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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頭一驚，劉縯的性子好衝動已經不是什麼稀奇事，但是在這節骨眼上揚言要打宛城，未免也太欠考慮。

李通的情緒越說越激昂，在說到親人慘死時，竟是悲傷的流下了眼淚。

李通笑了，身子稍側：「你瞧瞧還有誰來了？」

我不懂他，從一開始就不懂這個男人，也許他是故意要激怒我，也許他是不擅長剖析自己的內心，也許他是……為了我好。

胭脂嚇了一跳，瑟縮的回答：「奴婢不知。奴婢一直跟隨鄧夫人……逃出新野后星夜兼程的往這裏趕，鄧夫人說到這裡能見著姑娘，所以……所以奴婢心心念念盼著……鄧夫人不曾相欺，果然叫奴婢見著姑娘了。」

「表哥。」我心跳加快，顫抖著喊了一聲。

她哭得已是上氣不接下氣，像是受了萬般的委屈。

我等了兩三分鐘，他只是不答，也不看我，當我是空氣。我並不生氣，慢騰騰的像在自言自語，「馬武在這裏了，那麼成丹和王常又在何處呢？」我眨眨眼，湊近他的耳鬢，吐氣，「不會是湊巧在下江吧？」

「姑娘！」人群里突然躥出一個人影來，又驚又喜的撲向我，「姑娘！姑娘——奴婢可算找著你了。你沒事……太、太好了……」說著，跪在地上竟是抱著我的雙腿嚎啕大哭。

我睜開眼，鄧晨面色蠟黃，像是久病初愈，長長的衣裳套在他身上顯得有些肥大，他整個人像是瘦了一大圈。

劉秀伸過手來，輕輕握住我的右手。

這日晨起，霧水朦朧，我正準備去城郊晨跑，才出門便聽不遠處有人喊：「陰姑娘！」

「你怕了么？」劉秀端著耳杯，淺嘗輒止，唇邊凝著一抹淡雅的笑容。他並不看我，目光直視前方，一邊欣賞著馬武的劍歌，一邊繼續喝酒，即使是喉結上下吞咽的動作，都能做得那般雅緻如蘭，「你大哥——次伯，已經回到新野。」

堂上首位面東而坐的是劉縯，劉秀作為陪客，坐在面西的侍席上。正思忖進退時，劉秀身側有個年輕人站了起來，站在席上對著我行了個禮，瓮聲瓮氣的喊道：「嫂夫人好。」

從頭到尾他看似都在不斷的敬酒、陪酒，到現在即使沒有百杯，就眼前一尊足有十斤重的陶罐擱下時搖晃的程度，也可猜出尊內所剩酒水已是不多。漢代的酒水多為糧食釀製，酒精濃度的確不太高，但是酒畢竟是酒，像他這麼海量，且喝下去面不改色的，hetubook.com.com在現代當個公關部經理是絕對沒問題了。

「都部好主意，咱們這便帶領兄弟打到宛城去，叫甄阜這狗賊也嘗嘗挫骨揚灰的滋味！」他騰身從席上站了起來，拔劍走到正中，竟是擊劍長歌，歌聲粗獷，透著豪邁之氣。

我一個頭漲得比兩個都大，正大感頭疼時，卻接觸到劉玄意味深長的一抹笑意。

聞訊趕來的劉縯等人將李通、鄧晨一干人等迎了進去，潘氏自去迎接尾隨其後的鄧府內眷。

我一腳才踏進門，忽地一陣天旋地轉，心臟狠狠抽了一把，痛得我彎腰，險些摔在地上。眩暈間有人疾步過來扶了我一把，柔聲問道：「怎麼出了那麼多汗珠子，嘴唇都白了，發生了什麼事？」

