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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風沙

作者:司馬中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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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千里走單騎

第二十八章 千里走單騎

這氣氛是由關八爺的沉默引起來的。
最可悲的是在這一剎之前,自己誤把權力信賴過深,以為自己握有槍隊在手,就不會畏懼什麼,事實完全相反,那些加入槍隊的族人,有一半都在席面上,卻沒有一個人肯為自己說話,任自己陷在這面巨網中,獨自掙扎。
關八爺沒再說話,卻從身上掏出一封信來,交在柴家堡年輕的族主柴少唐手上。
「是的,老爹。」弄著酒盞的關八爺話音兒有些感傷的味道:「俗說:盛世詩書亂世刀,我關某祗不過是亂世裏一個莽夫,祗配在槍頭上刀口上過日子,如今,北伐軍砥定江淮,一方承平了,再不用我這個殘廢人多管閒事了,江湖路上,處處無家處處家,與其坐享萬家樓的衣食恩情,還不若飄流四方,倒能了無牽掛。」
「後來我追究過,」關八爺平靜的說:「廿多條人命葬送在七棵柳樹,絕非事出無因。天下沒有那樣的巧事,——緝私營從沒在萬家地面上做過血案,他們趁著萬老爺子送葬那夜圍殲老六合幫,顯然有人在暗中牽線!我斷定這趨炎附勢、呵奉北洋,絕滅民命、坑害善良的內奸,就潛藏在萬家樓……」
呼——嗚,呼——嗚的狂風搖撼著屋瓦,含一股深秋肅殺的氣氛,關八爺徐緩的話裏,也充滿了一股無邊落木蕭蕭下的淒涼……
在洪洪的墨黑中,他們遠去了。
「噢,我自己麼?」關八爺的聲音裏飽蘊著前所未有的迷惘:「我自己麼?……」
甭看關東山已經沒了眼,即使他不言語,也有虎虎的威凌在,他看得出,對方是怎樣的熬受苦痛,他那張原是光輝飽滿的棗紅色的臉子,業已逐漸的瘦削焦黃,顯出骨稜稜的斧劈的痕跡,他原是軒昂的眉宇,也因失眼而變形,眉尖深鎖著一份潛藏不露的愁情。
牯爺雖在人群中周旋著,談論著,但他兩眼的餘光,仍不時掃過關東山的臉。
牯爺的聲音,又在冷冷的催促著他。
關八爺這樣說話時,站立在一旁的小牯爺唇間掠起一絲陰惻惻的冷笑。
然而一向威勢虎虎的牯爺,顯然被關八爺這種直刺心臟的指控擊倒了,祗是白著臉呆站在那兒,一言沒發,彷彿有一圈僵冷的空氣,在他和關八爺中間橫隔著。他墜落在渾渾噩噩的夢魘裏,周身都像被一面絕望的巨網網住,麻麻木木的不能動彈,他平時的機智和辯詞,都不知到哪裏去了,一個聲音,急促而重複的在他心裏響著:這都是真的!都是真的!是真的!……
「不錯,咱們記得那回事。」有人說。
即使陷身在孤絕之中,牯爺卻不甘就此低頭認罪,在怔忡半晌之後,他說話了。
柴少唐也跨前一步,來拉這個彎子:
要除掉他!要除掉他!牯爺在與賓客周旋時想著:在這次宴會上,自己不妨盡力做出對關八崇敬的姿態來,贏取各族的信任,宴會之後,下手毒殺他時,眾人自不會疑心到自己頭上。……我說,關八關八,即使你看透了我的隱私,也許你並沒知道你即將來到的死期罷?
有人惶惑的端過一壺酒來,牯爺掙脫關八爺的手臂,獨自踉蹌走過去接酒。驚惶的人群喧嘩著,復行圍攏來,莫知所措的瞧看著適才那一剎究竟發生過什麼?!
小牯爺談著他在縣城裏的一些觀感,對萬姓族中的各房執事們誇述他在宴會上曾見過哪些北伐軍的將領,有人立即附和著,說起縣城裏歡迎北伐軍入城時的場面如何熱烈,北伐軍的軍威如何壯盛,紀律何等嚴明,關八爺雙手扶著杖端,祗是默默的聽著,不時的點頭,但他一直沒有再說什麼話。
「八爺,您打算去哪兒呢?」小餛飩伸手按按她包頭的青布帕,淒婉的問著。
事實上,自己明知這樣做,本身要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因為萬家樓的人槍實力,全握在牯爺手上,甭以為眾人會為一個「理」字捨死力爭,人的習性如此,正如俗語所說的:人在矮簷下,誰肯不低頭?……萬一牯爺反臉,一聲吆喝下來,關東山準是滿身的槍眼了。
「我跟八爺說過,甭光用臆測來斷定是非。」牯爺用激動的語氣說:「我相信咱們族裏,還沒有這等奸惡刁頑的人,要是八爺真能拿出真憑實據來,族法絕不會輕饒的,——即使八爺指的是我。」
他跨前幾步,來到關八爺的身邊,恭敬的伸手攙扶說:「八爺,您才真是今晚宴會的主客,這首席,您非坐不可的了。」
「我是那場血案裏倖存的人。」關八爺啞聲的說。也許由於內心過份激動的關係,他舉杯的手有些控制不住的輕微的顫慄,兩腮在牙盤挫動中,發出一陣憤怒的痙攣,也祗一瞬的功夫,就完全平復了。
牯爺扔槍後,在關八爺反身扶持中並沒倒下,反而有一縷僵冷的苦笑掛在唇邊。
「你不必掛念這些,」他溫和懇切的說:「我會照應得了自己的。我倒盼望你到北徐州,能有個好安頓,陸小菩薩,他是個熱心腸的人。」
結束瀕臨,他喃喃的喘息著,血沫從他鼻孔和嘴角直噴出來,他失去控制力的手掌再難抓穩酒壺,大量的失血,使他緩緩的屈膝跌跪下去,終至踡臥在身下的血泊裏面……。正廳內外輝煌的燈火,並不能掩蓋秋夜肅殺之氣,這一場噩夢似的爭搏的結果,就留下兩個血人,誰也沒料到,今夜的繁華宴飲,會有這樣的終局。
關八爺聽了話,把臉轉向著牯爺問說:
風勢是這樣的猛烈,夜色是這樣的深沉,天頂上不見星月,曠野上不見燈火,砂粒吟嘯著,噓打著人的臉、人的衣裳,任什麼全看不見的關八爺趁著白馬一塊玉走動時鞍背形成的波浪,耳聽著幾十里野蘆蕩子上的風濤,彷彿幻疑置身在無邊際,無涯岸的黑暗的怒海上,一塊玉就是扁舟一葉,在湍急騰奔的大浪裏浮沉,哪還有什麼樣的壯志?什麼樣的豪情?寒意把人包裹著,恍惚連心也跟著僵冷了!
