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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君

作者:行煙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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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四十六章

第二部

第四十六章

他雙指嘬在口中打了個響哨,坐騎聞聲飛奔而來。他一躍而上馬背,招呼過烏赫曼和等候在遠處的二百扈從,留下部分人馬盯梢,確保雲奚與他的護衛們向東北離去,然後再沒有多看羽人一眼地,率眾踏上回去的路途。
博日格德因此一戰揚名。
混雜了男人身上氣味的血腥淡淡彌散,縈繞于空。
因凌晨出發太早,回程路上一行人走得不快,中途又找了一處簡單休憩了些時間,所以在走到鄂倫部帳群邊緣時,天幕已顯出微弱的青色。
「如果羽族不願意接受,那麼鄂倫部也不會在意多殺一個使者。」
眾人勒止坐騎。長馳后的戰馬噴息不停,一團團白氣連成一片淺霧。烏赫曼恭敬地向哈日查蓋遞上馬奶酒為他驅寒,然後隨同他的目光一起,看向湖邊不遠處的樹叢旁——
烏赫曼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
「烏赫曼!」哈日查蓋沉聲喝道。
頭兩年,她因被囚禁而無法離開;后八年,她因舐犢之私而不忍心離開。她的心,從來不曾真正屬於過這片草原;哈日查蓋對她所傾注的感情,從不足以令她拋下二族之間的仇恨,信任這個仍然在用兵屠戮她的族人的男人;而她被迫所棄離的故土與族人,是她內心深處一道無法愈合的痛疤。
在博日格德勒軍馳出后的第十七天,南面傳來了大捷。
「寧可讓她恨我,也不準告訴她母親為什麼會離開她。」
鄂倫部從寧州撤出來的人馬在聽聞喀納部被盪滅后,停駐在了勾戈山脈西麓,不再後退半步。
面對眾人的質疑與不信任,這個僅有十七歲的鄂倫部大王子用傲人戰績向草原各部展示出了他不同尋常的軍事天賦:
此時天已大亮,無垠連天的湖面冰鏡反射著刺眼的日光。
離破曉還要很久。
烏赫曼無法接話。
他面前的壁毯上醒目地掛著兩樣東西:一枚雪亮的箭鏃,以及一簇細軟的胎髮。
心懷這樣的憤怒與絕望,她又怎麼可能會不走?!
哈日查蓋並沒有立即做出回答。
告退前,烏赫曼看見哈日查蓋伸出右手,無聲無息地觸摸那枚箭鏃。金屬在他指間翻轉不停,一下接連一下,將他的指尖磨出刺目血痕。
「主君……」
雲蔻輕嗅,臉色稍變,隨即冷冷地笑了。
僅一剎,她便痛到渾身打顫,凝羽之力盡消,失足從船桅上落了下來!
「她們兩個人——羽皇都要?」
「等雲氏成功踏上羽皇的寶座后,再令鄂倫部的勇士們將那四座軍港奪回來。」
然而這批軍馬在過鎖河山時遇到寇賊,隨護軍馬的休軍無能,連一匹都沒能夠保下來。休王因此修書至鄂倫部,道休國賠了馬亦虧了錢,無法再為鄂倫部與羽族的戰爭提供兵援。
他的話語一頓,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哈日查蓋聞報后大笑出聲,立即率軍親征。
得不到雲蔻的回應,他又請求道:「就算是為了寶音公主,也請夫人相信主君一次。」
哈日查蓋若有所思。
