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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君

作者:行煙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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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三十一章

第二部

第三十一章

鍾彥遲疑不受令:「慶遠不守,若為均賊回軍反奪,該要如何是好?」
葉增看見其手中立刻變作污青色的小半捧溪水,立刻皺起了眉。
靜思之後葉增開口下令:「全軍轉道,向南。」
他不解:「將軍眼下一個人立在城外發怔,身邊亦無旁人,我欲去問將軍此城修是不修,你攔我作甚?」
城頭的淳軍守兵則莫論如何都無法對這些同百姓混在一起的均軍使出平日里守城用的火箭、油木、勾矛等物,好些血氣方剛的士兵咬牙咬至牙根出血,卻亦只得俯身在女牆后、躲避城下如雨般的投射物,而不敢出手傷及無辜。
「將軍!」淳軍親兵在四野殺開數條血路,持戈逼近。
有百姓們在前擋著,均軍飛快地步入攻城射程之內,並開始肆無忌憚地向城頭髮射弩箭石炮,又造起數輛撞車強攻城門,毫不在意其中會有多少箭鏃利刃落在這些百姓們身上。
那一彪均軍人馬頃刻間倒下一片,可卻不見絲毫滯慢,反而以更驚人的速度分成幾股,從不同方向沖淳軍奔襲而來。
次日天未明,被瞿廣麾下部眾強制從慶遠城中遷出、押送北上的近七千名百姓亦來到了曲靖城外。
計劃一開始進行得很順利。
這非但是伏襲,更是光明正大的沖陣。
但瞿廣的動作卻更快,還未等淳軍開入慶遠地界,他就已率麾下僅有的四千兵馬狠狠撲向了有張茂殘部駐守的曲靖——竟將身後撤空了駐軍后的慶遠城毫不留惜地丟給了淳軍。
烏金西沉,四野肅寂。
最後還是許閎將他從地上一腳踹起,罵他哭得又沒出息又難看。
慶遠作為兩軍交通要塞之地固然不可不守。大軍北移紮營,鍾彥則帶麾下士兵留了下來,欲搶先進城修繕城防廢壘。
雖未止軍下馬、入城相見,然而那短暫的無聲相視,卻頃刻道出了他埋在心頭的千言萬語。
「將軍麾下張茂素來勇大於謀,曲靖淳軍守兵不足為慮,我且交待部眾頂著百姓攻城便是,料想張茂不忍見百姓慘遭驅戮,必會棄城出戰,曲靖一城我軍可謂唾手可取。倒是將軍所部援兵叫我不甚放心,必得親率人馬南下看看。將軍自臨封提兵北上,一路至此可算順遂?」
親兵點頭,「自然。我軍北上馳援曲靖受阻,將軍命大軍向西南下意欲直拔慶遠,一路疾催兵馬到此,可看見的卻是一座已被均賊焚毀遺棄的廢城——從前只有將軍把均賊耍得團團轉的時候,何時輪到將軍被人牽著鼻子走過?若換了是你,你怒是不怒?」
半瞬而已,他已持刀重重地砍下去。
「莫追。」葉增在馬上喝止身旁暴怒欲追的淳軍士兵,額角大顆大顆的痛汗不停地滾落。
言語縱有千萬,終也只化作滾過他喉頭的四個啞音——等我回來。
再接一刻,這彪均軍中最銳利的一股便已薄殺直入淳軍陣雲心膂腹地。
葉增亦認可:「而今想來,當初瞿廣能以詐降一計令張茂飲敗,絕非僥倖。」他停了停,再度開口時語氣頗為慨然:「……自元光五年梁隱敗歿至今,九年來均軍節節退敗,而今能出瞿廣之輩,實為不易。然大軍成敗非一將一卒可以轉圜,卻不知似瞿廣之輩,均軍之中能有幾人?」
此功用看似單一,卻極為精巧而實用。但除了行軍在外、兵過諸路的將領之外,他確也想不出這東西還會為哪個尋常人所青睞。顯而易見的,這藥粉必是為了滿足軍旅所需而制的。
大軍既出,他單騎離陣返回城頭已是違逾自己親定的軍紀,可算任性。回陣后他按令自懲,眾人雖道將軍何必,可誰又能不畏不敬。
鍾彥止不住欲微笑——
打頭的黑色令旗于瞬間被揮落,淳軍立刻止住了前進步伐。
白刃離肩,瞿廣這才痛倒在坐騎背上,血和冷汗染透他半個身子。
葉增任亂箭擦過頭盔而巋然不動,但見瞿廣下意識側身躲箭、左手不由鬆開了一直緊卡的刀柄——
風聲過耳,那人右臂下的長槍突然打斜刺出,因他一手卡著刀柄,故這一刺未能使出全力,抽槍的角度亦有所掣肘,而葉增稍和_圖_書稍側身便輕鬆避開這一刺,又在對方來不及收槍時反以左手握住槍頭,令其不能再進分毫。
何止未見過,便是想亦未想過,這世上竟有人能得機會將葉增傷至這地步,而葉增——竟也是會受傷的人。
夏濱進兵謹慎,全軍夜行曉宿,一路西行都未被永綏的均軍聞曉。
葉增雙眼爆出血絲,極痛之下右手仍不肯放開刀柄,受傷的左臂抬了又抬,才終於勉力握住被刺入他左肋下的槍頭。
說著,他用腳將地上的沙畫緩緩抹去,「故而我不會上這當。他若以為我必去曲靖不可,那便要失望了。」

