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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增默不作聲地聽著，手中的葯一碰未碰。聽到最後，他擱下藥碗，問道：「三國近來可有向我軍通使？」

然欲借荒神之力，必先放棄自我之精神。

須臾，葉增只覺一股熱流竄過脊骨，湧入四肢，周身蒸出一層薄薄葯汗。

雷雨之中她心急如焚，因知葉增用藥后尚未經她以秘術貫引，於是格外擔心風雲不測。

在使針令葉增短暫昏迷后，她檢視了一番他身上深重的傷口，立刻就明白過來——在生死之際，敵將的最後一擊成為血引，誘醒了他心底最深處的殺戮本能，而她在此之前埋下的種子瞬時被引爆，有如烈火衝天，怒意殃殃，又如江河陡落，渺漭洶洶。

然而葯侵入血，尚需藉由秘術輔以星辰之力，以引動墟、荒二神之古印，喚醒體內之「暗識」，以達至臻之肉體。

可他卻終於此刻開口，竟是問道：「飛風流音術——真能聽見百里之音？」

……

秦一動作輕滯。

當初雖為葉增拒絕，但她仍舊在為他療治毒創的葯中做了手腳，為的便是不辱所奉醫門之命，窮盡己力，以鍛「名將之血」。

然而意外終是發生了。

她稍怔，不解他意。

他止住她的話：「此事錯不在你，你亦無需攬咎自責。我身負國之厚恩，手握三軍重權，區區一個疑反之名，又有何擔不起的！囂兒既是姓葉，那便有他該走的路、該吃的苦。」

葉增道：「示我軍威，令三國不敢北踏陽關。若能兼獲王上之所在，則大事可定。」

不料抬指如舉百鈞，筋骨處傳來細細麻麻的痛感，他緊咬后牙試了數次，頸后掛起一層薄汗，竟仍未能挪動手臂半寸。

「你被王上下詔驅離畢止，https://m.hetubook.com.com」他問說：「可是與此有關？」

秦一倏然對上他沉定的目光，幡然了悟。

在距離葉增前軍八十里的地界，她所在的輜重營被瞿广部下燒掠一空，她本人亦被抓走，被迫跟隨均軍一路轉戰。其後淳軍夜襲均軍大營，葉增親策兵力北上誘敵，瞿廣在探得淳軍行跡后率全軍前圍釁戰，而她則被拋與傷病之卒留於後方。

他不能看清那是何人，意識雖仍模糊，右手卻已習慣性地去摸尋佩劍。

霍塘遂一五一十地攤開心中所想：「將軍與夫人的長子眼下已滿三歲，不如……」

此刻離北三城門洞開、齊凜持節出關，將將過去了三個時辰。

此後數日，淳軍連捷、進逼天啟的消息陸續傳來，而葉增則在重傷之中率部勉力南進。至天啟被克，淳軍各部列陳城外，葉增遂令封城門、俟王駕，而她見大局已定，方略略擱下懸了許久的心，索性一次將藥用足，令他跌入深眠之中，以慢慢休養外傷、調復神智。

