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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綠衣

作者:米蘭La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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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衣 四、子衿

綠衣

四、子衿

一道纖薄的影子怯生生地移入兩人之間。婉妤在引瑄面前屈膝跪下,伏首于地,手在膝前,頭在手后,久久不起——這是稽首,九拜中最隆重的拜禮。
子暾一揚手,將篪擲于引瑄面前的地上,篪應聲四裂。
子暾一怔,目中的鋒芒有一瞬的緩和。
淇葭凝眸正視他:「我是你哥哥的妻子。」
而由此引起的風波來得比預計的更為迅速。三日後清晨,一名浥川君府的侍女入宮求見王后。淇葭見她來得匆忙,額上衣上都是汗,神色慌張,便知事有不妙,遂帶她入內室,問她:「是浥川君讓你來的?」
婉妤聽說過,容夫人原是掌王宮縫線之事的縫人,平日為大王縫製衣物。一日子暾偶經她服役之所,見她正坐于院中脈脈低首縫一件素色禪衣,那婉約神情令子暾心有所動,遂命她侍寢,可惜未過許久便把她拋之腦後。因她出身卑賤,宮人也不把她放在眼裡,常有怠慢之處。幸而身懷有孕,得王后加以照料,處境才微有改善。
守侯在殿外的婉妤此時欲進去,卻被溪蓀拉住。溪蓀默默地擺首,示意她別說話,再引她退後,自外輕輕闔上了大殿之門。
淇葭見狀,一牽婉妤手,低嘆道:「妹妹,謝謝你如此為我著想。」
婉妤竭力解釋:「我大哥離沈已久,思念家中故人,因此親制此篪吹奏寄情。我恐他耽於幽思,心神鬱結,便請他將這篪贈我,帶了回來……姐姐還給我罷。」
淇葭出中宮門時恰逢婉妤進來問安。見淇葭欲出行,婉妤便問:「姐姐這是要往何處去?」
淇葭垂目道:「沈太子雖身處憂患仍安詳平和,不忘以樂修身,有聖人遺風,而受困於菡澤,只能自制篪以作樂。八音廣博,琴德最優,君子之座,左琴右書,正心修身齊家治國者,全賴琴之正音是資。他有君子之德,又是一國儲君,雖為大王軟禁,但若我們不待之以禮,連其操琴通樂亦不允許,不免有失大國風度。故我贈琴於他,實非出於私情。他回贈篪於我,只是表一時感念,何況他應不知道我身份。」
淇葭略感意外,只好一頷首,表示已知此事。
太后岑氏命長侍身側數十年的女史溪蓀取過近處那盞青銅鳥擎博山爐,掀開塑成山巒形的尖頂,親手往裡添了一勺沉香屑。
逃也似地出了容夫人宮院,身後菽禾忽問:「夫人,你從菡澤帶來的篪呢?」
淇葭和言道:「太子胸懷大愛,勿以俗事累意。若避過此劫,日後請善待黎民蒼生。」稍作停頓,略一笑,「一言一行均深思熟慮,卻也無趣得緊。」
「我該相信你么?」在聽過淇葭的敘述、解釋與請求后,她終於問,「若論事實,你確曾與沈太子私相授受,我如何知道你與他是否有私情?」
「既如此,」孟筱故作親熱地挽起婉妤手,「那我們就回去,聽聽這十弦琴音與尋常樂器有何不同。」
淇葭次日黃昏才回宮。剛進到中宮院中,便見婉妤著素衣跪于殿前,脫笄謝罪,滿面淚痕:「姐姐,對不起……」