我打了個顫：小聲問道：「劉秀，打宛城我們有幾分勝算？」

陰識！如果四年前就能預防到今日的局面，可以想象他的心智與計謀有多異於常人。

李通望著我吟吟而笑，臉上滿是疲憊之色，人也憔悴消瘦了許多：「陰姑娘還記得李某，真乃通之幸。」

「誰？」

十多輛大車上陸陸續續下來一大批的女眷，為首的赫然是劉元。潘氏拉著劉元敘話，劉元也是一臉憔悴，姑嫂二人相見，不一會兒都紅了眼，舉袖拭淚。

「陰姬……」他的肩膀微微一動，我下意識的閉上眼。可是最終卻並不是我所預想的巴掌，而一聲喟然悵然。

陰識回家了？我眉心一動，心裏欣喜的升起一股希望的火苗。有陰識在，陰家就算是化為白地，家中老少也必能保得安然無恙。

宛城兵變失敗后，劉秀、劉稷、李通等人都失散了，劉稷、劉秀、李軼先後回了蔡陽，唯獨李通，下落不明。很多人都以為李通已死在戰亂之中，沒想到他竟還能毫髮無傷的活著，我激動的上下不住打量他，笑道：「不錯！不錯！上次見你病怏怏的沒什麼精神，身手卻是一點不含糊，這回你還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想來應該無大礙。」

酒到酣處，氣氛愈加熱鬧，在場的除了劉秀素來內斂文靜，唯一還能保持莊重有禮的便只劉玄一人。

「胭脂……」我萬萬想不到這丫頭居然也混在鄧家的內眷里，忙拉她起身。

痛覺只在瞬息之間，凝眸細細感覺時，那種窒息痙攣的感覺已然消逝得無影無蹤，我噓了口氣，無力的扶住劉秀：「我不要緊，我來找表哥，我有要緊的heｔuｂooｋ•ｃom•ｃom事要問他。」

他一愣，而後淡淡的笑了，眉宇間的憂色不減：「是，你的確沒必要聽我的。」鬆開我的手，繼續埋頭喝酒，這一場口舌之爭，竟像是完全沒發生過一樣。

我搖了搖頭：「不用。」頓了頓，小聲問，「我在這兒，不會妨礙你們談正事吧？」

我哧的低笑，越發肆無忌憚起來，恬著笑臉繼續挨近他。他被我逼得沒法了，終於悶聲說道：「當年馬武、成丹、王常三人之所以綁你勒索贖金，正是為了前往綠林山投奔王氏兄弟。後來綠林山遭瘟疫之擾，被迫分兵下山，成丹和王常眼下的確是在下江，他二人正是下江軍的首領。」

劉秀笑道：「這些正事不正是你最想聽的么？」

劉秀放下耳杯，微微一笑，聲音細若蚊蠅：「次伯這幾年花在陰家莊園的心血果然沒白費，陰家固若金湯，門客人才濟濟，別說一個小小的新野宰蘇康，就是甄阜親自領兵南下，也未必能輕鬆拿下陰家。」他側過頭來，彎彎的眼瞼洋溢起一抹醉人的笑容，「麗華，以你大哥的能力，雖不能保全鄧府，然而要保全陰家卻是綽綽有餘，二姐夫這次能帶著內眷賓客全身而退，未嘗不是他的功勞。他托二姐夫帶了口訊來，讓你速回新野。」

說話間目光搜尋鄧晨身影，卻見堂上俱是清一色身著戰袍的男子，其中不乏兩位熟人——馬武和劉玄。

劉玄和馬武分列兩張席案，隔了條走道相對而坐，與劉玄同席的還有兩名男子，看似相貌平平，仿若尋常鄉間農夫；馬武身邊同樣亦是兩名男子，相貌酷似，像是一對親兄弟。

我對劉玄有種莫名的戒備抵觸心理，這也許是因為他是目睹我發狠狂怒，甚至錯手殺人的人。

我咬了咬唇，憋著氣的開口：「表姐她……」

我一愣，看了眼邊上的劉秀，剎那間明白過來，頓時霞飛雙靨。

胭脂先是點點頭，接著又急忙搖頭，流淚：「奴婢擔心姑娘。」

不管了，由你去！是死是活，由你去！我的人生由我定，你的人生始終歸你……

我微微一顫，劉秀的笑容彷彿是一劑最好的良藥，能夠神奇的安撫住我心中的狂亂與不安。

我也不好說什麼，笑容掛在臉上連我自己都覺得虛假。

「姑娘。」胭脂壓低了聲，顯得極為驚恐，顫顫的說，「鄧公子偕同門客反了朝廷……新野宰帶著官兵上門剿殺，兩邊打得驚hetubook.com.com天動地，死了好多人。」她捂著嘴，烏黑的眼眸浮出深切的懼意，「最後鄧公子敗了，我們僥倖逃了出來……可、可是鄧家的祖墳被刨、宗廟被毀，鄧……鄧家莊子家舍也全被焚燒殆盡。」

