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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綠衣

作者:米蘭La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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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衣 一、碩人

綠衣

一、碩人

碩人敖敖,說於農郊,四牡有驕,朱幩鑣鑣,翟茀以朝。大夫夙退,無使君勞。
即便是以如此卑賤的姿態聯姻,她還是得到了宮內人突兀的親近,她們以當年看婧妤的目光看她,使她終於意識到樗國是個多麼強大的國家。
上卿憤懣,還欲再爭,卻聽婉妤在旁輕聲言道:「罷了,既如此,上卿請回,我隨內宰去便是了。」
孟筱見狀勸婉妤「節哀」,連連道:「都怨我,不該提起這等傷心事。」婉妤便又沉默。孟筱見她如此安靜,有意引她說話,遂問道:「妹妹貴庚?」
有女史上前,行禮問安,引婉妤入內,然只說請她稍待片刻,王後會來,便再無一言。
栻又好奇地重複「十四」與「栻栻」兩遍,見宮人笑得開心,便也更起勁,一溜不停地反覆念:「十四栻栻十四栻栻十四栻栻……」
婉妤滿面緋紅,深垂首,但覺滿宮人都在笑,那笑聲刺耳,又如悶雷般碾過心頭,壓得她幾欲窒息。
婉妤躺在榻上側身向內飲泣許久,漸漸有些累了,哭聲減弱,昏昏沉沉地睡過去。
婧妤在內室加衣時,婉妤偷偷靠近她,怔怔地盯著衣袍上栩栩如生的翚翟默立良久,見她未察覺,便伸出細瘦的小手摸了摸那絢麗的翚羽。
婉妤愴然,任良貞的身影在淚眼中模糊了輪廓,這才感到原來她亦有家國,而家國已在她們分離的兩手間滑落。
「公主穿著玄色褘衣,上面綉著的五彩翚翟及日月星辰粲然生輝,頭上副笄六珈,足著雙底玄舄。宮人執雁、幣、玉、馬等物分列兩行,公主率數十名尹國上卿、大夫及盛裝的隨嫁媵女緩緩行近,蓮步輕移,步態雍容。
而如今,在女史的婉言解釋中,婉妤漸漸意識到自己將來的身份:沈王是以陪姊出嫁的理由將她遣嫁於樗的,即,她是「媵」的「媵」。
她一壁說著,一壁引袖作拭淚狀。婉妤愣怔地看,須臾才覺出此刻自己神情漠然是不對的,於是也舉起衣袖拭了拭眼角本不存在的淚。
宮人道:「我們父母從沈國遷徙至此,因此我們雖身長在樗國,沈語也都會說。王后將我們一一自宮人中挑出,說夫人獨自離家,或有思鄉之時,命我們好生服侍,在這宮裡與夫人說沈語,夫人大可隨意,只當是在家裡罷。」
婉妤一驚:「幾名侍婢也不許帶?」
婉妤偷眼看淇葭,淇葭有時察覺,便坦然迎視,朝她微笑。婉妤忙低目,心下卻覺欣喜。
內宰搖搖頭:「乳母也不得隨夫人入宮。」
只好凝視著兩旁織錦的幕幃出神。過了好一會兒,聽見宮人行禮聲,忙起身離席肅立,少頃,一少婦自外漸漸行近,有一乳母模樣的宮人抱著一約莫四歲左右的孩童相隨於后。
「呀!住手,七公主!」婧妤的乳母一旁看見,當即怒目喝止:「公主的禮服不可沾上一絲污垢!」
