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何為名士風流，胸襟坦蕩，我今天算是真的大開眼界。有道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一年多來我與劉玄相處日久，每日所思，無不是爾虞我詐、陰謀算計，那顆赤誠之心早不知被我遺忘到哪個角落，這時面對劉恭，不由得重新勾起我心中豪邁俠氣，笑允：「公子請放心，我主今日既能厚待聖公，他日定當亦能厚待他人。」

「啪！」一隻洗筆的陶缸砸在夯土牆上，水珠和粉碎的陶片一起四濺，劉恭「噯」了聲，縮頭拽起我的胳膊，將我一同拖出門去。

那是個二十齣頭的年輕公子，劍眉朗目，溫文爾雅，有那麼一刻，我望著那張似曾相識的臉孔失神。

果然，嚴本正欲命手下將我拿下之際，劉祉突然指著我，驚訝得舌頭打結，一臉驚惶：「你……你怎麼……怎麼在這？」

「回來——你給我回來——」發泄中的劉玄看到我要跑，竟發狠追了上來。

劉祉頷首笑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劉恭暫住高陵傳舍，直到現在我才得知他的真正來歷，明白了為什麼劉玄會對他冷嘲熱諷。原來他的官職雖是侍中，身份卻的確如劉玄所說的乃是「皇兄」——他是赤眉軍所立的盆漢王朝建世帝劉盆子的兄長。

―――――――――――

「回長安。」劉恭淡定而答。

「我絕不會把這兩樣東西交給劉秀。」劉玄望著我，唇角的笑容陰冷而殘酷。

劉恭很聰明，他怕單獨來見劉玄，劉玄甚至不會給他見面的機會，所以先去找了劉祉，想讓劉祉做個中間人，緩和了彼此的矛盾衝突后，大家能夠心平氣和的坐下來談降。

劉恭突然問道：「貴上已下詔敕封聖公為淮陽王，並言明吏民若有戕害，罪同大逆，若有護送陛下至洛陽者，封列侯，此事可當真？」

劉恭得到我的回答后，彷彿放下了心頭大石，表情輕鬆了許多，笑道：「既如此，恭這便動身回長安。」

劉恭眸光一亮，他自然明白我所說的「他人」指誰，我倆彼此心照不宣。

要說三方代表，那毫無疑問我肯定是站在劉秀這一邊的，所以，現在就好像演變成我和劉恭之間的一場降俘搶奪戰。

他只當未聞，渾然不理會我。

門外，面上尤帶瘀青的劉https://wwｗ.ｈetuｂｏok.ｃom.com玄唇角噙著一抹詭譎的笑意，走到眾人面前，雙手高舉——右手掌心托著一隻一尺見方的錦盒，左手擎著一把古樸斑駁的長劍。

心上驟然一陣顫慄，恍然明白這其中緣故究竟所為何來，一時之間，熱淚險些克制不住的溢出眼眶。

我對他的神經質厭煩到忍無可忍，隱忍多日的憤怒終於爆發，右手提起裙裾，左手掌心反抓劉恭胳膊，掌心借力一撐，旋身一記雙飛向後連踹，右腳踹中劉玄的胸口，跟著左腳腳背踢中他的左側臉頰。

「這是自然。」終於，我舒了口氣，冷靜的給予肯定答覆，「君無戲言！」

他有劉秀的味道，一舉手一投足都能讓我的腦海里不自覺的想起那個思念已久的影子，然後引起一陣陣的心痛。

兩年，恰恰彈指兩年光陰。兩年前他從洛陽狼狽的離開，執節北上，身邊僅跟了百來號舊部親隨。兩年後，他作為一國之君重回那個曾經令他備受屈辱的地方，只是……陪在他身邊的人，不再是我陰麗華。

