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審訊
如果奶奶現在在這裏，該有多開心。
清清瘦瘦的，長著一張刀削一樣的臉，輪廓分明。一手握著鋼筆，一手翻著小本子。
這是他與自己的爺爺，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見面。
「你出去一下吧。」雲峰推了推眼鏡道。
稍稍沉默了一會，雲峰接著說道：「既然你認得牆上那八個字，那你，是選擇坦白呢？還是抗拒呢？」
「咳咳咳……」雲峰剛入口的水差點沒嗆出來：「你說什麼？」
這一串懟過來，雲一先徹底不說話了。
「他還說了很多我的事，沒有一樣錯漏的。」
那份窘迫，幾乎已經肉眼可見了，眼眶中卻依舊有著奕奕的神采。有一種掩不住的書生氣。
不再是舊照片中凝固的影像，不再是遙遠的奶奶口中的故事，也不是荒野中的孤魂，而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與一臉嚴肅的雲峰不同，身為書記員的宋學銘嘴角總是帶著一抹笑。看上去倒是比雲峰友善得多。
微微張口，雲一先輕聲說道：「你叫雲峰，是三連的指導員。讀過幾年書，還會一點英語。參軍之前，是個教書先生。」
有些清瘦的臉龐沾滿了土灰。
推開門，雲峰一步步走了出去。
唯獨一個胖子，被所有人晾在一邊。
在之前，爺爺對他來說是無比陌生的，只存在於奶和-圖-書奶的故事里。但無論如何，這就是令自己的奶奶魂牽夢繞的人。
雲一先靜靜地望著。
「你家書里連小時候家門口的鞦韆都有提到嗎？」雲一先咆哮著吼了回去。
「你這是耍我們是吧？」
「認，認得……」
這是審訊室沒跑了。
胖子一臉狐疑地看著他。
「我不是國民黨反動派！」
「啊？」
「你的父親，在抗戰的時候被日本人殺了。當眾槍決。因為他為地下黨傳遞情報。你躲在你姑媽家逃過一劫。但你說你不恨日本人，你只恨自己的國家貧弱。你說不要將希望寄託于任何人的憐憫，要自強。和平，不是靠施捨的。所以，朝鮮戰爭開打，國家需要懂英語的人，你雖然只懂一點，但還是義無反顧地自薦。」
雲一先小心翼翼地望著雲峰，目不轉睛地。
「你的妻子叫程靜瑩，杭州人。」
「那你倒是說呀？」宋學銘又翻開了小本子，準備記。
雲峰似乎還有點恍惚呢，一雙眉蹙得緊緊的。
「你不是才說墨水快沒了嗎？回頭我給你總結總結，也好省點墨水。」
雲一先被解開了腳上的繩子，手卻還捆著。靜靜地坐著，望著坐在對面的，自己的爺爺。
稍稍沉默了一下，他只得硬著頭皮說道：「我有話要說。」
「他們說……說這裏都找遍了，沒找到『這個世界虛假的地方』。」
蹭到郭煒旁邊，胖子小心地問道：「他們……在說啥？」
一句「不許虐待戰俘！」將宋學銘又壓回了座位上。
宋學銘愣了一下，朝著雲峰望了過去。
「你老看著我幹嘛，有話還不趕緊說？」
「這就兩句話的事，能說那麼久？」
「放屁！」雲峰一下站了起來，指著雲一先怒斥道：「你們截獲了我的家書！」
「不是……指導員，我這審訊記錄怎麼寫？就寫他是你孫子嗎？」
審訊室里，雲一先靜靜地坐著，咬著牙，獃獃地眨巴著眼睛。
「我不知道。」
「自己想辦法！」
雲峰眉頭都蹙成八字了，一臉錯愕地瞧著雲一先。
雲一先嚇得縮了一縮。
「呵，你們調查得還挺清楚的嘛。」雲峰端起杯子，輕輕抿了一口。
「那你是啥？中文說得已經不是好那麼簡單了，就是溜，字也都認識。一個中國人，穿成這樣在這裏，你還能是華僑不成？華僑也不該呆在荒山野嶺呀，更何況這裏還是戰場。還和_圖_書有，跟你一起被俘的，一看可都是南方當兵的。全都說韓語，看著又都不是人民軍的人。」
「他說，他真是我的孫子，不是什麼國民黨特務。」
小小的石室，一張桌子，三張椅子，一盞煤油燈。