某一次,他的主君閱過東線戰報,毫無徵兆地突然問:「我把她的族人打成這個樣子,都無法逼她回來嗎?」
逐漸遠離湖區后,烏赫曼臉色凝重地跟馳至哈日查蓋身側。
先是南邊本已臣服多年的喀納部突然反叛,逆軍來勢洶洶,哈日查蓋麾下大將嘎魯奉命調集鄂倫部三分之一的軍隊南下討伐叛部,前後耗時近四個月仍未平復這股叛亂;與此同時,常年牧居於朔方原西北部的呼布希部又來侵擾,暴掠鄂倫部數千族人牲畜,又連破鄂倫部北部駐軍,奪佔了數個大草場;哈日查蓋震怒,另派帳下勇將率軍前往擊敵,而呼布希部人多悍勇,二軍交戰多時,難決勝負。
這時距離羽族奉約停戰,剛剛過去了十四天而已。
七天之後,博日格德毫無所獲地收兵回到駐地。
哈日查蓋面無表情地問:「她什麼時候走的?」
「出發罷。」他下了命令,然後率先跨上馬背。
烏赫曼率先拍馬出前,接迎來者。
至此九年,寶音公主沒有再開口叫過哈日查蓋一聲父親。
本以為終不會有答案,卻不料轉機出現得令人毫無準備。
哈日查蓋又說:「先將兵力從寧州撤出,投入北面與呼布希部的戰役中。羽族天性不喜歡戰爭,一旦停戰,便不會輕易再度開啟戰端。而只要將呼布希部剿滅,待鄂倫部喘過這口氣來,它羽族便沒有了逼迫我履行承諾的資本,到時候交不交人,誰還能左右鄂倫部?」
「主君。」烏赫曼低聲道,上前將厚實的大氅為他披上。
黎明前的寒風格外凜冽。
「消氣?」她回應道,眼中恨意如刃:「當年你為了鄂倫部的利益,不惜背叛我、背叛我與你的女兒——他人都以為是我的自私負氣,令寶音幼年失母,但當年我如果沒走,寶音她還能活到www.hetubook.com.com今天嗎?!」
而這一年于鄂倫部來說,並不平順。
那裡站著一名瘦高的男性羽人。
烏赫曼稟答說:「可靠。」
月輪隱約浮於天際,有如玉盤。
哈日查蓋陷入了沉默中。
這是一個連烏赫曼都不知道如何去回答的問題。
她在草原的十年,是背負了叛徒之名、遠離親族的十年。
而他在盪滅喀納部時的狠辣與冷血,更是傳至草原各部,令聞者無不膽寒。
其後沒過多久,淳王在立后大典上收到晉國戰書一事傳至鄂倫部。
「華族的新皇帝裴禎,就是出自這樣的休國?」他說這話時的神情,令烏赫曼記憶猶新。那並不僅是簡單的譏諷與蔑視,更融雜了一絲憐憫與可惜。
雲蔻一動不動地立在船首。
哈日查蓋在長久的沉默后終於開了口,「什麼意思?」
雲蔻冷麵依舊,但看見說完后躬身撫胸的烏赫曼——他的脊背已經有些彎駝,卻仍能夠從這恭敬的姿勢中感受到他的赤心——本已至唇邊的拒斥之言一時竟沒能說出口。
「是滿月啊……」哈日查蓋勒止坐騎,仰望夜空,說出了整個回程途中的第一句話,「烏赫曼,一個男人如果要靠自己的女人與孩子來換取利益,那又算是什麼男人?」
這其實是早在出發前就擬定好了的對策。無論羽人要多少土地——只要不是打鄂倫部領土的主意——都全部先答應下來,只要待鄂倫部緩過這一陣、將呼布希部與喀納部收拾乾淨,難道還怕沒有機會將已還給羽人的東西再奪回來么?
烏赫曼得悉后,立刻表達了他對此事的懷疑:既然羽人已經渡過了鐵線河、深入瀚南草原腹地,為什麼不直接來鄂倫部主君帳前拜謁,反而要另約一個不遠不近的地方和談?
在雙方互相驗過符節及文牒后,羽人的身份令烏赫曼吃了一驚。
這近乎于默認的態度令烏赫曼閉上了嘴。
「是,主君。」
這個時間正是哈日查蓋與雲奚達成約定后的不久。她離去得如此狠絕,連多等一刻看是否會有變數都不願意,連多一個了解真相的機會都不留給自己,決然得彷彿只要遲滯一霎就再也無法脫身!