在場的人一齊愣住，劉恭非但不喜，反而瞬間面色大變：「聖公為何決意如此？」

若要追溯劉盆子的祖先，乃是劉邦長子劉肥，如果按照劉氏族譜排列，劉盆子要比劉玄、劉秀他們低兩輩，算是孫子輩的人物。

從個人立場出發，我實在沒道理放過劉玄，可是此刻面對劉恭的疑慮，我的回答卻不能僅僅代表我個人，我無法用我主觀的意識去回答這個政治問題。

劉祉倒吸一口冷氣：「這是斬蛇劍……」

我擺出架勢，正欲將嚴本的手下全部放倒，劉祉急忙喊了聲：「且住！」喝令那些人退下，「不得放肆無禮。」邊說邊急匆匆的推開那些人，衝到我面前，雙手作揖，「陰夫人，果真是你。」

房裡的人倉皇躲避，嚴本等人急忙退出門外，劉恭正也要走，忽然見我一動不動的站在角落，忙道：「夫人還是也迴避一下吧。」

劉玄在身後冷哼兩聲，我收起笑容，回眸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被人扶著，臉色蒼白，半張臉腫起，嘴角掛著一縷血絲。

我想了想，還禮謙讓：「巨伯君客氣了。」

我愣住，他的疑惑不同於他人，我竟hetubook.com.com無法不假思索的拿話敷衍他。於是不禁深深思索，如果劉玄當真向劉秀投降，不說劉秀如何待他，我可會就此輕易原諒和饒恕他？

他說這種話的時候，聲音低沉，壓抑而悲涼，我忽然有些明白他為什麼對劉玄那麼在意，那麼客氣，非要孤身犯險，作為赤眉軍代表來試圖勸降劉玄——他分明已很清醒的預見到了弟弟的未來命運，屬於傀儡天子的命運，要麼屈服沉淪，要麼玉石俱焚。

「自然是真。」不等我回答，劉祉已搶先向他做出保證，「陛下的人品，我敢拿項上人頭作賭，向來言出必行。」

這個時候與其說是被嚴本保護，不如說是軟禁更貼切。

如今劉敞早已去世，舂陵這一支劉姓宗族的宗主便由劉祉繼承，劉玄封王的時候，將劉祉封為定陶王。

劉祉道：「陰夫人，可否借一步說話。」

他大概不知道怎麼當著劉玄的面提另一位漢帝，我微微一笑，將散亂的鬢髮攏了攏，眼神凌厲的瞟向嚴本：「妾乃劉秀之妻陰麗華！」

我愣愣的看著他，沒有任何反應，眼中看到的只是透過他想象的那抹劉秀殘影。

劉祉激動的回頭，對周遭的人介紹道：「這……這是洛陽……」

「劉侍中？」劉玄那雙死魚般的雙眼終於移動了，緩緩將目光投射向那位年輕公子，後者在他咄咄逼人的注視下垂了下頭。「劉恭，你現在可是皇兄呢。哈哈……好歹也該封王吧，怎麼才是個小小的侍中呢？」

「恭，拜見……」聲音小小的，似乎不知道該怎麼稱呼是好，尾隨嚴本的另一位青年謙恭有禮的樣子引起我的注意。

劉玄憤怒掙扎，我只當未見，挺直脊背，昂然踏出，身後驟然間爆出一聲悲愴長嘯。我心中一盪，說不出是何種滋味，緊咬牙關，加快腳步隨劉祉、劉恭等人匆匆離開這間小院。

劉祉跪在劉玄身前，緊緊抓著劉玄的衣袖，泣不成聲。

玄漢更始三年，盆漢建世元年，秀漢建武元年，九月。

嚴本聞言，急忙攔住他：「陛下……咳，聖公方才有言，願隨大人前往長安歸降。」

詔封劉玄為淮陽王，若有戕害者罪同大逆不道，護送者封列侯！好大的一個誘餌，一個形同仇人的劉玄，值wwｗ.ｈｅｔubｏｏk.cｏm.cｏm得用這麼大的誘餌吊他嗎？

劉玄顯然也很清楚自己的處境，所以嚴本進來，他連眼珠也沒轉動一下，仍是一副半死不活的頹廢樣。

劉玄帶著我其實並沒有逃遠，出廚城門后不久，我們便撞上更始漢朝右輔都尉嚴本，嚴本見到劉玄，雖然以保護皇帝的名義派兵將他保護起來，可是我和他躲在高陵一隅，每天困在房裡，如困鳥籠，卻是半點自由也沒有了。