子暾啟步,緩緩走向他,繼而面色一沉,拔劍出鞘,架于引瑄右頸處:「你存心以此羞辱我。」
溪蓀帶著隨行的宮人離開,走了數步再一回顧,見婉妤仍呆立於已關閉的殿門外,一動不動,便又折回她身邊,輕聲道:「小妤夫人請回罷,已經沒事了。」
她輕喚婉妤隨她去。未行多遠,引瑄上前請她留步。淇葭轉身,引瑄向她引袖長揖,道:「此前引瑄未以足禮待王后,多有冒犯,且一言一行全出於胸臆之念,以致王后與浥川君為我所累,罪無可逭,雖萬死不能辭其咎。」
太後點點頭,對淇葭道:「回頭我讓溪蓀跟你們去菡澤看看,若那琴果真不是你的,子暾那裡就好說了。」再一顧婉妤,見她始終低垂著頭,保持著低眉斂目的模樣,便一哂,「你這孩子,倒很有心。」
聽見引瑄進來,那人側首一瞥他,徐徐轉身。彼時室外電光閃過,映亮他玄端素裳的身影。左手提劍,右手執篪,他有無懈可擊的眉目,和冷峻如冰的表情。
婉妤嘆道:「既有風浪,王后仍迅速前去……」
——《詩經·鄭風·子衿》
升騰的水霧浸濕了素白雲朵,一團團染上晦暗色澤聚集成片,悄然蔽日。當引瑄被押送入宮城時,一場磅礴的雨以雷霆萬鈞之勢傾落於亭台樓榭間。
「復命?」孟筱又睜大了眼睛,「妹妹去菡澤,是承了王后之命?」
子暾的雙眸掠過一抹幽寒的光:「何時知道的?」
他微笑以應。兩人在柳棉漫舞的庭院中相對而立,她秋水明澈,他青衫磊落,各自都沉默,並非親www.hetubook.com.com密的姿態,其間約有一丈的距離,卻流傳著無須言傳的默契。
淇葭答應。溪蓀宣旨后即命侍從送走嘉旻,又命人收好七弦琴帶入宮。
淇葭見狀問他:「你已將璽書示于禁衛了罷?」
淇葭黯然,唇微微動了動,但終究未發一言。
因淇葭與婉妤此前來過,禁衛知她們是宮中人,亦不多問。二女直入大廳,見浥川君嘉旻與沈太子引瑄相對而坐,兩人之間的几上擱有一卷展開的帛書。
「沈太子呢?」淇葭問,心下作好了準備去面對子暾可能驟然爆發的怒氣。
淇葭頗感意外,立即去扶婉妤:「妹妹平身,這卻從何說起?」
子暾沉著臉不言不語,算是默認,沒有提及自己當時是怎樣在利刃即將觸到引瑄胸口時硬生生往回一收,再轉腕向上橫掃,削斷了引瑄的冠纓與少許髮絲,而那鋒芒對引瑄本身最嚴重的傷害亦不過是劃破了他頜下的皮膚。
一日來心上所承的重負由此釋然,淇葭向前緩移兩步,欲向子暾說些什麼,然思量許久,最後說出的也只二字:「多謝。」
引瑄坦然答:「是。」
太后喚來溪蓀,吩咐她隨淇葭婉妤去菡澤,看過琴后把沈太子及浥川君都帶到北苑來。溪蓀領命,又召內臣宮女數十名,準備隨二女乘太後龍舟趕往菡澤。
婉妤欠身問:「姐姐有事找我么?」
閉上雙目,子暾下頜輕抵于淇葭髮際,聽微風動簾櫳,夜雨滴空階。濕潤的空氣令他想起逆女之時的天氣,夜渚月明,白露未晞,他長守于葭菼揭揭的水岸,看她出現在波上霞飛處,清絕的姿態,遺世而獨立。溯洄從之,道阻且長,而這一次,她終於不在水中央。
覺察到淇葭的飲泣,子暾倉促站起,想勸又覺無從勸,最後惘然問:「我已經不殺他,讓人送他回國了,你還哭什麼呢?」
侍女稱是,取出一卷簡書雙手奉上,道:「浥川君原本隨大王去幽篁山祭祀莘陽君,今日凌晨忽乘千里駒趕回,匆匆寫下簡書,命我入宮面呈王后。」
婉妤匆匆接過篪,勉強一笑:「豈敢。」