劉秀一愣，半晌才壓抑的吐出兩個字：「不知。」

「你怎麼跟來棘陽了，你沒回家嗎？」

劉秀在我身側坐下，細聲詢問：「需要另置食案么？」

劉秀的耳廓居然發紅了，輕咳一聲，膝蓋微微挪動，與我重新拉開些距離。

我如遭電亟，一把抓住胭脂，顫聲：「那陰家怎樣？」

「嬋兒的事讓你費心了！」

他卻只是黯淡的沖我點了點頭，沒再說別的，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樣。

我心中一動，往後飛快退開：「是么？我大哥是個精明睿智的閑人，我卻是個盲目任性的野人。」不等劉秀開口，我已冷笑出聲，「劉秀，你還真是個務實的商人，從宛城轉一圈回來后，你便由原來的不聞不問突然轉變成出謀劃策，你投入得可真是快啊。哼，我陰麗華再天真也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你現在犯不著為了我大哥討好我！為朋友我兩肋插刀在所不惜，那些帶著某種目的才接近我的人，在我眼裡，卻是連條狗都不如。」

我長這麼大，除了電視上看到演苦情戲的男女哭天抹淚之外，還從來沒真正見過男人哭泣，這裏更是信奉男兒有淚不輕彈，就算是陰興、陰就小的時候，我也沒見他們流淚過。所以，李通的哭泣帶給我的震撼力相當大，鄧晨想來也是深受其害的一員，李通的話在很大程度上引起了他的共鳴，於是他和李通兩個人一唱一和，憤慨的指責著王莽新朝的種種惡行。

陰、鄧兩家盤根糾集，世代姻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如今鄧家落得如此慘淡局面，陰家不可能無恙。