「陰麗華……」劉恭喃喃自語，我側身，斂衽緩緩向他行了一禮，他忙回禮，雖然神色亦有驚訝，卻並不像其他人那般呆若木雞。

「告辭。」

我順水推舟，由著他胡亂臆斷：「巨伯君真是多慮了，陛下向來寬仁謹厚，天下皆知。」

「夫人。」劉恭帶著一絲試探的口吻緩緩啟口，「貴上確可保聖公無恙否？」

一個國家覆滅了，曾經，那是他們的理想，他們的抱負，他們的一切驕傲和自豪。

「欲降聖公的乃是赤眉，如何是我弟盆子？」他溫婉一笑，笑容背後卻隱藏著一縷通透明晰后的無奈，「方才與夫人一席話，亦知夫人乃是豁達明智之人，君子不相欺，夫人以為赤眉所立建世漢朝比之綠林所立更始漢朝如何？治國非同兒戲，並非只是將一個頭戴冕冠，身披冕服的皇帝抬上龍輿，便可稱之謂『國』。若無治國之遠見卓識、雄才大略，則得國亦能失國，得失只在彈指瞬間。」

「後會有期。」

洛陽打了三個月的仗，玄漢更始政權的覆滅，也讓朱鮪的堅守之心徹底崩潰，終於開城投降。現在，劉秀已經率兵進入洛陽，進駐南宮，同時宣布遷都洛陽。

「你以為自己還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天子呀！」我刻意挖苦他，一遍遍的打擊，「你要是不想給那十五歲的小皇帝磕頭也行，你往洛陽去啊！」

「想不到陛下竟會讓陰夫人親來高陵勸降！」劉祉滿心欽慕，「陛下如此重視……聖公，真乃情深意重之人，由此看來，劉姓宗親們大可不必擔心陛下會對我等有所芥蒂。」

劉玄是個極端聰明的人，像他這樣聰明的人，尚且在這場操控、反操控的內部政治鬥爭中潰敗，更何況劉盆子這樣一個什麼都不懂的放牛娃呢？

赤眉大軍攻陷長安城，更ｍ•ｈｅｔｕｂｏｏｋ.com.ｃom始帝單騎而走。長安失守，更始漢朝將相大多投降，只有丞相曹竟不肯投降，結果被人用劍刺死。

我點了點頭，劉祉做了個請的手勢，我一腳跨出門，臨走回頭瞥了眼滿臉憤怒的劉玄，嫣然一笑：「聖公的癲狂症還是趕緊請人瞧瞧的好。」

他在說這話時雙眸熠熠生輝，耀眼得像是閃爍的星辰。不得不承認，我被他坦誠的勇氣所感動，能領悟到這一點的人不多，站在他的立場能把這番領悟開誠布公講出來的人更是絕無僅有。

「去投降吧。」

我昂首，毫不示弱的頂了回去：「他不需要這些也能當個好皇帝！而你，即使捧著這些所謂的寶貝夜不離身，最後也逃不脫亡國的下場！」

嚴本沒有回答，側身讓開道。

劉祉雖是陪同劉恭一起來的，卻不見得非得一起回去，我正打算遊說劉祉助我逃出高陵，突然嚴本闖了進來，險些撞上正往外走的劉恭。

歷時兩年半的玄漢王朝終於徹底覆滅。

十月，赤眉軍貼出告示，如果劉玄在二十天內自動歸降，可以封王，逾期則一切免談。

我猛地一凜，陡然間想起來，眼前這個長相英俊的男人不是旁人，正是當年的舂陵侯劉敞之子劉祉。

如果那把古劍真是漢高祖劉邦當年傳下的斬蛇劍，那麼錦盒內盛裝的定然就是天子象徵——傳國玉璽。

「陛下！」嚴本跪下，舉止雖然恭謹，可是那副神態卻完全沒把劉玄這個落難皇帝放在眼裡。這也難怪他，實在是玄漢王朝已經完蛋了，留下這麼個光桿司令也不可能再東山再起，搞不好還會連累自己。