淇葭低聲道:「浥川君命人送信給我,說一位容夫人的侍女至幽篁山,向大王呈交沈太子贈我之篪,指我與太子頻頻來往,私相授受。大王怒極,聽完后即揮劍斬那宮人,並取消後幾日行程,很快便會回國都。浥川君請我多加防備,想好應對之策,說他另有辦法救太子。此刻他已趕往菡澤,只怕是要私放太子歸國。如此一來,他會犯下欺君大罪,我豈能坐視不理。」
侍衛在一座斗拱承枋的大殿前止步,命引瑄獨自進去,保持著肅穆神色退至廊下,握戟按刀繼續守衛。
淇葭也不多言,帶著婉妤出宮,直朝菡澤去。
鋒利的劍刃劃破引瑄皮膚,寒光亮處數滴殷紅的血漸漸滲出,而引瑄一笑置之:「大王以為王后風儀不足以令人純然欣賞?思慕她一定會帶有其他目的?或是她的動人心處必要藉助大王威名才可體現?大王是低估了她還是高估了自己?」
淇葭欠身說記下了。太后嘆嘆氣,揮揮手:「去罷。」
婉妤頷首:「婉妤不敢欺瞞太后。我見哥哥屋舍簡陋,無多少什物可供消遣,就想把我的琴送他,為此去請求王后。王后待我一向寬厚,立即便答應了。不想從菡澤回來后遇見筱夫人,她直指我趁大王不在私自與哥哥來往,並將宮中物件傳於外,我心中害怕,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她便又問我琴是否為王后所贈,我自然說不是,可她已然不信……後來不知為何,大王竟知道了……王后擔心太后因此責怪我,便將此事承擔下來。太后明鑒,錯皆在我,與王后全無干係。」
孟筱嘖嘖稱奇:「剛才我怎麼哄小公主都不理,只是哭,而妹妹一抱她便安靜了。」
「你是否知道,她是樗國王后?」他盯著引瑄,一字字地問。
「謝謝你,浥川君。」淇葭一嘆,「但這真不是合適的解決方式。」
「知道。」引瑄容色未改地道出危險的答案。
二女相視一眼,都有些不安。溪蓀輕聲提醒觀琴之事,於是眾人步入旁邊的書房,但見座席左側置有一琴,雖同樣造型別緻,狀甚古雅,卻是七弦的。溪蓀以手相撫,反覆細細地看,只覺琴通體光潤無痕,並無半枚章印。
「奏《淇奧》就一定是在想某個住在水邊的人么?」淇葭輕嘆,繼而在眼睛已經適應的微弱光線里看著子暾,微微笑道:「當年我在淇水灣畔看見的你,何嘗不是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引瑄訝然欲扶她:「七妹妹這是為何……」
看淇葭神情惻然,和*圖*書卻仍不開口說任何話,太后搖了搖頭,道:「你有氣便一味悶在心裡,不與他明說,卻時不時地公然拂他意。須知男人最重顏面,就如這次,你贈琴給他心存芥蒂的人,若外人皆知,你讓他如何自處?你率性而為,結果如此嚴重,甚至連嘉旻亦受牽連。如今來求我去善後,但琴既送出,太子又回贈以篪,以子暾的性子必無法忍受,是否能勸服他,我亦沒把握,也許非但無法救出沈太子和嘉旻,連你和婉妤也未必能一一保全。」
「妹妹,我等了你許久,不想你這才回來。」孟筱微嗔的語氣有陡然加溫的熱情。
這短短一句話陡然擊潰了淇葭長久以來高築的防線,她雙睫一垂,從來只流向心裏的淚頃刻間自目中滴落。
婉妤盯了她良久,孟筱仍神色不變。婉妤再看容夫人,容夫人則一臉茫然,似全然不知發生何事。
容夫人的宮室不大,院中枯木衰草不少,室中物事相當簡樸,可見亦不是個得寵的。見孟筱與婉妤進來,那臨盆未久的纖弱婦人硬撐著想起身施禮,孟筱將她止住,讓她仍舊躺下休息,她連連道謝,雙睫一低,目中儘是謙卑之意。
