盤算他所帶的錢財,覺得不散夥他還可以保有它,一散夥可就慘了,便主張說:「一把筷子折不斷,好在咱們還有這許多人槍,前頭難道會再有一個鹽市不成?!」
「甭再說風涼話了,老哥!」一個紅麻臉軍官說:「咱們如今是筷頭兒翻過的拼盤,——整亂了它的丈人!誰還有心腸在這種辰光,在這種地方重新整編隊伍來?!我看,祗有請旅座帶頭,一把錐子朝北攮,攮到哪兒是哪兒,要不然,大家趁早散夥。」
而傷口的血紅喚醒了這份久潛的不甘!
一般兵勇們祗要抽著機會,沒有幾個不想開差的,不過到了這種辰光,民間積怨太深,單獨開差是宗極為冒險的事情,他們想開差,首先得要秘密結夥,找到一個熟悉當地情勢、地形、道路,飽具經驗的帶頭,一夥兒全都跟著他走,同時他們得跟當地老百姓取得連繫,得到保證它們安全的許諾才行,而那些看上去異常順服的民伕,正是江防軍崩潰的媒介。
虛……無……虛……無……
這兒沒有血泊,幾乎所有的血跡,都被慘切的沙風掩蓋了。乾燥的浮動的流沙最是貪婪,它們飽飽的汲飲了無名的人血,然後再隨著長風去半空流浪,一面飛逐旋舞,一面細聲的、鬼魂低泣般的唱著那樣的幽歌。
同一天的黃昏,大狗熊在北面鹽河上斷橋的橋口,認出那具端坐在輪椅上的戴旺官老爺子的屍體,他率著幾個抬著繩床去時,一隻癩鷹從那老人屍體的肩上飛起,一個鄉民喊出:「看,那輪椅上的,就該是戴老爺子了!」
「他們在哪裏?」
「我們不懂彭司令您的意思?」憤怒的群眾興起質問了:「北洋軍盤據這多年,我們哪筆賬上不帶血?這如今,正是他們惡貫滿盈,該遭活報的時刻,您當真還要放他們北上,去糟蹋山東?!」
「小鬍子防著咱們溜號,使出這種斷子絕孫的主意,自以為他的計謀得售了?……我早就盤算準了——遇上民軍就扔槍,這比開差還爽快些。」
議論是議論著,停踟仍停踟著,兵勇們沿著鹽河北岸的長堆分別麇聚著,在灌木叢背後,散落的林蔭下面,一些傍著淺沼的野蘆塘邊,躺著、臥著,毫無意識的用刀刺砍著泥塊,或是大睜兩眼,灰心絕望的看著雲;有些人扳開水壺塞兒,大口的喝著在縣城裏帶來的酒,有些人在淺沼邊濯足,細心的使舊棉花纏在草鞋的絆帶上,準備走長路,一個上了年紀的兵勇叼著煙卷兒,兩手抱著膝頭,呆呆的望著那片沙原。
他們這樣陳列著的時候,他們已不再是北洋軍閥捏在手上的棋子了。無數野蠅子嗡嗡的振著翅,在煙霧裏漫天流舞著,貪婪的叮吮屍身赤|裸的部份。
這還是一場空空的夢呢?!
若說鐵扇子湯六刮死得夠慘,窩心腿方勝可死得更為壯烈了;www.hetubook.com.com從江防軍猛撲洋橋口起始,方勝就沒離開過那座死扼著洋橋的巨堡,直到最後,堡後的鐵門仍然是緊緊鎖著,沒有被江防軍攻開,而堡裏的人卻都中彈死光了。大狗熊從那座巨堡的周圍,掃除了幾百具江防軍兵勇的屍體,卻仍有若干殘肢碎肉懸掛在堡外的鹿砦和鐵絲網上,任鳥雀啄食,更餵肥了那些營營作聲的野蠅子。……
虛……無……啊!……
彭老漢苦笑著:「盡力收容散勇,免得屠殺太甚,——瞧光景,也祗好這樣了。你們燃上火把,跟我到前面去,我要告訴那些鄉團,祗要對方扔槍,就不能憑一時血氣亂砍殺。」
方勝雖然在緊要關頭,炸斷了老黃河上的洋橋,使湧上橋面的江防軍送命,但他深知洋橋口是江防軍必攻之地,洋橋口的得失,關乎鹽市的存亡太大,他雖不敢說一定能守得住鹽市,至少死守這兩座巨堡,互為呼應,可以吸住當面的防軍,減輕東西兩側的壓力,同時,正面死守不退,可使兩側安心,藉以換取時間,好在鹽市放火殲敵時,反撲進去,不讓火場中的敵兵有奪路遁逃的機會。
他不能不防著這些,塌鼻子師長死後,他更惶恐小心了,尤其是從縣城拉來的這些民伕,不到廿里地,趁著鹽市攻撲戰正烈的時辰,紛紛潛逃,不但帶走了軍械物品,而且還誘引著甚多的兵勇開了差。
如今,它們仍在風裏流浪著,且唱著走過縱橫的屍身,走過那些把痛苦迷茫凝刻在額頭上的人臉,——那該是一部份人類歷史的真容,而沙風的吟聲就是配樂,說它悽愴也罷,哀愁也罷,它總是被確定了,再也無法挽回,無法更改的了。虛——無,虛——無……亙古的悲哀永續著,從過往直貫當今更通向未來。它不祗是一種空虛的哀嘆,無補於事的同情,它不是乞憐,不是哀呼,而是一種真實的昭示,人們必須懂得這種歌聲,並痛切深思,思想它的意義。
不錯,散置在西線上的民軍,確是按照彭老漢的意思,差人進沙窩子去說降,但在東線上,從鹽市撤出的小蠍兒的馬隊,卻衝進沙霧裏去,展開了兇猛的搏殺,整整一下午,雙方的情勢都在極度的混亂中。
「真是……」誰講了半句話,卻狠狠的吐了一唾沫,彷彿在埋怨什麼似的。
把外緣陣地收拾之後,轉去清理火窟中的市街,那份差事可就更苦了,因為那裏面江防軍的死屍太多,抬不勝抬,祗好放牛車去拉;而滿街的木材,木段兒,磚塊,瓦礫,必先逐一清除掉,才能放進牛車;有些橫陳在地面上的屍體,清理還較為容易,有些被埋在磚瓦木石下的屍首,必得要各處搜尋、挖掘不可。
然而,這畢竟是明天以後的事了!