葉增看清,微微皺眉。
葉增的策略亦很清楚:以夏濱所部出永綏均軍之後,趁其勝驕無備而攻奪永綏,自己則會同張茂殘部駐防曲靖,一旦夏濱得勝,則兩軍分別出曲靖、永綏,從南北兩個方向同時夾攻由均軍瞿廣所鎮據的慶遠,待滅瞿廣,淳軍即可合軍席捲而南,蕩平普順、嵐平二鎮,打通蘇常至臨封的糧道。
此次葉增從臨封抽調一萬兵馬,許閎特意將鍾彥及其斥候營精銳劃去葉增麾下,又反覆叮囑他,此行勿以求功為念,當盡心以求毫無差謬。
除卻這藥粉,齊凜送來的還有一些專醫刀、箭、槍等外傷的金創葯,以及防患瘴癘之疾、濕熱之疫的藥物。與平日里所常見的藥草不同,這些葯皆已經過熟煎精配、在加入了一種特殊製劑后被磨成粉末狀封存在一個個的小瓶中,如需取用,只需開蓋倒出約一指甲蓋大小的量、用水沖服即可。而這些藥物的功效,亦比平日里軍中所慣用的葯湯、藥酒要強得多。
葉增想也未想便將長槍扔置赤絕蹄下,反手抽出背後長刀。刀柄上的紋路劃過右手虎口,刀身如舐血之姿,被他緊緊握住。
淳軍在西出湘陵之後即被葉增分作兩路:一路由夏濱統領,轉道向西南下,目標即為張茂所部曾遭大敗、而今卻無過多均軍駐屯的永綏;另一路則由葉增親領,卷甲銜枚、詭道兼行,直奔淳軍敗部退守的曲靖。
起先淳軍以為這些百姓是瞿廣徵調來用以替均軍修築營壘工事、打造攻城器械的丁夫。但均軍緊接著便命攻城士兵手執鋒銳,自后驅趕這七千名手無寸鐵的百姓涌至城下——
盛秋的陽光獵獵如刺,打在甲胄上,燒得人滾燙。忽然之間,腳下的土地開始輕輕顫動,卻並非來自淳軍自己人的腳步。
正將步上前去請帥令時,鍾彥卻被葉增的親兵一把攔住。
葉增沉喘片刻,漸漸回神,「派人飛馬去曲靖,探一探那邊的戰況。」
末了許閎不耐煩地睨他:「若是不願在斥候營送死,我另撥一營給你統領便是!」

