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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王后應當信任我。」

秦一看見她的手指一路挪至寶石處，然後輕巧一擰，連結寶石的一端簪體便隨之斷開，那一根髮飾的裏面竟是一截鋒利至極的精鋼細刃。

秦一聞言笑了，「正如賭注一般。然而這下注一事，亦是女人一生之中所擁有的最大權利。我說了這麼多，卻不知王后願不願將這注碼押至王上身上，賭上這一回？」

這本該狠厲的言辭在她口中卻如天經地義一般正常，不禁令秦一啞然失笑，「王后的性子，倒果真像鄂倫部主君。」

窄長的白玉案幾光可鑒人，瑩潤的光影朦朧罩在那一隻鏤有奇特雲紋的古樸石鐲上。

說罷，她將寶石旋擰回去，髮飾轉瞬回復最初的模樣，連接之處無痕無縫，可謂巧奪天工，竟不像出自蠻族人之手。

寶音遲疑地點了點頭。

她無從想象第二日天明時分孟守文臉側的觸目傷痕會讓淳國朝臣們何等震驚，但她卻可以清楚地想見，由她刺中他的這道傷痕對於那個滿身傲骨的男人而言會是何等的恥辱。

寶音身上是一件北陸蠻族貴族女子所著的回紋鑲綉翠藍袍裙，此時那袖緣邊上整潔的雪色狐絨已被她雙手交相攥得皺作一團。隱隱的，她目中的不甘之色漸漸消弱，取而代之的是無助的渴求。

寶音聽懂了，頰側輕微地泛紅，又略為羞窘地垂下目光。過了一陣兒，她像是下定了決心，毅然抬首，從腦後抽下一根精金髮飾，以指尖捏住它的一端，向秦一展示道：「我，有這個。」

「我想，若是老師人在此處，亦會希望自己的女兒能夠覓得良婿、擁有一段美好姻緣罷？」

寶音凝眉緊緊盯住石鐲，胸脯輕微起伏，呼吸變得有些急促。須臾，她垂眼，臉色回復清冷，儼然已抑住了心中方才驟起的潮湧。然後她又緩緩抬眼，帶著猶疑並戒備的目光，重新打量起眼前這個因通蠻、羽二語而被孟守文詔請入宮、特來陪她說話的華族女子。

秦一無聲地笑，進而向她解釋：「我五歲時第一次隨祖父到王城內苑中玩耍、識得了當時只有十三歲的王上，至今已逾十五年。論王上的脾性，我雖不敢說極為了解，卻也多少知之一二。王上自幼倨傲，待人一向冷淡，便是對自己最信任的人，亦不會多和_圖_書加表露親近之心。然王上雖是性冷，卻常于細處用心。此番棲梧殿內的祗應宮人皆被換做王后的陪嫁使女，必是出於王上的敕令。又因以為王后聽不懂東陸話，王上竟特地詔請我入宮——為的僅是找個可靠的人來陪王后說說話。僅由此二事，便足以看出王上有意于王后的心思了。」

「王后如今人在我淳國王城之中，縱是知曉老師的行跡，卻又將如何去找尋她？」秦一回走兩步，「王後身在國母高位，以為這王城是欲進則進、欲出則出的么？」

她顧不得再掩藏心緒，竟直通通地抬起頭來盯牢秦一，美麗的雙眼中彷彿有小簇火苗在跳躍。

寶音眼中的水仿若結了冰，目光冷凝，身子僵硬如石。

秦一臉色平靜如常，彷彿如意料中一般，並未以她竟能開口說話為奇，然而卻未答她的疑問，只是徑自搖了搖頭。

這一根髮飾前細后粗，約有一掌半長，以純金製作的簪體光潤無暇，尾端更是綴有一顆光芒奇異的寶石，可見其不菲之值，而這髮飾的做工並非東陸王公貴族所常見，想來當是她的陪嫁之物。

起先寶音神色無變地坐著，像是在無聲地表示她對秦一眼下之言並不感興趣，可她微垂的目光卻隨著秦一的話語而微微閃爍，顯然並未完好地隱藏起自己心中實欲對秦一身份一探究竟的急切。

再轉身時，就見寶音已漸漸止住哭泣，緩慢地抬起頭來。

那一夜所指為何，寶音自然知曉。

良久，她艱難地低下頭，已覺無望之時卻忽聞秦一又開了口：「縱是如此艱難，王后也依然是非要找尋老師不可么？」

「王后以為王上是討厭自己的？」秦一不答，卻反問道。

待到秦一稍稍停頓，她便悄然抬起目光。

腦海深處對那個男人的印象似乎僅停留于那一夜他轉身徐徐離開時的挺拔背影，而在那之前她所受到的所有輕慢及侵犯，彷彿都如烈火過境一般，燃燒成燼之後的記憶只剩模糊。

光線自朱門隙縫中投射入內，白玉案几上的石鐲被鍍上了一層流金光輝，其上的雲紋似會涌動，光華流轉間迷惑人眼。

寶音愣了愣，似乎這才又想起這一層。

秦一靜默地立在窗前，任她傷心難抑地抽泣不止，hetubook.com.com卻未道一句勸慰之言。

目光飄忽地逡巡于石鐲與秦一之間，她因久泣而紅腫不堪的雙眼中透出一絲企盼之色，竟出人意料地輕啟唇瓣、用發音略為生澀的東陸話問道：

秦一淡淡看她一眼，嘴角抿起一個淺顯的弧度，「在我十一歲那年，祖父為我延請了我此生第一位、亦是唯一的一位老師。她出身於瀾州雲氏羽族，曾效力于羽皇的鶴雪團，在當年寧州的蠻羽戰場上屢立奇功，卻在被派去刺殺蠻族首領的途中因一時疏忽而失手被俘，隨即被人帶往瀚州，在受禁整整十年之後才得以離開北陸。」