引瑄應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過是種情懷,無謂敢不敢。是否可求,結果如何,亦是另一回事。」
嘉旻問:「為什麼?你們既然互以為知己……」
婉妤點點頭,轉身匆匆向外走。她側首那一瞬,溪蓀留意到她臉上保持著清淡笑容,亦未忽略她眼角曾有一點瑩光一閃而過。
王后既不在宮中,對孟筱的邀請婉妤便沒了推辭的理由,只得隨她去容夫人的居處看新生的公主。
淇葭當即喚來內小臣,吩咐:「備好舟車,去菡澤。」
子暾默然不語。須臾,兩眉一蹙,揮袖揚劍一挽,直直地朝引瑄刺去。
嘉旻知他此言在理,亦不好再勸,回看几上璽書,目色愴然。
引瑄又道:「我死不足惜,但請你勿傷害她。思慕她不過是我自己的行為,並未得到她任何回應。她從未忘記過她的身份和責任。」
孟筱擺首道:「王后說夕時有雨,河中風浪不小,不必去這許多人。」
侍女答說:「他將簡書交給奴婢后便策馬趕往菡澤。」
既至菡澤,眾人入重兵把守的庭院,見其中只有嘉旻而無引瑄。嘉旻惻然告之:「太子已被拘入宮……」
子暾加重了把劍的力度,斜睨引瑄,輕蔑地冷笑:「你這階下囚,也敢覬覦王的女人!」
那是以國君口吻寫的聖旨,許沈太子引瑄歸國,命監守禁衛及沿途關卡兵卒一律放行。其上加有子暾的璽印。
九重宮門次第開,婉妤不假手他人,親自持篪,直往中宮。甫入內宮,卻見前方有女子衣袂翩躚,出現在迴廊前,滿目含笑,帶著身後三五內人,款款迎來。
婉妤欠身,聲如蚊鳴:「臣妾惶恐……」
婉妤執意跪下,抽泣著,斷斷續續低聲道出原委。淇葭聽后神色一肅,須臾,嘆道:「他自號『菡澤有情人』,是暗指我說他有志、有欲、有嗔、有喜一事,原非男女私情之『有情』,但他人不知,又見他題《子衿》詩,必然會藉此發揮……一場風波怕是免不了了。」
太后又嘆道:「其實,子暾的心思你難道不明白么?他豈會不想重修舊好,只是你的舉動常令他手足無措。他不知該怎樣待你,惟有故作冷漠。」
婉妤搖頭道:「可否稍候片刻?我還須向王后復命。」
孟筱似全沒意識到她語氣里的戒備與疏離,若無其事地挽起婉妤手,又建議道:「今日容夫人剛生下一位小公主,妹妹與我同去看看罷。」
子暾像個未通禮數的孩子那樣隨意坐于大殿深處,雙足伸于身前,曲膝,兩袖抱攏,埋首于膝上。
淇葭拭拭淚,努力笑笑,反問他:「大王以為,我對沈太子有情么?」
淇葭怔怔地凝視他,對他作此決定的原因並非不好奇:「那大王為何……」
她把一直緊握的篪擱在一側几上,伸手向小公主:「我抱抱。」
「若會,我如今還會與浥川君在此坐而論道么?」 引瑄淺笑以答,然笑意又漸斂去,肅然道:「如我是蒙浥川君捨命相救才得以保全,即便苟且偷生,此後又如何能心安?何況我若就此逃離樗國,樗王一定越發大怒,必然會將無法在我處宣洩的怒氣施加於我的祖國。」
淇葭再試探著問他:「回菡澤了?」
引瑄看看淇葭,一凝神間似已對此間因由瞭然於心。他雙手去攙婉妤,態度一如往常:「妹妹快請起。若是無心之過,無人會怨你。」
子暾向引瑄亮出手中之篪:「這是你送給她的?」
淇葭擺首道:https://m.hetubook.com.com「我如何追究?若就此質問筱夫人,反見心虛。且如今她必不會承認篪在她手中……我們只能靜觀其變,待她亮出此篪,再另尋對策。」
即將啟程,礙於暴雨傾盆,只得又等了等。待回到宮城時天已盡黑,淇葭憂心如焚,問過前來相迎的內宰大王所在,即匆匆趕去。
