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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君

作者:行煙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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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八章

第二部

第八章

隔絕了外面的陽光,整座大殿中霎然便變得暗黜黜的。
孟守文驚訝地轉身,待看清了來者為何人後,又微微凝起了眉頭。
「此話何解?」
「那還有甚可多說的?」孟守文收回目光,神色已表明自己不願於此事多言一字。
「王上!」
「此北疆戰事,自當擇北疆諸營良將為帥;此戰若敘其功,自當歸於北疆帥將。」
殿外天色漸黑,昏暗的殿中唯一一盞點亮的宮燈此時已近油枯,那微弱的火苗隨著這些老臣們不辨真心假意的痛泣聲而輕輕跳躍,點點光斑一片一片地晃進孟守文的眼中,令他猝然揚眉,終於動了動久未挪移的身體。
輕步踱近方才憤聲上言的三位老臣,孟守文站定於鄧甘面前,足尖離他伏叩的頭顱不過一寸之距,居高臨下的目光中透著莫測的深意。
葉增點頭,又道:「若依臣之見,王上應下密札于彭將軍處,令北海大營佯出海軍,但不可見敵即攻,當見機行事;若晉軍見我出軍便不戰而走,則我亦不必窮追其軍,如此也可省我兵馬糧秣。王上今之雄心全在南下,則北疆戰事不舉為妙。倘王紹威今次果真不欲與淳國戰,此亦我軍幸事。」
葉增微愣,隨即果斷拒絕:「臣不習海戰,倘使此番挂帥,若軍前決策一旦有失,將置北疆諸營將兵於何地?」
他心下自然不解這些老臣此時闖入殿來是為何要事,但已下意識地前邁兩步、彎下腰去攙扶最前面那一人,口中道:「徐卿何故如此?起來說話便是。」
誰知葉增拒意堅決,深皺眉頭道:「王上此諭不可妄下。」
這三位代表了淳國外朝最高權力的世家耆老——掌國政的大司徒陶詢、掌諫議的大司空徐懷常、掌武事的大司馬鄧甘——雖平日里多有不和,然而今次竟是極為罕見地齊齊聚首前來覲見。
孟守文全然不理他的拒意,「我自有思量,你只需奉諭便是。」
那眼中的肅冷之意令他們微微凜然,一時竟欲後退避之。
葉增沉默著不言,任由孟守文將一腔怒火發泄出來。
孟守文深深思慮,不由眯眼,「簡言之,便是晉國雖不欲戰、卻不敢不戰,雖出兵伐淳、卻亦不敢得罪淳國,竟冀望能不損一兵一馬全身而退?」他不禁冷哼,「這個王紹威,竟當真是熊包軟蛋一般的男人。」
然而葉增卻未再上前,只是原地轉身,面向孟守文單膝落地,一言不發地解下腰間佩劍、卸去頭頂鐵胄,隨後聲色平www.hetubook.com.com穩、一字一句道:「臣身負王上重恩,忝掌軍中重權,雖日夜不敢驕恣,然終有疏漏之行。臣今願受三公劾謬,不再自辯,任聽王上發落。」
孟守文的目光掃過來,眼中略疑,「你是何意?」
葉增親手將宮燈點燃,置於案上一角。
半晌后,葉增彎腰拾起地上的戰書,撣落上面撲落的輕塵,開口道:「臣以為博日格德所言無誤,以王紹威之膽略,固守晉國疆土且懦而無能,況西伐淳國乎?晉國自天仁十四年為休國大敗后,便不敢再得罪裴氏一分半毫,此次西出海軍伐淳,只怕亦是為天啟所逼下的無奈之舉。依臣之淺見,王上此時不當令北海大營東出擊敵。」