「何必如此？」

這一絲改變足以令霍塘喜出望外。

葉增聽見「長存」二字時，微微皺了皺眉。

暮風撩原，干沙過眼。

秦一以他重傷方愈，也便不再多言，欲從他懷中轉出，替他重新溫葯。

然後她快步走近，揚手一把揭起幙簾。

女子的身影面容皎亮如昔，撲入他的眼中。

直至今日，她見他轉醒之後神思清明、意識無缺，這才放心地解開了施於他身上的無形桎梏。

其山體西脈與黯嵐群山交匯之處，正是陽關這一把「帝都鎖鑰」所鎮之隘。由此處向南再去六十余里，便是宛州平、唐、楚三國合軍所駐之地和圖書。

葉增起身，踱步走近，伸臂將她攬入懷中。

葉增目色清明地看她，突然道：「元光十年冬，我領兵出海、抵禦晉軍來犯的那一回，曾與雲夫人在陣前一晤。」

「王上當日並非不信你，而是不信我。」她抑了抑情緒，「然而囂兒何其無辜，倘是……」

秦一的眼底浮起薄紅一片，旋即又被她刻意壓退。她垂下眼睫，緩緩低腰握住他垂放於一側、並不能自己挪動的手，輕聲回應道：「你無礙，便好。」

霍塘立即噤聲。

說這話時，他的聲音沙啞低喑，目光中深含歉意。

齊凜點了點頭，「此乃夫人之策。」

葉增望一眼秦一，秦一會意，帶著霍塘退了出去。

因均軍大出，戍卒懈怠，她趁守衛不備，將身上僅剩的一些用於製作麻藥的曼羅草捻碎丟入飯食中，待其半昏半迷之時，奪馬便逃。

葉增依舊深思無聲。

「還望將軍以詳令示下。」

她定定地立著，半晌方應道：「是。」

與往日里的乖張多言不同，她這一回竟是罕見地沉默著，從頭到尾皆慎而又慎，下手仔細非常。

霍塘微微思忖后，如實向眾人做出了解釋。

齊凜二話不說，垂首奉命。

霍塘點頭承認。

葉增便不再言語。

霍塘聞訊后飛奔而來，入帳直趨葉增榻下。

她蹙眉，「雖說三國作祟必不假，然而倘若王上真的信你，王后又何至於發書鄂倫部、訖兵討逆？定然是王上在出事前便已有了疑你之心，方才有了今日之亂局。」

略微停頓后，他又道：「齊凜方才向我所言，你必都聽見了。」

葉增又問：「你方才說，為了將北蠻鐵蹄攔阻於天拓海峽以北，軍中已派人前往瀾州，求援于晉國與羽和-圖-書族雲氏？」

聽聞旁人提起長子，秦一不禁沉默了。

秦一踏近牆頭，眺目南望。

隨她一道前來的還有齊凜。

葉增側首凝視她，茫茫如霧的腦海中一點一點地瀝現出往昔點滴，意識如絲縷般一束束聚攏，終於醒過神：「……令你掛懷了。」

緊接著他又皺眉道：「一旦鄂倫部發兵之事遍聞中州，屬下恐三國必將趁機來釁。目下最緊要之事，乃是王駕不至，賁室無主，天下難定。」

霍塘欲言又止。

她抿抿嘴唇，收斂了情緒，從醫具中取出數枚銀針，以火燎過，又准又快地扎入葉增身上數穴，然後再將一把氣味苦辛的藥草點燃，以手持之，謹慎而緩慢地逐一熏過穴上銀針。

晨光隱現，帳中燈火微渺，昏蒙之中依稀可見一人身影，正於外帳間操持忙碌。

外帳的人似乎聞得此處動靜，回身看來，有一霎的遲怔。

秦一卻定定地望著她，目光仿若無形的壓力，令她不得不開口回答。

秦一抬頭凝視他：「王上疑你，你卻絕不能疑王上。將、君相得無忌，則天下可安；否則，這亂局將再無止境。」

又過了半晌，秦一再度開口：「……一直瞞你此事，是我之過。」

齊凜離去后不久，秦一復持葯入內。

秦一不再掩飾，點了點頭。

這又將違背衍雨醫門欲鍛名將之血的初衷。

「諸將以為眼下之局面僅是因三國作祟，此事你又如何看？」

因用藥之故，他腦中並不清明，諸感亦頗粗鈍，唯有額角湧起的烈痛異常分明。

