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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君

作者:行煙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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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三十五章

第二部

第三十五章

義安糧草司中,齊凜本是頗為頭疼地在計劃淳軍南出當陽谷后的糧運事宜,然而在聽聞此事後竟將深皺的眉頭一松,緊繃的神情也舒緩開來。他輕輕擱下手中的筆,又略略活動了一下因久坐而僵硬的脖頸,對身旁小吏道:「這缺糧短甲之憂,當不需我輩再操心了。」
雖不知來者善惡,孟守文卻極鎮定,躬身朝她長揖,執晚輩之禮,口中道:「想必是雲夫人。」
於是他小心翼翼地將她抱起來,不顧後方內侍的無聲勸止,就這般一路將她抱著送回棲梧殿中。
「只可惜,」她又說,「我卻從來沒有機會親眼看見母親飛翔的模樣。」
作為一個被打上叛徒二字烙印的羽族鶴雪士,母親內心的煎熬沒有人能夠明白或理解。明知蠻羽二族的戰火仍在寧州森木中徜徉,卻放棄刺殺敵首的命令,而自己常年受困於敵人處所卻不再反抗或逃離,只因自己捨不得傷害女兒——恐怕便連她自己也認為這叛徒之名是她分所該當的。

晉國派人出使淳國的消息以快得驚人的速度在中州的廣袤大地上傳散開來。
羽族,鶴雪。
而晉國新君冊立的次日,都中便收到了羽族阿格斯城邦遞來的與晉國解除盟約的國書,國書中更是附了一支與刺死王紹威的那枚羽箭一模一樣的纖硬六棱長箭。
後來連過七日,都不聞母親音訊。她很是著急,連飯也不要吃,跑去父親的大帳中哭鬧著要母親。
內侍瞧著他的神情,斟酌著點了點頭。須知近兩個月來王后頻頻在夜晚出殿去賞月,且一次比一次回殿要晚。這般反常的行徑,令服侍她的眾宮婢們皆感到匪夷,然而王上卻似乎毫不覺得有什麼問題。
有年輕的臣子于庭上激動得當眾落淚,多年來身為晉臣的憋屈苦悶感隨之盡散。
小吏問道:「王上已拒絕晉國奉金資糧,公子又何以有此定論?」
他的喉頭被一根纖硬的六棱羽箭的利鏃貫穿,不曾見血便於睡夢中斷氣而亡。
一過便是九年。
晉使在看起來寧靜純美又幽深恢華的寧遠城中與羽族說了些什麼,並沒有什麼人知曉。只是隔日晉使離開后不多久,就有人在他暫住過的樹屋中發現了被派去與他會晤的雲氏貴族子弟的屍體。
自此她便不再與父親說話。
大哥於是對父親說:寶音妹妹也到了要嫁人的年紀了,淳王在東陸算得上是英主,父親可以考慮一下。
晉國國書送至寧遠城時,雲氏已從之前的驚怒中清醒過來,亦意識到之前的晉使殺人一事未必那麼簡單,加之晉國先王已死,新君頗為明理,生性崇尚和平的羽人們便默默地收下了晉國修和的國書,雖未提出再與晉國恢復盟約一事,但終於將前仇埋于往事塵風之中,不再提起。
九年後,終於有消息hetubook.com.com自東陸傳來,說是母親很可能身在淳國。
「不殺夫人族人,如何能引夫人前來淳國向我問罪。」孟守文坦坦蕩蕩地應對她的責問。
這是父親頭一回、也是唯一一回對她發火。
晉國一夕盡縞素,年十六歲的儲君王景予登基即王位。
紛雜朝議中,晉國年少的新君表現出了令人刮目的成熟穩重。
母親猶豫半瞬,恰在那時感受到腹中頭一回胎動,一時怔然,隨即心頭一軟,於是頹然放棄。
而除了與她相處的時候之外,她很少能夠看見母親真正開心的樣子。
她有些茫然地環顧左右,問:我的母親呢?
其三,即刻撤回屯駐于鎖河山東的晉軍,並且派遣使節前往中州淳國,向淳王拜表稱屬國,表明將不再倚奉天啟裴氏偽庭,此後仍將以賁臣自居;再奉二萬金銖、十萬石糧草于淳軍,作為晉國為南伐均賊、匡複大賁社稷所資之力。
