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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閎站在旁邊，昕得臉色大變，抬限去望張茂，卻見張茂嘴角抿得僵直，想來河北大營遠探斥候軍中喪身於均軍之手的士兵應該不在少數。

二人聞言，臉色又變得慘淡了些。

許閎行至陣前，亦是高聲答道：「我等乃是奉了天啟霍將軍之令，自文安運送柴草而來！」

四月初的晚風已是暖意熏人。

許閎聽后驚怔，急忙上前攔道：「將軍今夜自將千人出營，南下均軍卻有一萬兵馬。此事若叫三殿下得知，必會責將軍輕進。」

兩個均兵聞言，不約而同對望了一眼，神色從驚怒轉為駭懼，顯然是聽過葉增之名，當下便住口不再咒罵，卻也不肯回答許闌所問一字。

所有人都為「身薨于軍中」五字所震驚到了。

那均兵張了張嘴，可神色卻極猶豫，半晌才下定決心咬牙道：「天啟皇室內變，陛下已攜精兵撤離煙河前線，日夜兼程趕回帝都。」

戰馬嘶鳴聲在靜謐的夜裡聽起來格外驚心，有怒喝聲響起：「我二人乃陛下身側親兵，爾等究竟何人，是欲造反不成！」

自梁隱戰亡至今已有四個月，兩軍之中對於他葉增的傳聞更是隨時間流逝而變得愈發誇大不實。當初孟守文為彰河北大勝，特意將他射殺梁隱一舉奏為手刃梁隱，不久又被人傳為是他生擒梁隱、于均軍面前按而斬之，而百人火筏攻船之功也變為他葉增一人獨勇，傳聞更是說他孤身登船、於火海亂箭之中將孟守文教出生天。

葉增臉色平靜，聲音不高也不低：「一年前兩軍初交戰，我與一名同袍奉命過河刺探敵情。那天晚上風極大，回去時一匹戰馬眼睛被碎石刮傷，發起癲來，招來了均軍守兵。我僥倖攜報脫身，同袍卻被連人帶馬生擒。」

月光如銀絲般透過樹梢灑下，鍍在正於林中噤聲疾行的一行人馬鎧甲之上，將這一片冷硬鐵色映出了些許柔意。

思慮間，張茂自后策馬輕輕靠過來，以微不可聞的聲音道：「將軍，均營今夜倒是靜得有些奇怪。」

「不得輕動！」葉增低喝了一聲。

他看著兩個均兵嘴唇開始發抖，又道：「均軍的手段，你們定是比我更了解。先是斷手腳，然後割耳鼻，最後剖心肺。等人死後，又將其身上的肉一片片削下來，直待見骨才收手。那一夜wwｗ•ｈｅｔuｂｏoｋ.com•cｏｍ我從頭看到尾，看得很清楚。回營之後我一宿未睡，滿腦子都是那人那馬。」