小蠍兒和大狗熊分率著的那股人槍,曾被大股的江防軍壓至鹽市一角,在防守小鹽莊丘陵地的血戰中,親眼看著鹽市起火和陷落。而在那塊彈雨橫飛的狹隘地形中,小蠍兒的馬隊毫無用武之地,江防軍蜂湧而來的壓力,更逼使他無力救援長堆那一面危困的陣地,所以,當他們轉移到鹽河北岸開曠的平野上的時候,這一股帶著燃燒的烈火般憤怒的人槍,對著屠殺鹽市民團的江防軍殘部,表現出銳不可當的報復力量。
記憶喲,冷得像深秋夜的寒霜,哪還能覓得著一些溫熱來著?!常在寂默中喃喃著一些空空洞洞的名字,雷一炮、石二矮子、向老三、曾常和、魏小眼、胡大侃、倪金揚……再是仰臉朝天,千呼萬喚,也喚不回什麼來了,這一年抵得十年過,人也該老了十年啦!
虛……無,虛……無……
這場戰事,在形式上完全和鹽市的幾場戰事相同,祗不過當初的黷武者,氣焰業已消盡,而民間的氣勢,較前更為威壯罷了。
但這祗是理性的概念,唯有身歷的人,才會體味到實境的悲慘。……沙窩子戰後,民軍進圍縣城,彭老漢把清理鹽市和沙窩子兩處戰場的差事,託請大狗熊糾合民眾去料理,凡是去料理那兩處戰場的人,都能道出它的情境……。
「走吧,抄傢伙!」
拿北洋的副爺的眼光去摹想南方的北伐軍,沒人想得透他們究竟是怎樣的一支隊伍?!祗聽說他們個頭兒生得又矮又小,全是南方的小蠻子居多,臆想中,原該不是五省聯軍的對手的。孫大帥手裏的王牌軍,個個橫高豎大,典型的北方大漢,不單個個練得一手好刀法,論擒拿縱蹦也是一等一的,為什麼兩邊一對上火,北洋兵壓根兒不是價錢呢?!
另一些圍坐在樹下的,打開乾糧袋兒,捏些乾果,放在嘴裏費力的咬著,去填塞轆轆的饑腸,帶著油污和汗漬的槍枝仍夾在兩膝間,木托上部,隔著衣裳,仍傳來鐵質的冷硬的感覺;突然他們覺得,這些曾經被他們視為唯一依恃的軍器,變得分外可厭,往昔的依恃,反成為今天的累贅,……假如當初不那樣,用刀尖指向那些彎起的脊梁,用腰皮帶痛抽那些乞憐的笑臉,不殺豬牽牛,不逼使那些村姑投井懸樑,不仗恃槍桿兒去胡作非為,今天也就不會這樣的孤絕無助了!
有更多的鄉民到沙窩子來,幫著大狗熊收拾這些死屍,他們帶來更多北地的消息,說是從沙窩子遁脫的一部份北洋兵,多則走了百里,少則走了十來里,全被各地的鄉團鄉隊解決掉了。有些鄉鎮上,業已燒掉北洋軍制定的五色旗,換掛青天白日旗,聽說北伐軍很快就會推到淮上來了。那些鄉民一面忙著抬運北洋兵勇的屍體,一面嘆著說:「每亂一回,總要大火焚城,遍野橫屍,弄得淒淒慘慘的,這一回,北伐軍上來,朝後的日子……也許就會好過些……了……多少人日夜望著承平啊!」
這會是真的麼?