婉妤亦隨之低頭,這才發現因提高了裙子,一雙葛履已露于外。那葛履穿了不少時日,在漠白日光下陳舊顏色一覽無遺,想是適才登高又太過用力,右邊那隻足尖處絲線綻裂,赫然現出個破洞。
那女子忽又嘆一口氣:「其實妤夫人很美,也頗得大王寵愛……可惜了……」
宴罷,淇葭命女史引婉妤至居住,便起身回宮。婉妤自始至終未見夫君子暾現身,心存疑問,卻又不好詢問。淇葭似知她心思,止步回首,道:「大王憂於國事,今日未便前來。但你總會見到他的……日子還長著呢。」
婉妤立時有淚盈眶,雙唇微顫:「這也是貴國舊儀?」
碩人其頎,衣錦褧衣。齊侯之子,衛侯之妻,東宮之妹,邢侯之姨,譚公維私。
未幾吉日至,婉妤著嫁衣拜別沈王及王后。沈王依禮命道:「往之夫國,以順為正,無忘肅恭。」王后亦握著婉妤手作依依不捨狀念出別詞:「誠聽於訓言,必恭必戒,無違夫命。」婉妤一一應承,卻不禁想,這些日子他們私下暗示她要做的事與此訓言不無相悖之處。
進入樗王的宮城是在夜間。婉hetubook.com•com妤很想看看這座龐大的宮城與自己生長之處有何異處,卻又不敢擅自掀開車上簾幕,惟恐被人發現覺她失禮。可以感知的是,每道宮門長明燈的光圈一層層地襲來,如漣漪一般,又依次淡去,就在這光影陸離中,她的車輦帶她旋入她即將交付半生的禁城深處。
午後醒轉,尚未睜目便隱隱聽見有人在廳中說話。一個小姑娘低聲道:「她倒也挺可憐,千里迢迢地嫁到這裏,大王一個奴婢也不許她帶,若是我,也難免要大哭一場。」
淇葭若無其事地垂袖,將拈下之物藏入手心。而婉妤在她凝視下一直低頭,那一瞬恰好看見她這細微的動作。
終於簾幕開,隨侍的宮人扶她下車。面前的宮室木構高基,斗拱承枋,立柱有三,門扉兩扇,二十余名宮女分別自迴廊兩側徐徐迎出,手持銅行燈,著一式衣裳,足上的木屐在木製地板上擊出有韻律的音符,從廊前雙雙拾級而下,分列于婉妤身旁,都是低眉斂目的表情,卻有居高臨下的姿態。
孟筱離席行禮,自女史以下,滿室的宮人亦朝她跪拜,惟婉妤茫然無措,不由自主地緩緩站起,愣怔著注視她,雖從裝束上猜到她身份,但乍見她儀容,且驚且嘆之下竟全然忘記了禮數。
那婦人容貌艷麗,體態豐盈,所著衣物緯線青色,經線多彩,由經線顯現花紋,上衣下裳一體,是華貴如金的經錦深衣。婉妤欲行禮,卻于抬首間窺見那女子髮式僅假髮為編,其上飾以珠玉,不似王后裝扮,便略為躊躇。
午間行至樗國境內一小城,內宰下令車馬暫停稍事休息,兩名宮人隨即扶婉妤入城中館舍。婉妤一路哀泣,到了館舍也拒不進食,宮人無奈,只得扶她入內室請她小憩。
女子相繼回答,年長者名為菽禾,年幼者則叫冬子。婉妤便一笑:「以後你們隨侍我左右。」
就她感到自己即將不支暈厥之時,滿室笑聲忽地戛然而止。在這突兀而奇異的沉默中,婉妤抬首,發現所有人都轉而面向宮室大門的方向。
婉妤便停步回顧,可望著玉階上盛裝的沈王夫婦,目中殊無淚意。她心知沈王是賜予她生命的生父,但經年的疏離已使她覺察不到自己體內尚流著與他相通的血。
「大王早備好了翟茀車,率群臣在水岸等候。翟茀彩羽繽紛,車前四匹玉驄馬嚼上紅綃隨風飄舞,大王著玄色九章紋冕服,襯以白紗中單、黃朱蔽膝,端坐于車上,寧靜地注視公主將來的方向。年輕俊美的容顏,配著那麼隆重的禮服和肅穆的神情,他看上去宛如天神。
