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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弱水站立不住，廚房裡哐啷啷一陣響，卓寒山搶進廚房，見妻子倒在地上，臉白如紙。他抱起她，掐人中，灌冷水，好半天林弱水才緩過氣：「這都是哪裡來的？黑市裡怎麼可能有這種東西？你去燒了鬼子的兵營？」

曾經缺衣少食時，她對這份婚姻很滿足。然而等她全身心投入，期望得到精神上的依戀時，他卻沒有任何回應。倘若沒有愛，那麼一生也便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可她愛他，也希望他有所回復。然而她飽含信任和熱情的愛意，只獨自消磨在漫長的時光之中，像石子投入深淵，沒有泛起一圈漣漪。

她終於忍不住問：「你給我打得什麼針？」

弱水一驚，心中有了預料：「就是陳教授說的那種新葯？你從哪裡弄來？」

行人匆匆。林弱水遠遠看著丈夫。黑色的長風衣，灰色羊絨圍巾，冰雕一般英俊的臉，不食人間煙火。雪花落在眉梢，沒有絲毫融化的跡象，甚至連他的呼吸都沒有白色水霧。

她在墓園中坐了一整天。

八年抗戰結束。鮮花和煙火，淚水與歡呼，侵略者被趕出了祖國浸滿鮮血的領土。

「黑市上買的。」他不肯透露更多，把針管拆開放進一隻飯盒裡，下樓燒水消毒。

「……我是卓寒山。」

就在此時，突然起了一陣異風，病房中人人閉眼。一條黑色巨蛇倏而掠過，含住溢出的光華魂碎，消失在窗外。

卓寒山微一遲疑，見她淚光中閃爍著驚懼疑惑，立刻搖頭否認：「我……我沒有。」

戰爭勝利的曙光就前方，林弱水卻覺得生活走到了盡頭。壓抑的家庭，痛苦的義務，欺騙和謊言……一日三餐，同床共枕，兩個人竟可以一句話不說，形同陌路。往日里的和*圖*書朋友再見，都驚訝於她的變化。

又是一年。她刻苦補習，拿到聯大畢業證，簡歷投中了重慶一所高校。沒有留戀，卓寒山立刻收拾行李，將昆明的一切隨手拋在腦後，隨妻子去了重慶。

「多吃一點。」他說。

「……爸……我爸沒有了……」

他沒有變，從來沒有。變的是她。

朋友們走後，林弱水披上衣服，從窗口往外看，卓寒山正在後院收拾蔬菜。她輕手輕腳下樓，翻箱倒櫃找東西。許多日子不曾下床，廚房裡連炊具都換了。那隻笨拙的黑鐵鍋換成了軍用制式，旁邊一疊鐵飯盒，裏面有大把光亮的勺子，牆上還掛著幾個軍用水壺。洗刷的雖然非常乾淨，仔細看去，卻都是使用過的。市場上偶爾也能見到美軍裝備，但都是厚實沉重，從未見過這種小而薄的款式。柜子里成箱的罐頭、壓縮餅乾……越翻心越冷。

林弱水覺得他越來越遠。明明近在眼前的人，卻無法觸摸，難以捉摸。每次鼓起勇氣伸出手，敞開心，他卻只知索歡。

果然是這樣！果然是這樣！

白駒過隙，歲月如梭。大半個世紀后，花季少女變成了滿頭銀髮、溫和慈祥的老太太。

「抗生素。」

他撒謊的本事比廚藝差遠了。想到昆明和廣東之間遙遠的一千五百公里，林弱水渾身顫抖。

林弱水終於接到了父親確切的死訊。結婚多年，卓寒山日日耕耘，她也沒能生育一子半女。在這個世界上，最後一個和她有血緣關係的親人也不在了。林弱水伏在沙發上，哭得幾次昏過去。卓寒山拎著菜籃推門進來，愣了一愣，問：「怎麼了？」