被沖亂了陣形的淳軍亦未慌亂,而是就地取勢,將沖入陣中的均軍死死纏住,一槍一刀地與之戰個你死我活。
鍾彥訥然一瞬,幡然醒悟,「將軍所言極是。然瞿廣雖遠在數百里之外,卻能料到將軍進兵路線,亦能派人在我軍進兵途中處處先於我軍下手,此人果真不可小覷。」
「雖是連年大敗,但卻總會有人——不想再敗。」瞿廣微微昂首,目光驕然不怯。
然後他轉首,頂著箭風沖城下冷喝:「瞿廣何在?」
天明。
激戰之中葉增回頭,一眼便見護衛主帥大旗的四名親兵已先後被一突如迅風般的均騎殺倒。
行跡既是早已為慶遠均軍所知,那便更無遮掩的必要,諸營一路擎旗競鞭,短短數日內便銳氣張揚地馳近慶遠。
兩軍人馬皆極勇猛,這般鏖戰近三刻,竟無勝負之分。
風有異樣。
九月荒野上的晨風已是很涼。
在北上曲靖受阻、葉增果斷下令轉道之後,淳軍立刻勒馬南下,全軍日夜兼程地向慶遠逼近。
槍尖劃破鐵甲,割開裡衣,挑出血肉。
「你以為將軍那是在發怔?」親兵搖了搖頭,又望一眼遠處駐馬不動的葉增,「將軍眼下那是——動怒了。」
出湘陵時,自臨封抽調的一萬人馬被夏濱帶走五千,過了昨夜,鍾彥又帶走了近兩千,此時此刻葉增麾下所和*圖*書剩的只有三千餘人——其中尚還包括了未能在慶遠留下的傷病之卒。
葉增仔細地看他草草畫在地上的圖,沉默片刻後點點頭,「勘探得詳盡有理,很是不錯。」
他則駐馬于城郭近處,舉目打量城野,長久地沉默著。
均騎飛一般地沖馳著,手中暗光一閃,套索彈飛,刺勾筆直襲向他身前。
倒真是,極年輕。
他這一霎狂起的任性,對比她一貫內斂的情意,再度昭明二人間的相知與信任,令當日睹者不禁微微慨嘆。
葉增不動聲色地將刀柄向下壓回去,「葉某十八歲時,只知從軍戍邊,不知問天下豪強比我如何。」
「均賊毒我水源、毀路燒橋,並非僅是為了陰害我軍、拖滯時間,」葉增手指地上畫的那一道山徑,「倘若我是瞿廣,行此諸事的目的無外乎是——逼淳軍無捷道可走之下只得從這條獨陘中穿山而過,而後設伏于山谷兩側,當可一役痛擊淳軍。」
又一時傳為西軍笑談。
葉增又近身對鍾彥囑咐:「雖不留守慶遠,但不防將計就計,令瞿廣以為我已分兵——你領斥候營所有兵馬,再挑一千銳卒,即刻趁夜間道北上,多走林間曲徑;我則率其餘兵馬在天明之後行軍于平原野地,必能迷惑均賊探馬。我料瞿廣北撲曲靖意在速決,張茂殘部恐不能支,你亦當儘速去解曲靖之急。」
須臾之間那人已轉頭,定望此處一瞬,即以馬刺猛拍馬臀,不顧周遭攔擋的淳軍親兵,直奔葉增而來。
「葉將軍。」他開口道,「久仰了。」
正是淳軍主帥大旗所在之處。
聞得身後人聲,葉增久滯之後終於回身,馭馬緩步踱近二人,「傳令:慶遠一帶不得留一兵一卒,所有人馬就地歇息,待明日天一亮,即拔營北出,循均賊馬跡奔援曲靖。」
「附近連伏泉亦無?」他問道。
鍾彥訕訕抹了一把臉,倒就止住了眼淚。
瞿廣痛喝出聲,左肩血涌如泉,葉增的長刀利刃陷在他的肩甲細鱗中,久久不出。
很快的,眾人便知葉增的過度防備並非未雨綢繆。
是從未見過葉增如此重傷的模樣,故而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那人尚來不及刺出長槍,葉增的第二刀便再度沖他劈頭落下。