婉妤木然,聽良貞斷斷續續重複數遍才回過神來,輕問:「這些,父王都知道,為何還要嫁我過去?」
王后淇葭步入殿內,至婉妤面前,見她未如儀施禮,也不慍不怒,垂目端詳她,目光溫柔,唇角微微上揚,有和悅之色。須臾,伸手撫過婉妤髮際,借理她耳邊散發之機自她鬢旁輕輕拈下一點東西。
女史送婉妤至居處,有十數名宮人上前相迎,出言問安,皆是沈音。婉妤詫異道:「你們會說沈語?」
諸侯王國慣例,若一國諸侯娶于另一國,除嫁女之國外,通好的其餘王國也會以庶出之女陪嫁,這種制度及陪嫁之女稱為「媵」。婧妤是陪淇葭嫁的「媵」。她雖然是嫡女,但樗、尹兩國皆大沈數倍,權衡利弊,沈王覺得以嫡女為媵亦不算虧。
幾乎所有人都說這是良緣,惟婉妤乳母良貞憂心忡忡。一日良貞暗自垂淚,婉妤看見,便過去拉她衣袖微笑道:「誰又惹你生氣了?不打緊,待到了樗國,我請樗王給我建個大宮室,讓你管所有的奴婢,看誰還敢給你氣受!」
婉妤心知樂伎唱沈歌是王後有意安排,自是十分感激,便朝她欠身以示謝意,說樂伎歌舞與沈國宮人別無二致。淇葭淡淡一笑,示意樂坊隨後二三曲皆奏沈樂。
孟筱佯裝正色,刮刮他鼻子,斥道:「可不許學!若是念慣了就難改https://m.hetubook.com.com了。」未待說完又忍俊不禁,低頭側身好一陣笑。
孟筱聽王后如此說,也對婉妤大讚沈音之妙,說此曲以沈音唱來婉轉悠揚,別有風味。說話時貌甚誠懇,像是全然忘了先前自己曾嘲笑過婉妤口音。
婉妤瞬目,悄然泯去眼角淚光,對女史道:「請替我拜謝王后恩典。」然轉身面對沈裔宮人,卻道:「不要與我說沈語。我既已至樗國,便要會樗語,請你們教我。」
迎接新婦回國曰逆女。面對沈上卿責問,內宰語調從容如故,端然答道:「吾王娶妻,卿為君逆;納妾,大夫為君逆;若妾之媵,內宰相迎已足以成禮。」
婉妤輕聲答:「十四。」
上卿冷笑道:「若依貴國舊儀,王女既至,應以大夫逆女於此。而今何故不見貴國大夫?」
回憶舊事的宮人把當日景象描述得生動,婉妤也聽得入神,見小宮女最後這一句似是指大王王后不復往昔恩愛,便也有一般的疑問。正欲細聽宮人回答,不想此刻卻有人過來叩門,問:「妤夫人起身了么?準備啟程。」
歌者用沈音唱,連一干隨歌翩翩起舞的女子亦作沈國女子常見的裝扮。此時淇葭對婉妤道:「我愛聽沈樂,深感其妙,亦尋了幾名沈國樂伎,只是她們技藝必不如沈國宮人,倒讓妹妹見笑了。」
終於,良貞步履一澀,撲倒于地,婉妤竭力探身於車外朝後伸臂,卻再也抓不住良貞的手。
她同伴連連附和,又道:「而這位……還這麼小,一團孩氣,生得又沒她姐姐美……現在已是這樣,將來恐怕……」
婉妤淚流滿面,連呼「停車」,但無人理她,車速倒是越來越快了。
啟程時,她行禮畢便轉身朝車輦走去,倒嚇壞了良貞,疾行數步輕扯她袖,低聲道:「公主,不可走太快,應緩行一兩步再回顧父母,且要哭出聲的。」
最後婧妤被迫脫下褘衣,換上尹國使臣認可的嫁衣,鬱郁登車朝樗國行去。