少頃，她的情緒漸轉平靜，然而神色卻顯得愈發倔強，又似是賭氣一般撇開目光，不再看那石鐲一眼。

寶音聽了，神色一時有些訝異。

秦一靠近她，緩緩牽過她的手，「自然，這世上絕沒有完滿無瑕的姻緣，因這世上本沒有完美無缺的男人。王后何不嘗試著去了解一下王上，或許會有意外所得。」

半晌后，她將朱窗掩合，將冷風寒雪重新敝于殿外。

這絕美的髮飾是如此剛烈，簡直像極了此刻靜靜無言、引臂輕持它的寶音。

「我的母親，她在哪裡？」

那短短的一句話由她這般輕悠悠道來，竟透著不容人抗拒的沉蘊力量，同這一枚被她輕巧擱置在玉案上的石鐲一起，令端坐一側、從她入殿始便冷顏相對的華服蠻族少女幡然變了臉色。

冷風侵體，寶音的肩頭輕微一震，久忍的淚水溢淌而出。

女子的容色算不得極美，衣飾亦非華麗張揚，可她眉目寧和、舉止庄婉，便僅僅是一動不動地沿榻輕坐，身上也散發著一股獨屬於東陸名門世家的清雋秀雅之風。

片刻后，她瑟縮起身體，雙手掩面，一時間哭得如同受了天大的委屈卻不為父母所知解的孩童一般。

寶音輕怔，又懷疑地小小皺眉，半天問出一個字：「誰？」

殿中極為安靜，秦一從容起身，漫步向前，抬手推開暖殿窗欞。

仿若是不願讓人瞧見自己內心深處的脆弱，她毫不顧痛地將自己的嘴唇緊咬至滲血，亦要倔強著忍住淚水。

這最後一句戳動寶音心底脆處，她渾身輕輕一顫，神色已不像方才那麼堅定無畏。

秦一心有所觸，靜怔一剎，旋即和圖書慢聲道：「王后明白老師此生都不可能再回北陸瀚州，故而才甘願奉父命千里遠嫁淳國——只為能夠有機會找尋人在東陸的母親。但王后更應知曉，自己如今已不可能再享得從前做鄂倫部公主時的那些自由與無束，而想要親自找尋母親、與母親相依相守的願望，又是何等的不切實際、難以實現。」

寶音立刻搖首，倒有些奇怪地看她道：「我可以，刺他。」

「我猶記得王后的兄長、鄂倫部的大王子博日格德在出使淳國時曾在殿上信誓有言，說王后的生母早已於九年前過逝。」秦一的目光似能堪破人心，直侵她眸底，「我以為，鄂倫部主君是不希望王後母親的身份過往為人所知，而王后更不能夠讓淳國上下得知自己的母親如今竟仍存於世罷？」

「倘是得不到王上的信任與厚愛，王后又如何想靠他幫助自己實現心愿？」秦一善意地勸她，「王后雖是為了找尋母親才遠嫁至淳國，但王后亦不該對自己的幸福棄而不顧。」

自冊后之日過後，他便再也未曾跨足棲梧殿周近宮苑，顯然那一夜的記憶於他而言亦是不快的。於是這十多日來，他在她記憶中的模樣便愈發淡了。

「王后此番遠嫁至我淳國，想必不僅僅是為了遵從父命、作為兩國締盟、互為姻親的籌碼而已。王后甘願離開自幼生長的北陸，而嫁給一個從未謀面、不知其性情所好的華族男子，心中必有不為常人所知的希求——」

寶音蹙眉，以示不解。

「可王上畢竟是王后名正言順的夫君，更是我淳國之主。」秦一的目光自她柔潔白皙的面龐移下去，落在她頸間猶未消褪的細小青痕處，意有所指地問：「倘若王上再次入夜後駕幸棲梧殿，王后意欲如何自處？」

天空中正在飄雪，王城之中一片銀裝素裹。輕而薄細的雪花無聲地滑入殿中，她攏袖一捧，回首轉顧寶音，和顏問道：「想來北陸亦是飄雪時節。卻不知那裡的雪，可與此處的有何不同？」