舉目不見蔽障的原野上,淳軍正以並不算急迫的速度向著正北方向行軍。
他將奪來的長槍重重戳入地上,一側身子,翻下馬背,痛得發抖的身子全靠槍桿支撐才得以站穩。
那人身著同普通士兵一樣的甲胄,然而策馬狂沖之間卻極盡睥睨之態,臂下長槍刺出的每一下都精準萬分。
座下赤絕怒嘶,兩隻前蹄高高尥起,狠狠飛踏向前,一躍而至那人身側。
一張英銳逼人的面容出現在葉增眼前。

而自那之後,淳軍一路上竟出人意料地再沒遇見均軍一兵一馬,將士們不禁懷疑,那逃脫的幾騎均兵或許在敗走之後根本就未回慶遠。
劇痛中的瞿廣尤其瘋狂,握著槍桿的手骨已經泛白,卻還是不顧見骨肩傷,而將手中長槍死命地捅向葉增肋下。
誰料葉增僅道:「是我之幸。」
葉增麾下兵馬則是一直進軍到離曲靖還有三百里時才被均軍的探馬發現——而慶遠的均軍竟會將探馬北放到這麼遠的地方,足讓淳軍感到萬分驚訝——在斬殺了首先遭遇的的幾個均軍探馬後,淳軍又西進了數十里才遇到了第二股均軍,因速戰之中未能將其盡數殲滅,被幾騎僥倖逃脫,淳軍援兵將至的消息這才有機會被送回慶遠。
這藥粉乃是葉增駐軍義安城外那一晚時,齊凜親自出城奉至他手中的。
水中有毒。
在巡視過內外頹毀的城垣牆壘后,葉增放棄了率軍入城的念頭,直接令大軍北移十里,壁于離城最近的一座矮山前。
均軍攻勢略略收斂,一人黑甲白駒步上前來,仰頭望城,「虞候身骨不爽,今未出戰。」
竟是欲以這些百姓為其攻城肉盾!
幾輪過後,此一處城牆守勢已遙遙欲催。
張茂便道:「戕害百姓天所不容,你們何苦為之!均軍若欲速戰,不若和-圖-書移退百姓、勒兵少卻,使我軍得出列陣,一決勝負,可否?」
與旁人不同的是,此人右手持槍,左手則揮卷著一條以某種金屬絲製成的套索,套索前段附有可活動的鋒利鋼製刺勾,欲與他相戰的人往往還來不及近他身側,便已先被他的套索勾下馬來,甲肉相離,身遭馬踏。
鍾彥默聲嘆服。親兵奉命而退,驅馬傳令各營。
「年僅十八,便有如此勇略,想來均軍之中應無第二人。」
正如齊凜早前所料,葉增率淳軍一萬人馬自臨封北回,並未直接鋒指慶遠,而是移兵東進,溯銘濼河而上,過義安后又轉向西北,繼而進屯湘陵。
葉增心底微震。
他嘶吼一聲,竟於馬上騰身躍起,在長刀砍下的瞬間以左掌自下面一把卡住刀柄,死命咬牙用力,竟硬是靠單手將這一刀格了開來。
萬縷陽光掠過戰火徜徉的曲靖城外,南照百余里,灑透秋草枯黃的廣袤大地。
面對早年同樣出身斥候精銳的葉增,鍾彥對他敬畏之外不免又覺有幾分親近,稟報軍情時便沒有過多顧忌,想到什麼便一股腦地全說了出來——末了更是覺得自己所言甚有道理,以為此議多半能得葉增首肯,神色不由變得輕鬆篤然。
這才明白先前那熟悉之感從何而來——這般瘋狂的舉動,從前怕是只有葉增才做得出罷。
「瞿廣固然狡詐可恨。」鍾彥磨了磨牙,「但慶遠城防既毀,我軍少不得須留兵繕守——」