……
直到哈日查蓋再度開口:「把博日格德從鄰近的草場叫回來,天一亮就帶兵馬去追。」
他一面說著,一面抬臂,仿若不知痛一般,用被鏃尖拉出一道深長血槽的手狠狠地握斷了那桿箭,然後面無表情地將其拋入身前深海,繼續說道:「如今蠻、羽戰事休止,已經沒有人再逼迫你殺我了。雲氏因為你的功勞而踏上了羽皇的寶座,你的『叛徒』身份在寧、瀾二州也早已沒有人敢再提起。但你出手仍舊想要置我于死地——出走十三年,對我的氣還是沒有消嗎?」
忠心與多年來唯命是從的信任令烏赫曼打消了顧慮。他按照哈日查蓋的指示,將知悉這件事的人數縮減至最少,甚至連護衛哈日查蓋前往赴約的這二百名勇士也不知道此行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沒有必要去了,烏赫曼。」
他說這些時的目光與神情一樣冰涼,令人全然感受不到他對這個姐姐一絲一毫的感情。
在距離海疆還有二百里的時候,又有戰報傳來,說是雲氏聽說哈日查蓋親征,已將領軍之人做了更替。
而她的女兒因為她的繫纍,不得不隨她一同赴死。
烏赫曼平靜地講述完這一切,然後默聲退下。
「父親如果不願意放棄,那麼就算需要翻遍整個九州,兒子也會為了父親的心愿去做的。」
時間定在五日後的清晨時分,地點是距離鄂倫部冬日駐地八十裡外的一處不具名的湖泊邊。
在不知道雲蔻去向的前提下,要去哪裡追?怎麼追?追多遠算是頭?
「二十四年了。」他開口,聲音于夜海之上格外清晰,「你的箭仍然殺不了我。」
待遣散扈從人馬,走到大帳外時,就見寶音的乳母正不顧寒冷地站在外面,局促不安地等待著什麼。
哈日查蓋沉思少許,並沒有因烏赫曼的疑慮而拒絕和談之約。他命人回復對方:五日後,他將帶著親隨,準時赴約。
「問過守衛嗎?夫人是不是去了別的草場?」
歷經近二十年,鄂倫部與羽族的戰爭終於走向了終點。
誰能想到相隔八十里,仍然不夠遠。
「十年了。這十年來,她從來都沒有信任過我。」
烏赫曼緊隨其後,帶領眾人朝東北方向進發。行進間,他瞥見哈日查蓋鬢角中冒出的幾根粗硬不馴的白髮,目光不由多停留了幾瞬。
此後九年,博日格德所帶領的勇士們在朔方原上所向披靡、未逢敵手,陸續統一了瀚南大大小小的七個部族,控扼了瀚州南部通向東陸的所有海港,使鄂倫部成為瀚州草原上最大的蠻族部落,北部的呼布希、沙馳等原先和*圖*書稱雄一方的部落再也不敢輕易南犯。而在東面的寧州戰場上,哈日查蓋強悍地驅令軍隊持續東侵,一路將戰線推至滅雲關東北數百里處,仍然沒有休止的意圖。
烏赫曼看清,心頭大窒。
有些話終哈日查蓋一生,恐也難以說出口。
哈日查蓋默立良久,轉回身來:「她都聽見了。」
「叛徒的下場,只會是被處死示眾。」
在確認了雲蔻的實際去向後,哈日查蓋沉默了半晌,然後說:「對羽族的仗,不必再打了。」
烏赫曼安靜地在大帳外等待著。
「飛風流音術——這是她自幼從祖母處習得的秘術,很久以前便已聞名于寧、瀾二州的皇室與各城邦貴族之中;後來因她加入鶴雪團需全身心修習武技,這飛風流音術便被她擱置了。然而在瀚州的這十年來,被迫放棄武技修行的她恐怕早已重拾此術,而習此術修為至深者,或能聽見數十里之內的人物之音。為防萬一,我才將會晤的地點選在了這裏。」