披星戴月以路為家
「您得替我們作主,八爺,」從柴家堡來的人說:「咱們族主唐爺,死得這樣慘……」
不要感嘆說人生祗不過數十寒暑,半百經霜罷,流光當真是如此平穩迅速,如此爽心快意的麼?算年歲,自己恰當壯年,而這顆心,早叫江湖路上一分一寸難挨的歲月磨老了,磨寒了。這變幻莫測的人間,欲望難填的人心,可不就是一片風濤險惡的黑海?一年年存活下去,要穿過多少他人的苦痛,掙扎,死滅和沉淪。
牯爺是個極精明的人,他覺得自己當初未免把關東山看輕了些,總以為剜去他的雙眼後,會使他英銳盡失,生氣全消,但那是錯了!如今的關東山,並沒被失眼之痛壓倒,反把那些苦痛轉化為他深不可測的笑容。
他翕動嘴唇,喃喃默誦著這樣的句子,真有不堪回首的愁緒。
無數砂粒在狂風黑夜裏唱著,虛無虛無,虛虛無無……自己是那萬千砂粒中的一粒,自己究竟在何處呢?這樣的莽莽長風該從遠遠的塞外來,吹過無邊的漠地,廣大的草野,亂石滾滾的河岸,處處都不是自己存身的地方,……那是什麼一種聲音?吱吱唷唷的響著,那是一長列滴血揮汗的響鹽車麼?不!那祗是小荒鋪後土丘頂上的老樹在風m.hetubook.com.com裏互擦著枝椏,那又是什麼一種聲音?類若鄉野小酒肆裏雜亂的喧嘩,那祗是蘆葉的交擊紛飛,是曠蕩野原上凜冽的秋聲。
天起黃雲不降雨
「關八飄萍四海,為一群苦哈哈的朋友薄盡棉力,結果是一事無成,反貼上了兩眼。」關八爺推動椅背,離席而立,揚聲四顧說:「辛苦半生,深知路道艱難,早年蒙受萬家樓萬老爺子恩德,久思圖報,可一直沒得著機會,如今機會來了,也許又是我這瞎了眼的殘廢人處斷不了的……了!不過,人走江湖,學的祗是是非二字,我仍打算在離開萬家樓之前,坦胸剖腹,把事兒給交代清楚,這裏邊,公怨私仇,實在是混雜難分,我說出它來,相信公道自在人心就是了!」說著,又微微扭轉身子,用他那兩隻紅塗塗的眼眶朝著一邊的牯爺,冷冷的說:「您說是麼?牯爺?」
「是的,我要先殺你!」牯爺挫著牙盤說。
鹽市上那一夕宴飲,抱琴的風塵女曾唱過的那支曲子,以狂風沙為曲名,和著淒遲的弦索,風急天高的嗓子唱出來的詞意,真是唱盡了江湖落寞,可不並就是自身的寫照麼?無論時隔多麼久遠,那曲聲仍常在人心頭迴蕩著,緩緩的捲進風中,捲入雲中:
不再理會身後的一切議論,混雜和忙亂,在狂風虎吼,淒寒蓋野的秋夜,豪士關八爺伴著小餛飩離開了萬家樓,白馬一塊玉和小餛飩騎乘的走騾,一前一後出了北柵門,取道七棵柳樹轉向羊角鎮去,一路上,兩人都沒說什麼話,卻把心緒都投在這樣深沉黯黑的夜色之中。
牯爺這一槍,正打在柴少唐的左胸上方,子彈經第四、五支肋骨,射進心肺,柴少唐臉色蠟白,口吐血沫,連哼都沒哼出一聲,就翻了眼,他的屍體從桌面上寸寸萎落,痙攣的手指勾動一隻酒盞,終於壓翻了圓桌的桌面,任一大堆杯盤,傾瀉在他的身上。
「八爺有話,不妨稍停再說,」牯爺陪笑說:「何必讓酒冷了,菜涼了!——來人替各席上菜!咱們大夥兒且熱熱鬧鬧的喝酒罷!」
「息息火氣罷,牯爺,這原是論理的事情,他八爺指控你雖是事實,他可並沒找著你動手。」
「諸位賓客尊長兄弟們,天下多年戰亂,民不聊生的日月——過去了。」在肅客入座之際,牯爺朗聲的說:「從長毛之亂以後,各地就沒算平靖過,兵災、匪患、再加上鬧荒鬧旱,也把人磨折得夠了。……野蘆蕩子這一角荒天,雖然比較好一些,也沒好到哪兒去。就拿萬家樓來說,先有鐵頭李士坤,後有朱四判官這幫股匪來擾劫,事雖沒成,損失可也夠重的,幾年裏,萬家連倒三位族主,更合上了『禍不單行』的話,這其間,若不是關八爺大力撐持,開不出這樣的局面,飲水思源,咱們不能不感恩於八爺。今夜晚,諸位賞臉,冒風而來,兄弟也知諸位的心意,全是想來看望八爺,……」
「嗨……」關八爺長嘆著:「行兇的牯爺已死,柴爺的喪事,權由萬家樓料理罷,我說過,我不忍再留在這塊傷心地上,請著人牽我的白馬來,關八,就此跟諸位告……別了。」
這一場驚天撼地的巨變,成就了萬千死士,安定了萬千黎庶,但卻埋葬了自己的世界,長途吞日,荒草離離的江湖不能再闖了,自己一窩一塊的弟兄死絕了,一向壓在人心頭的重軛解除了,苦忍苦熬的盼望淡化成縷縷隨風而逝的沙煙……還有什麼好繫得住自己呢?除了身邊這位卞姑娘的出處,還得替她安排外,朝後的自己,就成了一面斷線的風箏了罷?