寶音一字字聽進去，眸間像攏了一層霜霧般，七分遲疑三分茫然。

女子清和的聲音在殿中輕揚，隨之響起的還有一聲石鐲落案的脆音。

寶音目光一跳，直視她。

似乎是略略有感於面前華族女子話語中流露出的和*圖*書真誠與推心之意，她一直微露于面上的戒備之色一時間亦有所消減。

「論年紀，王后應是小我兩歲。」她停頓少許，又溫和地微笑，「倘是王后不介意，可與我以姐妹相稱。」

秦一又道：「在我們東陸，有一個詞叫做『勸人以德』。倘若王上並非良人之選，我亦不會如此費力勸王后。」說著，她稍作停頓，見寶音面上並無抵觸的情緒，才繼續道：「王上容貌英俊、器宇不凡，身世自不必多說——淳國孟氏乃大賁皇室支裔，向來位尊于其餘諸侯王；王上自即位以來便勤於國政軍務，從未眈于女色，內宮之中雖納有數位姬妾，但迄今未有一人生育；先王王后已歿，王后亦不必依東陸王族禮數而每日定省，這王城內宮之中當屬王后最為尊貴。

寶音沉默著，目光飄過來，眼神肯定。

「但自那一夜之後，」秦一語鋒卻轉，「王上對王后的心思亦有所轉變。」

半晌，她猶豫地開口：「他……又怎麼會，願意幫我？」

「王后的夫君，淳國的王上。」

秦一則答得不緊不迫——

秦一久久地探究她目中微淺的變化，末了確定地問她：「王后此刻絕談不上喜歡王上，對么？」

寶音抿唇，將髮飾重新簪回腦後，「所以，我不怕他來。」

如同猝然熄滅的燭火一般，寶音的雙眼頓時變得黯然無光。

「我的夫君姓葉，是統御淳國京畿兵防、權領淳國南面五大邊營的鷹沖將軍，故而王后聽見這內外的宮人都稱呼我為葉夫人。」女子吐字清晰而緩慢，以蠻語譯就的詞句顯然是幾經斟酌過的，「我姓秦名一，因自幼父母雙亡，所以出閣前一直與祖父相依。秦家世代出仕淳國，我的祖父乃淳國太傅，曾歷仕于文王、惠王，因年邁過高，便於王上即位後主動告老歸府、不再問政。王上體恤先王輔臣，仍以太傅榮祿授之，祖父幾番請辭未果，至今仍居淳國太傅之虛位。」

她語氣淡然卻篤定，「以王上之尊位，派出足夠的人手按行跡找尋一個人又有何難？且只要王上有意袒護，旁人又何來窺知王後母親仍存於世的機會與膽量？因而放眼淳國之中，能夠幫助王后實現心愿的，唯有王上一人而已——只要他願意。」

「作為一個男人，王上雖不能夠為了王后一hetubook.com.com人而虛置內宮，但內心真意卻可盡付于王后一人；作為一國之主，王上心中雄圖非庸主能比，一朝君臨東陸，必是指日可待。

秦一卻視若無睹她此刻的失態，只是繼續道：「她高貴而美麗，心性剛硬而為人正直，待我如同一己所出，不僅教我習得蠻、羽二語，更是將她所負之絕世之術悉心傳授於我。多年來她與我雖是師徒相稱，但我卻在心中一直將她當作母親一般相待——我自幼失母，倘非有她多年間對我無微照拂，只怕我亦非如今這模樣。」

秦一點頭：「王上起先的確看不起王后的出身，亦因被鄂倫部大王子以十萬戰馬邀迫一事而厭惡王后。且自那一夜之後，王城內外也的確認為王上與王后不和。」

「我想，見我的母親。」她依然是倔強卻又企盼，用東陸話一字一字地說出她心之所念的願望。

見她驀然抬首、又急切地點頭，秦一的臉色不由泯去了些許嚴肅，目光亦變得柔和了許多，「王后雖無法自己找尋母親、亦不能違抗父意讓人知曉母親仍存於世，但在我淳國之中，卻未必無人能夠幫助王后實現心愿。」

聞言，寶音的臉色霎然變得僵白。

秦一忍俊不禁，只覺她意態天真單純，竟是難能的可貴，當下心中對她的憐惜之意更甚，卻又不得不提醒她：「王后自然可以再次用利器刺退王上，但王后不想得到王上的幫助了么？」

秦一怔神半晌，才吐出話語：「王后這是——想要以自戕而威脅王上、令其不敢輕犯王后玉體？」

「這枚石鐲是我受老師所饋，」秦一攬袖伸手，將它向寶音輕推過去，「但我卻想，此物由王后收著會更為安妥。」

寶音想了很久很久，才抬起卷長的眼睫，問：「姐姐的夫君，也是個不完美的男人么？」

秦一眼中霎然湧現溫柔，沉靜片刻，才頷首道：「是的。他為人過於剛硬直白，心中永遠以國事為重，亦不太懂得甚麼情致。但，偏偏就是這樣的他，竟令我格外動心。其實，選擇一個男人，便是選擇了一種人生。我很慶幸當年我選擇的是他，更認為我今生都不會後悔自己的選擇。」

寶音一雙明眸水亮，為她所說的話而感動，半晌喃喃道：「好像——賭注。」

寶音復又將目光挪至石鐲上，眼中瞬間水霧氤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