他不遠不近地站著，望著，等著，漸漸地老了。

她永遠的閉上ｈｔｔps://wｗｗ•ｈｅtubook•ｃoｍ.ｃｏm了眼。

然而，這趟旅程打碎了最後的幻想。

卓寒山沒有再婚。他能力出眾，很快便從講師評到教授，如果不是為人孤僻，早就任了院長。許多著名建築出自他的設計，許多成功的工程師為師從於他感到驕傲。

一滴淚倏然落入碗中。林弱水無聲哽咽。這是她一生之中，最後一次嘗到他的菜。她的小鐵盒中，再也無人添補奶糖。

新丈夫是外院的同事，長得不高也不帥，還高度近視，但為人隨和開朗，是個好人。林弱水第二年便順利產下第一個孩子，此後又陸續生下三個兒女。她學會了做飯，清洗縫補，照顧丈夫和孩子，成為一個稱職的主婦。他們一起聽廣播、看報紙，生活既有瑣碎煩惱，也有歡聲笑語。

「我已經……不想知道你是什麼了……求你放過我吧……」

林弱水偷偷買了一張去上海的火車票。她已經沒了父母，但他還有，他們依然可以組成一個和睦的大家庭，不是嗎？林弱水拚命想著寒山的優點，他的體貼和溫柔，坐上了開往上海的列車。

然而病入膏肓的林弱水並沒死去。卓寒山每日給她注射針劑，十幾天後，病情竟然漸漸好轉起來，胸口雖然還是痛，但咳血卻止住了。

家中的一切幾乎都是卓寒山「父母」置辦，林弱水只拿了母親留下的戒指，幾件隨身穿的衣服便離開了。學校為單身職工提供宿舍，和當年那個凄苦無助的少女不同，二十五歲的林弱水，已可以自力更生。

最終，在一個錫制方形藥箱里，她找到了寫滿日文的瓶裝針劑。

林弱水心裏咯噔一下。想到這些天卓寒山都沒有拿報紙給她看，不知怎麼便心神不寧起來。

www.hetubook.com.com一九九一年夏天，七十一歲的林弱水躺在醫院中，身邊圍繞著丈夫兒女、孫輩和學生。四世同堂，桃李天下，她坎坷的一生即將圓滿結束。有幾個學生注意到，那個等了老師一輩子的卓老先生，並沒有出現在病房。

回到重慶時，天罕有的下了大雪。這裏和昆明不同，沒有湛藍的天，也沒有溫柔的風、清澈的湖。

林弱水變得沉默了。她不再摘下他的黑框眼鏡來玩耍，不再問他習題的做法，也很少再攜手看電影、游翠湖。一道無形的裂痕出現在兩人之間，拉深，變寬。

一個對感情充滿夢想的花季少女，幾年時光竟然變得黯淡消沉，顯出枯木般的神色。曾經的郎才女貌、神仙眷侶，怎會變成如此怨偶？

彌留時刻，林弱水眼前浮現出一片明朗的湖光山色。一個身影遠遠走來，黑衣長衫，擎著傘……

林弱水也老了。□五反、□、反右、□、十年浩劫。因為父親的國民黨資歷，她每次都會倒霉。但不知為什麼，每次卻也有驚無險，從沒吃過真正的苦頭。

她漸漸痊癒了。那針劑確實難得，為保存藥性，卓寒山搞來一台美國產的北極牌冰箱。這重達半噸多的罕見電器，別說鄉親們不認識，林弱水也只在戰前的上海百樂門見過一次。它就這樣憑空出現在陋居之中，卓寒山依然說是「黑市上買的」。

「那兵營里……可曾少什麼東西？」

「你、你究竟是什麼人？！」

林弱水不可置信的望向丈夫——他臉上沒有意外，也沒有悲傷。林弱水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爆發了。她大哭，怒吼，抓著他的領口責問，但除了摔碎一隻瓶子，沒有換來任何結果。卓寒山呆若木雞，始終不明白她為什麼傷心，似hetubook.com.com乎死了一個父親，還能再換個新的一般。他就是這樣絕情，完全不懂人世間的愛恨！