「殺……啊!」
小蠍兒的馬隊,就在這種情形下捲進沙窩子來;馬蹄撥起的濃煙飄過那些縮伏的人臉,一匹馬就會被猜成十匹馬,一個人也會被猜成十個人,巨大的殺喊聲像條魔鍊,把這一面的沉默鎖得更緊了。
「我知道。」小鬍子旅長說:「祗要再不遇上鹽市這般的硬火,空槍一樣唬得住人。……那號手,替我響號,準備在午前橫過這塊沙窩子。」
從死屍的情狀推測,他在被炸死之前,腿上、臂上、額上,已經連續三次受創,腿、臂是被子彈流貫的洞穿傷,曾以數道細布緊裹,但仍血殷體外,可見傷勢之重,流血之多,額部偏右受過中度擦傷,耳根破裂,部份頭皮及角發撕脫,反垂在耳上,可能其時情況已萬分緊迫,根本沒有再行裹傷的機會,所以頭部傷痕沒經包紮,迸灑的血跡,像雨點似的落在他的前胸、肩膀和後背上,使他身上穿著的藍色長衫變成紫衫。
沒有壯威的鼓號,沒有善奔馳的戰馬,沒有軍械,也沒有什麼樣的旗幟,因他們從不是戰士,祗是最原始的圍獵者,他們不是開赴火線去作戰,祗是去圍獵一隻曾經噬人無算的虎狼,他們沒有什麼樣的戰歌,祗有直通歷史的如沸如騰的吶喊,每一朝代的暴君,都曾恐懼過的吶喊,從四面八方的遠處,直向沙窩子滾撲而來。
一隊民軍開進來清理槍械,列隊行經他們的面前。
年輕人轉向大狗熊,扯著他的衣袖,認真卻有略帶幾分信不過的神情問說:「您說,屍氣當真有這麼凶嗎?竟會幾個月不離鼻孔?!」
任誰也可從那些跡象上判斷出來,江防軍對於這兩座巨堡的攻撲,最少使用一團以上的兵力,但至少也有半數被殲於陣地外圍,可見攻撲的猛烈和防守者力拚到底的決心。
「老天,甭讓咱們再碰上這種事兒了!」誰說:「讓咱們活著走路吧!」
他望著他們的面孔,他知道,也許就在這一方屍陣中,在兩天之前,有著他親手殺死的人在內,但如今他一點兒也不恨他們,祗覺得他們和自己一樣,都值得悲憐。
「我說過我不懂的。」大狗熊憂悶的說:「有一天,我若再找到八爺,我必得問問他!假如小鬍子這類人,等北伐軍來了就反正投誠了,是否也會給他個番號,換湯不換藥,還讓他當旅長?!……我總覺得,天下總叫少數幾個人弄壞了的時刻居多,一泡雞屎壞一缸醬,永遠沒錯兒的,可不是?!」
雜編的隊伍甭談,單祗江防軍這幫人就不願意了!隊伍一進沙窩子,就一團一簇的分散了,沒有誰能控制得了這種離心離德的混亂情勢,小鬍子旅長雖先有安排,可是到了時候,誰也不聽誰的,——就連他自己的隊伍在內。
「我祗是說這種屍臭和髒血,弄得人直是想吐,胃裏攪得厲害,腦殼又暈暈的可偏吐不出什麼來!」原先說話的那人說:「真是難受死了!」
「你們瞧著吧,這樣走下去,不出三天,人就會走沒了!」
常這麼哭笑無常的自問著,偏偏想死比想活還難,活著算得是福麼?誰要這麼說,不摑他兩隻耳括子也得啐他兩口唾沫。
及至彭老漢喊叫著,搶上前去攔阻,亂刀閃動中,那人已經變成幾大塊鮮血淋漓的碎肉了。
「既已打起來了,民軍如何處置呢?」
「我不想放過他們其中的任何一個,」他說,他的眼有些紅,有些濕:「我為什麼要放過他們?」他用手指點著遠遠的鹽河;鹽河那岸的荒墟,緩緩的說:「我親眼看見那座鎮市的大火,我身上、心裏,全帶著許多塊脫不掉的傷疤,北洋軍欠下這一方的血債,太……多……了!若依我自己的性子,絕不會饒過他們!……民軍不是官府,血債血償還它個公平。可是俗語說得好,『冤有頭,債有主』,欺凌人的並不是那些兵勇,我想,能招降他們,就不必大肆殺戮了!」
這城市沿著堆脊東西走向的大街,所有的街房店屋都被大火焚燒過,露出嶙嶙的骨骼,一根根已燒成焦黑魚鱗狀的樑木,肋骨似的斜張著,猶自吐著餘煙;街心和橫巷中,到處都是殘圮的砂包與鹽包壘成的防彈壁,堆積著大量的碎瓦殘磚,一塊塊都帶著火烤煙熏的痕跡,數不清有多少具屍體,點綴著大火後的街道。