此時已近半夜時分,孟守文處理完國中政務本已是極度疲累,欲往棲梧殿去時卻被告知王后尚未回殿。
彷彿是像這般說出來后好受了許多,寶音於是輕輕闔上眼帘,一點一點地輕訴起那些埋藏在她心內深處的點滴過往。
「淳王……」她像是自言自語,目中透著審度之意。
大哥領命,然後看了看帳中的她,走過來問她說:你想要見母親嗎?
她便這般被母親含著對父親的恨、對她的愛生了下來。
死去的羽人是現任寧遠城主雲奚的第三子。他的脖子被人殘忍地勒斷,屍體的慘狀令人不忍近視。而在屋內的某個角落,又有人發現了晉使匆忙之間忘記帶走的晉王諭令,其上內容是命晉使無論如何也要讓雲氏說出某個羽族女人的行蹤所在。於是樹屋內的這副慘象,當即被認定為是晉使為急於達成王命,緊逼之下二人起了爭執,而晉使惱羞成怒之下竟起了殺意,動手將對方狠心殺死。至於羽人臨死前究竟有沒有說出晉王想要知道的事情,卻是無人能曉。
寶音無聲無息地低下頭。
夜裡深寒,孟守文感覺到襟前微濕,聽到寶音輕輕啜泣:「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依舊不知道,母親究竟是為什麼要離開我。」
雲蔻面無喜怒,周身自有一股清傲的氣勢,開口時帶了幾分責難的意味:「淳王挾同鄂倫部逼迫晉國追尋我的行蹤所在,又使人殺我雲氏族人,挑撥晉、羽之間的關係而坐收實利,此舉是義,非義?」
雲過月盤,夜色青茫。
她咬著嘴唇抽泣著問:為什麼,母親到底是因為什麼事情會忍心拋下她,再也不回來?
無人知曉刺客是如何避過王城內外森嚴的宮衛,如風般自天而降,如影般來去無聲,一擊得手,精準利落。
哥哥遲疑了一下,說:夫人昨天晚上與父親大吵hetubook.com.com了一架,今天早晨趁帳衛沒有防備,負氣出走了。父親眼下正令大哥調集兵馬,前去將她追回來,你不要擔心。
義安糧草司在收到來自於都中要求即刻安排轉漕晉國所資錢糧的詔書後,文吏們都很是有些驚詫,不禁佩服起齊凜之前料事之准。
孟守文聽著這些,大為震動,半晌無言。
有大臣上言說:「晉國若附淳國,天啟必會命瀾州休、彭二國攻伐晉國;且淳王之前已拒絕收受晉國所資之錢糧,而其所邀之事晉國亦無法滿足,恐其不會答應。」
籌計轉漕諸事瑣碎而耗力,於是連精明如齊凜者都一時忘計去計較,那個令鄂倫部主君親策兵力前來問討、由此勾起整出亂事的羽族女人,如今究竟身在何處。
得知此事的雲奚極為驚慟震怒,未曾仔細思考這其中是否有不循常理之處,便立刻命令整族對晉國展開復讎。
雲蔻靜默須臾,又是一嘆:「若是與她相見,必然會被問及當年我出走瀚州的原因。而那個原因,卻是我無論如何也不願讓她知曉的。」
他對大臣們說:「晉、羽如今劍拔弩張的態勢,乃是遭受到了精心的算計與挑撥,然彼算計挑撥者,卻是晉國目下無論如何也惹不起的。倘若晉國此番出兵攻打羽族,則瀾州十年內將無寧日。我有喪父之殤,雲氏又何無喪子之痛?若有怨仇,該當就此打住,望諸公莫再進言出兵諸事。」
當時她剛滿八歲沒多久,仍然和母親同帳而住。清晨時分,她被外面糾合兵馬的巨大嘈雜聲吵醒。
先前對於刺客身份的種種猜疑頓時煙消雲散。
隨後他命人將晉國國書收付入匣,再由禮官封存入弘文閣中,以示允准晉國此番稱附之請,亦坦蕩地收受了晉國奉上的二萬金銖、十萬石糧草的伐均之資。
而齊凜在詳細地了解過北面這不到一個月中發生的種種事情后,並未露出任何輕鬆的笑意,反而道:「十年之內,晉國必成腹心之患。」
而母親離開北陸瀚州的那一日中所發生的每一樣事情,她都一直記得很清楚。
母親是如何在寧州蠻羽二族的戰場上被父親抓回瀚州,父親又是如何被這個高貴、美麗而驕傲的羽族女人所吸引,在愛上她之後不顧族人的反對將她囚禁在自己的大帳中,強迫她與他同食同寢,兩年中雖先後被她重傷七次,卻仍舊不肯放手或將她處死。
滿月臨檐,清輝孤照,列宿稀懸。
這一席話擲地有聲,振聾發聵。
九年中,她知道父親一直有在暗中派人去寧州內外搜尋母親的蹤跡,然而卻從未得到一絲線索。