甫至樗國邊境,見早有數百人在此等候。待婉妤車停,一內宰便上前行禮。請婉妤下車后,內宰一顧沈國隨行官員及宮人、侍從,對婉妤道:「夫人既已入樗,隨行人等不必遠送。請夫人辭別眾人,換乘本國車輦入國都。」
率眾在後苑尋覓多時,女史杜氏才在桃園找到婉妤。
內宰不置可否,但說:「這是大王的命令。」
杜氏蹙了蹙眉,冷麵微咳一聲,婉妤始聞聲轉目,見是女史,頓時有些手足無措,扶著桃樹榦自石堆上跳下,卻仍不忘小心翼翼地牽著羅裙護住半兜新桃。沉默半晌后她輕聲解釋:「我的乳母良貞病了,三日未進食,所以我摘些桃給她……」
杜氏徐徐走至她面前,婉妤但感她氣勢迫人,不自覺地後退兩步,心下未免忐忑,不知女史就今日之事又會何等嚴厲地斥責她。
注:
「選我,果真是當年占卜的結果么?」婉妤問。
然出她所料,杜氏廣袖一斂,竟帶著身後宮人齊齊向她鄭重下拜:「七公主大喜。」
淪為程式的哭別終於結束,婉妤帶著一行侍從登車離去。隨行的宮人自知此行不復返,多頻頻回首,自宮內到國都郊野,見到熟悉的人、物,乃至一草一木都不免感傷落淚,而婉妤則不,並無特別悲傷。除了宮中住了多年的陰冷院落,沈國對她而言從來就只是一片陌生的國土,首次行過的大道被兩行車轍划作她的旅途,有良貞在身邊,她只覺得這是一次家人隨行的遷徙。
顯然她已勞作許久,小臉泛紅,滲著細密的汗珠,因只得一手摘桃,晃動的枝葉迎面拂來她也未便避開,葉上塵埃遂在她濕漉漉的面頰上掃出了一道道污痕,而她猶似渾然未覺。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鱣鮪發發,葭菼揭揭。庶姜孽孽,庶士有朅。
諸侯嫁女均以官員送行,送至國都郊外稱「送」,而把所嫁之女送至目的地則稱「致」。送行官員的官職大小由所嫁之女的身份決定,若是諸侯姊妹,便由上卿送之,若m.hetubook.com.com是諸侯女兒,則由下卿送之,若所嫁女非諸侯正室,又須再降一級。但因是嫁女至樗,沈王尤其慎重,為表敬意,雖婉妤為其女,又只為樗王媵妾,亦以上卿致之。
竭力克制著此刻情緒,婉妤在女史引導下與隨王后入殿的眾夫人一一見禮,隨後入席,音樂聲起,一場有歌舞助興的晚宴代替了婉妤以為會有的煩瑣儀式。
「但春蘭秋菊,各擅勝場。」孟筱又道,依然笑著牽婉妤入席坐下,先是噓寒問暖,后又提及婧妤,說自己昔日與她如何情同姐妹,可惜如今天人永訣,無緣再聚。
良貞沉默不答,婉妤幽幽一笑:「我知道,選我,是因為,即便將來樗王把我殺了,也沒什麼可惜的。」
良貞苦笑:「雖明知三公主死得蹊蹺,但大王若與樗對抗,無異以卵擊石,現太子又在樗國,大王更不好輕舉妄動。三公主已不在,這層姻親關係便斷了,照此下去,兩國勢必交惡。大王思量之下決定再議親事,讓丞相親往樗國,對婉妤說,當年卜其吉凶,原本是選定七公主陪姊出嫁的,因公主那時年紀尚幼,便先留於國內,今年既將及笄,就結親一事卜于廟而吉,故使使者往告。而樗王竟也應允,讓大王擇日送公主入樗……」
宮裡人都艷羡她,她嫁的是傳說中天神一般的樗王子暾,勇毅睿智,且年輕俊雅。
淇葭略問了婉妤幾句旅程感受便不再多言,亦不舉箸。這宮室燈火輝煌,歌舞昇平,而她端坐著半垂眼帘若有所思,那靜默的姿態遊離于繁華背景間,一襲白衣不染半點塵埃。