被大火焚過的鹽棧的棧房已經完全不成棧房的形象了,祗有幾棍燒剩的糊木柱,像一些長短不齊的鏽錐子似的立在地上,勉強還可辨得出來;鬼神壇前的石碑卻仍好端端的立在那裏,很像一個驚呆了的漢子,在愕然環視四周的景象。
一個挺著尖木的漢子,怪嘯如雷,端著那支尖木在灰色人群來回亂撞,至少有十幾個兵勇,被他的尖木洞穿胸腹。有一個丟了硬帽的兵勇從側面來,先射了他一槍,跟著又補了他一刀,和_圖_書那人彷彿沒覺著一般,橫起尖木祗一掃,便把那兵勇掃得直跪在地上,丟開槍支,雙手捂著斷折了的胸肋,嘴角和鼻孔一起朝外滴血。……另一個兵勇已經乖乖的扔開槍,被三四把單刀逼得跪地求饒,哀叫說:「諸位在鄉在裏的叔伯大爺們;我當兵吃糧幹北洋,全是被……逼……的呀!」
正當他要舉槍潑火,把那群人坑殺在一處沙溝裏時,他的胳膊卻叫人扳住了。
民軍雖然在沙窩子周圍撒布下一面巨大的羅網,但他們祗是把江防軍殘部軟軟的兜截著,並沒有立即吊起網角,收網撈魚。因為彭老漢司令不願用過激的行動,刺|激那些兵勇冒險反撲,他願使用比較和緩的方式,分別瓦解這支殘軍。
一個突出在塘邊水面上的頭顱,臉額已經露出發霉的樣子,皮膚上面,像生銹般的生著黃黑交錯的斑點;岸邊的一棵老柳樹臨水的曲幹上,橫擔著另一具大仰著身軀的屍體,那人在中彈前曾負過火創,滿身的衣裳都是糊窟窿,臉上留著一綹綹的黑色的炭灰,嘴唇腫脹,朝外翻凸著,手臂和胸膛上都叫火舌燒烤出許多斑疹狀的膿皰,皰頭已經潰爛了,凝出黏黏的黃水。
人一落在那種寸草不生的平闊的沙野上,人也就顯得分外渺小了。一步一個深深的腳印子,一步一縷輕靈逐撲的沙煙,不見艱難也見艱難;若依人數而論,至少也有好幾團人,影影綽綽拉有好幾里寬長,論槍枝,確也不在少數,可不知怎麼的,人人全覺得惶恐孤單,這邊一小堆,那邊一小簇,隔著沙煙的黃幕,祗是些在感覺極遠遙的影子,彷彿於己無關,——即算是開差也不會同路的了!
「不用打賭,我也知道。」他對他身邊的人說:「咱們打鹽市時,雖然僥倖沒碰著槍子兒,假如跟著塌鼻子走,咱們也絕活不到山東。」
「還是等師部吧。」
北路上,無數聞風湧彙的民眾一聽見沙窩子裏的殺聲,便發聲吶喊著,不理會民軍的勸告,直撲了過去,這些由數十個鄉村千百處村落上湧來的人群何止萬人?!他們不是作戰,祗是圍獵,吶喊聲是瘋狂、亢奮而野蠻的,久久以來,他們就等待著這一時刻,在這一時刻,他們才吐出內心的原始憤怒……襤褸的雲層捲動著,千萬喉嚨放出的已不是單純的吶喊,而是虎虎的風雷。他們的身軀裏全是熾烈的火焰,這些人形的火焰一經燃燒,便不可遏止,在這時,人人都已忘卻槍彈的危害,忘卻生死,甚至忘卻了已身的存在,屍身、鮮血、槍炮,都不會使他們略有停踟,沒有什麼力量能抑平這把火焰的了!
差不多所有縱橫在沙野中間的溝壕地裂子裏,所有大小高低不一的沙丘背後,都被灰色的人潮塞滿了,那些彼此陌生的臉子,都陷在冷漠和沉鬱中;有些人勾著頭,拖著槍,一動不動的呆著,彷彿在等待著什麼,——一種渺不可知的結束的命運。有些憂心忡忡的竊議著,議論當面的民軍實力和對待俘虜的方法。有些乾脆扯下帽殼兒遮住臉孔,任風沙落遍他們的身體,任槍音在他們頭頂上長嘯,他們就在半饑餓半麻木的疲乏狀態中,忍受汗漬、濕熱和黏濡,忍受那些不舒服的刺|激,昏然睡去。
「承……平?!」大狗熊囈語似的咀嚼著這個久久以來,常旋轉心裏的字眼兒,渾身便覺悲酸無力,一心的苦味朝喉間湧泛,眼也跟著濕了。
「彭司令不會讓他逍遙法外的,他會在北伐軍來前,先攻破縣城,把禍首解決掉的!」另一個自信的說:「他是個有計算的人。」
「死人沒罪啊!」誰接口說:「任誰死了都該入土的,沒有便宜鷹啄狗啃的道理。」
風勢那樣猛法兒,其實若換在別的地方,也不見得怎樣猛,風一刮進沙窩子,經過愛誇張的沙粒一渲染,原不甚猛的風也就聲勢驚人了。那些算不得是隊伍的人群,越走越散,越走越稀,既沒有誰管轄著,又沒有誰帶領著,祗好大略瞄著個方向朝前走,走到近午時分,舉眼再望,四周除了一些縱橫的溝泓地裂子,一些馱著雲、揚著煙的圓頂沙丘之外,連人影也變得稀落起來。