他走遍海角天涯
「我們想先聽聽八爺這話,是親眼所見呢?還是聽人輾轉傳說呢?」牯爺說:「我們要的是真憑實據,不能光憑臆測就斷定是非。」
面對著關八爺那對雙眼無珠的眼眶兒,牯爺忽然心頭一凜,脊背上彷彿掠過一陣森冷的陰風,這使他忽然從根不安起來,因為他機敏的覺著,關八爺的這番話是對他而發的,雖說這個瞎了眼的人,不會直接由動武來傷害自己,可是事先自己卻疏忽了這一點,——他不是啞巴,他能用言語來揭出自己的傷疤!
有了關八爺的這番話,其餘的人不好再央,便容他把正中一席的首位空下,各各謙讓著,按照輩份、年齒的順序落座。正中這一席,由三星寨、七星灘、柴家堡的三位族主作陪,牯爺及萬家族裏各房執事打橫,牯爺坐在一角的主位上,正跟關八爺併肩。
想想那些迷信般崇奉著關東山這名字的新六合幫的兄弟罷!即使你頓足捶胸,又與事何補?!你並沒能翼護他們,使他們平安溫飽,反讓他們在僅僅的一次千里長途上,一個個填身溝壑。……不錯,你鼓舞鹽市舉槍自保,按情按理,這著棋都是走對了,但你並不能和那些壯士共死,尤其愧對戴老爺子師徒。
「您……您怎不說話?八爺。」
權力竟是這樣的虛浮……
「傷心事何祗這一宗?」關八爺搖頭慨嘆說:「比方保爺的橫死,——就在這飲酒歡宴的宗祠平臺上,能不使人觸景傷情,切齒痛恨麼?」
也祗有牯爺有這種能耐,事情到了這步田地,他臉上還能強擠出一絲冷冷的微笑。
「即使諸位這樣誠心盛意,關八也得把首位虛設著,算是咱們這些歷劫餘生,活在世上的人,對鹽市死難英靈的崇敬,我是……厚顏叼居次位好了!」
「好生料理善後罷!我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我栽了!」牯爺說:「我……要……酒——」
今夜的宴席,原是自己吩咐擺設的,三星寨、七星灘、柴家堡各族的賓客,原也是自己邀聚來的,本打算慶賀淮上光復,一方太平,同時為自己新接的差事榮耀一番,誰知叫關八捉著機會,反弄成作繭自縛的局面了!這可是自己始未料及的。
一提起大板牙來,牯爺就連掙扎的勇氣全喪失了,他曾多次差人去追搜大板牙,唯恐日後事發,那人是個重要的活口,大板牙跟隨自己,知道的秘事極多,想不到連他都被關八控在手裏,可見對方早就疑心自己,著手查察,一向自認機靈的自己,竟仍蒙在鼓裏,這不能不向關八的耐力低頭。
說是勸慰罷,可不是幾句安慰的言語所能勸慰得了的,任何言語都難療治這樣巨大的創傷。然而在這樣的宴席上,人人都覺得實在難以長久沉默下去,必得要設法開口,打破這沉默的僵局不可。
牯爺上面喝著酒,脅間卻開始骨嘟骨嘟的朝外放血,鮮血染濕了他的馬褲和靴筒,使他的腳下變成一汪血泊。這結果是他未曾想到的,那張飛輪般撞來的桌面使他發槍失去準頭,沒容他再次動手,關八爺的雙刀就插|進了他的兩脅,中刀之後,他的兇焰寂滅了,他意欲遁脫的希望,也如浮雲散去。
想想你這奔波無歇的半生罷,瞎了兩眼的關八,你竭盡全力,為這不平的人世做了些什麼呢?!你在黑松林釋放了彭老漢和那幫苦哈哈的兄弟,挺身進牢房,金瘡迸發,踡臥如一隻傷狗,你這番豪舉所博得的虛名,卻拖累了善心的獄卒秦老爹,跟著你毀家亡https://m.hetubook.com.com命走關東,害了愛姑的一生,你並沒能按照許諾,回來後及時拯救愛姑,眼見她葬身在萬梁鋪的火場,你的悲痛,就是你對老獄卒的報償?!
有人挪過一把金漆太師椅,柴少唐強央著關八爺坐定了,四面才跟著響起落座的聲音。由於廳外的狂風太大,廳裏的談話都必需放大喉嚨,所以話聲一起,滿室都是熱鬧的氣氛。
牯爺掂了掂槍把兒,目注著關八爺:
「八爺可是嫌我招待不周麼?」牯爺試探著插口說:「您是爽快人,諒不至因此見罪罷?」
還是留給他最後的一線機會罷,關東山!
關八爺把這番話一說出口,鄰近的幾個席面上就起了一陣驚吁,不單長房如此震愕,就連幾個同長房相處得投契的房族,也都起了議論。
他靴聲踏踏地轉過去了。
幾經變故減雄心!
