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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咯吱咯吱的笑聲從屋中傳出，使人聞之心軟。

他身上依舊是全副披掛，連佩劍都未解，顯然是一回府便徑往這邊來了。而他的到來似乎帶來一股肅寒之氣，連方才猶在榻上玩鬧甚歡的孩子都不再出聲，睜大的眼睛瞪得圓鼓鼓的，小小的身子向後拱退了幾寸，竟是渾然戒備的模樣。

她感到疼痛，卻未做聲，悄然伸出左手，輕輕覆在他的手背上，緩緩摩挲了一陣兒，覺出他繃緊的身子漸漸鬆緩，這才將他的大掌拉下來，勾住他的手指。

她這話瞬時勾起他的歉疚之意，葉增定望著她，開口想要說些什麼，然而卻被她伸手覆口，未能說出一字。

因見他此時心情轉好，秦一這才稍稍斂容，將話題引向國事，簡單問道：「幾時出征？」

她在府上雖未出門，可經人幾番傳報，也已聞得這一件件亂事。

片刻后，葉增放棄思考，直接用蠻力抽出右手手指，同時伸出左手一把扯住孩子背後的衣衫，將他狠狠地提至自己面前，「好小子，牙還沒長全，便敢咬你爹了？」

葉增聞言皺眉，卻示意她說下去。

他只是笑，看向孩子的目光中添了一點期冀。

良久，他終是未多言，僅將她的手腕又攥得緊了些。

可誰知孩子卻掙扎亂踢地不叫他碰，又扭頭如小獸一般一口咬上他右手的食指，口中嗚嗚地發出模糊不清的聲音，含著他的手指怎麼都不肯吐，不多久便有粘滑的嬰兒口涎順著他的指腹滑下。

當年河南戰場上他麾下眾多校兵都已因ｗｗｗ.ｈeｔｕbook.coｍ.ｃoｍ功拜將、如今于各大邊軍中各領兵馬，天翎軍中的這些精兵們又何嘗不羡冀於此，故而今日北疆戰報一經傳布，受他點校入北征親兵陣中的校兵們幾乎是個個雀躍、熱血難當，無一不渴望能夠經此役而一戰拜將。

屋門半掩，自外依稀可見裏面燭光融融，暖意徜徉。孩子幼小而柔軟的身體伏趴在榻上，一雙黑眼大睜，兩隻肉乎乎的小手拚命向上亂揚，極力想要去抓那一枚被娘親捏在手中逗弄他的石鐲。

睹他此刻神思，她已能揣度出他的心情，便隻字未提國事，僅和緩一笑，回頭看榻上，對正圓瞪雙眼的孩子道：「瞧，爹爹一回府便來看你了。」

孩子如獲至寶一般撲上去，胖乎乎的小手好奇地摳摸冷硬的鐵鞘，小嘴微張，眼中又是興奮又是好奇。

孩子經他這般一拋一接卻未哭鬧，先前圓瞪的雙眼此刻一點一點眯合，小身子趴在他肩頭，須臾后竟咯咯地笑出聲來，兩隻小手四處亂舞，儼然是喜歡上了這遊戲。

他於是微微鎮定，卻又聽見她道：「你葉將軍平日里軍務繁忙，一月中能有二、三日回府時囂兒還未入睡便已難得，他見你眼生、不叫你碰亦是常理。」

「王上對你的心思，『所親所信』四字足以括之。至於王上的難處，」她盯住他，聲音輕低：「倒是不難理解：北疆諸將多為先王舊臣，與朝中世家老臣過從亦密，當此將要舉兵南伐之際，王上定不欲國中除你之外還有身擁人望和-圖-書、能夠統兵南下的另一將選，此外王上亦需顧慮待京南諸地大舉發兵、京畿南面兵防無可重倚之後，這身後北面會否不慎有亂——朝中老臣們的態度你今日在殿上當是看得分明，倘若北海宿將此番護國保疆盡得人望，待你將來揮師南下之後，你焉知他們不會挾北疆諸將之威做出什麼對王上不利的事情來？王上深解歷朝之中的腌臢陰舊之事，又豈會予北疆將領此番築立大功的機會？」

秦一方才緊提的心此時落定，瞅著這一大一小，略無奈地揚起唇角。

秦一起先擔心孩子會因年幼無知而不小心為劍所傷，待見孩子僅是摩玩劍鞘、毫不知曉其中深藏利刃，這才略略放心，轉眼去望葉增。

方九個月大的孩子雖半懂不懂她說的話，然而卻仿若是雄性天成一般地瞬也不瞬地盯著這個闖入屋中的男人，半晌后又有些好奇地看向他腰間佩劍。

半晌后，她才聽見他附在她耳側開口，其聲肅冷，其情深熱：「我葉增能娶你為妻，是何幸矣！終我此生，所立戰功，五分屬我，更有五分當屬你。」

葉增將她的話聽得一清二楚，悶塞的胸際一時霍開，搖頭喟道：「我卻沒想過這許多。然王上既是如此顧忌北疆諸將，將來我若一朝領軍南下，王上豈非亦會疑我身擁重兵于外、會有不臣之心？」

這幅畫面過於美好和溫暖，以致葉增佇足門口許久都不忍心進擾。最後仍是秦一察覺到了他的氣息，回首顧他，這才使得他一時回神，然後邁檻入內hetubook.com.com。

