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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若兮撇了下嘴。

或許他已喝多了，不知不覺與她說了很多話，只是停下來的時候，忽然一嘆，便淚濕滿襟。

記憶中的路依舊那麼熟悉，彷彿昨日才剛來過。

公子爭說著說著聲音哽咽淚流滿面。

「打板子。」他回答得很乾脆。

他來到她身前，她看到了他。近在咫尺，伸手可觸，忍不住全身發抖，她捂住了自己的嘴深怕自己痛哭失聲，可眼淚卻如何也忍不住。

他考慮了一下，自腰間掏出一物，遞給她道：「這是免死金牌，有了它，你便什麼都不用怕了。以後你也可以將此物傳給你的子嗣，保你家人世世代代平安。」

方若兮一笑道：「想到要進皇宮吃飯，我還真有些緊張，可以不去嗎？」

「你指哪方面？」他反問。

「萬一忘了怎麼辦？」她亦笑道。

「你跟蹤我？」她略顯薄怒。

※※※

宋子星牽著她的手，一路不顧旁人注視，細心地叮囑她小心。

那一晚寒暄客套不停，可沒有人與方若兮說上一句話，她始終恍恍惚惚，不吃也不喝，只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一杯酒，可始終也沒有拿起酒杯將酒飲盡。而宋子星卻八面玲瓏，沒有讓宴會因此而冷場。

剛一下山，便看見了站在山下的宋子星，還來不及擦乾臉上的淚，他已轉過身來。

直到她微一抬頭，看見了端坐在最上方的，那個高高在上俯視著她的人。

她卻在這時笑了起來，晃著手中金牌道：「你給我的東西，好像還不錯。」

※※※

他似沒看到她在哭，只輕輕一笑，便已到了她身前，展臂將她攬在懷裡，笑道：「我等你有一會兒了。」

「你敢說朕！」他佯怒。

「恭請聖駕。」她裝模作樣比劃了一下。

他點頭道：「朕怎麼會虧待你？」

立在殿外，望著夜色下巍峨的樓宇，雖燈火通明卻空曠壓抑。這就是他住的地方，她悵然地想。

「那當然了。」

一路行去，四周喘氣的人很多，可都鴉雀無聲，不知是不是因為進去的路太長，四周注視的眼睛又太多，還是太久沒經歷過這種大場面，她幾次險些後腳踩到前腳跟將自己絆倒。

「……，我怕了。」此生最怕的就是沒錢。

他笑了笑，道：「別哭了，再哭一會兒進去宋子星看到你的核桃眼，還以為你被誰打了兩拳呢。萬一當眾發起飆來，朕的面子往哪兒放。」

宋子星笑問方若兮道：「你去不去？」

她全身一僵，便那樣怔怔地立著那裡，不敢動，也忘了去動。

「我夫君的妹妹是你的皇后，你也在九族之內了。」

他斜睨著m.hｅtuｂｏｏｋ.ｃom.coｍ她。

她重重點頭。

「……摳門。」她不屑道。

她無聲地流下淚來，重重點頭，重重應道：「嗯。」

她笑問道：「當皇帝好玩嗎？」

提起了溫語（公子語），公子爭說與他還有些書信往來，如今他成了個鄉下的教書夫子，皇上得知后還曾笑話溫語很可能越來越像當年的季夫子了，原本他想求皇上把溫語調入京城掌管現今的南書書院，可溫語死活不幹，皇上最後知道后反而認可了溫語的選擇，說他過得逍遙自在，可以溫語的才識留在鄉野未免太過可惜，可溫語無心仕途，他也無可奈何，便也由得溫語去當個鄉下夫子。