一個迅如閃電般的思緒掠入關八爺的腦際,化成一種難以更易的決定,自己面對著的,早已不是一個尚存一絲人性的兇犯,而是一隻渴飲人血的豺狼,自己平生閱人不少,還沒見過這種樣的人,在他的隱藏罪行全被揭露的時刻,仍不肯低頭認罪,反而想持械逞兇,撕開法網,對他的一切悲憫同情均歸無用,唯一的方法就是了結掉他,要不然,還不知要有多少無辜,立時就要死傷在他的槍口下面。
「您盡說罷,八爺!」
牯爺悶哼一聲,扔掉他手裏的短槍,關八爺轉過身來,反挽住對方的胳膊,牯爺的雙手不斷的痙攣著。人們祗看見關八爺飛竄時雙腕一翻,誰也沒看清八爺他做了些什麼,牯爺便扔了短槍。
他兩脅下湧冒出縷縷的鮮紅……
「幫有幫規,族有族法,」牯爺說:「萬家樓從明末南移,歷經有清一代若干朝,兩百多年來族法嚴謹,遠近皆知,八爺既斷定本族有這等內奸,還請拿出證據,指出姓名來,本人主理族事,當邀各房執事,按族法明斷。……要不然,祗怕有汙族中清白,族人不得安心了!」
「八爺,您既然知道保爺死得枉屈,就請抖露真相,替我們長房申冤理屈。」長房的執事離席而起,走至關八爺身邊,屈膝跌跪下來,哀哀求告說:「我們房族裏,原也疑心朱四判官之來,是有內線勾搭在先,苦無證據在手,未便虛聲張揚,……但望八爺指出真兇,我們好替死去的保爺報仇雪怨。」
兩側的廂房裏,參與宴會的人群紛紛奪門而出,細樂班子也倉皇退避,有些膽子大些的利用廊柱的掩擋,隔著玻璃屏風,探首張望,一部份湧出宗祠,驚惶噪叫地喊著:「牯爺跟八爺在宴席間對上了!」
「請牯爺容關八把話說完!」關八爺說。
關八,能隱姓埋名就隱姓埋名,能飄泊一天就飄泊一天,能覓一角低簷矮屋呢,就終生在暗裏過下去罷,太平世道,理法俱備,用不著你這瞎眼人去歌功頌德,更用不著你去作杞人之憂,茫茫人海,並不少你一人,未來儘管遙遠,自己這一生,也就是這樣罷……了!
「那人就是你,牯爺。」關八爺重複的說。
是的,人們無法不驚駭於這種慘烈的活剜雙眼的事實,由於這種事實,摧毀了關東山這樣人豪的半生。誰也不敢相信,失去雙眼的豪士關八還能做些什麼?他再不能搏殺賊寇,安靖一方,再不能吐氣如雲,召喚八方的風雨,甚至他更難目睹即將來到的承平了。
「嘿嘿,」關八爺笑了笑,伸手把長房那位執事攙扶起來,揚聲對眾人說:「伸手接錢的五閻王,業已死了,這話,我是聽小蠍兒親口相告的。俗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何況我不是執法的官府,我們不妨把保爺身死列為疑案,讓那個真兇多匿一個時辰,……就算保爺這宗疑案,沒有活口為證罷,那麼,業爺叫人縛鐵沉屍,又該怎麼說?——難道又賴在已死的四判官頭上不成?」
「我不信那封信是菡英親筆寫的,有活證麼?」
不錯,古老陰暗的北方,久遭各系軍閥們割奪的土地,久受那些黷武者侵凌魚肉的人群,都長久等待著北伐軍招展的大旗,如今,這支弔民伐罪的王師北上,一舉光復了江淮,正該是萬民歡慶的時辰,而自己卻祗有離離索索,渺渺茫茫,不知所歸何處的哀感。說是標名道姓,進縣城去領功受賞麼?從根就不是內心所願的,野生野長的關八從非是封官受爵的人物。說是效法雅士,歸隱田園麼?夢裏的田園又在何處?
「你甭道貌岸然的裝聖賢,關八,你跟我一樣不是聖賢!你掄著槍走江湖,闖道兒,渾身上下全是血腥味兒,敢說沒枉殺過人?我任情一對一,火拚不贏死在你手上,也不會向你這種渾身血腥的人認罪!……我沒伸黑槍打死你,已經夠了!」
「不,八爺,您甭為我掛心。」小餛飩說了:「我問的是您自己呀。」
俗說:一人發了狂,百人都驚惶,何況牯爺的勇力、身手和槍法,在族中都是一等一的,虎威雖失,虎力猶存,萬家族人久為牯爺挾制,一時除了驚悚駭絕外,尚不敢出面阻攔,眼看著這場火拚就要發生,如果牯爺摘槍開火,死傷的恐怕不祗是關八爺,而且還要牽累無辜,所以,當牯爺一聲吼出,外面已自先亂了。
她衷心感激八爺的照拂,以及為她覓求安頓所費的心,但這並非是如她意願的安排,風沙挾著宇宙洪荒的厲聲,排山倒海般的撲面而來,她領受著眼前的情景,同時也領會到此時此地,像這樣一位豪士內心的悲情,因此便嚥回了更多喧呶的言語,任兩粒清淚,去潤濕一些流落在她頰上的風沙……
夜朝深處走,風勢愈來愈烈,不管人間有多少變化,有多少滄桑,季節總是那樣刻板的輪替著,這不又到了落霾的季節了麼?小餛飩抖抖韁繩,讓走騾趕上前去,跟關八爺併肩趕路。
「諸位也許還都記得多年前,雙槍羅老大領著的老六合鹽幫,在萬家樓北七棵柳樹,被北洋軍緝私營一舉圍殲的舊事罷?……那是發生在萬老爺子引發安葬的夜晚。」
「我說,牯爺,我既然說過不願插手管事,你就甭逼我再動手。你還是向族裏認罪妥當些。……你還想多殺我這個瞎子麼?」