一個月後,臨近瀛海與嵩河入海口的四座鄂倫部在瀚州東疆的軍港在沒有任何防備的情況下,被自瀾州遠航而來的羽族海軍以奇襲速戰之計接連攻破。
「至於她,我會等到她肯原諒我的那一日。九州雖大,但我不會讓她躲我一生——她也躲不了!」
讓一個此前從未真正披甲上過戰場的少年統領大軍——縱使他的體內流淌著鄂倫部主君的血液——在當時令不少鄂倫部貴族感到這是個荒謬且匪夷所思的命令,然而後來的事實卻證明了哈日查蓋在那一刻的決策的英明。
烏赫曼停下,彎腰將她扶起來,皺眉問說:「怎麼回事?」
而那簇細發,則是在寶音出生一年後的誕辰之日上,由哈日查蓋親手剪下、雲蔻妥善收藏起來的胎髮。
「雲氏在這樣的時候讓她回去,」他像是在問烏赫曼,又像是在自言自語,「是想要她做些什麼?」
此恨無期可湮,骨肉自此託付。
哈日查蓋說完,看見滿面驚恐的雲奚以極其小的幅度輕點了一下頭,再度沉聲一笑,慢慢將刀收回。
哈日查蓋斂去笑意,佇望不動,與她相視的目光乍然變得炙熱而濃烈。鮮血自他緊握成拳的掌中流出,將雪色箭羽染作赤色,順著箭桿,滴砸至甲板上。
他命令鄂倫部停駐在勾戈山脈西麓的軍隊立刻調頭、再度奪占本已依照約定還給羽族的森地,然後在面對氣急敗壞前來詰問的羽軍來使時,冷冷笑道:「羽皇要的那個女人已經死了。既然如此,鄂倫部又有什麼資本再和羽族談和呢?羽族要想拿回土地——就用羽皇的命來換罷。」
「羽皇將死的傳聞已被證實,雲氏這番有這麼大的動作,只怕是有所圖謀。」烏赫曼將自己所想說了出來。
又過了三天,正與鄂倫部北軍交戰的呼布希部在得知鄂、羽停戰、博日格德亦在率軍向北馳援的路上之後,主動鳴金收兵,拋下所掠的數千鄂倫部人畜,大軍卷甲撤回了呼布希部駐地深處。
這個疑問很快就有了解答。
哈日查蓋直承她的怒意與詰責,一言不發。
哈日查蓋解下自己的馬鞭贈予博日格德,作為對後者首次出征的激勵。
「去成為一個比你的父親還要勇敢的戰士,為札爾赤兀錫氏族添上屬於你的榮光!去屠滅喀納部的叛軍,讓所有試圖反抗鄂倫部的人都看清楚,叛者會是一個什麼樣的下場!」
「三個半時辰前。」
冬日和煦的陽光照打在羽人素凈的臉龐上,那一副略顯冰冷的神色一時令烏赫曼感到極其眼熟。
片刻后,方聽到哈日查蓋沉聲開口:「交出她們,羽族準備如何處置?」
烏赫曼說完,幾乎沒有勇氣直視哈日查蓋。
「羽、蠻戰火連年,我族軍隊損失慘重,寧州森地接連失守,常年效力于皇室的鶴雪團責無旁貸地被投入到了捍衛羽族領土的戰場之上。十年前,我的姐姐被授命前往寧、瀚二州的交界刺殺敵軍首領,從此便不聞音信。有傳言說,她背叛了皇室、族人與鶴雪團的同袍,投靠了蠻人。更有傳言說,她愛上了那個本應死於她箭下的敵軍首領,還和那個蠻族男人生下了一個女兒。我的這個叛徒姐姐,她曾經給雲氏帶來了多少令人稱羡的榮耀,後來就給雲氏帶來了多少抹不去的恥辱。」
族人與牲畜仍在沉睡。大團的雲霧攢聚在天邊,草原深處有星羅棋布的片片湖泊。冬日湖面成冰,暗銀狀的冷光于夜色中無聲閃動,仿若天神饋贈與這片大地的珍寶。
烏赫曼十分猶豫地停下腳步。
在隨同博日格德出使歸來后,烏赫曼向哈日查蓋一一彙報了他在淳國的所見所聞,在說到雲蔻其實已在兩年前就回了瀾州寧氏城邦時,哈日查蓋的臉色顯得有些陰沉。