孩子懸在空中的身體不停地撲騰，一張小臉掙得漲紅，然而沒過多久便如泄了氣的牛皮袋一般軟了下來，僅那一雙眼猶睜得圓鼓鼓的。

秦一下意識站起，便見葉增反手一托，將孩子向上輕拋出去。

葉增頗為觸動，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可表心中之情，只徑直將她擁入懷中。

他又轉而尷尬，遂低頭看咬著自己手指死也不肯放的孩子，神情漸緊，似乎在琢磨該怎樣下手。

秦一不禁輕笑，轉首看他。

他此刻神態鬆弛、意態和緩，眼底注有笑意，身上儼然已洗去之前剛回府時的肅冷之氣，而深深緩解了他心中僵緊情緒的，無疑便是方才與兒子的這一番玩鬧。

「北疆四營將兵戍邊又何嘗容易。」葉增冷不丁地開口，竟對她道出心中不懌的原由，「北海大營的彭澤成將軍效力于北疆凡三十年，論資歷聲望、海戰經驗，此番都應由他挂帥禦敵。而今我堂皇受命、挂帥于北疆宿將之前，這才是真正的僭位奪功。且我本不擅海戰，此番雖未必會與晉軍兵戎相見，然倘有萬一，我一人安危事小，貽誤數萬將兵事大。為將之道，本不該如此。王上今日之詔，我心實難然之。」

她一聲驚呼卡在嗓間未出，又見他展臂將落下來的孩子穩穩抱住，一把扛上肩，探手揉了一把孩子的腦袋，「小子，此番記住你爹了罷？」

秦一未搖頭亦未點頭，只是道：「我方才已說，王上對你的心思，無外乎便是『所親所信』四字。除非王上將來不肯再信你wｗw.ｈｅｔubook•ｃｏm•ｃｏｍ——」她略停頓一下，「但這又哪裡可能？」她的唇邊滾過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可神色卻淡了下去，「你雖將統兵南下，但妻、子俱在畢止，王上豈非不知你是至情至性之人，有妻、子在此，你在外便絕無一絲不臣的可能。」

硬甲之下他的心跳得沉而有力，覆在她背後的手掌暖而厚實，一如當初。

似乎知曉她在看他，他立刻回首轉顧，伸掌牽過她的手腕，笑道：「囂兒聰巧之度，像你。」

而他的娘親此時笑容溫和，注視他的目光中滿是愛意，輕輕舉起的右臂闊袖半滑，露出裏面的纁色細羅以及一截雪白皓腕。

她抿唇，眼角亦笑得微微揚起，「我又豈是圖你戰功？只望後世史官若為你立傳，我能與你合傳入史，世轉星移，不必分離。」

邊疆戰事緊急，王詔既下，他便斷無耽擱軍情之理。縱是他心中不豫孟守文此番僅為了令他再豎戰功威名而堅持令他挂帥北征的決定，卻也需按章行事，在告退出宮之後便親自前去點校了天翎軍五千兵馬，令其攜備糧甲，作為他此番出征的麾下親兵隨他同赴北疆。

葉增本是抿直的嘴角漸漸上揚，伸手去抱這榻上的小人兒。

「才這點大，便喜歡這些兵武利器，」她故意蹙眉瞅他，假意擔心：「卻是像誰？」

葉增亦展笑容，將孩子慢慢地放回至榻上，但見他的小眼神黏在自己腰間不動，便又伸手解下佩劍，擱在了孩子身前。

今日本是淳王冊后的吉日，然而亂事卻一件件接踵而至——晉國出兵進犯https://www.hetubook.com.com淳國北境的戰報于冊后大典之上被人送至，其後朝中三公當眾闖殿、叩諫淳王罷撤他手中軍權，而淳王大怒之下竟當廷張表己欲舉兵南下伐均之意、斥退三公之後更是即刻手詔，以他為此番征北行營大都統，令他挂帥北上、統淳國北面四大海軍邊營、東出海軍抵禦晉軍。

「明日正午。」他答，似乎也怠於多解釋，只是臉上笑容微泯。

秦一靜思，然後輕嘆，「你只顧你的為將之道，卻不曾體會到王上的心思與難處。」

他低頭看進她眼中，那如同初見一般的溫和寧靜的目光頓時令他忽卸心防。他清晰地憶起當年在王宮中與她初見的那一夜，她立在馬場邊、攏著紅色闊袖向他輕柔進言的模樣，那字字句句曾經那般知解他心、又終助他得償所願。

將手中外氅披上她的身子，葉增伸手去握她滑出衣袖的那截細腕，「深秋夜冷，當心著涼。」

「我並無怨你之意。」秦一臉色逐漸回暖，復又沖他展顏一笑，「我十六歲與你相遇，深知在你心中何事最重，其後二年雖未能得見你一面，然而我卻仍是等到了你來娶我——既然那時都等過來了，這往後又有什麼等不得的？」

麾下士氣高漲自是好事，但他卻無法如這些士兵們一般雀躍。

他此時雖臉色平和，然而緊抿的嘴角卻仍是泄露出他心中並不如表面上看起來那般輕鬆。

這一大一小竟如對峙一般，互盯著對方不肯挪眼。

秦一先是驚訝，待看見葉增略手足無措的模樣后又笑出聲，輕聲提醒道：「囂兒近來方在長牙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