他像被點名的新生一般回答。結婚這些年，林弱水突然發覺，她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面前這個男人。

怨憎會苦，求不得苦。她深陷於這可怕的感情漩渦之中，無法自救，只有他能讓她解脫。

林弱水幾乎絕望了。她抱著最後一點善意，心想或許都是因為他從小被寄養，與父母緣淺，才會如此寡淡薄情。她想到公婆一直惦記著兒子，多年來卓寒山從沒提過去見面，而他們仍不斷寄來支票。

卓寒山沒怎麼挽留。令人意外的，他竟然輕易就放手了。

林弱水再也沒有回到過昆明。只偶爾在夢中，會出現一個四季如春的地方。湛藍的天，溫暖的風，清澈的湖，單車在青石板路上咔噠作響……

是卓寒山變了嗎？不，他什麼都沒有變。照舊夜夜求歡，彷彿婚姻的隔膜、妻子的疑懼根本不會影響心情。除將她喂得豐潤可供享用外，生活對於卓寒山沒有別的意義。

好友楊啟南和蘇文沁來探病，見她精神好轉，忍不住露出笑顏：「弱水，有好消息！日本人在廣東駐紮的一個兵營，讓人一把火給燒了！」

如同過往千百次的，他舉筷，先把魚眼下的蒜瓣肉剔下來，放在她碗里。

楊啟南搖頭：「這件事當真邪門。Who、why、how，我們的正規軍一頭霧水，鬼子更摸不著頭腦。那營里有軍火庫和野戰醫院，沒聽見一槍一炮，半個人都沒跑出來！你說怪不怪？」

按照卓寒山說的地址和姓名，她得到了到一個冷徹心扉的消息：卓家在二十多年前就沒有活人了。一場急性傳染病殺死了全家，叫做卓寒山的男子早已入土。

林弱水ｗww•ｈetubｏｏｋ•ｃoｍ•cｏｍ胳膊上微微一痛，睜開眼，見外面天陰沉沉的。卓寒山蹲在床邊，手裡拿著一隻玻璃針管。已經到了要用強心針來吊命的程度么？她輕輕嘆口氣，被肺癆折磨近一年，想到即將要見母親的面，也不怎麼傷心。她閉上眼。

林弱水在墓園見到了刻著丈夫姓名的墓碑。一張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上，熟悉的清俊臉容。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本以為此生再不會相遇，可不想隔日便在校園中見到「新」同事。卓寒山拿著西南聯大土木工程的學位證，很容易就在同一所學校覓到教職。雖然已經離婚，可他似乎無意退出她的人生。

卓寒山沒吭聲。他有條不絮地換鞋、放下菜籃、掛上外套，然後問道：「晚上想吃什麼？」

林弱水從車站出來，鵝毛大的雪片從陰沉的天空中紛紛揚揚灑下來，每一片都寫著噩耗。她沒有叫他來接。但同往常一樣，卓寒山夾著一把黑色大傘，站在出口等她。

「那誰知道？報紙說因為軍火庫爆炸，小鬼子全燒成灰，別的東西就更別提了。」

每次看到他，林弱水的心中有個地方便會隱隱作痛。如果重蹈覆轍，她的痛永遠都不會痊癒。林弱水的追求者一直不少。兩年後，她再婚了。

兩個人領到離婚證，卓寒山做了一桌分手菜。

丈夫是忠誠的，沒跟她劃清界限。孩子們很孝順，一家人和睦團結。她得到了夢寐以求的幸福家庭。

同日，同院，一個名叫江珧的女嬰呱呱墜地。

林弱水並不覺得害怕，只是刻骨傷心。她慢慢走了過去，閉上眼，讓雪落在臉上。

林弱水依著冷硬的石碑悲泣。他就是這墓碑下的人，觸手可及，卻遠在天邊。這麼多年過去，她依然沒能把他暖化。

林弱水精神為之一振：「是誰做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