鄂倫部自三面交侵的逆境中突襲而出,浴血hetubook.com.com后的平靜令族人們紛紛跪倒在雪地上,感謝天神對鄂倫部的深深眷佑。
這些內容傳至她的耳中,足以掀起憤怒的驚濤、絕望的駭浪。
時間流逝得很慢,他抬頭去數懸于天幕上的稀星,在數到第二十九顆時,帳帷被人掀開,哈日查蓋從內大步走了出來。
「問過了,沒有任何人看見她。」
烏赫曼持續地沉默著。
她的男人則為了利益而要親手送她去死。
不再理會乳母,烏赫曼幾乎是大步衝進了主君大帳中——
就在此時,羽族派人遞來了和談之約。
又是沉默良久,哈日查蓋忽而沉聲笑了。他雙目正視雲奚,說:「回去告訴羽皇,鄂倫部將在十日後退兵出寧州。至於他要的人,鄂倫部會在羽族停戰後送到滅雲關下。」
「主君……」
「失職!」烏赫曼神情嚴肅地說,「怎麼會沒看見?好端端的一個大活人,總不可能……!」
月輪張滿於空,皎亮素輝沐於她兩翼之間,映出她一臉的清冷。翼振,風動,將男人震耳的笑聲卷掃入空,擊盪入海。
雲蔻譏嘲道:「烏赫曼,沒料到這麼多年過去了,你對他依然是如此的忠心不改。可是忠誠、信諾、親情、真心……這些被許多人用性命在守護的事物,在他眼裡又算是什麼東西?」
而她在夜色月影之中收攏雙翼,落於船桅橫杆,低頭望向甲板上的男人。
一個月後,瀚州南部大片地域遭逢數十年不見的雪災。大批的人口與畜群一夜凍死,沒有足夠積儲的許多小氏族也因過大的雪勢而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牧畜被成群成群地餓死。而這突如其來的一場天災,對於已被困境纏身多時的鄂倫部而言不啻于雪上加霜,絲毫看不到能在短期內走出逆境的希望。
這一霎之後,他微微挪開目光,望向極遠處的湖天交際處,冷冷地說道:「鄂倫部如今陷於三面交戰、天災罩頂的困境中,肯與羽族和談定是因為別無選擇了。既然如此,就請聽一聽羽族軍隊停戰的條件:鄂倫部必須將強佔多年的滅雲關以東的所有土地歸還給羽族,並且將所有蠻族兵馬撤至勾戈山脈以西,在任何沒有得到羽皇允許的情況下,都不得擅自進入羽族的領地。」
烏赫曼垂下頭,「雲夫人與他們,畢竟是至親血脈。」
消息是埋在寧州的眼線傳回的。據說在三年前有一群淳國先王長子派去寧州的使者,造訪了一些羽族的貴族,以重金異寶作為交換,一路打聽一名通曉蠻、羽二語、姓雲名蔻的女子的詳細來歷。而這名女子,當時正寄居在淳國太傅府上,教導太傅女孫外族語言文字。消息雖然隔了數年才被鄂倫部的人聞知,但在多方求證后確實了絕不會有假。
哈日查蓋回答說:「那個人是她的親生弟弟,他們血脈相連,她所會的一切,說不定那個人也會。沒有早點對你解釋,是為了確保這些不會被那個人聽到。」
他將髒了的絹書隨手丟棄,又說道:「不出十五年,裴氏必亡。」
他掌上的傷口極深,一直在往外冒的血並沒有要止住的跡象,逼得一直滯足於舷梯處的烏赫曼再顧不得迴避,當下大步趨前,想要為他包紮。
而烏赫曼清楚地看見,一向以堅悍示人、從未在眾人面前失態過的的主君竟在一剎那間動了容色。
直到鄂倫部送親的船隊緩緩駛離南拓港,坐在主船船首的寶音忽而在碧海輕風中回過頭,遠遠望向率眾前來相送的哈日查蓋,那一刻她的嘴唇以很小的幅度翕動了一下,卻終究什麼話都沒有說出來。
烏赫曼點點頭。
但同時,在心底的某處,烏赫曼竟然能夠有些理解她在那一刻所作出的抉擇。