他們甫一入殿便跪倒在丹墀之上,聲淚俱下地叩首,口中連連念著這二字。
他將手中戰書重重摔下地,冷冷道:「『奉天啟皇詔、西發海軍討逆』,我還當是誰給他的膽子,原來仍是南面的裴賊。」說著,他又用力一揮身上的黑袞大袖,狠聲道:「今日便下札子至北海大營,令彭澤成即刻統軍東出擊敵,一刻都不得耽誤!」
這一番話似是請罪,然而他的目光神色中皆是堅悍,所行亦為武將面謁王上之禮、而非臣下待罪伏叩之狀,儼然並未真以自己為負罪之人,反而更像是不欲孟守文在此刻當廷為難、徒受不納諫言之名的忠懇之舉。
孟守文走近他,盯著他:「依你先前之言,此番淳國海軍與晉軍多半不會真的交戰,你是否精通海戰,又有甚要緊?」
隨著他們的進言一聲高過一聲,孟守文的臉色亦是一層接一層地黑了下去。末了他倒未作色發怒,亦未即時言語,只是撇過眼看了看身旁的葉增。
「此番令你挂帥北上,是為安國否?」
果然此舉更加激怒了三位老臣,引得他們登時怒目相對,而先前一直未曾張口的大司馬鄧甘此刻終於直身揚首,手持象笏鏗然道:「今國逢此戰禍,全因與北蠻聯姻締盟,王上當即刻遣使將鄂倫部公主送歸北陸、修書以表淳國欲與鄂倫部裂盟之意,如此方可令晉國再無出兵之由,而還淳國北疆以太平!至於葉增,其為人驕悍無羈、其性情峻毅剛急,又屢屢僭位上言惑主,為一己私慾而致王上于不德之地、致淳國於戰亂之中,如此不臣之輩,王上豈可一再重用之!臣奏請王上罷葉增天翎軍指揮使、五大邊營制置使之銜,遣其南www.hetubook.com.com回邊軍,永不得詔回京中敘用!望王上明鑒!」
言畢,徐懷常再度肅容叩首,高聲道:「臣等以為王上今之行思,全為葉增所惑,乃視家國大業為兒戲。臣等奏願王上倚信於國中忠臣,勿效庸主所為,切防武將生亂!」
大司空徐懷常這才抬起一直低垂的頭顱,炯炯目光筆直掃向孟守文身側挺立筆直的葉增。他此刻面色沉著而略微驕然,再開口時聲腔已轉為高昂,語氣中更是帶了諫臣那特有的狠辣和不留餘地:「王上豈不知——武將可亂國!」
然而他的沉默並沒能持續很久,殿外突然傳來一陣騷動之聲,繼而殿門被人猛烈地叩響,不待孟守文應聲,那最中間的兩扇朱門便被驟然撞開,殿外的內侍根本來不及阻攔,幾位淳國德高望重的世家老臣便已持笏硬闖進來。
「凡敢阻我南伐之路者,必死!」
孟守文微不可見地扯了下嘴角,「在淳國南疆戰功赫赫的鷹沖將軍,倘是能在北疆亦得功名,這朝中上下的世家文武還有誰敢再不滿你的出身?將來待你權領三軍、提兵南下之時,又有誰敢說我淳國之中還有比你更通四境各軍、比你更功勛卓著的將領?而你之名將盛譽,亦將再次遍傳東陸,令天啟均廷不戰自懼。此番王紹威既予我如此大好機會,我又豈能不用之?」
葉增卻搖頭,「倘晉國此番果欲伐淳,又何必多此一舉下此戰書,直接趁淳軍無備而奇襲我北面軍港豈不更為便宜?臣料王紹威定是心疼手中兵馬,不願因天啟之故而折損晉國精兵——須知晉國雖是連年畏服於天啟,卻未必是真心臣服於裴賊——但又不得不西發海軍做做樣子,以免天啟論其畏戰之罪而詔瀾州其餘諸侯共伐晉國。王上莫要忘了,當初宣帝被彭王囚于夏陽,王紹威受天啟宰相密詔三番竟不發一兵,一個因畏戰而連自家天子都視而不救的人,如今又哪裡來的膽子敢為了裴賊而出兵犯擾素以舟師海軍為傲的淳國?且以淳國如今兵威,晉軍焉有不懼之理?」
又是沉吟許久,孟守文忽而抬眼瞟他,「便由你挂帥出征,至軍前面授此間機宜與彭澤成。」
「王上所圖究竟為何?」葉增眉頭皺得愈深。