「退呀!退喲!」不知是誰這樣叫喊著。
北路上的民眾這一捲殺,東路和西路上人群也都不顧民軍的阻力,跟著殺撲進去,不知是誰聽了誤傳,說是鄉野知名的關東山八爺已死在鹽市上,他們便哀聲的喊出:「替關八爺報仇!趕盡殺絕那些傢伙!啊!」
「彭司令關照過,戴老爺子師徒的遺體,暫時浮厝在一處,立上木牌,等日後解決掉小鬍子,再正式歸葬。」他交代說:「先把湯爺移開去吧。我得去找方爺的遺體去了。」
另一些圖作困獸鬥的兵勇們,卻在倉皇中抓起槍來,迎著撲面而來的沙風,伏到沙丘上端和溝脊上去,盲目的朝遠處開槍;他們並非存心要抗拒什麼,祗是由於過度的恐懼而興起的,原始的,本能的,從潛在意識直接推動下發生的,近乎半催眠性的行為,這樣於實際無補的抗拒,更證實了他們內心高度的迷亂。
大狗熊垂頭跌坐在一塊青條石上,一雙手夾在膝間,不安的搓動著。
「你是誰?」小蠍兒怔忡著,聲音裏帶著不服的火性,彷彿惱恨著對方的阻攔。
「你們如今由誰領著?」
「武術能搪得了槍彈麼?!」另一個說:「老爺子的腿不方便,行步全靠輪椅,亂兵恨他炸毀洋橋,斷了他們的進路,拚命放槍蓋他,他又不能飛走。」
「您說吧,」一個鄉民忍受不了,扯著大狗熊問說:「這些北洋兵,究竟是為了什麼呢?……明知氣數盡了,還要逞兇攻撲鹽市,造成這場殺戮,不過轉眼功夫,他們又埋進烈火堆裏,那脫得身的,也大半死在沙窩子裏了,……為的是什麼呢?」
「你哀告得晚了。」一個說。
他這樣反覆的自問著,心裏總有一份解不脫的猶疑。自己這把年歲,不能說是怎樣老,也該不算年輕了。幾十年裏,雖也聽過很多鄉野的傳說,也刻意描摹過由那些傳說鋪陳的歷史中承平的夢景——無荒無旱的年成,邊鼓沉寂,更鼓遲遲,豐收季,遍地黃金,家家滿甕,清廉的官兒治府縣,捐稅田賦一再輕減,各地都那麼安謐,幾乎是無亂無刑……
「我是關八爺的朋友,如今我領著民軍。」彭老漢說:「若是……八爺他在這裏,也許今夜的局面就不同了!今夜該死的,祗該是小鬍子一個人,塌鼻子師長死後,他就該向民軍洽降的,……我從收容的散勇那兒問得這些,北洋的這些兄弟,習性差,風紀亂是真的,但他們也夠……可憐。」
活著多難啊!癩鷹的啼叫聲喚得他仰起臉,從風,從雲塊,從更高的雲後的澄藍,他看見了馱在鷹翅上的秋天,世上彷彿祗有那塊澄藍是美好的,永無更變的!
八爺那樣一個鐵錚錚的豪雄,甭說仁心救世了,護住六合幫這麼一小撮兒他所深知的弟兄總能行得吧?結果怎樣了呢?那些弟兄們如同風裏的煙,說散,轉眼就散得無蹤無影了,一些生龍活虎般的人,死在路上就像死掉牲畜,你佔一個野坑,他佔一座荒墳,沒有墓碑,沒有姓氏,沒人再會念著他們,更不會翻掘那些埋下去的故事。……
即使彭老漢到了前面,那種滾沸的殺聲仍然是止不住的,殺紅了眼的人們根本不理會來的是誰?殺戮的本身,到後來已經變得毫無意義,若有,也祗是一種原始的快意的欲望。
「你真的也該死了,大狗熊,大夥兒全已抱著亂世當棺材,淒淒切切的入土為安了,留你一個人,頭頂漿糊盆獨活著,有什麼意味呢?……連自己最投契、最相知的石二矮子也先走了,你還能活出什麼花樣來?!」
道理不在談論中,不在言語上,那些從不會談論道理的人,祗把道理埋藏在直感當中,烙印在心靈深處。每個人不需交談一言一字,全都會從對方的眼神裏,看出彼此從內心直感中迸發出的痛苦,仇恨的記憶所化成的、憤怒的火焰。
「夥計!民軍殺過來了!」
「鹽市那些人誰又該死在你槍口上?!」另一個說:「可惜今夜你沒遇著放生大士,你認了吧!」
「抬屍吧!」
「今夜不知能趕到哪個集鎮宿營?」
惡臭的空氣是一堵立在空間的無形的牆,透明又有幾多渾濁,那種腐爛的屍氣又彷彿摻有芥末似的,刺|激著人的鼻孔和眼球,使人又打噴嚏又流眼淚。……
人這樣活著不是活受折磨麼?