烏赫曼不禁將此事與不日前所收到的瀾州信報聯繫了起來——那個曾經作為雲氏在青都的質子的羽人云奚,如今已繼承父位、成為了瀾州寧遠城新一任的城主。由他作為橋樑,東陸晉國與雲氏阿格斯城邦秘密地簽訂了盟約。
哈日查蓋抽動了一下嘴角:「那寶音呢?」
當雲蔻人在東陸淳國的消息傳來時,眾人感到吃驚卻又覺得合理不過。哈日查蓋聞報后皺了皺眉,問說:「消息可靠嗎?」
哈日查蓋臉一黑,並沒有多問,繞過她步走入帳內。
海面上起了風。
這個像極了哈日查蓋年輕時的十七歲少年朗聲說道,眉宇間是掩不住的桀驁果敢。
但他忍住沒有開口,謹然點了點頭,以示應命。
渾身血液涼了大半的烏赫曼盯著這兩樣東西,彷彿能夠看見留下這些、高飛遠走的雲蔻是何等的冷靜與決絕——
將他此刻的沉默當做心懷顧慮的雲奚等待得有些失去耐心,他在原地踱轉數步后丟出一句:「這裏距離鄂倫部駐地足有八十里,縱算她身懷絕術,也不可能聽得見我們說的任何一句話,主君還有m.hetubook.com.com什麼顧慮,不妨直接說出口。」
雲蔻收起手中短弓。
看清形勢后的烏赫曼無法掉以輕心。沒人能夠斷定在那片樹叢中,是否隱藏著羽族的士兵。在寧州的戰場上,鄂倫部有太多的勇士沒能戰死在敵人迎面揮來的刀槍之下,卻死在了那些從各種刁鑽角度射出的、令人防無可防的冷箭下。
一時凈靜。
注視著雲蔻,烏赫曼緩慢地說道:「當年羽族來使是我跟隨主君一同去迎見的。那一日中發生的所有事情,不會有人比我更清楚。」
見哈日查蓋答應了,雲奚冷冷一笑,又說道:「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條件。羽皇希望主君能夠交出那個令整個鶴雪團蒙羞的叛徒女人,以及她所生出的那個孩子。」
「主君大計,但為什麼不早些向我坦言呢?」
烏赫曼知道,這是哈日查蓋在痛失所愛之後挾全族對羽族展開的報復。
除了烏赫曼,沒有人知道哈日查蓋什麼時候才願意終止對羽族的征戰。
待看清來者,這位忠厚的中年女人立刻露出焦急的神色,上前撲倒在哈日查蓋腳下,慌張道:「主君,雲夫人她……她不見了!」
從接戰到大敗叛軍,只用了九天。
夜風鼓動她的衣裙,她聽到自己的心臟在胸腔內震跳,一縷麻意從心頭處向外擴散,逐漸變成一股尖銳的疼痛感,兇猛地侵入她的四肢百骸。
哈日查蓋遂令大軍止步。
緊接著,哈日查蓋冷酷無情地撕毀了剛與羽族達成不久的和約。
蠻族內部戰役未休,鄂倫部在東邊與羽族的戰事又成膠著態勢,連月不聞捷報。
來使名叫雲奚,是羽族雲氏阿格斯城邦送去青都齊格林的質子,此次特奉羽皇的密令前來與鄂倫部和談;而他的父親,則是雲氏在瀾州擎梁半島寧遠城的城主。
在策馬東進的路途中,他對烏赫曼說:「她心中最恨我的,就是我令她背負了多年的叛徒之名。下令瀚東的守軍不得抵抗,拱手讓出這四座海港。待此役過後,雲氏上下無人再敢視她為叛徒。」
哈日查蓋喝止道:「退下。」
自鄂倫部的勇士們踏破滅雲關至今,已經過去了整整十年。
烏赫曼看著這一片絲絹緩緩落地,直到它被漫過草莖的雪泥浸透,才挪開目光。
他知道這是事實。若有一分信任存在,她不會等不到聽後來哈日查蓋對他說的那些話,更不會相信哈日查蓋——那個當年為了她不惜與整個部族作對的哈日查蓋——真的會將她和二人的孩子送去赴死。