不過彈指幾瞬的功夫，就有二匹均騎突闖入眾人視線，馳速飛快，眨眼間便奔至山前不遠處。

許閎不怒反笑：「何人麾下？淳軍三殿下親兵都統、鷹沖將軍葉增之名，想必爾等定是聽過。」

葉增立身馬上，頂著夜色望向遠處，點頭道：「傳令下去，便按前所計議，分兵倍道而進，遙見均軍輜重糧營則止。倘是途遇均兵來詢，便答乃自文安奉令運送柴草入倉。」

戰馬口中銜枚，嘴被草繩緊緊纏住，身上披裹了油布，不少仍在向下滴水，油布之下駝著些許柴草，正由士兵們牽著快速穿林而過。

張茂慢慢地收刀入鞘。

葉增飛快一思索，又問那均兵：「裴禎回師共率精兵多少？何時拔營南下的？」

待行過山道，已近歲時。

葉增接過，藉著月色粗粗掃了一番，見是裴禎命均軍煙河大營余兵近三萬人馬盡數撤入南岸所佔之淳國重鎮，堅壁清野，謹防淳軍出兵重奪故鎮的親筆手令。

因見無論許閎如何恐嚇威脅都撬不出那二人口中一字，葉增這才下馬走近二人身前，令人撤去刀槍，注視著二人道：「我是葉增。」

於此一點上，他倒是不得不佩服孟守文的前瞻手段。

葉增俯身，離那二人近了些，繼續道：「當時我雖脫身，卻不願孤身旋走，因藏匿於不遠處的石碓中，意欲藉機救我同袍。均軍守兵既得我同袍人馬，便逼其說出淳軍屯兵機要，我同袍自然不肯輕易屈服，結果想必你們應當很清楚。」

那人狠狠地呸了他一口，「爾等何人麾下？敢於我均營背後撒野，是不想活了！」

話音落後許久，都沒人再出聲。

葉增默不作聲地立在馬上，藉著微淡月光打量著這二人的神色。

行了約莫兩個對時，才從陣前傳來輕微的響動。一人策馬出列，反身馳至陣后，尋到壓陣之人，低聲道：「葉將軍，前方過山便是了。」

雖已猜到均軍定有大變，否則也不會無端撤空蔭山糧營，可誰能想到竟會是裴禎親自率軍回師！

人馬聽令止步，默不出聲地立在山前夜影中，但等葉增下令。

均軍數月來未有所動，若是ｗｗｗ•ｈeｔｕbook.ｃom.ｃom因裴禎寢疾在榻，倒也能說得通：可因恐身後事不保才令親兵傳諭所留兵馬盡數撤回城中，卻絕非裴楨會做的事。

葉增直身，眉頭輕陷，「既如此，你二人身為裴禎親兵，為何會出現在此處？裴禎遣你二人回煙河又是何意？」

夜風輕涼，吹動葉增手中捏著的數封手令。

不遠處的均營無燈無聲，竟似一座死營。

二人一聽此問，竟是面面相覷，無人肯答。

葉增于陣中環視，看見麾下這千余兵馬如此整肅，一路上一直緊繃著的身板才稍稍放鬆了些。

此時張茂已驅馬而回，貼近葉增身側道：「粗查過了，山前應當只有這兩騎，將軍莫須與他們多廢話。」

孟守文隨即敕以西川、劍閣二營共三千精銳歸葉增麾下統領，余兵均分諸將帳下，又令全軍于煙河北岸深溝壁壘，力防均軍再度渡河強攻。

葉增沖許閎與張茂二人比了個手勢，二人會意，分頭拍馬出列。

葉增低眼半瞬，隨即利落道：「射馬腿。」

刀刃觸鞘方錚叮一聲輕響，另一人便已嚇得大聲道：「將軍聽我之言便是！裴禎寢疾是真，途中病亟亦是真……只是其率軍回師路行不過七日，便已身薨于軍中！至於焚棄蔭山糧營、令南岸兵馬撤回城中、于煙河一帶堅壁清野等令，乃是出自裴沂之手！」

兩個均兵早已被嚇得涕淚橫流，一人顫聲道：「葉將軍欲知何事，我二人定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還望將軍饒我二人性命！」

有流霞自天空飄過，月轉雲上，天色不多時便漸漸黑透。

但此令未於他率軍回京前下達，卻在回師途中命親兵持令回營傳諭，倒顯得格外古怪。

便聽那人頓時鬼哭狼喙道：「莫下手，我說！」

話音方落，張茂便已張弓搭箭，下一刻羽箭破空而出，風聲過耳，隨即傳來了對面馬倒人翻的聲音。

饒是葉增再鎮定，也抑不住眼底驚色：「天啟皇室內變是為何意？」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

葉增斜望他一眼，「不可能。」

當初孟守文以西川、劍閣二營援兵劃撥他麾下之時，他本是存了疑慮，擔心這些別鎮之師難以統帶，卻沒想過年初淳王遣使分赴諸鎮屯軍傳諭河北大捷時，他葉增手刃梁隱之威名早已遍聞各營兵馬，此番和圖書奉命南下的各營馬步精銳對他的敬服之度絕非河北大營將兵可比，而西川、劍閣二營人馬在他麾下更是令行禁止，毫無驕躁之態。