屋內的陳設一如當初，只除了歲月的痕迹。

那個他們搭建的竹屋還在，而今歷經數年風霜，雖已破敗卻仍未倒塌。

「我也是。」她望著天。

「你別用內力將板子震斷了就好。」

「朕可以讓你立刻變為乞丐。」

他氣結，一揮袖，道：「下次換男裝來見朕，不許再穿女裝。朕再賜你個御前行走之職。」

他笑了笑，道：「還行吧。」

初升的太陽閃耀著灼目的金色。

太監尖細的嗓子忽然叫起了她的名字，嚇了方若兮一跳，宋子星見她這般模樣不禁一笑，牽起她的手走進了殿去。

她再次重重地點頭。

山中，竹屋依舊在，只是主人卻不會再來。

「當真怕了？」

公子爭說，公孫紫陽當年力竭戰死，墓也在魏城，就在劉修的墓旁。王誆至今下落不明，不知是死是活。

「下次有外人，不得在朕面前稱我，不過沒外人時隨你意。」他忽然笑道。

吳琪聞言一怔，伸手抓起了她的手腕，探向她的脈搏，半晌放下手來，緊蹙眉頭。

她一怔，待明白過來，忽覺一陣心酸，便聽他繼續道，「但朕有個奢望，希望我們不會變，朕會用全部去守護住這份不變。」

他們早已成親，兒子都已繞膝承歡。尤其公子巡，現今已娶了七房小妾，當真是三妻四妾，享盡了齊人之福。

當年書院的同窗，走的走，散的散，死的死。如今還身在朝堂的只剩下孫爭與駐守邊關的趙巡（公子巡）兩人了。

公子爭已躬身退下，寂靜的游廊之上只剩下她和他。

當她回過神來，夜已沉了。她悄然起身去了殿外，正欲起身相隨的宋子星卻被趙真攔住，趙真以前是吳琪的書童，而且卻已身居高位。趙真與宋子星也曾有過數面之緣，多年不見，言談之中竟也有幾分親切。

他們的相見，必然會想起一個人，從前都是三人行，而和-圖-書今只有兩個。

這裡有太多他的記憶，他的面容彷彿就在眼前，可微微一碰，卻又破碎。

「是恭送……」他無奈笑道，卻看到她目光流轉，戲謔一笑，好似多年前……

清冷的月光在他身後投射出了一個長長的影子，孤單而寂寞。

看著他的笑容，方知這世上並非只有自己在努力，努力讓自己活得幸福，努力讓自己的幸福給予愛自己、關心自己的人以幸福。

公子爭說，劉修屍骨無存，只在魏城與齊欣有個分葬的衣冠冢。

他失笑搖頭，道：「不好玩。」

「挺辛苦的吧？」她面露關懷，不恥下問。

未驚動宋子星，她悄悄起了床，披上了外衣，將長發隨意束了束便出了門，一路疾馳，向城外奔去。

她轉身，緩緩離去。

而後便聽遠去的他輕聲道：「此生還有你陪我一同記住大明湖畔的旭日初升，足矣。」

院內的竹椅染滿風塵，她試圖將上面的灰塵擦去，可如何擦都擦不掉歲月留下的斑駁。

伸手推開門，微一用力，竹門便倒在了地上，震起滿屋塵土。

公子爭說，成王的墓已被皇上移到了皇陵。

他突然笑了起來，喚道：「無多？」

竹屋前的荒草上那不曾被人記得的眼淚早已被初升的旭日蒸發不見。

方若兮靜靜地低著頭，眼淚早已控制不住，一滴滴落在地上。

公子爭忽然跪拜于地，哽咽地喚了聲：「皇上。」

「嗯嗯，可怕了。」她立刻伏低做小。

「朕後宮佳麗無數，看膩了各色女人，你下次就換男裝來見朕吧，朕覺得新鮮。」他嘴角不自然地上挑，已有多少年沒有說過這樣的玩笑話了，已有多少年沒有人令他有這種慾望再開玩笑了，他已不願記起。

「還好吧，其實沒那麼多，也就幾十個。」其實上至皇后，下至才人總共也不到十個，他並不是好色之徒。

她卻道：「沒錢的時候還能當了。」用牙咬了咬，喜道，「純金的哎。」

她氣得捶他，他卻笑，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直至再也看不見。

「……」

宋子星握緊了她的手，想起半個月前他來京見到吳琪。

他已走出數步，卻忽然停住，輕輕喚了聲：「無多？」

她伸手接了過來，心知這金牌的貴重，卻因吳琪提及了「子嗣」二字，神色黯淡了幾分，輕聲道：「琪，當初修那三箭將我傷得不輕，我恐怕不會再有子嗣……」

風雅品酒居還有兵器鋪是當初她離開南書書院時，公子翌在京城開設的。明媚小築則是當年西京侯安插在京城的暗哨，後來也給了公子翌，公子和圖書翌死後便由公子琪接手，如今這幾家店歷經數載，在京城已頗有名氣。即便公子琪當了皇帝，也沒有關門，還在繼續經營著，而且聽說利潤十分可觀。她一到京城便逛過了，對這幾家店很是垂涎。這幾家店幕後大老闆是當今皇上之事，極少有人知道，方若兮卻是那極少人中的之一。