被拜將的那一日鍾彥痛哭流涕,回身北叩、長跪不起,眾人皆知他是在哭他死去的同袍兄弟——西軍中死得最多的當屬斥候營,軍中甚至傳有「斥候十去九不回,功名未得骨已灰」之言。
卻令瞿廣不曾料到的是,葉增雙腳夾住馬腹令赤絕後退,竟握住槍頭又向自己肋部深深刺下去,因借瞿廣之力,而將整桿長槍自他手中抽奪了過來!
動怒這二字擱在葉增身上,倒令鍾彥感到莫名不妥。他素來知曉葉增為人沉勇有大略,平日里自然見過他御軍嚴厲、出戰狠勇的模樣,但卻罕見他怒氣勃發的時候。
淳軍仗人數稍勝一些,于廝殺之中漸轉陣形,分如繩股,將均軍一點一點地絞擰殲滅。
此種形勢未持續過一刻,便遭到均軍如利刃破繩一般的強烈反攻,毫無章法的橫衝猛殺,四下揮戈舞刃,甚而連自家同袍亦不閃避,以幾近瘋狂的氣勢將圍殺他們的淳軍劈砍開來。
想到曲靖,他又痛得搐了搐眉頭,「倘是鍾彥仍未率援趕到,他便不必再回來見我了。」
當然更加不知,葉增動怒之時會是這般……無聲無息。
葉增道:「瞿廣焚掠慶遠、撤空駐軍,其意正在逼我軍分兵留戍,以弱我軍北上兵力。我若留兵守慶遠,則正中其下懷。不守不妥,守亦不妥,不若反其計而行,方是上策。」


這種前不怕死的衝鋒,淳軍已是久未在均軍人馬身上看見過。
面對這話中有話的明知故問,葉增倒也未惱,僅道:「均軍連敗九年,不想今日能出足下之輩。」
那人見狀,忽而輕輕一笑,然後用力甩了甩頭,將先前一直半遮面容的護頷抖了開來。
短短數瞬,來犯均軍便已沖至淳軍近處,或高昂或粗啞的戰喝聲在原野上響起,人同戰馬一併廝殺入陣,以不記傷亡的代價硬是將淳軍的長陣攔腰切成了幾段。
天色將暗而營無定址,被派去先探井泉水草的淳軍斥候隊回來后即至葉增處回命,「稟將軍,二十裡外覓得一處山溪,一路隨峰向西蜿蜒無盡,直通曲靖北部一帶茂林,然而溪頭卻被下了毒。」
不遠處混戰的二軍士兵這時才發現此處變故,當下紛紛大驚,又各自大亂,紛紛欲救主將。
淳軍略略后避,而均軍趁隙急進,一時竟佔了上風。
鍾彥瞠了瞠目,「將軍何出此言?」繼而豪言壯語道:「九州偌大,何處黃土不埋人!」
隔著刀槍利刃,葉增注目於他,「足下何人?」
坐騎馱著他突破淳軍包圍疾沖而出,而均軍人馬聞聲更是勒馬止戰,護和_圖_書擁著他飛快地撤離這一片戰場。
呃?
這一番迂迴進兵,一是為避均軍在普順、嵐平二鎮的駐軍,二是為掩均軍在慶遠、永綏一帶的耳目,三則是為保大軍行進之中無水源之憂。
二人各以手中兵刃格制對方,一分不得進,一分不得退。