彭老漢一提到關八爺,小蠍兒的手就軟了,不自覺的垂下了欲射的槍口。但這已經夠晚了,沙窩子中央的這片土地上,經過糾纏搏殺,到處都橫倒著血淋淋的人屍。大部份的江防軍殘眾在西線投誠,一部份彈盡被俘,另一部份離開大隊,趁夜朝其他地區捲遁,但其中精銳,早在鄉團鄉隊攻撲外圍時,由小鬍子率著,撤過鹽河,仍然退守縣城去了。
風原是輕快的,一經過這兒,就變得沉遲了,好像被什麼一種黏性的東西扯住似的。如今這兒已不再是城市,不再是人煙密集的街道,祗是一座荒蕪污穢雜亂無章的廢墟。不但地面如此,連空氣也都充滿了垃圾般難聞的氣味,令人作嘔的空氣被風搖曳著,在屍身、血衣、殘牆、碎瓦間緩緩飄浮。血腥的氣味、糊木的氣味、腐肉的氣味、腐敗或硬化了的破布的氣味、仍未散盡的硝煙的氣味,都傾倒進停滯不去的風中。
捲在風沙的兵勇們,無不用盡各種淫穢的、怨毒的言語咒罵著小鬍子,說他跟塌鼻子一樣得不著好報應,也許轉眼之間就會報應臨頭,死得比塌鼻子更慘。其實這些詛咒,早就鬱在心裏,不過沒像今天這樣,化成言語攤掠在嘴上罷了。
尤其是大狗熊率眾防守的那座墳場的四周,已經築起一道高高的重疊著的屍牆,而大狗熊、小蠍兒的那一股民團,經過殲敵的激戰後,都率著餘眾,趁黑由小渡口北渡,拉向沙窩子去了。
沙窩子殺聲撼野的這一戰,不但震動了江淮,也震動了更遠的地方;也許史頁上不會記載著這些,這些無名勇者為擊破軍閥殘餘所灑的碧血,卻化成眾多新的傳聞,像風一般走南到北的擴散著。至少,它說明了民不可侮,黷武殘民者終必敗亡。
好不容易才把這一角說服了,而在沙窩子中央,至少有六七里方圓的地方,至少有百數十團兒人,都在絞鬥之中,其中尤以小蠍兒的馬隊,搏殺得最為瘋狂。
大狗熊在他身邊的血泊中跌跪下去,半晌,才低低的顫索著吐話說:「方爺……方……爺……你死得真像個……人!我大狗熊折服了!」
沉重的悲哀,扭歪了那些臉孔,也嘶啞了那些喉嚨;江防軍盤據的那些丘谷,偶爾也有稀疏的槍彈劃過來,但這樣的抵抗一點兒也阻遏不了人群的蜂湧,吶喊著的人群仍然直撞過去。近晚的天色https://m•hetubook.com•com更轉沉黯了,在沙霧裏滾動的人影幢幢不絕的滾壓過來,誰知那將有多少人?世界彷彿在遠方開了個窟窿,滾不盡的人頭,聽不盡的喊聲。
由誰去追思呢?!大火後的鹽市,已經是那種生存形式的一部份了;晨光照在崗脊的十里市街上,那裏曾有過如錦的繁華,如夢的笙歌;十八家鹽棧的棧屋中,堆積過大湖兩岸百萬人們食用的海鹽,十里相啣的各處碼頭邊,停泊過千百艘航行各地的船隻。但那些都已過逝了!如今,火燒的鹽市已變成一座血窟,在黎明的略帶雨意的紅霞中,裸陳著。
沿著沙窩子外緣幾十里地面,在民軍的後方,都是這些襤褸的雲彩,三股長叉,齒形鐵叉,曾生滿黃鏽新經擦拭的單刀,長柄大刀,單面巨斧,熟銅棍和鐵棍,帶著可怖紅纓的銳矛,大芟刀,短斧,鍊錘……甚至連閂門的閂子,槓門的方形木槓,屠戶使用的牛耳尖刀,都出現在人叢當中。
鍠鍠的銅鑼在風裏走,響遍一個村落又一個村落,那可能是往昔行賽會時,鑼鼓班子所用的鑼,也可能是江湖賣藝的人們所使用的開場用的鑼,或許是乾燥季節,深夜敲打著,告訴人們小心火燭的鑼。那種鍠鍠震耳的金屬的激盪聲中,原已包含著某種亢奮,某種傳呼和吶喊,而今,無數面大的小的,新的舊的銅鑼,在同一個日子裏,傳呼同一個消息。
他這才想起來,當初這樣仰著頭,靜靜看天,實在是看得太少了!……活著多難啊!流沙走過他的影子,他想:我該去找尋八爺了!
這種使人詛咒的天氣!
一些最先陣亡的弟兄們的遺骸,被拖來碼在堡角和堡門入口處,幾乎高至堡頂,殷殷的血水已經使堡中的地下沒有插腳的地方;有許多裹著數處傷的弟兄,拖著一路血印,仍然爬到射口那邊去舉槍禦敵,大狗熊查察過那些槍支,——全是耗光了子彈的。不用說,每個守禦巨堡的弟兄們,當敵軍蜂湧進犯的時刻,都曾盡到最大的力量,抱定必死的心志,在夥伴們中彈死去時,一再裹創禦敵,直到堡中存彈耗光才被對方向射口中塞進無數炮彈炸死,至死仍緊握著槍支,不離射口一步。……世上再沒有比這種情境再悲慘壯烈的了!