宋學銘一下拍案而起，如果不是雲峰抬手攔著的話，大概已經衝上去揍雲一先了。
一回頭，雲一先看到自己身後的牆上整整齊齊地貼著八個大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一下子，審訊室內安靜了，兩個人瞪大了眼睛對視著，彼此都咬著牙，微微顫抖著。
黃綠色的粗布軍服。
「我，我沒有要虐待他，這就嚇一嚇。這些國民黨反動派不嚇一嚇，是不會說真話的。」
面無表情地瞧著雲一先，雲峰伸手推了推眼鏡，輕聲說道：「你們現在被俘虜了。作為戰俘，我們會保障你們的人身安全。你不需要太擔心。我叫雲峰，三連的指導員。這是我們的書記員宋學銘。我們兩個負責審訊你。」
……
雲一先瞥了一眼坐在雲峰身邊的宋學銘。
「那行，你說說，你是什麼人。」
話到最後，雲一先已經有些許哽咽了，睜大了眼睛怔怔地望著自己的爺爺。
一旁的宋學銘「啪嗒」一聲直接將本子合上了，調侃道：「早聽說國民黨反動派骨頭軟，但我實在沒想到，那骨m.hetubook.com.com頭能軟成你這樣。這還沒開始問話呢，就開口叫爺爺了？那一會叫啥？叫祖宗嗎？你這樣對得起你們蔣委員長嗎？」
「我只跟你們指導員說。」
囚室內，韓軍士兵全都聚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說著什麼，那個韓軍少校似乎都開始分配任務了。郭煒、中年大叔也都認真地聽著。
宋學銘急忙跟了上去。
劇烈的情緒波動之後，他在拚命地平復自己的心情。
很快，審訊室內只剩下雲峰和雲一先了。
「我，我是您的孫子。」
「所以……」宋學銘蹙著眉頭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們抓了個高級的國民黨特務？」
雲峰已經整個僵住了，獃獃地望著雲一先。
眼前的，同樣戴著圓框，碎裂了半邊的眼鏡，卻又彷彿截然不同的另一個人。
即便是昏暗的燈光下，雲一先也能清楚地看到他軍服上起的毛球、打的補丁。
「你還來勁了是不？」
雲一先的目光中充滿了期待，雲峰的目光中，則滿是疑惑，不解，甚至有些恐慌。
……
因為他忽然發現，他怎麼解釋，都是解釋不通的。
「你是什麼人？為什麼會知道這麼多？」
「嗯。」
「走，走吧，該回，去了。」
以至於他拚命地想要記住眼前的人，目不轉睛。
「我說了自己想辦法！」
「行，我先出去。」無https://www.hetubook.com.com奈，宋學銘只好點了點頭，臨走又指著雲一先道：「問你啥就答啥，別耍花樣知道嗎？」
得，小本子又合上了。
能有機會看到自己爺爺年輕的模樣，普天之下，大概也只有他了吧。也只此一次機會。
那目光，看得雲峰都有些詫異了，乾咳了兩聲，指了指雲一先的身後道：「認得這八個字嗎？」
雲一先繼續說道：「剛新婚不久，你就告別妻子，被徵調到這裏來了。你的妻子懷孕了，已經寫信告訴你。你曾經告訴你妻子，等戰爭結束了，你想去上大學。你小時候，家門口有棵梧桐樹，上面有個鞦韆，是你父親幫你做的。」
……
那個說話有些結巴的戰士推門走了進來。
「不能自己想辦法！我們抓了這麼多戰俘，過幾天上面就來要人了呀！」
「韓國人都這麼嘰嘰喳喳的，他們可以把一個問題反覆反覆地說。」郭煒乾笑了起來，似乎覺得不對，又收了收神。
「我說了，我是你的孫子。」
雲峰愣了一下。
這天有點聊不下去了。
「坦白。」
「我真是他孫子！」
站在門外的書記員宋學銘拿著本子連忙湊了過去：「指導員，怎麼樣了？國民黨特務說啥了？」
「我是您孫子，您是我爺爺。」雲一先又鄭重其事地說了一遍。
雲峰嘆了口氣，無奈地搖了搖頭，邁開腿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