這短短數語有如碎石落地,震得空無一人的大殿內旋起錚錚迴音,入耳如針,刺烈非常。
他深知孟守文一直不快于當初因需借力備兵而為博日格德趁機所邀迫之事,今日冊后大和-圖-書典更見其處處輕慢鄂倫部公主,而晉國這一封因淳國與北陸締盟而舉兵伐淳的戰書偏在此時送至,孟守文這滿腔怒火確是可以想見、亦是理所應當。
「王上!」
其餘二臣亦紛紛隨之道:「望王上明鑒!」而後再度齊齊叩首,伏在殿上悲慟大號。
葉增微愣,旋即利落道:「安國。」
葉增便不再進言,可亦未受命,依舊用沉默表示自己對他此番決定的不認可。
那一封加蓋了國璽密泥的晉國戰書被孟守文緊緊攥于掌中。他在殿中幽暗的光影中慢慢踱著,終於在不被眾人窺見的這一刻爆發了怒氣:「晉王王韶威——這個被博日格德嘲笑為熊包軟蛋的男人——而今竟也敢發兵犯我淳國海疆?!」
「爾等今日所諫伐的這個男人,雖出身於獵戶之家、躡足於行伍之中,然其十二載所建軍功無數,朝中世家哪個武臣能夠比得上?他自十四歲起便效命于淳國邊軍中最苦的永沛大營,守邊蕩寇、固疆平亂,六年間因軍功累遷至河北大營遠探斥候軍校尉,邊軍宿將中有誰不贊他果勇善戰、謀武兩全?元光五年我奉先王之諭挂帥南征,于菸河北岸與均軍隔江對壘,兩軍夜戰、淳軍不敵而退,我于殿後途中為均軍大將梁隱陣前俘壓,時淳軍兵馬散亂、隨我共往的千余親兵竟無一人能護我周全,正是爾等今日所指罵的這個男人,孤騎離陣、號聚散兵百人與之共于河岸邊設伏,以火筏奇襲梁隱帥船,又在火煙之中以身登船、射殺梁隱、將我救回淳軍陣中,此一勇跡震懾二軍,淳軍乃因此而士氣大振;其後裴禎身死於軍中,均軍主力退歸天啟,他領麾下輕騎一路疾下、于均軍南歸途中設伏斬敵萬余首級,經此數役,兩軍之中有誰不懼他沙場威名?元光六年先王詔他詣闕,甚為賞讚其為人,令其回河南重籌兵馬建營,他乃以鷹沖將軍領河南行營大都統銜,重回菸河南岸、募兵建營,其統御將兵之鐵腕、教練士卒之嚴明,邊軍諸營帥將中有誰可以望其項背?元光七年他領軍擊敵,一役收復河南十三重鎮,淳國河南兵馬驍勇不敗之名震動東陸,四州之內有誰再敢犯我淳國南疆?元光八年先王薨逝,先王長子趁勢勒兵作亂,命控鶴軍羈眾臣、封城門,欲圖大位;倘非是他及時率軍回師畢止,一日之內連破外城、內城、王城三處亂軍,釋宮中所羈眾臣、正先王所留遺命,爾等有誰敢說自己不會命喪先王長子和-圖-書之手?其後兩年他奉我詔諭留京典兵,所建天翎軍堪為諸軍翹楚,京畿兵防在他治下更是一洗從前種種積弊,而南面五大邊營兩年來更無禍亂,國中諸將兵又有誰不心服於他?似他這般的國之良將,其忠可以炳日月,其功可以震四疆,豈知今日竟要無端端地遭受爾等這般詆毀中傷——」
片刻后,他緩緩抬腳,向前邁出一大步。
「臣用兵多年,還從未見過在戰書中寫明自己將要自何處發兵的主帥。」葉增用手指輕點那戰書上所說天啟令晉國自霍北西出海軍的字塊,「想必王紹威此番是不欲與淳國戰,因而特在戰書中注此漏洞,好叫淳軍有所防備,亦為自己留有餘地。」
終有怒意於此刻自他眼底層涌而出,而他霍然直身,振袖指地,厲聲告斥三人:
「王上!」
這一封戰書上的字句他方才自然也看得一清二楚。裴沂此番于天啟下詔、令晉國自霍北軍港西出海軍以伐淳國,所擎的名號便是淳國悖逆均廷、未請皇詔便私與蠻族鄂倫部締盟聯姻之事。
這位金印紫綬、位列上卿的淳國大司空此時正額首抵地、涕淚縱流,然而卻意態堅決地拒絕了孟守文扶他起身,仍舊跪著開口,聲腔沙啞而蒼老:「臣等曾佐助先王治國二十余載,今不忍見淳國基業毀於王上手中,乃拚死前來犯顏進諫!」