「你打算怎樣,就動手罷,」牯爺微微挪動身子,朝一側的立柱邊退過去,臉上也出現了猙獰的殺機。
這人世是一張密結的蛛網,處處是險惡的陷阱,你不知那噬人的黑影將來自何處?你有再強的心志,再強的翅翼,你也難擺脫那黏性的纏繞!這些這些,不光是由於一個小牯爺,而是源於人心的惡欲,這惡欲,才是普世動亂的本源……
「八爺您這麼說來,我這主理族事的人該羞愧了!」牯爺臉色微變,但亟力忍住不發,帶著些反詰的意味說:「您是有意幫我管萬家門裏事情?……我實在弄不清您的意思。」
你瞧著罷,瞎眼的關八,祗要我能熬過這場宴會,你就活不到明晨日出了!這思緒飄在牯爺唇間的微笑裏面,慢慢的在一片加濃的恨意中凝固了。
「我打算經羊角鎮,探詢那位金老爹的病況,再送你進縣城去,先暫住幾天,我在北徐州有個老友陸小菩薩,我打算託他安頓你和-圖-書,讓你有個落腳……的地方。」
「柴少唐,」小鬍子族主躬身說:「難得能在今夜,一瞻八爺的風采,——您請落座罷,八爺,大夥兒都還在站著呢。」
「蒼天……有眼,八爺!」幾個房族的執事呼叫著,噙著滿眶的熱淚,跪倒在關八爺的面前。
他實在駭懼著對方這種笑容。
牯爺說著話,一旁有人執壺過來,替關八爺以及席面的盞中斟上了酒。
「八爺,您當真打算離開萬家樓?」
「來人,替八爺把酒給斟上!」他說。
關八爺笑了笑:「你不會忘記族裏的大板牙罷?這人還在羊角鎮上,隨時可來作證,你賴不了的,牯爺。」
這樣的創痕留在他那張肅毅的臉子上,顯得份外的觸目,份外的不調和,更飽含著一股迫人呼吸的、沉重的壓力,在人群之中,壓出一陣驚駭的絕望的低吁。
「您說的哪兒的話,牯爺。」關八爺說:「我之所以要離開萬家樓,是因為這兒的傷心事太多,瞎眼的人,不堪回首罷了!我半生慣受饑寒,長餐風露,牯爺您待我這番隆遇,受之唯恐太多,哪有嫌招待不周的道理?」
「用不著你來教訓,」牯爺說:「看你趕盡殺絕的份上,我跟你單對單。我卑劣一輩子也好,毒如蛇蠍也好,咱們臨死也來『磊落光明』一次,先拚殺你再說,……我恨你,關八。」
如今當著睽睽眾目,說立時翻臉麼?未免太早了一點,因為關八雖有揭發自己隱私之意,究竟尚沒到指名道姓的程度,說是立加阻攔麼?又不能過去塞住他的嘴,祗好硬著頭皮忍耐著,裝出事不干己的神情說:
兩人祗是一錯身的功夫,就結束了這場搏鬥。
人們這才看出,就在他新的黑衫外面,露出兩把染滿油污的小號鑿兒,隨著他的呼吸顫動著,原來關八爺在出手的剎間,將兩把準備妥當的去了柄的鋼鑿兒,全送進了牯爺的兩脅。
他摸準了聲音發出的方向,上身沒動,伸腿一掃,掃中了身邊的一隻桌角,伸手抄住斜翻的檯面,朝對面猛擊過去,砰砰兩響槍聲驚樑震瓦,牯爺發槍擊穿了那張臺面,但關八爺已從一側飛撲過來。
在人群湧動的正廳中,牯爺變成了一匹力圖作垂死掙扎的狂獸,他兩眼變得赤紅,半哈著腰桿,微屈著雙臂,緊張而又恐懼的面對著關八爺,他那黑色的腰帶邊,凸露出那支象牙柄、拖垂編花皮穗子的德製馬牌手槍。
莫說英雄生虎膽
「八爺理當首座。」
假如關東山八爺沒失去兩眼,情勢至少不會像這樣令人耽心,如今,以牯爺這樣的猛漢,又懷有短槍,去對付一個瞎了眼的人,關八爺顯然處在極危急的情勢當中,牯爺祗要一拔槍,關八爺非要丟命不可。
「你該恨你自己!……你持槍施暴,槍殺調人不算,又要殺我這沒了眼的瞎子,這也算是『磊落光明』?」
他堅持不居首位,硬在次位上落了座。
走在前面的關八爺手拄著一支木杖,另一隻手微拎起一邊的袍叉兒,緩緩的邁著步子,舉止穩定從容,一點兒也不像失去雙眼的樣子,他宏大的身子裹在寬寬的長袍中,顯得高而瘦削,狂風飛絞著他的袍袖,使他顯出意興飛揚。穿著民軍黑色官服的小牯爺,一步一趨的緊隨在關八爺的身後,他簇新的長靴敲打在方磚地上,老遠就聽得見篤篤的靴聲。
「累諸位尊長爺們、諸位兄台久等,關東山,沒了眼的人,在這廂誠心致候諸位。」
正當牯爺這樣默想著的時辰,意外的,因著三星寨的跛腳老爺子一句問話,把話題給引遠了。
正廳裏,側廊上,人們全站立舉酒,一起乾了杯,在一片沉寂中,等著八爺說話。
這些質樸魯鈍的鄉野人們,是最易自滿於現實的,祗要炮聲一歇,現實能容人存活下去,他們就懶得再去思想什麼,憂慮什麼,更不必說改進什麼。他們力圖使自己脫出過往——哪怕是昨日的痛苦和驚悸,力圖用這種熱鬧的、喜樂安詳的氣氛,使自己痛飲忘憂,把噩夢般的過往,全數遺忘——所以宴開數十席,每個席面都是熱鬧的,猜拳行令和鬨騰的笑聲不絕於耳,祗有正中這一席,有著微妙奇異的氣氛。
跛腳的老爺子點了點頭,有一份悲嘆的神情,掠過他緊鎖的眼眉。
關八爺卻無限疲乏的搖著頭:
「我不是聖賢,」關八爺仍站在原地說:「也正如你所說,確是滿身血腥,至少我沒像你這樣用心卑劣奸詐,謀害兄弟爭權,火燒寡媳滅口,追殺族孫尋仇。我關八殺匪徒,驅盜賊,抗北洋,懲凶頑,就算渾身帶血,也是磊落光明的!你伸槍打死我不算什麼,也不過死後多落個罵名!」