「住口！」許閎早已不耐煩，翻身下馬，一跨步便踩在其中一人肩頭上，「我且問你，蔭山糧營何故被撤空？」

張茂二話不說便拔刀出鞘，幾下便將二人衣甲割開，上下搜了一遍，摸出幾張裴禎手令，轉而呈給葉增：「將軍且看！」

到了此時，兩名均兵才陡然反應過來，這一陣豎著均軍軍旗、明槍利甲的人馬哪裡是來運送柴草的輜重兵，分明是由淳軍兵馬偽裝的，當下又驚又怒，連聲破口大罵起來。

「廢話真多。」許閎輕啐一口，不等葉增再下令，便領了數人拍馬奔過去，毫不費力便將兩人抓了回來，扔進陣中。

葉增點頭，眉頭輕鎖，「且去探探究竟。」

士兵們聞令，乃緩緩收起短弓，可攥著馬韁的手卻已鬆開，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

到底是為了何事，會使裴禎出此之策……

許閎領命，卻是遲疑道：「將軍令屬下回營，自欲何往？」

可眼下看來，事情絕非這般簡單。

兩旁有士兵橫槍壓於二人胸口上，令二人無法動彈，又有人將短刀出鞘，置於二人頸間，豈料二人仍是不屈不服地大聲咒罵。

眾人聞言愈驚，是未想到當此兩軍大戰未定之際，均庭皇室竟會出此內亂。

「煙河冬日潮冷，陛下舊疾又犯，自二月末便寢疾在營，遲遲未動兵馬。」均兵的聲音陣陣發抖，不知是在怕張茂的刀鋒，還是在怕自己說出來的這些話：「此番既聞天啟劇變，陛下更是氣血攻心，不顧病體執意親自率軍回京，不料回師途中病亟，因恐身後事不保，才令我等回營傳諭的！」

葉增整甲上馬，手中長槍銀尖一挑，出令前行，待見兵馬已動，才低頭望向許閎道：「那便替我向三殿下奏稟：殿下果欲于朝中以軍功得人心，此干載良機，斷無可失之理。」

另一人憤聲答道：「大皇子裴沂奉詔監國，卻于日前賄通侍中劉仁翰，在天啟自立為帝！」

此種種荒謬的傳聞曾令他感到錯愕不已，卻為孟守文所喜聞樂道，說是如此一來倒可令均軍聞其名則不敢逆戰。

張茂皺眉，頗有不耐煩之意，沖葉增道：「將軍休與此二人多言m.hetubook.com.com，直接交由屬下處置便是！」

忽起一陣凌亂蹄聲，自山間踏道而來。

均兵答：「走了已有十四日。因事出倉促，陛下僅抽走一萬人馬，全師輕裝南下回京。」

張茂持刀的右手突然虛劃過一人耳側，帶斷其一縷鬢髮，雪亮鋒刃映出一點淡淡的血色。

「的確古怪。」張茂方一上馬便急著稟道：「整座大營竟無一絲人聲，囤積柴草糧食的地方都已被人縱火燒過，像是此處均軍業已棄營而走。」

那邊二人聞聲未語，反倒交耳嘀咕了許久，才又有人開口喊道：「蔭山糧營已於三日前撤空，爾等路上未曾接令么！」

若依裴禎一貫作為，當初既只抽調一萬兵馬隨之回京，定是打算在平定天啟裴沂之亂后再度北上繼續伐淳；以其征伐多年運籌之度，絕無可能在短短十數日內做如此反覆。

自元光六年三月十二日始，淳國諸鎮屯軍所出馬步援兵陸續抵赴河北大營，至三月末四月初，河北大營共增馬步軍計一萬二千余。

葉增轉身命張茂先行整肅兵馬，口中道：「不過只十四日而已。裴禎既死，兼之天啟又起大亂，而煙河戰事未定，均軍上下人心定有所浮，大軍必行不快。我未攜輜重，倘以輕騎速進，未必不能將其追上。」