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自少時起,大王就常被人喻為日神東君,每次出巡,臣民莫不爭睹他容光,但得見他一眼,就如沐朝陽,欣喜不已。每每有人感嘆,如此光華爍然的君主,須何等出眾的美人才能與之相配。而當尹國公主下船立於水岸蒹葭邊,多年的疑問便於此刻找到了答案。
綉翚翟的褘衣惟王后才可穿。後來婉妤才知道,原來婧妤並非子暾六禮以聘的正室。子暾娶的王后是尹國王女,彼時尹東宮太子的同母妹淇葭。
她容色如玉,只是靜泊安然地立於其間,而滿室千枝樹形銅燈的迫人光芒已在她現身的那一瞬黯然失色。
——《詩經·衛風·碩人》
他再不多言,依然呈出禮貌而冷漠的微笑,吩咐車馬啟行。良貞驚呼,惶惶然抓住婉妤手,隨啟動的馬車奔走,邊跑邊不停地喚:「公主公主……」
然而婧妤的好心情終結于尹國使臣的到訪。那位來自這東方大國的大夫,以含蓄禮貌無懈可擊的措辭暗示,婧妤的嫁衣綉有翚翟,其實是僭越逾制。
「可想而知了。」那女子續道,「當年王后入樗,我曾親眼目睹過大王親赴國境逆女的盛況,與今日小妤夫人之情形相比,那真有天淵之別。」
內宰不待他說完便出言打斷:「大王有令:禮須依本國舊儀而行,妤夫人既為媵,貴國大夫送于郊野即可,由上卿而致,未免逾制。請上卿止步於此。」
杜氏身後的一干宮人均已看見,唇邊笑意若隱若現。婉妤立感羞赧,匆忙鬆手讓裙幅垂下遮掩,半兜新桃頓時墜地,滴溜溜地四散開來。婉妤也沒顧上撿,仔細理裙蔽住兩足,撣撣衣裳沾染的灰塵碎葉,再引袖拭凈臉上污跡,這才襝衽垂首,準備聆聽女史教誨。
但她亦懂掩面作泣狀。沈王貌甚關切地走來,婉妤本以為他會出言安慰,而他說的是:「待見了樗王,務必儘快設法請他放你兄長歸國。切記,切記!」
亦憂因此事兩國失和,上卿無奈長嘆,忍下鬱氣,躬身領命。
婉妤愕然:「辭別?在此便要辭別上卿?」
婉妤手伸出窗緊握住良貞的手,道:「她是我乳母……」
「兩廂見禮畢,大王請王后登車。這時有風掠過,王后微微顫了顫,便有內司服送外披擋塵的麻紗褧衣過來,大王竟接過,親手為王后披上。王後轉側面向他www•hetubook.com.com,兩人相視一笑。莘陽君仙逝后,大王像變了個人似的,對人十分冷淡,但那時看王后,他目中有罕見的溫柔。」
婉妤辨出說話的是先前扶她的兩位宮人,「當年妤夫人」應是指婧妤,好奇心頓起,著意傾聽,偏偏那女子講到關鍵處便越發壓低聲音,令她無法聽真切。
辭別上卿,婉妤登上內宰所備之車,再喚來良貞,欲讓她近身隨行,不想內宰又阻止道:「大王有令:但請妤夫人一人入樗,其餘人等隨沈上卿歸國。」
此時女史上前,低聲介紹道:「這是筱夫人。」
內宰微笑道:「夫人入樗宮,自有百十侍女伺候,又何須沈國舊人相隨?」
但原來並非如此。
似拜這場突如其來的婚姻所賜,一夜之間,十四歲的婉妤處境有了明顯改變。她從後宮陰冷的側院搬進了嫡生公主才能居住的明凈宮室,錦衣玉食,婢女成群,許多以往從未見過的妃嬪也頻頻前來奉承道賀。
這話婉妤從小到大聽過許多次,也不覺奇怪。見過她們姐妹的人都會認為婧妤比她美許多。可乍聽孟筱如此說,一時間不知如何介面,便只得低了雙睫一頷首,以示同意她觀點。