面對這般公然的尋仇與挑釁,晉國王庭上怒潮劇涌,文武紛紛上言非出兵擎梁半島不能雪此國辱。
父親臉色陰沉著,心情看起來極其不好hetubook.com.com,冷著聲音呵斥不許她再哭要母親,並且告訴她說:你的母親今後都不會再回來了。
寶音伏在他肩頭,又喃喃道:「從前在北陸瀚州時,母親最喜歡在滿月之夜望著天空。她總是說,這是每個月中月力最強的時候,若在這一夜凝翼展翅,將可以比平日里飛得更高、更遠、更久。」

「你是如何教寶音如何習字作畫的,是如何命人做她喜愛吃的食物的,是如何因她的一顰一笑而心花怒放的……你二人是如何爭吵的,又是如何盡棄前嫌的,你對她傾付一心的好,而她對你的用情回應……」雲蔻娓娓道來,無視孟守文逐漸驚訝的神情,自顧自地道:「我都曾於這王城內外一一探聽過。」
數丈之外的一株樹冠忽而晃動了一下,有人自樹后輕步移出。
其二,自軍中遣人再度赴鄂倫部船陣之中,告知鄂倫部晉、羽業已解除盟約一事,並說明晉國如今已無法滿足鄂倫部所索求之事。
而她在踏上前往東陸的船隻時,心中又急切又忐忑,以為真的能夠就這樣見到母親。然而世事弄人,她並不知曉母親在那時已經回了瀾州,更不曾預料到自己會真的傾心於這個本是作為她來找尋母親踏板的淳王。
三日後,晉王王紹威被刺死於自己的寢殿之中。
雲蔻瞬間動怒:「省去你的那些手段。我人今已在此,說出你要什麼,不需再牽連無辜之人。」
三道王詔發下后,晉臣們便日夜蹺足等待來自東、北、西三面的消息。
孟守文沒有感到一絲驚訝,撇目看著那人身姿輕盈地向他走近,一張雖過中年、卻仍然素凈美麗的面容於夜色中逐漸清晰起來。
以他這般身份行此重禮,若叫旁人看見勢必會驚掉下巴,然而來者卻紋絲不動地受了這一大禮,於他身前站定。
接著她又告訴他,自她能記事起,她便享盡父親對她的寵愛,更不曾懷疑過父親對母親的那份霸道卻又包容的愛。
她神色微震,眼中水光驟現,臉上怒意漸被斂去,輕聲喟道:「莫非淳王以為這兩年來,我一次都沒有來看過自己的親生女兒么?」
王城后苑中,寶音抬頭望月已有許久,連孟守文自后踱步靠近也未感覺到。直到一件沾有他氣味的外氅披上肩頭,她才猝然回神,側首去望他,然後有些勉強地露出一點笑意,說:「我再待一會兒,就回去。」
母親當時的神情很是複雜,目中流露出猶豫與痛苦,仿若是不肯面對自己的本心,從始至終都未開口回答這個問題。
晉、羽、鄂倫部於此番亂事中皆未得利而有損,惟有淳國坐看瀾州動蕩,攬收種種利果。
她努力忍住眼淚,點了點頭。
眾臣聞之有理,又見他意態堅決,便無人再持異議。
自從首次出使淳國的晉使離開畢止后,和_圖_書她對於能見到母親一事的渴望之情日漸達到頂峰,然後在夜復一夜毫無進展的等待之中,她那巨大的渴望被一夕接一夕地敲碎拆散,如同凋零的鮮花一般枯萎灑落一地。
齊凜似笑非笑地回答:「王上所圖,非止錢糧。」
她罕有如此刻這般願意向他主動吐露心聲的時候,於是孟守文一動不動地聽著,不忍出聲中斷她口中的回憶。
待出殿外,孟守文斥退了一直跟隨的內侍,負手立於階下,舉目望月。
父親彷彿是終於找到了發泄情緒的缺口,暴聲喝道:不許再問!
漸漸的,不止是父親,她對周遭所有人都不願再開口說話。
在親手替她脫去外衣、蓋上絲被后,他俯身親吻她的額頭,一直等到她呼吸平穩、完全睡熟之後,才放下帳幔,無聲地離開。
秋葉城寒冷的清晨時分,發現他屍首的宮人顫抖著跪倒在地,望著他與前一夜幾乎沒有差別的穿戴與容顏,一時驚懼得忘記了宮規,伏地失聲大哭。
而羽族發泄怒火的方式亦如他們的天性一般驕傲、冷峻、優雅。
「我要的很簡單——」孟守文盯住她,意極認真:「請夫人不要再讓我的王后傷心。」
孟守文道:「若此番夫人仍舊不來,我自有其它手段可逼夫人前來。只是那些手段,無一不會令雲氏死人。」
過了許久,他才撫定心緒,如常開口:「既然如此,夫人為何不曾令她知曉?」
眾臣聞言敬服,喏喏聽命。
緊接著,晉國新君頒布了即位后的頭三道王詔:
其一,命人奉書遞至瀾州羽族雲氏,以表晉國修和之心。
雲蔻一時冷笑,「淳王大費周章心機算盡,僅是為了引我前來,倒真是叫我受寵若驚。」
「又去賞月了么?」他淡淡問道。
……
他又說道:「晉國被天下恥笑膽小懦弱已逾二十年。先王欲全國祚而處處慎微,然而謹小之下卻死於非命,此亦天鑒。我今登基即位,必先重振國風,凡事義則行,不義則止,公卿萬民皆當磊落立世。此舉或會陷國於九州紛爭之中,卻不必再叫天下笑我晉國。」
她抬眼望了望近在咫尺的棲梧殿,又說:「我也曾於夜深人靜時落入王城此處,在天明時分遠遠地看一眼寶音出殿騎馬的模樣——她還是如我記憶中的那般可愛美麗,一點未變。」
說完這些,她良久無言,啜泣的聲音也漸漸變小,最終消弭。
她說這話時,眼神乾淨清澈,語氣並沒有帶什麼特別的情緒,可卻能夠令聽者感受到那一股濃烈的絕望之意。
孟守文看著這樣子的寶音,忽覺心頭如被薄刃橫削而過。他將她摟入懷中,如似安慰一般地輕輕撫摸她的後背,口中卻亦無言。
她於是信以為真。