他的衣裳雖已灰化了,但仍黏在他的身上,祗有背脊一塊盆口大的圓洞裸|露著,現出烤焦的脊肉;他的硬帽滾離他的頭顱,落在街心的碎瓦堆上,和一柄銅鞘的指揮刀落在一起。
在前面的人影清晰起來,頭上纏紮著青巾的,戴著寬邊竹笠的,精赤著胳膊的,豁開半邊衣袖,露出半邊胸脯和一條臂膀的,捲起褲管露出多毛的腿肚的,跣著腳粘著泥汙的,他們揮舞著單刀,緊攢著點晃的纓槍,以極端笨拙的姿態舉著他們各式原始的武器,直衝向當面的丘谷。
「鹽市的民團先撤過這兒,也許會趁機捲襲咱們!」有人說:「你們瞧,眼前這片流沙地,一眼望不到邊,不先探清了底細,進去容易,撤出來難。」
風沙是那樣的猛法兒,在一片陰霾的雲層下面,行魔法似的吹刮著,那些鬆浮細碎的流沙受了風,形成一道一道肉眼可見的飛流的沙浪,貼地疾滾著,由地面揚向天空,和另一種從半空降落的黃雲相啣相逐,使江防軍的兵勇們無法睜眼,即使一部份兵勇扯下了風鏡,但那些匿在鏡片後面的眼,也很難望得見什麼。
「他……他業已在半路上被人截殺了……參謀長沒出縣城就遭了刺……聽說是張二花鞋幹的。」
沒有誰悉心的傳授它們,小小的沙粒們起始就會這樣的唱著,他們屬於那種世界,從內到外,實質上就祗有著荒涼。……從漢唐到遼宋,它們像餓蚊般貪婪的吸飲人血,它們祗會像飄泊的江湖藝人那樣,流浪著,歌唱著,從天蒼蒼野茫茫的邊塞外,流浪到人煙稠密的關中,到繁花如錦,草長鶯飛的江南。它們停駐在古老頹圮的荒宅裏唱著,又細聲吟唱於閨中怨婦的髮鬢,唱在夕陽的殘紅中,悽瞇的淚眼前;但頻頻征戍,年年戰伐依然;從沒有什麼人被那種歌聲唱醒。
彭老漢正在大渡口北面的漥野上,一座小村落側面的林子裏率隊防堵江防軍西竄,幾天來大渡口的惡戰,使他滿臉憔悴,耳下全是胡碴兒。
「我要斃光你們,」小蠍兒說:「然後再殺小鬍子,他是逃不掉的!」
離開鹽市中心的火場,屍體和血跡仍然不斷的迤邐開去;不論是鹽市南面的高堆,或是洋橋口兩座巨堡附近,大渡口南的平野上,沿著大溝泓的兩座墳場中間的馬蹄形陣地裏,小渡口正面的谷道中,小鹽莊的數道鐵網內外,無一處不是遍橫著人屍,無一處不是塗染著血跡,無一處不是粘著碎裂的肉片。
「替鹽市的民團報仇喲!」
但願日後世上不再有這種劫難了!大狗熊捏著雙拳,在放列的屍陣前緩緩踱著步,等待另一輛空車來運走另一些陌生的人臉。……「人命總不是蟻命啊!」那民軍軍官的話又在耳邊飄響了,他憶起在鹽市的保衛戰中,曾經瘋狂的殺過犯敵,在沙窩子的進迫時辰,也曾手刃過好幾個不肯扔槍的北洋兵勇,但那時自己所殺的,彷彿都不是這樣安靜的、僵硬的人形,而是一群灰毛的饑獸,那時的自己也不像如今的自己,而是另一個血氣填胸的人。當時那樣憎惡,那樣仇恨,都被沙風帶走了,消失在不知何處的遠方,很難說當時是對呢?還是錯呢?總是隨風而逝了……如今想起來,既無興奮,又無悔愧,祗留下一份平靜的感傷,感傷於那一場已經消失的渾噩的亂夢。
天還沒近傍午,日頭就叫陰雲壓下去,風勢同時轉緊,吹得那些樹木紛紛飄墜著葉子,野蘆發出巫女般預言某種不吉時的嘆息聲,沙窩子上,那種耀眼的金光也跟著黯了下去,濃霧似的沙煙,黃沌沌的罩住了眼前的半邊天……這時刻,嗚咽的號音吹響了。
也想過賽會,想過上元夜的燈會,想過週流的佳節,在遠遠的光著臀的日子裏,多少次的美夢,多少回半迷半惘的細細的描摹?!啃過那些花燈的名字,夢過那些鰲山采樓,可惜一是生就沒見過那些,連一季不餓得吐嘔酸水的春天也沒有過。……人長大了,夢也稀了,空想既不能填飽肚皮,彷彿承平祗該在雲裏,祗該讓不飲不食的仙人們獨享的,在地上過的人麼,就該餐風飲露,忍饑挨餓,多受辛苦的了!真的,那怨得誰呢?
虛——無,虛……無,
這裏再不是荒瀚的沙原,而是一道難渡的激流,江防軍殘部——北洋孫傳芳留在淮上的殘餘,正像是一條古老破爛的賊船,它北渡的希望完全被沖碎了!