一曲雅歌畢,樂坊曲風變,聽那笙歌琴音,竟是婉妤熟悉的沈國民歌曲調。一番前奏後有歌伎曼聲唱道:「東門之池,可以漚麻。彼美叔姬,可以晤歌。東門之池,可以漚苧。彼美叔姬,可以晤語。東門之池,可以漚菅。彼美叔姬,可以晤言……」
「她的美麗大概令大王都頗感意外。她行走時原本微低著頭,待走到大王面前,依儀行禮,大王伸手相扶,當新王后朝他抬首時,他那麼淡定的人,竟也有一瞬的失神。
婉妤怔怔地看她,一時不明白昔日慣以嚴苛、輕蔑甚至歧視眼色視己的宮人們姿態何以瞬間變得謙卑,不由疑惑道:「喜?……」
「大王與尹國公主的親事是莘陽君訂下的,有傳言說大王原本不樂意,跟莘陽君爭過幾次,莘陽君都置之不理。但莘陽君仙逝后,大王忽又回心轉意,服喪三年期滿,即遣使往尹國提完婚之事。而那時尹王大公主已嫁給勍王,勍國與我國又劍拔弩張,屢次交兵,尹王便猶豫了,有意退婚。可大王堅持,再三派使臣前去勸說,最後終於說服尹王把這位才貌雙絕的二公主嫁到樗國。若按規矩,大王娶妻應是上卿赴邊境代王逆女,但大概因公主來之不易,大王竟親自迎她于尹國淇水與我國洺水匯合處。
婉妤遂襝衽為禮,孟筱笑吟吟地雙手相扶,拉著婉妤手上下一打量,笑道:「妹妹雖是婧妹妹女弟,但樣貌與她倒並不相似呢!」
未料此言聽得良貞悲從心起,一把摟住婉妤,泣道:「公主啊,你嫁到樗國並非好事。我聽太子身邊人說,那樗王喜怒無常……前陣子樗國遣使來報,稱三公主得急病薨逝了,但有從樗國歸來的沈人說,三公主其實是被樗王處死的……後來太子前往樗國奔喪,不知為何,竟被樗王扣押,不許他歸國。」
女史見婉妤久不見禮,出言催促,婉妤這才退避數步,待王后入席正坐,便在女史提示下整裝理袖、舉手加額行拜見禮。
杜氏不言不語,暫未走近,只上下打量她,須臾,目光緩緩落在她雙足之上。
婉妤頓時瞭然。這幾日旅途中也曾聽隨侍宮人說過樗王子暾後宮的大致情況,知道如今除王后外身份最高的嬪御是樗王長子的生母孟筱。她原是服侍子暾的內人,后偶獲寵幸,誕下子暾長子栻,因此被封為夫人。
那兩宮人著了慌,忙回應一聲,隨即快步走來看婉妤。婉妤緊閉雙目作沉睡狀,任她們輕喚數聲也沒反應,惟恐被她們看出自己早已醒來。
雖身為沈王閔丘的第七女,但亦不幸,她母親只是個尋常宮女,且並不得寵,生下她后也只進一階。自小以來,婉妤所得待遇遠遠不及沈王嫡女,甚至連王後身邊較為親近的侍女也比不過。六歲那年,婉妤母親病逝,從此惟與乳母良貞在父親遺忘的深宮角落裡相依為命,被www.hetubook.com.com稱作公主的她絲毫沒有公主的尊榮,倒是像個小宮女一樣,在氣盛者的俯視下悄無聲息地生活。
內宰:宦官。
宮人笑得更厲害,連原本肅立於側的女史也不禁牽了牽唇角。孟筱笑著命乳母抱栻過來,摟他坐于自己膝上,糾正道:「是十四,不是栻栻。」
婉妤對「金碧輝煌」的理解皆來自婧妤的婚儀,滿堂金玉,寶馬香車,以及婧妤身上刺繡精巧入微的嫁衣。
禮畢,淇葭和顏道「平身」,那聲音清婉柔和。婉妤低目窺見她手斂于袖下,猜那半片葉子尚被她握于手心,心中有暖意蔓延而上,鼻中又覺酸楚。