言雖如是,他仍知目下最重要的乃是迫在眉睫的南伐錢糧一事,至於十年後世事如和_圖_書何,皆比不上今朝誰能入主天啟來得重要。
淳國畢止王城中,淳王孟守文閱畢晉國新君所修之國書與唐進思所報晉國退兵之札子,靜坐須臾,長喟而後道:「宣帝之仇辱,今已半報矣。」
半晌后,她說道:「我的母親,或許我這輩子都見不到了,對嗎?」
父親知道后,立刻將大哥叫來,安排出使淳國的事宜。
晉國新君回應道:「淳王多年來耿耿於懷的便是當初賁宣帝被挾持困於夏陽時,先王因怠戰而拒不出兵救主,以致裴禎一朝坐大,最終廢帝立均一事。淳王身為大賁天子同姓諸侯王,雖多年來對晉國隱忍不發,但對先王的這口氣卻無論如何不可能咽得下,又豈會收受之前倚奉均庭的晉國錢糧?淳王生性倨傲,必得晉國俯首稱臣,方能解其心頭之恨。至於休、彭二國,我則以為不足為慮。以淳軍如今之兵威,休、彭如何真敢來攻打已向淳國稱附的晉國?縱使二國果真不懼,我料淳王亦不會對任何一個賁臣封國坐視不管。」
睜眼后,她看見鄂倫部世子、她的第三個哥哥畢勒格坐在她的床邊。見她醒來,哥哥摸了摸她的頭髮,輕聲哄她說:只是出了一點事,別怕。
她受到了很大的驚嚇與委屈,對母親不告而別的傷心頓時便轉化成了對父親的怨恨,並且認定一定是父親做了什麼對不起母親的事情,才會讓母親如此決絕地離開,連她都無法成為母親留下來的理由。
據傳晉使回到晉都秋葉后的次日,晉王便再度派他出使擎梁山東的寧遠城——那裡居住著羽族新皇雲弘肇本族在瀾州的雲氏分支,更是晉國之前與羽族阿格斯城邦結盟的橋樑所在。
母親最後一次試圖刺死父親時已經懷有身孕,父親盯著半陷入他左胸的鏃尖,冷冷笑著對母親說:你我的孩子,生下來便不配有父親嗎?
前兩道詔諭無人稱異,唯有這第三道令不少臣子遲疑躊躇。
父親考慮了半天,然後同意了大哥的建議。
二十日後,北面果然又傳來了更加令人震驚的消息。
她記得自己曾經天真地向母親發問,到底有沒有愛過父親。
得到肯定的答覆后,孟守文接過內侍遞上來的外氅,轉道朝與棲梧殿相反的方向行去。
她告訴了他那個她從長兄、鄂倫部的大王子博日格德那裡聽來的故事:
孟守文低眼去看,許是說了太多的話,又流了太多的淚,此時的寶音已倚在他懷中不自知地睡著了。
「不急。」孟守文挨著她坐下,將她因夜裡寒氣而變得冰涼的一雙手握進掌中,極有耐心地一點點搓熱。
遷延徘徊于霍北港外多日的蠻族鄂倫部兵馬既聞晉、羽之亂,自知此番已無法逼由晉國索問到羽族雲氏內情,兼又感受到晉國新君並非一個與先王一般的怯戰懦弱之輩,便亦不再過多拖延,果斷地調頭撤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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