「還有什麼好處沒啊？你都當皇帝的人了。」她笑道：「不如把風雅品酒居還有那間兵器鋪都給我吧。啊，對了，還有明媚小築也一同給我。」

「是，夫人。」宋子星笑道，驟然將她高高拋向空中，在她的驚叫聲中大笑著飛身將她穩穩接住，而後躍向了遠方。

宋子星聞言搖了搖頭道：「不要叫他琪，要改口叫他皇上。」

她笑道：「皇帝不是很厲害，很有錢的嗎？」

終於明白為什麼來時會如此緊張，緊張得什麼都做不好。不是怕什麼皇宮設宴，更不是怕別人複雜揣摩的目光，她只是……只是害怕見到他，那種害怕不是恐懼，而是既想見又怕見，因為只要一見，便會想到……

來到京城，按規矩他先去後宮覲見了妹妹宋皇后，出來的時候，由一個小太監帶到了後花園，後花園一個人都沒有，他走了好一段路，才看到立在樹下的吳琪。吳琪只著便服，在受了他的大禮后，便轉過身去不再看他。他們說的話不超過三句，直到提起了她，她的名字從他口中說出來，極輕極淡，輕得幾乎讓他以為不過是呢喃之語，可他卻深刻地體會出，他費盡心機將他叫到面前真正要聽的，不過是他最後說的那句：「她很好。」

宋子音當今的宋皇后望著哥哥宋子星牽著嫂嫂方若兮的手一步步走進大殿，殿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聚在了嫂嫂身上，宋皇后忍不住看向了身邊的皇上。他神情淡漠，一如往常，可手背上青筋暴起，太過複雜而熾烈的情緒在他眼底涌動，這一切，她都看得清楚明白。

吳琪坐在最上面，遠遠便望見了她。

「為什麼？」她有些奇怪，沒事讓她當什麼官。

他眼波流轉，光華如玉，笑著轉身離去，滿天星斗落在他身後。

見皇上，不能戴面具，她去掉了。見皇上，衣著打扮不能馬虎，所以不得已穿得有點兒麻煩了，就是這個麻煩的穿著，讓她走不好路，她將當下的所有不安和畏怯都歸罪於宋子星讓她穿的這身衣服。

「那是不是應該給我點兒什麼好處啊？」她笑得不懷好意。

「朕很想你。」他望著地。

她一步步緩緩而來，身影迤邐，一身白色絲質長裙由上至下綉著盛放的蓮m.hetubook.com.com花，腰間落英隨步輕搖，明眸靈動如昔。他緊緊抓住龍椅，忍耐控制著。

他笑著放開了她，抹去了她臉上的淚，略帶幾分戲謔道：「從今往後，你還有我，宋子星若敢欺負你，你就來找我，我為你報仇。」

他已極力控制卻仍微微顫抖著，輕聲與她道：「宋子星果然救回了你，你還活著，還活著，真好。」

「啊？太嚴重了吧。」她依舊在笑。

她斜睨著他。

「嗯？」她輕輕回應，看到他眼中倒影自己的影子。

她將臉埋在他頸間，溫暖透過相觸的肌膚融入四肢百脈，她懶散地揮袖道：「起駕吧。」

「皇上把聖旨都送到我們面前了，不去恐怕不行，除非我們連夜冒著欺君之罪逃出京城，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宋子星笑道。