牯爺手扶著那支立柱,喝著酒。
一人一馬
這變化是萬分突兀的,當關八爺直指牯爺那一剎,何止是滿席皆驚?!每一張驚呆了的臉上都有駭絕的神情,久久的凝固著;正廳裏的空氣,也在一剎凝固中死去;尤其是從野蘆蕩子西北角來的賓客們,更沒曾想到關八爺指陳的奸徒,竟會是一向被認為剛直的牯爺。
「萬家樓是一方望族,千萬不能鬧大笑話,牯爺,您跟八爺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有理不怕講,道理是愈辨愈明的……來,您不妨把槍交給我,雙方論理,我們願作證人。」
這時,三星寨的老族主說話了。
「那時,八爺您?……」
沙煙鞭馬
「祗要您指出是誰,咱們牯爺定會依族法辦人的!」
「這算是遂了你報私仇的宿願了,關八爺。」牯爺激憤的說:「我若是早動念頭殺你,你以為你還會活到今天麼?」
萬家的幾個房族的執事,都這樣說。——雖然他們已從關八爺的話音中,聽出那番話是對誰而發的了。
他繼續說下去,沒有人吭聲,許是由於好奇,站立在遠處的人群,紛紛離席圍攏過來,人頭在燈光下不停的晃動著,每張臉上,都有著錯愕、驚異、亟欲探究的表情。誰也難以測出,關八爺他為何在今夜的酒席筵前,重提這一樁時日久遠、幾已湮沒的往事?也正因為難以測出關八爺提及此事的用心,大夥兒便更加渴切的希望立即能打破這個謎團。
儘管他採取拖延的方法,暫時打斷了關八爺的話頭,可是,他想熬過這場宴會卻非易事,一分一寸的時間,都彷彿帶著尖稜稜的針刺,刺得他坐立不安。他祗覺得,頭頂上的大樸燈從沒這般亮過,無數亮晶晶的光刺得人頭暈目眩,桌面上的杯盤碗盞,全都青中帶黑,這些青黑的、浮蕩的幻光,織成一片密密的巨網,錯綜交纏的把自己網罩在裏面,他不能畏縮和逃遁,也無法畏縮和逃遁,除了懷有掙扎的僥倖,在對方揭發自己隱私時,抓緊他話中的弱點,——關八祗是猜測,——至少自己希望如此,他不可能有什麼樣的真實憑據,這樣,他便能挑起族人對關八的敵意,使自己掙出網外,而這場唇舌之戰,無異是自己生死成敗的最後關頭。
關八爺處身在喧嘩的賓客群中,顯得異常的沉靜堅定,穩坐如山,他總是像一般盲人那樣的微側著頭,略揚著臉,運用他敏銳的兩耳,專心一意的傾聽著各方的https://m.hetubook•com.com談論,他臉上的笑容總久久的凝固在唇角,每條皺褶都彷彿看穿了什麼,或是堅信著什麼。那微笑把他這個人舉著,顯呈他堅強不倒的生命潛力,那微笑正如屋外烈烈的狂風,撼地驚天!
「我能說什麼呢?姑娘。」
眾人齊聲附和著,連三星寨的老族主也趕過來,把關八爺給簇擁著。關八爺手扶著椅背站起身來,仍然沉默著,舉起手來做了個發話的手勢。
「這不是私仇!」關八爺說:「這該算是天理昭彰,我明明白白的來,也得明明白白的走!把清白兩字,送還給萬家闔族。」
實在沒有什麼可猶疑的了,從敞開的玻璃屏風處吹來的狂風,直捲到高高的樑頂上去,再從樑頂反拂下來,陰寒撲著人臉;在關八爺的感覺裏,這是黃泉路上,鬼門關前,無比悽慘的陰風,他毫無把握一擊而中,刺殺這隻失卻人性的豺狼,而自身卻有著葬身槍下的預感。這事並非是自己能做的,但卻是自己該做的,……死難的陰魂在地,容我擊殺這人罷!他心頭閃電交動著:我這半殘廢的身體,已活在世上熬得見太平初到的時辰了!我擊殺這個奸徒,算是對太平世道的獻禮罷!
滿眼祗見風沙刮
「我容你先動手!」牯爺的聲音冷冷傳來:「這該算公平了罷?」
他距離關八爺立腳處不過四五步地,背靠著一支粗大的朱漆立柱,開槍擊殺了柴少唐後,他的面貌更顯得猙獰可畏,狀如癲虎。
沒了眼的關八爺雖然無法看著什麼,但他對於身邊所發生的事情全都明白了,他把臉轉朝著牯爺。
他在深深的躊思著……
嘩朗一聲,酒盞從牯爺手中滑落下去了……
趁從人替關八爺斟酒的機會,牯爺從關八爺身後踱了出來,朝眾人打了個手勢。
「對不住,牯爺。」關八爺當真手指著牯爺說:「那個人,本來就是你!」
「所以我說,人不能從心底拔掉貪邪的欲念,天下永難得享真太平!……即使北伐軍平定北洋,太平年還得靠人心維繫才得久長。」關八爺說:「我雖瞎了眼,仍然知道這些,俗說: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真是古今顛撲不破的。」
關八爺在周圍一片死寂中說完了這番話,小牯爺仍然在他對面呆立著,書信從柴少唐手裏,傳遞到萬家各房族執事的手裏,不用說,小牯爺這宗罪案已由這封信證實了,對於關八爺所提的指控,沒有人再生懷疑,在小姑奶奶留下的遺書上,業已把萬小喜兒的話、業爺的死因,一一列明。……各房族裏,原已有人疑及牯爺,祗因缺乏實據,不敢說明,怕惹風波,如今,關八爺挺身而出,一棒打出一隻虎來,族人們回想當年,深懷保爺業爺的遺澤,不禁激憤的交語起來。