憑著記憶,大狗熊首先在老黃河當面的長堆上,覓著了鐵扇子湯六刮的屍首,經過風吹、日曬和雨淋,那屍身已變成醬色,皮膚潰裂,正像一層叫陽光曬捲了的醬皮一樣;但遍體被槍彈和刀刺洞穿的傷痕仍在,傷口的皮膚翻捲,肌裏暴凸,垂垂累累的,像新剖開的石榴。——湯六刮,這個猛虎般豪勇機智的人物,在幾次抗敵時都有著不尋常的表現,使敵方聞名喪膽,但結局也就是這樣的了!大狗熊從他身邊,撿起他那柄單刀。
虛——無……無……啊!
「看我彭老漢的份上,你就饒過他們吧。」背後的聲音透著緩和:「今夜在沙窩子裏,這一火可算是打完了!……江防軍散勇,大都丟槍了。」
但從鹽市竄出的江防軍殘部,每個人在心理上早已成為驚弓之鳥,哪還有冒險突圍的戰志?聽著槍聲一響,前面的反向後竄,後面的紛紛就地藏匿,把龜|頭也縮進甲殼裏來了。沿著沙窩子邊緣,也不知形成多少孤立的戰團,在分別的進行著槍戰,風沙構成自然的黃色煙幕,遮蔽了民軍的真面目,唯其如此,江防軍的兵勇們就更加驚慌,彷彿自己已經落進一座神秘可怖的陷阱。
而致命的傷痕卻在前額正中,一塊蠶豆大小,月牙形的鐵片嵌進他的腦門,連半滴血也沒流,那傷痕使他昏迷的扭身半跪著,鬆開他手裏的匣槍,靠身在射口邊的牆上,他嘴角微微牽動的神態那樣僵化的呈顯著,彷彿要對誰交代什麼。……有一個漢子死在他的背上,那人大張兩臂,用身子翼護著他,好幾塊彈片劃破他的脊背,使他衣衫破裂,背脊凝血,狀如倒掛的紅珊瑚——
「連咱們旅長大人,竟也帶了傷啦!」
「抄傢伙去殺那些龜孫!」
這個在六合幫裏走腿子的江湖野漢,原有著大而化之的脾性,永遠不認真把什麼當做什麼,有著愚拙樸訥的一面,也有著機智諧趣的一面,但是這一年來,繞在他身邊進行的巨變,已重複的,連續的,把這個野漢磨變了形。
從不善道出心底悲哀的人,悲哀來時一陣潮,就像患胃病的人受了饑,又空空兒的,又有些兒牽心連肺的疼,說不出空在哪兒?疼在哪兒?想抓點什麼來填塞填塞,急切中卻又抓不著什麼;每當這種淒酸蝕進入骨縫,隱痛牽著人心腑的時辰,想不透的朦朧霧浮在遠處,人就楞傻得像一隻黑夜中的昏鳥,飛在毒意深濃的墨黑中,東西南北都沒有個落處,祗巴望有一天能見著關八爺,抱著他大哭一場,然而就連一個八爺,也不知弄到哪陣煙哪塊雲裏去了!
一些在攻撲鹽市時帶了輕傷的兵勇,咬著牙重新裹傷,當他們伸出微顫的手掌,細心的揭下那被血漿染紅,乾後變成黯紅而硬化了的裹傷的破布時,面對著自己赤|裸的、經無情子彈撕裂的肉體時,悲情的眼淚凝聚在眼角了,是痛惜?是不甘?是自我的悲憐?——沒有人說得出那種道理,沒有人能透澈的指陳這是為了什麼?為什麼要離別遠得扔進黑窟去的家鄉,隨著將軍帥爺們走南到北的浪跡?為什麼要把一條命看得那麼輕,那麼廉價,隨便扔在酒壺、骰子碗、寶盒裏,——自暴自棄的摟著娼女叫親娘?!站班值崗出大操挨板子,吃苦吃得不甘,卻又不敢抱怨,任自己的心叫那些捆縛弄得遲鈍麻木,懶得再去思想!
「我走不動,想必是陰魂纏住腿了!」
不錯,大狗熊立即分辨出那確是老人戴旺官。那老人的頭顱仍然是完整的,微微歪仰著,後腦骨枕在椅背上,也許因為大量失血的緣故,他臉額上的血肉都已乾涸凝縮,使他的頭蓋和面骨越發凸露出來,好像被風乾一般的,縮小了很多,他下巴上的灰白鬍子仍顫掛著,鬍梢兒隨風抖動;從他高捲的短衫的袖管中,分垂下兩條枯瘦皺縮的手臂,一隻短煙桿落在他身邊的地上。屍首的上半身被寬大的藍衫蓋住,但整個肚腹,卻被貪饞的癩鷹啄空了,祗有一條泛黑塊的大腸,像一條遊竄的白色斑蛇般的從肚腹的潰爛處遊出來,一端絞纏在椅側的滾輪間。——所以有這樣的情形,是因為他肚腹上全是蜂窩般的槍洞,容易引起潰爛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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