不想再敗——這四個字是如此耳熟,仿若一霎令他看見多年前的自己。
將令之下無有不從者,淳軍各部迅速而有序地調轉行進方向,趁著天未全黑而沿來路返回,在上一個水泉處注滿皮囊,聊做休整,待入夜之後又繼續向南進發。
說著,其中一個士兵將用水囊採集回來的冷溪倒入皮盔中,從胸口摸出一包藥粉,抖了一些倒進去,「將軍請看。」
士兵搖頭,「方圓數十里內全都查勘過了,除了那一道山灘水溪之外,此地至曲靖的一路上乏水少草,恐大軍不能舉步。」話畢,他將那一小包藥粉小心翼翼地卷好,重新揣入衣甲之內,等著葉增下令。
統領淳軍西軍斥候營的小將名喚鍾彥,很是年輕,出生海西一帶,家中甚貧,從戎時只有十六歲,正遇上許閎被葉增遷調至西川大營選訓精銳,一試之後深得許閎青睞,當即被划入西川大營正待新建的斥候營。幾年之後他隨許閎所領的西軍南出龐關伐均之時已是斥候營的校尉,更因聰敏勇健、智略過人而為許閎派做大軍前驅。西軍南下長途不易可謂眾所周知,掠西疆、避均鎮、穿沙漠,一路上他的斥候營為大軍探路掘水、掃清淺障,死傷無數卻亦築功無數,至臨封城下時,他已成為許閎麾下最年輕的將領。
數發流矢忽而挾風襲來,當先一枚鏃尖重重打在刀刃上,刺耳的金屬聲撞破了二人間這短暫的相峙。
重傷未愈的張茂聞報后勉力披甲上城,卻遇親兵參軍在旁急切阻攔:「瞿廣計多狡詐,之前以詐降攻我不備、致我部士卒傷亡大半,而今見曲靖城堅難攻,便以百姓為餌、欲誘我軍出城野戰,將軍切莫中瞿廣之計!」
最前方的十列士兵弩箭上槽,隨隊指揮使一聲令下,十層箭雨逆風而出,聚落在來犯黑影之間。
當葉增問起這種種藥物為誰人所創時,齊凜稍稍沉默,遂又簡單回答,道這主意出自葉夫人,而種種藥草的精配研磨則是由葉夫人親信的一個頗通醫術的宛州少女完成的。
而下一發箭鏃正射中不躲不避的葉增。
軍行不快,是因葉增下令不得策馬疾馳。不得策馬疾馳,是為了保持陣形不亂。而這前寬后窄、間距緊湊、橫列至多不過百人的倒錐形長陣,卻怎麼看都不像是在為了在荒無人煙的原野上急行軍,倒像是時刻為了防止敵軍伏擊。
淳國在中州大地上以偏北一隅抗擊坐擁四方的均廷,從敗到勝,從勝到大勝,九年來將烽火戰線從曾經一度失防的菸河南岸一路推進至帝都盆地北緣,淳軍的染血兵鋒生生撼動均廷帝臣、威懾東陸諸國。但葉增的不敗戰史雖令人望風生畏,卻亦令淳軍漸漸變得驕躁、輕敵且自疲。
據齊凜所言,這粉末雖名為藥粉,可其功用卻不在治病,而是為了勘測水中是否有毒——若是天然野生之毒,則水浸藥粉會變為赤、緋、紫、赭、栗等色,而若是人為煉製之毒,則水會變為黛、青、藍、灰、烏等色。
張茂一掌推開擋在他身前的親兵,指著城下問:「爾曹父母妻兒若在其中,又當如何?當初我部于永綏、慶遠接連戰敗,二座重城已陷於賊手,今見城中百姓復陷於賊手,我輩豈有貪圖自全而不顧百姓死活之理?!更使葉將軍在此,亦絕不會無動於衷。」
如利箭,或利劍,挾萬鈞之勢向著淳軍長陣猛刺而來。
「是因為瞿廣?」鍾彥亦沉默片刻,然後問道。
瞿廣臉色略變。
果不其然,在淳軍援兵抵達慶遠的當夜,二百裡外的曲靖便遭到了突襲而至的瞿廣兵馬挾風擊雷般的猛攻。
葉增聽后並未直接回答,卻道:「這世上的瘋子,本就不曾少過。」