「做人不要太貪心，小心出門被雷劈。」他望著她，卻發現無論怎麼看，她都很美，如果今天是翌而不是他，翌是否會……

離開皇宮時他一直在想，為什麼吳琪不直接見她，反而要先召他入宮讓他代為轉告他想見她呢？直到此刻看著身邊的方若兮，他才體會出，原來他們都在怕，怕相見，又想相見……

寂靜的游廊之上，燈籠被風吹得忽明忽暗，她一直靜靜地佇立在那裡，聽孫爭斷斷續續地說……

他抬手撩起她鬢邊的青絲，指尖若有似無地觸摸著她的面頰，再次輕喚：「無多？」

她靜靜地奢侈地望著他的背影。

宋子星似笑非笑道：「你不用緊張，最緊張的恐怕不是你。」

「朕可以誅你九族，你不怕嗎？」他威脅。

他忽然將她抱起，惹得她驚叫連連，氣惱地捶了他一下，便聽他笑道：「夫人奔波了一早上，肯定累了，為夫我就辛苦些，抱夫人回去吧。」

「嘿嘿，嘿嘿……」

天方發白，她已來到竹海。

明知他說的是謊話，卻因他說得理直氣壯反而覺得好笑，再氣不下去，忍不住笑了起來，轉身不去看他。

她終於破涕為笑，看著近在咫尺他的笑臉，感覺是那麼的熟悉和溫暖，好像回到了很久以前……

「無多？」他輕喚。

※※※

「嗯？」她依舊凝望著他的背影，回應了一聲。

華燈初上，京城帝王家的繁華的確無可比擬。

神色一暗，她早已不是當年待嫁閨中的稚子，嫁給他多年，身處深宮最高位，皇上的心思皇上的一舉一動多年來早已成為她暗暗揣摩的習慣，她熟知他每一個小動作所泄露的喜怒哀樂，可唯有這一刻，她不想弄懂他的心思，可她還是懂了，或許早已就在心底里懂了，她不知道自己應該是悲傷還是怨恨和*圖*書，是憐惜他的壓抑或是心痛自己的痴。這麼多年，他喜歡的，他要守護的，他會心痛的，他最在乎的……依舊只是那一個人。

「虛偽。」他瞥了她一眼。

「非也。」他笑得恣意，道，「我是來保護我的夫人。」

往事一幕幕重現在眼前，這籬笆樁是他親手一點點圍起來的，她曾笑這籬笆樁做得太粗糙，看到他幾次手被划傷卻又說不出的心疼。

「無多？」他輕喚。

她深吸一口氣，回頭看向初升的太陽。

「是嗎？」方若兮笑了笑。眨眼間，相別已有七年，或許她不是緊張，她只是怕……

他將她攬入懷中，緊緊抱住，亦紅了眼眶。

她失了神，也失了魂。

她怔在當地，連如何被宋子星點了穴道當眾跪下，如何又被他攙扶起來入席而坐，都已茫然無知覺。

「嗯？」她回應。

屋前的荒草已高過四周的籬笆樁，她一步步走進，稍一碰籬笆就倒在了地上，她停下腳步，伸出手試圖扶起來，卻又倒了下去。

廬州明月，山中竹屋，在這裏他們有太多的回憶。

「就說了。」她嘴硬。

半晌，他依舊佇立在原地，始終未曾轉身，她正有些疑惑，就聽到異常清晰而溫柔的聲音傳來：「朕坐上了這孤寡之位，掌握了天下人的命運和生死。萬萬人之上，這是所有男人夢寐以求的東西，朕擁有了它，便等於擁有了這天下間最可望而不可及的一切，可朕……朕的心……很空，朕再沒有真正的朋友。」

「皇上下了聖旨為我們接風洗塵，這可是天大的榮寵。」京城大街上，宋子星牽著方若兮的手，引得路人紛紛側目，有老者指著二人道：「世風日下啊！」他二人卻旁若無人地不管不顧，仍舊手牽著手坦然走在大街上。

方若兮獨自一人走出大殿，夜空如洗，喧鬧聲拋在背後，忽有一人喚了一聲：「無多。」她渾身一震，迅速轉頭，便看到了孫爭（公子爭）。

「琪不會殺我的。」方若兮想都沒想便脫口而出。

時光荏苒，終究物是人非。

「你回來真好。」

「朕該進去了。」他放下了觸摸著她鬢邊的手。

趕往京城須途徑廬州，方若兮與宋子星夫妻二人夜宿廬州客棧。

天未亮，方若兮卻已醒了，昨夜，她竟夢到了劉修，伸手抹向眼角，殘留的淚漬尚未乾去。

「聽說皇帝都是後宮佳麗三千。你忙得過來嗎？」她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

想起了他親手做竹椅的模樣，那般小心翼翼，還幾次傷到了手指，待竹椅做好了，她還笑話他，調侃這竹椅坐上去會不會倒……

「嗯？」她回應。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