我眯眼笑得特奸詐：「你還真是了解我。」

「殺到宛城去，要甄阜、梁丘賜這二人抵命！」

馬武舞完劍后，眾人喝彩捧場，我意興闌珊的也拍了兩下手，明顯應付的樣子讓馬武興奮的笑容為之一收。

我才欲張口，他已快速在食案地下握住我的手，「他知你性野，絕不肯乖乖聽勸，所以這口訊不是帶給你的，而是說予我聽的。」

那年輕人憋紅了臉，好在他臉皮黑，不仔細看也看不出來。見我睜著眼瞧他，尷尬的一拱手：「請恕王霸唐突。」

「陰姬。」車上居然還有一人。一和-圖-書聽到這熟悉的聲音，我便猶如五雷轟頂。若問這世上我最不願意麵對的一個人是誰，那便是……他。

「姑娘！姑娘一走就經月，影蹤難覓，連鄧公子都說不知道姑娘最後去了哪裡……奴婢見不著姑娘，不敢獨身回府……」她抽抽噎噎，傷心不已。

鄧晨從車上下來，動作很慢，一舉手一投足都牽動著我的心，我怔怔的看著他每一個細小的舉動。他下車，徑直朝我走來。

前堂上聚了很多人，劉縯讓潘氏整治了一頓頗為豐盛的筵席，算是替李通與鄧晨洗塵。我衝進去的時候，七八張席上跪滿了人，見我進來，皆是不由自主的挺起了上身。

我眼瞅著潘氏領著鄧府內眷往府衙去了，便拉著她走到僻靜無人處，輕聲問道：「你是怕我大哥責罰你么？」

我狠狠心，毅然轉身。

這裏已離宛城不遠，宛城乃南陽郡都，只有最後佔領宛城，才算是真正拿下了整個南陽郡的政權。

劉縯其實也不是一個沒頭腦的人，之前劉秀的權宜做法得到了他的認可，然而在選擇一鼓作氣攻下宛城，還是稍候時機才定決策上，他開始搖擺不定起來。

我嘆了口氣，按捺下心頭的煩亂，理了理思緒：「你們怎麼從新野趕來了？可是發生了什麼事？」

我倏地一顫。

劉秀輕輕一嘆：「次伯是人才，可惜他是個方外閑人，不肯……」

回頭一看，只見一輛牛車緩緩停在我跟前，隨後車上一人跳下，落地輕盈，身姿頎長，雖粗布短衫，卻無損其俊逸。

她說話顛顛倒倒，完全沒說中重點。我放開她，轉身追進府衙，只這會兒工夫，潘氏已將劉元等人安置進府中後院，院子里走動著不少下人，卻獨獨不見鄧晨、李通他們這些人。

我不禁擔憂的蹙起眉頭，環顧打量，無論是王匡、王鳳兄弟還是陳牧、廖湛都露出欣喜之色，馬武更是個愣頭青，劉縯如果只是「衝動」，那他便已將「衝動」轉化為「行動」了。

我眯著眼瞅了半天，眼前陡然一亮，脫口驚呼：「李通！」

然而我卻覺得和這樣的人交往實在太累，什麼話他都不明明白白的說出來，什麼事都要靠我來猜……這樣太累！

那人身材高大，看年紀不大，國字臉，皮膚又黑又糙，一雙眼倒是炯炯有神。劉秀輕咳一聲，解釋道：「這位是陰姑娘，非是拙荊。」

他靜靜的望著我，眼裡氤氳如霧，已沒了半點笑容，眉宇間淡淡的籠上一層憂heｔｕｂｏoｋ•ｃoｍ•cｏm色：「你問我勝算幾何，我無法答你。換作以前，我從不做心裏沒底的事情，可是眼見得被逼到今日這付田地，我越來越覺得力不從心。麗華，你是無辜的，你不需牽扯到這些紛爭里來。」

我站了起來，無視於堂上眾人訝異的目光，淡淡的施禮：「既是兄長之命，陰姬莫敢不從，這便收拾行囊，回新野家去。諸位告辭！」

那隻溫暖的手最後還是鬆開了，放手時在我手背上毫不著力的輕拍兩下，我隨即感激的向他投去一瞥。

這一次，他的手攥得很緊，捏得我指骨有種抽痛感，我疼得吸氣：「為什麼我就非要聽你的呢？這口訊帶給我或是帶給你，又有何區別？」

數日後，漢軍攻克棘陽。

我心裏一涼，劉秀都說不知了，那看來這場仗真要打起來，會是場激烈的硬仗。

心口揪疼，有點酸，也有點澀，說不出到底是何滋味。我咬了咬唇，仍是那句話：「我憑什麼要聽你的？」

不過，正是因為宛城乃是政權集中之地，漢軍雖連連得勝，我卻對能否同樣順利一舉攻下宛城，深感憂慮。大多數人都已被勝利沖昏了頭腦，特別是那些綠林軍，在劉秀將所得財物傾囊相送后，他們對於攻佔宛城、瓜分財物的興趣更濃了。

我定了定神，心裏跟明鏡似的，很多以前想不通的事情豁然明朗起來，不由笑了兩聲。

劉秀仰著頭，目光幽然澄凈的望著我，那雙湖水般清澈的眼眸中再次流露出一種哀傷的氣息。

和劉秀正交頭接耳，那邊李通已經開始用不緊不慢的聲音講述自己在宛城經歷的風風雨雨。雖然這些前因後果我都已經知曉，可是當我聽到李家六十三口人被甄阜下令挫骨揚灰時，仍是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我冷哼一聲：「我大哥沒殺他們，也沒將他們三個押送官府，一是看在王氏兄弟的情面上，二也是未雨綢繆……」心中忽然一動，有句話想說卻未曾說出口。

「劉……文叔。」我目光偏移，落在王匡、王鳳兩兄弟身上，「當年的綁匪三人，我大哥未曾加以任何追究，是否就是應了今日這般局面？」

劉縯坐在對面，肩膀略晃，似乎想站起來，我忙一矮身，甩脫腳上的帛屐，跪坐到劉秀的位置上，劉縯神情閃過一絲不悅，終是坐著沒動。

眾人唏噓，劉縯面色由白轉紅，由紅轉青，然後「砰」地聲巨響，他一巴掌拍在了食案上，震得案上的碗盤、耳杯紛紛跳起，酒湯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