「你哪隻眼睛看到我是他的侍妾？」我的怒氣噴發，一發不可收拾，管你天皇老子，我照揍不誤。而且，劉祉在場，我有恃無恐。

「侍中大人這是要往哪去？」

啟門聲嘎地響起，我閉嘴喘氣，估摸著該是送飯的人來了，可沒想到轉過頭去，卻意外的看到嚴本帶著三四個人走了簡陋的廂房。

與其說劉恭在為救助劉玄而東奔西走，不如說，劉恭在儘力想替他弟弟的未來試圖抓住些什麼。

牆粉簌簌落下，蒙了他滿頭滿身，我恨道：「你再發癲，我廢了你！」

他正向我衝過來，怎麼也料不到我會猝然起腳，這兩下挨得不僅結實，且還是自https://m.hetubook.com.com動送上門來的。我起腳太快，以至於旁人根本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劉玄龐大的身軀已斜飛了出去，連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便轟然撞在夯土牆上。

劉恭讀過《尚書》，算是位粗通文墨的儒生，因是太山式人，所以封為式侯，官拜侍中。他卻是生性淡泊的人，並不以自己的弟弟做了皇帝而特別沾沾自喜。按他自己的話說，盆子也不過是一個被人控制的傀儡皇帝罷了，赤眉軍一群匪類，成不了氣候。

一切都安排得有條不紊，只是沒提妨冒出了我這個異數。

我訝異道：「怎麼？難道你不是為你弟弟來勸降聖公的么？」

旁觀者無法理解表面看起來溫柔賢德的劉秀夫人，為什麼非得和一個懦弱無能的亡國之君，跟鬥雞似的掐著對干。我和劉玄之間的恩怨，只有我們兩個心裏最清楚。

這話倒把我問住了，我並非真是劉秀派往高陵來勸降的說客，自然也說不上來劉秀對劉玄的處理態度是什麼。

嚴本急忙命人上去探視，鑒於我剛才的兇悍，他想怒又不敢太直接：「身為陛下的侍妾，如何敢……」

「陛下！」嚴本身後跨出一人，三步並作兩步的跑到劉玄面前，哽咽著跪在了他面前，「陛下……臣祉……」

嚴本駭然失色，抽氣聲在陋室中響起一片。

劉盆子兄弟一共三人，長兄劉恭、次兄劉茂，劉盆子排行老幺。樊崇欲立劉姓子弟為帝時，翻遍軍中所有姓劉的，用排除法剔除不合格的人，最後剩下血緣與漢高祖最相近的劉氏三兄弟。因為兄弟有三人，他們不知道該選誰合適，就用抓鬮的方法讓他們兄弟三個抓鬮決定，最後年幼的劉盆子中標，選為帝。

劉玄的笑聲怪磔刺耳，那個叫「劉恭」的年輕人面色微變，遭受如此侮辱后，仍極力保持自身儀態鎮定。我對他的好感頓時大增，這份從容自若的姿態愈發與劉秀相仿，劉玄開始歇斯底里的發瘋，拚命找東西亂砸亂丟。

劉玄被我一次次的打擊、摧殘得似乎已經麻木不仁了，無論我的用詞再惡毒多少倍，他總是無動於衷，瞪著一雙毫無焦距似的眼睛，無視我的咆哮與怒吼，視線彷彿穿越過我的身體，望著我身後無盡的某個點。

「陛下！」嚴本輕聲道，「定陶王與劉侍中此次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