散了韁繩的白馬循著野蘆蕩邊的荒路東行,騾和馬的蹄聲全被狂風立時捲走了,他們經過三里彎的小荒鋪前,並沒停留。
關八爺仍然那樣——彷彿無動於衷似的微笑著,但他絲毫沒放過牯爺的腳步聲,早先曾聽過關雲長單刀赴會或是漢高祖赴鴻門宴的故事,說歷史的人掬一把遙遠的雲煙,盡情的誇張它,使人覺得離奇怪誕,彷彿不是真的,在今天,自己才體會到處身險境的心情。卞姑娘仍在那兒等待著,等待著蒼天彰顯它的律法,多少屈死的冤魂,在黑毒毒的半虛空裏吶喊,要自己手刃這個陰毒的惡漢,當著這荒天一角的人群,正是難得的機會,但迄至最後的辰光,自己仍然猶疑著,不願斷絕對方悔罪之路。
「您是指……老六合幫被圍殲的事麼?」柴家堡的族主柴少唐摸不清內情,祗是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又把牯爺切斷的話題給引了回來。
「給他點兒酒!」
「咱們極為誠服八爺,願聽您的教訓。」
關八爺沒言語;一條鐵錚錚的漢子,從沒受人悲憐過,如今,他卻想不出理由拒絕這位弱女的悲憐,她雖孤弱,卻有仁俠的心腸,她這份關切之情是出於本心的,使他更覺為難。
轉眼又……夕……陽……西下……
「柴爺,你們傳看這封信就明白了,……這是病歿沙河口的菡英姑娘,臨終前留給萬家闔族的遺書,指控牯爺是真兇,……我沒有道理要栽誣誰,更沒要向誰討還兩眼,我活著,終把這封信輾轉傳到諸位手上了!……你認罪罷,牯爺,萬家有族法,世上有天理,為人有良心!我想,用不著我這外姓人再來插手了!」
能有比那樣的情境更使人覺得慘然的麼?當豪士關八爺走進萬家宗祠的正殿,微微抬起頭來,聽辨竊議著的人聲時,大樸燈的抖動的光輝,就直射在他的眼窩上了;差不多每一個人,都能清清楚楚的看見他那雙失去眼珠的眼窩,——終生難以平復的創痕,那眼窩失去眼球的支撐,朝裏面深陷下去,變成兩隻窩藏陰影的洞穴,上下眼皮朝外翻凸著,紅赤赤的,遍佈粒狀的痂疹,活像剝掉皮的爛石榴,眼角堆著膿塊,流著黏濕的黃水。……
牯爺的臉色越變越白,朝後退了半步,那隻端著酒盞的手,也止不住的微微顫索起來,點點滴滴的酒溢出杯緣,撒潑在地上。
他從縣城的混亂中接了新差,心膽俱壯,正在躊躇滿志的時刻,一時並沒把關八爺這隻甕中之鱉放在眼裏,再說,他那幾宗出賣保爺、暗殺業爺、激走珍爺的舊案,業已逐漸在這一串時局的風雲變化中消泯,這份新差的影響,使他在族中有了新的威望,使他這個族主的地位更形穩固,無論如何,這個紅臉關瞎子是搖撼不了的了,但這些感覺,祗有獨處時才有,一旦跟關八爺面對面,感覺就大不相同了。
「承諸位盛意,關八不敢推辭。」他徐緩的說:「適間牯爺把開一方太平局面之功歸諸關八,這一點,萬不敢當。我遭人活剜了兩眼,此身半廢,困居在萬家樓,一沒能與鹽市諸兄弟共死,二沒能率眾痛擊北洋軍,鹽市叫北洋殘軍攻破,千百人死事慘烈,我祗有羞……愧的份兒,哪還敢談什麼功勞?!」
各族的族主都這樣舉酒站立說。
我自己?我自己?不經卞姑娘這一問,自己還沒認真為自身追想過,等到認真追想時,又覺心也塞了,眼也瞎了,一切都已隨風而逝了。
「哪兒的話?八爺,您……您……太客氣了!」三星寨的跛腳老爺子說:「咱們蕩子裏各族,一向敬服八爺,咱們沒能早聆八爺您的教誨,及時拉槍赴援鹽市……虧負太多,內疚神明,您不深責就已經夠寬宏了。」
「八爺,這還是頭一遭見面拜識您,」三星寨的跛腳老爺子恭敬的站起身,微欠著身子,舉杯過頂說:「野蘆蕩各族,今夜都聚集在這裏,我們幾個代表各族,誠心向八爺敬酒,……煩八爺為我們說一番話罷!」
從開席起始,關八爺臉上那種笑容就收斂了,眉間鎖凝著某種沉重的神情,彷彿在悼思或是在惦念著什麼。陪客們雖沒說明,心裏可都知道那是什麼了。……鹽市城破,腥風十里,那絕不同於縹緲的傳言,渴欲遺忘,但卻無法遺忘,那些陳屍陣上的人們,都曾是八爺的良友和夥伴,他在鹽市最吃緊的辰光失去兩眼,但他的心沒瞎,耳沒聾,當他聽著沙窩m.hetubook.com•com子和鹽市這兩場戰劫後的消息時,心頭又該是何等滋味?!
偶爾有白馬的怒鳴聲,激盪著遠遠近近的狂風……
關八爺這幾句話,說得沉宏爽朗,斬釘截鐵,也頗出一般人的意外,誰也弄不清他究竟要說些什麼?誰都亟欲要聽聽他究竟說些什麼?!一剎時,除了屋外的狂風怒號外,正廳各處,全都是一片沉寂,鴉雀無聲。
天下沒有十惡不赦的人,這話不知是何年何月聽誰對自己說過,不管它是誰說的了,總覺一句平常的話裏,深含著禪機佛意,……假如自己當著眾人的面,直指牯爺的罪狀,使他俯首認罪,把他的生死命運,交由萬姓族人公斷,自己就可以不必兩手沾血,這該是最好的處斷!