跪在左側的大司徒陶詢亦叩首而道:「當初北蠻遣使來議締盟一事,臣等當廷諫諍不可,然竟不為王上所採信;其後王上一意孤行,與鄂倫部大王子于宮中歃血為盟、又派人持節迎回了那個連話都不能說的蠻族下等女人,卻不知今日會再陷淳國於戰亂之中!倘使王上當初聽信臣等之言,又豈會再次惹怒天啟、徒招北疆禍事?」
孟守文聞言瞪他,「你身為將臣,所圖為何?」
葉增此時意態鎮定,臉上一如平日般沒甚麼表情,令人完全分辨不出他此刻是何情緒,唯有那一雙眼黑得明光徹亮,使睹者心生寒意。
孟守文仍是疑道:「豈知此非王紹威之計、欲誘淳軍上當?」
這一步竟驚動了跪在丹墀上的三位重臣。他們不由自主地抬眼,順著面前男人膝下的玄甲細葉一路向上望去,探過那一片片菱紋金銀甲飾、腰間漆黑的扣帶、外形簡樸卻質感非凡的佩劍、鱗狀編綴的鍛錏,最後直通那一雙黑亮的眼。
說到此處孟守文略停了停。他雖面色青黑,卻依舊沒有發怒,隨後竟緩緩彎下腰,湊近鄧甘高仰著的頭顱,m.hetubook.com.com冷聲繼續道:「爾等今日既來當廷指斥我,那我也便無再瞞爾等的必要:我身為孟氏骨血,必不能縱天啟裴賊長踞帝位;我欲舉傾國之兵力南下伐均,以刀槍利箭重奪我孟氏江山、匡複我大賁社稷,以慰孟氏先祖在天之靈;而淳國舉兵南下之日,便在此番擊退晉國來犯之後。」
「葉增出身獵戶之家,不聞兵書、不通國典,當初不過一邊軍大將,而王上竟授其統率京畿戍軍之重權,又以其獨領淳國南面五大邊營,使其上可凌天威、下可御萬卒,國朝故事中何曾有過這等先例!而葉增既得王上倚重,竟自怙寵僭妄,屢屢進勸王上修武備、繕兵甲,全然不顧仍對淳國虎視眈眈的天啟裴氏及瀾州三國,又為了十萬北陸戰馬而唆使王上與蠻族鄂倫部聯姻締盟,終是招來今之大禍——晉國奉天啟之詔出兵進犯淳國北海疆域,此等駭人消息,王上以為摒退眾臣,臣等便不會知曉了?而邊疆戰報,王上不詔眾臣廷議,卻獨留葉增一人于殿上商議,此又是何理!」
鄧甘漸止泣聲、抬起頭來,就看見眼前的年輕王者似乎是自顧一笑,然而下一刻他嘴角殘笑已盡冷卻,抬手指向一旁單膝跪著的葉增,緩慢卻堅定地開了口——
這是孟守文頭一回遭他當面抗令,不禁亦黑了臉,不快道:「你所願為何?」
看見老臣們在聽見這話后愕然驚怒的神色,他輕輕揚動嘴角,可聲音卻越發生冷,「葉增此前欲圖北陸十萬戰馬而進勸我與鄂倫部締盟,絕非是因一己私慾,而是因知我欲舉兵南下,故而借力為淳國備兵罷了。淳國與鄂倫部聯姻締盟一事既成,便絕無反悔裂盟之理。此事乃我親自御定,與葉增又有何關係?爾等與其今日諫罷葉增軍權,不若直接將我拉下淳王之位——卻不知爾等可有這個能耐?若無,則我一日在淳王之位,便一日無人能使淳國對天啟俯首稱臣。至於爾等屢次逆顏犯上之舉,我僅有一言相告——」
葉增聞言思索片刻,這才明白了他的用意,臉色唰地一黑,神情竟是有些不豫,沉聲道:「奪北疆諸營將兵之功,此臣所不願也。」
聞言,孟守文臉上方才驚訝的神色逐漸消褪,轉而浮上了一層冷淡的朔青色。他靜立半晌,將面前跪著的三人一一打量了個遍,眼底已掠過些許瞭然之色,嘴角卻揚起一個堪稱和煦的微笑,淡聲問道:「我有何德政闕失之處,敢勞三公親來問教?」
葉增沉默,良久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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