但一道許婚令使她又見到了幾乎只在記憶中存在的陌生的父親。記得上次見他,應是在三年前,三姐婧妤的婚儀大典上。婧妤是王后女兒,嫁的又是……也是樗王子暾,滅了強勢芑國的樗王子暾,因此婚儀盛大豪奢,每個庶子庶女都得列席,而那以後,宮中再無如此規模的慶典,婉妤也就沒有了與父親沈王見面的機會。
宮人愕然對視。婉妤轉顧身後,在送她入宮的人中尋找當日議論大王逆女一事的女子,然後命她們出列,問:「你們叫什麼?」
這片殘葉何時飛上婉妤鬢邊她並不知道,而這一路上也無人告訴過她。入到宮內,與孟筱相對良久,孟筱自有足夠的時間看見及提醒她,但卻也沒有這樣做。回想孟筱戲謔含笑的眼神,婉妤才明白,原來除笑她口音外,尚有這層因由。
「姐姐見過大王迎娶王后的盛況?為何大王對婚儀這般重視?」這個話題激起小宮女莫大興趣,忙追問細節,於是女子徐徐道來:「王后是尹王嫡女,太子之妹,勍王小姨,邵王親姊的小姑,身份十分高貴,而且容貌絕美,會寫詩作曲,是聞名天下的才女。
沈國口音有異於樗,捲舌音多,「四」與「十」發音幾無差別,因此婉妤說的「十四」聽上去像「十式」。孟筱聞言頓時笑出聲來,故意重複道:「十式?是十四還是四十?」
聽到此處小宮女插言道:「如此說來,大王應該很喜愛王后才是,怎的如今變成這樣……」
婉妤枯坐著,像以往偶爾參加父親宴席那樣,在等待父親到來時低頭百無聊賴地數自己影子在跳動燈焰下浮動的次數。然而現在卻訝異地發現,這間金碧輝煌的宮室有數十株落地連枝樹形青銅燈,每一株上又有數十燈盞,立於不同的方位,照得整個宮室仿若白晝,連她的影子也被這眩目的光線悄然抹去。
婉妤正踏著一堆壘起的石塊,一手顫巍巍地伸手去摘頭頂枝椏上粉色的新桃,一手牽著羅裙中段,使之呈兜狀,以盛她摘得的果子。
她拈下的是半片殘葉,婉妤路上所沾的風塵痕迹。婉妤本不自知,此刻看見,先是緋色上臉,隨即眼圈也紅了。
婉妤悚然縮手,而一向高傲的婧妤竟然並不介意,想是心情大好,她反轉身撫撫婉妤的臉:「不妨事。」
杜氏直身,半垂目,淡然道:「大王已將七公主許嫁於樗王子暾。請七公主即刻隨妾前往正殿,受命于父,躬聽成命,以茲嘉禮。」
兩側的宮人也跟著她笑,婉妤頓時大窘,偏偏此時乳母懷中的公子栻聽到母親說話,還以為是在喚自己,便朝母親伸手:「栻栻在這兒。」
「那日晨光清美,河水清澈,水勢盛大,而河中錦鯉格外地多,在晃動的蘆荻水影里穿梭游弋,煞是好看。天際淡紫色的霞光尚未隱去,與幾抹彤雲倒映在水中,公主所乘的船就這樣一點點出現在水雲間,就像是自天外飄來。
另一女子應道:「但話說回來,她們沈國人確也挺……當年妤夫人……」
內宰未答,沈國上卿已上前,朝內宰一揖道:「吾受命于沈王,此行乃『致』王女于洺城而非『送』于郊野……」
婉妤順著看去,但見一女子端然立於宮室外,一身展衣潔白如瑳,繪有翚羽,外披輕盈的縐紗細葛衫,里襯的紲袢紗衣薄如蟬翼。她耳著玉瑱,象揥篦發,而鬒髮如雲,飾以玉笄及六珈,不須加假髮之「副」已足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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