「又多了一重血案!」他朝牯爺說:「你何不開槍擊殺我?……你以為殺了柴爺,你就能脫身麼?」
「您看八爺他那雙眼……」三星寨老爺子身邊,有人低聲的說。
「這不能怪八爺您傷心,」牯爺急忙接著說:「保爺跟您相交極深,向來投契,……可是果報不爽,殺人的悍賊朱四判官,業已陳屍在八爺您的面前,您多少總換得回一分安慰了罷?」
開席時,牯爺以慶祝淮上光復為詞,吩咐外間吹打、鳴鞭,又著令樂手們在廊間吹奏細樂,力圖使今夜的宴會,造成一種笙歌不歇、安享太平的意味;事實上,絕大多數的赴宴者,也都懷有這樣的心境。
這可是牯爺無法阻攔的。
「我不管貴族的事情,牯爺。」關八爺解釋說:「我祗是處在一個報恩的地位,追究保爺業爺的冤屈,我總在想,有一個奸惡的人匿在萬家樓,他為了要爭權勢,不吝同室操戈,兄弟鬩牆,先剷除了跟長房交誼深厚的老六合幫,翦掉長房外間的翼護,再乘亂勾結土匪,殺掉保爺,更進一步的去掉業爺,……牯爺,原諒我關八直言,在我的臆測中,這些事,都是一個人幹的!……接著是野林裏死了紅眼萬樹,沙河口死了萬小喜兒,縱火焚燒萬梁鋪,坑害了六合幫的王大貴,您都要證據麼?」
「這位是?……」
柴少唐陪著笑臉朝前跨步,牯爺答覆柴少唐的不是言語,卻是一響槍聲,柴少唐應著這一響槍聲,身子踉蹌一下,朝斜裏直撞過去約有五六步的樣子,一直到被一張檯面擋住,他一隻胳膊推向席面,杯盤叮叮撞擊,酒盞滾動跌落,另一隻手反捂前胸一側,手指間冒突出一片鮮紅。
「這看牯爺怎麼辯說罷!」
「據我所知,真正殺死保爺的主凶,卻不是朱四判官那夥人!」關八爺緩緩吐話說:「萬家樓裏,有人出五千大洋,唆使朱四判官下手,……那人騎著一匹白疊叉的走騾,深夜到過三里灣的小荒鋪,四判官捲進萬家樓那夜,他們就在這宗祠的屋後石板巷裏成交!我痛恨的,是這個借刀殺人的奸徒!」
但牯爺的聲浪打斷了他的躊思。
「這……這不公平,八爺。」牯爺嘴唇蠕動著:「我要您攤出證據來,……我自會向族人認罪,假如沒有證據,顯然祗是栽誣。——您不該把被人剜掉兩眼的怨氣,發洩在我的頭上。」
野路無涯
「噢,噢,我忘了先給您引見了!」牯爺說:「這是蕩西三星寨的族主良老爺子,這是柴家堡的唐爺。」
留給他最後一次認罪的機會,即使自身甘冒大險,也是磊落光明的事情,關東山不能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更不能像莽夫報私怨那樣,血氣湧動,以一牙還十牙,一眼還十眼,讓他不明不白的死在黑刀之下。
老二房的槍隊和他積下的銀錢,使他還有抗風他走的機會,他不能放棄這個機會,而甘心受縛,在同族晚輩面前受審。
「不錯,八爺。」鄰席有人插口說:「保爺為人處事,都令人欽服,像他那樣正直的人,實在不該橫死在朱四判官那夥人槍口底下的。」
「誰要再管我跟關八的閒事,柴少唐就是例子!」牯爺怪聲的吼叫著。
「七棵柳樹還在那兒,族裏就鬧出這種事情?……這能算先人無德麼?」
「來罷,關八!」
「關八惶恐乾杯!」關八爺也即席站起身來,舉酒過頂,痛快的浮一大白,翻杯瀝酒說:「至於說話,我倒有幾句不合時宜,又不甚中聽的話,要當眾說個明白。也許我這番出自肺腑的言語,會出口傷人,但求諸位本著良心,替我……作個見證!」
「八爺,您就指出那人是誰罷!」
「您萬萬不可推辭,八爺。」
但這樣的低吁是多餘的,很快就被關八爺的笑容懾伏了。那笑容出現在他的臉上,正如一輪紅日出現在重重疊疊的愁雲中,他從來不曾顯露過江湖人物粗獷蠻悍的野性,他的笑聲雖是宏亮剛陽的,他的笑容卻顯得那樣溫和、敦厚、誠實,以及綜合了開朗和深沉的果決;他這樣的笑著,大步跨進敞開的格扇,抱拳拱手說:
「牯爺,諸位朋友,請乾這杯酒。」關八爺重又舉盞環邀說:「容關八把這番話曲折說完!」
關八爺話沒說完,就被牯爺攔頭一板把語頭打斷了,祗好重新入席喝酒,牯爺朝外間一招手,那班細樂便又吹奏起來,一派細細的樂聲,掩住了各席間竊竊的私語,同時也遮掩了牯爺一時情急的窘態。
「人麼,總得有處窩巢安歇呀,八爺。」小餛飩的聲音總是悲悲惻惻的:「您叫人剜了眼,怎能再到江湖上去,一浪東,一浪西的,到處飄流?」
關八爺的心裏,仍然響著這種聲音。但也覺得自己並沒能肯定什麼,反而有著一種寂寂的空蕩和無邊無際的悲涼。
白馬一塊玉揚鬢鳴嘯,嚄嚄的鳴聲隨風捲揚,和天地呼應,別有一番蕭蕭的意韻,不知何時見過一付聯語,古色斑斑的字跡如灰雲。
「八爺說的是,不過,萬家樓的那兩個不肖的族人,剜走八爺兩眼,這可是萬家闔族對您的虧負,雖說既成事實,無法追償,但兄弟對這事耿耿在心,無時或忘,總盼八爺您寬大仁厚,不追舊惡,能在萬家樓長久居處,讓咱們族裏,有個贖罪補報的機會……聽您的話,彷彿有離此他去的意思,那,您就見外了。」
正廳的情形也混亂不堪,有人為了趁早脫身,擠開了幾扇屏風,響起嘩啷啷的玻璃碎裂聲,有人嚇呆了,屏息捱靠在兩邊牆角上,部份房族的漢子,雖說身上帶有槍支,也不敢冒然發槍。——牯爺雖有該死的罪名,但他仍是族中唯一輩份最長的人,同時仍是萬家的族主,依例族主有罪,即使經人揭發,倘若沒經闔族執事舉行正式族議,免去其族主的職份,做晚輩的人,絕無權開槍擊殺他,牯爺這一反臉,除去外族的幾位族主還能出面拉彎兒講話之外,自然就形成了牯爺和揭發者——關東山八爺敵對的場面,其中雖有十多個老二房出身的牯爺的心腹,有意幫著牯爺,但畢竟是理虧膽怯,不敢在睽睽眾目下動手。
一陣風把屏風搖晃得叮叮作聲,關八爺的袍袖拂拂的飄揚著,在牯爺的眼裏,這個瞎了眼的人就是活生生的果報神,他從陰森冷黯的地獄裏來,燒起一把慘紅的報應的烈火。……一切的計謀都施不上了,牯爺懂得自己的處境,他在一串不斷殺戮中取得的權勢,耗盡心血接來的新差,都在這一瞬間被烈火化為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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