「寶音公主會恨您的。」
烏赫曼沒有被這一聲懾到,然而眼底竟濕了。
那枚箭鏃曾經是他親手從哈日查蓋體內取出的——十年前的第一箭,也是最要命的一箭——他還記得哈日查蓋在劇痛中咬牙切齒地說的話:如果這次天神佑我不死,我便到死也不會放她走。
烏赫曼乍然抬頭,卻無法看見背對著他的哈日查蓋是何表情。
他並沒有同意長子這一番忠誠的請命,而是頗冷靜地命令博日格德糾合鄂倫部眼下所有能出動的人馬,代表他南下增援討伐喀納部的嘎魯大軍。
哈日查蓋收到國書後看了一遍,然後那張薄絹便被他用來擦拭馬靴上的刀套了。
如今——
處於三面交侵之中的鄂倫部將目光投向了東陸。兩個月前,鄂倫部向瀾州休國跨海賣了一批上等軍馬,寄望于休國能夠出兵襲擾擎梁半島的雲氏羽族,令其求援于寧州雲氏城邦,以使得羽族從與鄂倫部的戰場上分兵,從而減輕東線戰事的壓力。
這不禁令烏赫曼心驚,尤其是他此時的不言更像是在籌算如何能夠通過這筆「交易」將鄂倫部的利益最大化。烏赫曼沒有辦法相信、也不能想象他的主君竟然真的會考慮交出她們——他對那個女人懷有著何等濃烈的愛意,對二人的女兒又是何等的珍視與寵愛,整個部族無人不曉!
雲奚轉過頭,神似這問話全然多餘,然而他在看見二人不解的神色后不禁面露驚訝,「我奉羽皇之命前來和談,之所以沒有去主君大帳下拜謁、而是約在這個地方,就是為了不讓她聽見我們的會話……難道她在草原上待了十年,卻連自己的秘密都沒有告訴過主君么?
「主君。」他低低地問:「您真的要將雲夫人與寶音公主交給羽族嗎?」
一抹不能為人輕易察覺的讚賞之色在哈日查蓋的臉上浮而即逝。
彷彿已忍了太久,他的怒意突然無可抑制,口中厲喝道:「難道寶音不是她的至親血脈么?!」
烏赫曼只猶豫了半瞬就立刻跟了上去,而這舉動並沒有遭到禁止。他始終保持在主君身後十步以內,這是一個能夠應付緊急變數、卻又不至於過分親近的距離。而在這個距離之內,哈日查蓋與雲奚的對話一字不漏地落入了烏赫曼的耳中。
望著鎖起眉頭的哈日查蓋,雲奚臉上浮起和-圖-書嘲謔的笑,笑亦洗不去他的冷色:「這樣一個從未將真心展露的女人,主君還有什麼捨不得的呢?」
「三個半時辰前我去夫人那裡取她為寶音公主新制的頸圍,但是並沒有看見她。一開始我以為夫人去了其它地方,一會兒就應該回來了,但是等了很久都沒見她回來,我就有些擔心,於是請人幫忙一起去找夫人。幾乎所有地方都被大家找過了,卻還是沒能夠找到她。一直到現在,夫人也沒有回來。」
與淳國聯姻的事情比想象中的還要順利。
女人冰冷的聲音自高處傳來,令烏赫曼不自禁地抬首。月輝素雅,將她的面龐映得美麗如昔,而他望著這個令哈日查蓋魂縈夢繞十數年的女人,胸中忽地湧起一股強烈的衝動,不顧眼下情勢地僭越道:「雲夫人,我以齊木格整個氏族的存亡為誓,主君從未背叛過夫人,也從未背叛過寶音公主。十三年前的那一日,夫人沒有給主君一個解釋的機會。十三年後的今夜,還請夫人能夠聽一聽當年那件事的來龍去脈。」
烏赫曼望向哈日查蓋的背影,就見後者負手略一思考,便同意了。
哈日查蓋將那簇胎髮從壁毯上取下,擱在掌中,凝視道:「不要讓寶音知道這件事。」