——這竟像是裴禎短時間內都不打算再度出軍進擊淳國。

誰都無法這般輕易相信，那個當年縱統麾下大軍橫掃瀾州晉彭二國、勢懾天啟文武百官、令賁宣帝因懼其威而親筆下詔讓位的休王裴禎，竟就這般死了。

似是看見了這邊陣中的均軍旗幟，二人急急地勒止住坐騎，調頭兜了回來，隔若夜色打量了片刻，方有一人高聲喊問道：「爾等何人？」

因而此地便成了葉增領兵出襲其糧道重營的頭一處。

他本是不以為意，可在今夜此刻看見這兩名均兵的神情后，才覺出孟守文的話確有一絲道理。

葉增摸了摸腰間的刀柄，最後道：「自那一夜之後，我便下定了決心，倘是將來能俘一二均兵，定要好好問上一問，這些手段施展起來是否果真那般爽快？」

全陣兵馬都繃緊了身體，噤聲不語。

士兵領命而退。

均軍于蔭山棄營焚糧，可謂是自絕南面糧道，但卻又留下完好無損的空營殼子，目的無外乎是要擾亂淳軍視聽。

許閎在他身側和*圖*書，亦忍不住出聲道：「莫不是均軍已知將軍今夜此行，特布空營使詐？」

自二月末至今，兩個月來均軍遲遲都未再整軍渡河，營中自孟守文以下諸將皆以為是河上疑兵之效，而裴禎則因梁隱之死不敢輕進。

張茂領命無聲而退，飛快地在陣中點了兩個士兵，翻身下馬，在山影夜色的掩映之下出陣而去。

此處蔭山糧營距均軍的南岸大營僅有六十里，乃是裴禎特設用來囤積自天啟北出銘濼山、過岐水、再經文安一路運至軍前的輜重糧草所在。裴禎親帥四萬大軍北上伐淳至今已逾一年，軍需所匱亦非一日兩日，自梁隱一連攻佔淳國河南十三重鎮后，裴禎便將麾下大軍的糧草補給一線轉向煙河以南，連派重兵加以防守，至於蔭山前後的護營之兵倒是一減再減，以為無所可憚。

他這才回過神來，飛快地將手令折好，回頭遞給許閎道：「且將這二人捆了，連夜送至大營中軍帳下，並將今夜之事細稟三殿下，仔細莫出差錯。」

許閎頓了一下，似是不知該如何回答，口中小聲罵了句「直娘賊的均軍狗兵」，便轉頭去望葉增。

葉增的臉色慢慢變了，抿緊嘴唇未言，目光卻轉而望向蔭山北面。

兩名均兵聞言臉色又是一變，身子明顯僵硬了。

約莫過了三刻，出去一探究竟的三人才返回陣中。

幾乎是下意識地，前陣中的校兵們皆紛紛持弓扣弦，前俯在馬，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山道出口。

許閎驚訝過後，臉上又露喜色：「將軍，此正我軍難得之良機！」

葉增臉色暗沉，在月夜下看起來愈發冷硬，「還是未全說實話。」

葉增臉色有些暗，卻仍是平靜道：「你二人方才所言蔭山糧營已於三日前撒空，此為何故？」

方一出林，這一支幹餘人的隊伍便打出均軍的旗幟，揭掉馬身上的油布，急速列陣，加快腳步繼續前行。

不多時，人馬便裂為兩陣，分別自山道兩旁繞行前進。清凜夜色下，隱約可見被山脊遮擋在後的那一片灰沉沉的均軍糧草屯營，其間插矗著赤紅色的均軍大旗，縱是隔山亦能看得清晰無二。

無人知道他說這些是何意，卻也無人敢打斷他的話，被俘的兩名均兵更是將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他下面將要說的話上。

葉增一瞟二人的神情，忽道：「你二人未說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