此話傳至葉增耳中,眾人皆以為他當不懌。

和圖書
葉增不見驚訝,微微頷首,「本以為會與足下在曲靖城外相見。」
行了約莫五十里后,負責護旗的親兵終於沒忍住,問出了眾多士兵心中皆想問的這句話。
葉增揮刀橫斬,手起刀落的一剎均騎靈巧後仰,人躲過一刀,手中套索卻被生生砍斷。
瞿廣笑了笑,卡著刀柄的右手突然加重力道:「不知葉將軍十八歲時,比我又如何?」
然而葉增轉頭卻對親兵吩咐:「傳令大軍集結,燒營向西南下,全速進逼慶遠。」
汗水濘濕的鬢髮如利刃,炯炯雙眼如星火,似翹非翹的嘴角噙著一絲傲視眾人的驕慢。
「我姓瞿,」他亦目不轉睛地看著葉增,「單名一個廣字。想必葉將軍聽說過我的姓名?」
——但又有哪個瘋子會選擇在無險可據的荒野上設伏襲擊敵方?
如今終於出現一個謀勇不可小覷、可堪與之一戰的敵將,于葉增及淳軍而言未必不是一種幸運。
然後便可率大軍南出當陽谷、進兵帝都盆地。
葉增深深皺眉,手上力道絲毫未放,而對方更是不曾鬆懈一分,二人隔刀而峙,長刀竟不能挪移半寸。
幸而慶遠城塹堅固、守備完善,淳軍張茂所部在經歷了之前的兩次大敗后更是滿腔憤氣無處可撒,面對猝然來犯的均軍毫無怯懼之意,守城之戰無不奮勇當先,令均軍的首輪進攻未討到一點便宜。
鍾彥的笑意僵在嘴角,「慶遠?將軍的意思是,我軍不再去增援曲靖張將軍所部了?」
「那個瞿廣,行事倒有些像葉將軍的作風。」鍾彥在整軍加速馳向慶遠途中冷不丁的一句話,登時令眾人醍醐灌頂。
怔愕之外,眾人心中竟對眼下這態勢生出一股莫名的熟悉感,然這熟悉感從何而來,卻是無人說得清。
這種不顧後路的瘋狂做法,簡直令鍾彥派出的淳軍斥候瞠目結舌。
而她卻似能聽見一般,竟於城頭處迎風輕輕頷首。
「可。」
鍾彥一夜未眠亦無疲態,此刻正精神抖擻地抓著樹枝在面前沙土地上划拉著,對葉增道:「均賊斷我北面至曲靖的水源,是欲陰害我軍。我軍雖未受其害,可南下向西繞行后再北上曲靖已然是耗時多倍,而瞿廣又使人在我軍必經之道上多處毀路燒橋,為了拖滯我軍可謂無所不用其極。我軍若要圖快,必得另闢蹊徑才行——」他拿樹枝在西邊畫出一道山徑,又道:「這座山始於我營西面八十里處,山峰不高,山體卻向北綿延百里不絕,因形似伏地長蛇,被當地人稱為『睡蛇山』。這睡蛇山雖長,卻有一道東西向的斜谷獨陘,可容百人橫陣穿山而過,我軍若走此路至曲靖,當可省下不少時間。」
而次日兵過義安城下,他勒馬昂首遙遙望向十丈城牆上的她,駐停僅僅片刻,便又抽鞭轉行,頭也不回地揚塵而去。
一縱黑影毫無徵兆地躍起在遠方地平線上。

然而笑歸笑,他鍾彥的功績與機智果勇卻無人能夠否認。
可今日斥候營帶回的那一捧被人下了毒的山溪卻立刻粉碎了眾人的懷疑——慶遠的均軍不僅知曉淳軍援兵將至,更是遠隔數百里便做好了「迎接」他們的準備。
葉增卻有如預料一般策馬向前俯衝,堪堪避過這一擊。
臂甲被穿透,繼而傳來火燒般的刺痛感,葉增左臂一搐,便叫瞿廣抓住機會彎轉槍頭,猛然斜刺而來。

葉增便未多深問,僅命人將這些藥瓶收入輕裝輜重中,依常例取用分配下去。

他們的目標極其明確。
「將軍……」一旁的親兵們慌亂不堪地替他的傷口止血,簡直手足無措。
這種套索于東陸戰場上固不多見,往日里只知北陸蠻族善用此物套馬勒人,卻不聞華族武將士兵會選用此物作為自己的兵刃。
瞿廣扔給淳軍的慶遠城幾乎已被焚掠一空。
盡失兵器的瞿廣抬起眼皮,冷冷望一眼周遭,咬牙從胸口摸出一枚銀哨,銜在嘴邊用力一吹。

不必接到主帥下令才做出反應,這些淳軍精銳人馬那已與本能相融合的戰場經驗就令他們下意識做出禦敵之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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