在得知喀納部分兵北上阻擊援軍后,博日格德毫不猶豫地放棄了與嘎魯大軍會合的機會,帶領人馬轉道向西,頂風冒雪迂迴千二百里,再以奇快的速度轉進東南,如匕首斜刃一般插入敵後,血洗喀納部駐地,以極其冷血的手段將所有被留在後方的喀納部族人與牲畜盡數屠戮,以徹底切斷叛軍的後方補給。人畜的鮮血將雪地染得看不到一抹白色,濃烈的血腥味縈繞在喀納部駐地上空數日不散,鄂倫部人馬在博日格德的帶領下以兇悍張狂的氣勢掉頭回馳,筆直地殺向三百裡外正與嘎魯大軍激戰的喀納部叛軍主力。
他的樣貌看起來不過二十歲出頭,發色輕淺,昭示著他並不尋常的血統。而在他的身後,只有十余個護衛跟隨著。
「我連她那麼多次試圖要了我的性命都不在乎,還會在乎她隱瞞了我那麼一點小事嗎?」
這一年,他的主君三十八歲。
哈日查蓋環顧四野。不遠處,二百名扈從與他們的戰馬已整裝待發,勇士們投向他的目光中充滿敬意。
……
哈日查蓋眯著眼聽著,神色從頭到尾不曾有一分變化。然後他翻身下馬,示意扈從們留在原地不必跟隨,獨自一人走向羽人。
羽人似乎看出了他們的顧慮,坦蕩地率眾離開了樹叢,直向他們走來。
他壓下心頭異念,回陣向哈日查蓋作稟。
「她能夠與他們摒棄前嫌,」他的聲音低寒,「卻無法原諒我嗎?」
烏赫曼應聲抬眼,卻並不為這一聲厲斥所止。他了解哈日查蓋心內那不容人觸壓的王者尊嚴,以及那雖不為心愛|女|人所信、卻仍舊要維持驕傲的固執與倔強。
烏赫曼忍不住追問:「是因為雲夫人對您的隱瞞與欺騙嗎?」
吃驚已不足以形容烏赫曼此刻的心情,而哈日查蓋受到的震動想必更甚於他。
哈日查蓋依舊沒有回答。
哈日查蓋的聲音非常冰冷。
在哈日查蓋與羽族達成的和約中,她與女兒缺一不可。她的離去,會令哈日查蓋無法踐諾,會保全女兒的一命。
雖然將會失去母親的陪伴,但她的女兒——她此生的摯愛、比自己性命還要疼惜的骨肉——起碼能夠活下去、不必知道自己的父親曾要送她去死。
說著,雲奚側首看向哈日查蓋,有一抹隱忍的恨意自他淡藍色的瞳膜下閃過。
烏赫曼皺眉。
她的親生弟弟想要她死。
哈日查蓋背對著帳帷,負在身後的手緊緊握成了拳。
當年那個于寧州戰場上所向披靡、縱橫無敵的哈日查蓋,如今鋒芒半斂,愈加毅武沉勇,開始懂得尋求除了殺伐略地之外的強族之策。
雲奚顯然不太滿意這交換的條件,正待要再開口,卻不想哈日查蓋突然抬手抽出胯側馬刀,以令人眼花的速度將刀刃架置於他的脖頸上。冰寒的金屬利刃輕微地摩擦了幾下他的皮膚,然後停頓在他的喉頭。
「我有一個姐姐,她曾經是我們整個雲氏的驕傲。」雲奚不疾不徐地開口說道,「她天賦極高,六歲時頭一次凝羽飛翔就展現出了驚人的精神力。隨後她被送到青都接受鶴雪術的訓練,十四歲那年即成為了當時鶴雪團中最年輕的鶴雪士。此後她屢立殊功,用忠誠與勛績為阿格斯城邦帶來了莫大的榮耀。年少時的我,更曾視她為望塵莫及的榜樣。」
「少任何一個,羽族都不可能簽署停戰之約。」
烏赫曼此時也是一頭霧水,完全不解。
一行人頂著微細的輕雪,于清澈深邃的夜空之下,幾近於無聲地離開了鄂倫部駐地,然後抽鞭策馬,疾速馳行,在一個半時辰后抵達了約定的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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