「同我一道，走陽關一趟。」葉增又道。

葉增繼續說道：「當時我疑淳軍之中有細作，她便向我坦言了『飛風流音』之術。」

當日她躍馬馳入二軍戰www.hetubook.com.com場，打眼望見的便是一槍橫擋萬余敵眾、爆發神力后卻已失去自我意識、全然不辨敵我的葉增。

北邙山莽莽如獸，嶺脊如鋒，綿延不斷。

「妄念。」葉增冷冷打斷她。

「雲氏、鄂倫部……」葉增終於緩緩開口，卻又止於此，沒再繼續說下去。

之前仿若披壓重物的身軀於一瞬間恢復如常，他再度試著抬臂——毫無阻礙地握住了懸于榻側的長劍。

而想要達到這般效果，必須經過不斷的嘗試與自我搏戰，而這能否真的成功，則全看葉增的毅力與意志可以到達何等的境地了。

秦一卻已經問出口：「何以長存？何以不滅？」

末了，霍塘說道：「衍雨醫門行此一事，並非僅是為了創造不敗戰將，而是冀望葉將軍『兵武安國』之念，可以同這『名將之血』一併長存，不滅於此世間。」

葉增看他：「那便少不得要勞你跑一趟南面了。」

齊凜睹此，深知此事又觸動了她的心結，便上前來，俯身替葉增進葯，不留痕迹地將話頭轉向軍務：「將軍昏迷多日，尚不知近來變故。」

待她二人出帳，他才問：「有何變故？」

霍塘卻為齊凜這明顯的庇護而略感羞慚，偷偷拿眼去望秦一，「夫人，我……」

然後她輕輕點了點頭，以示應允。

齊凜便將近日來發生的諸多事情一一向他陳來。

而一旦將精神盡數壓制、全然忘卻自我，人必將陷入毫無意識的癲狂之中，于戰場上將與殺戮機器別無二致。

暮色之下，秦一側首，再度看了一眼與她比肩同立的葉增，然後微微閉闔了眼眸。

秦一對她道：「有勞了。」語氣較先前的生疏冷漠已鬆緩了不少。

蕩蕩風起。

因大戰未畢，她不敢令葉ｈｔｔｐs://ｗｗw•ｈeｔuｂｏoｋ.ｃoｍ.ｃoｍ增昏迷過久，只得以醫力勉強牽托著他的神智，雖使他能夠如常治軍，卻難保他在未盡休養調復之前不會再次失去意識、行狂暴之舉。

氣旋於她身周撲繞一圈，貼緊了她的耳際，驀地向遠方疾揚而去。

「將軍若有要責罵的，還望先等傷養好了再說。」齊凜一面協助霍塘將醫箱里的東西一樣樣擺出來，一面對葉增道。

葉增轉醒時，正近天明時分。

「疑我之心……」葉增冷聲重複了一遍后，再度沉默。

於是她奮不顧身地近前，極力想要挽回這因她而鑄成的後果。

……

「此前我身不能動，是你用藥刻意所為？」葉增緩緩坐起身，問霍塘道。

葉增瞥他一眼，又瞥一眼霍塘，一時無言。

秦一驀地濕了雙睫。

為防再有反覆，她又刻意鎖了他的各處骨穴，縱算此間有何不期之變，也不至於禍及他人。

但她卻未能找到機會提前告訴葉增這一切。

此言頗突兀，她平靜地抬眼回視他，待他下文。

齊凜搖了搖頭。

齊凜便又道：「夫人還給了我等一樣信物，說是只要能將它送至雲氏手中，則鄂倫部發兵必不為患。」

此雖名「名將之血」，卻無關乎血統，無關乎天賦，靠的是以卓絕的醫術與秘術對肉體施與鍛煉，靠的是以超拔的武將意志引燃心底最深處的荒之碎片，借神之力，踏上力量巔峰。

因此霍塘在一開始便留了一份藥引未入，相對應的，她需葉增在喚醒「暗識」之時竭力保有一分自我之精神，以犧牲肉體不達「至臻」為代價，換得十全清明神智于戰場之上。

葉增沉思，未即答話。

九丈六尺高的城牆之上，淳軍旌旗隨風卷舒；夕陽沉沉入遠天，餘暉覆灑渺闊的群山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