婉妤不覺她可愛,只感心酸,依稀從這小公主與容夫人的身上看到了自己與母親的影子,目中漸漸浮起一層微光。
淇葭頓時展顏笑,卻是淚眼婆娑,低眉應道:「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博山爐內祓除卑濕的芬芳青煙自蓋上的鏤孔中溢出,裊裊升起。太后微眯著眼,看青煙四散,看其中二三縷若有若無地掠過跪于面前的,淇葭的眉間。
婉妤呆立半晌,終於轉身出門,心知她已無找回篪的可能。
一至菡澤,離舟上岸,便覺氣氛有異。院落與廳中門大開,禁衛如常列于兩側,神情卻比往日更顯嚴肅,其中一首領模樣的軍官負手於後來回踱步,面帶猶疑之色。另有一列浥川君府的家奴守于碼頭,旁邊泊著一艘可快行的木艇。
淇葭頷首說見過。太后道:「這前半句是說,與人相處,不要妄自猜度臆斷別人是否有詐偽之心,或有失誠信之事。這點你做得很好,處事大度,坦誠待人,不亂猜疑。但這後半句也須悉心體會,若別人的確心存欺詐,有失誠信,而自己又能事先覺察,這才是賢者。」
孟筱立即附和:「我這妹妹面相極好,是有福之人,日後定能為大王添幾位公子。」
孟筱把小公主移交到婉妤臂中,婉妤抱著,輕拍襁褓,低哄小公主,那女嬰竟也逐漸安靜下來,在婉妤懷抱中沉沉睡去。
引瑄不待人發話,自己展袖邁步,越過左右刀鋒夾道的儀仗,登上對面的艦艇,接受和開始這次生死未卜的旅程。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引瑄步入大殿,見其中惟一人,立於幽暗的殿內深處,背對著他。
婉妤一怔,當即返回宮室,舉目一看——几上空空如也。
子暾容色蕭索:「我不知道……有宮人去幽篁山找我,說你獨處時,常反覆奏《淇奧》……」
然而他並未動怒,抬頭看了她一眼,又悶悶地低下眼帘,簡單地答:「走了。」
婉妤忙問:「太後有恙,我們也應趕去罷?」
淇葭訝異地側首看她,婉妤一手拭淚,另一手垂袖掩住,悄悄拉拉淇葭的衣袖,示意她別作聲。
他沉默良久,只想尋一些可表達此間喜悅的言詞,但最終說出口的卻是貌似突兀的一句:「我摔破了他給你的篪。」
婉妤面色青白,伸手想要回篪,孟筱卻側身避過,繼續看篪身,很快那枚章印吸引了她目光:「菡澤有情人?呵呵,這雅號真妙……可是妹妹兄長沈太子?」
婉妤無語,微牽唇角,笑得幽涼凄然。
溪蓀此刻驗琴畢,過來朝淇葭躬身道:「此琴既非王后所贈,請王后許我相隨回宮,向大王解釋。稍後我向菡澤將領宣太后口諭,讓他們先釋浥川君往北苑。」
孟筱先起身接過公主抱著,連聲贊其可愛。婉妤亦過去,低首看小公主。
太後端詳良久,淡淡笑了:「觀察一個人,再沒有比看他的眼眸更好的辦法。眼睛不能掩蓋人的醜惡。胸懷坦蕩,眸子就明亮清澈;心思不正,眼睛就蒙眊不明。聽其言,觀其眸,人善惡真偽又能往何處隱藏……所以,我相信你,淇葭。」
淇葭告退,太后卻讓她留步,道:「你喜讀儒家書,有一句話必是見過的罷:不逆詐,不億不信,抑亦先覺者,是賢乎。」
他轉首面朝與光線相左的暗處,將此刻表情隱藏於安全的夜色中,踟躇須臾,他低聲說:「我若殺了他,便再也尋不回你。」
聽了這話,婉妤才在淇葭相扶下徐徐站起。淇葭牽她步入宮室,命侍女給婉妤更衣梳妝,待一一停當,再對婉妤道:「妹妹先回去歇息,暫勿多想,只當此事沒發生過。」
嘉旻黯然垂首道:「嘉旻自知罪不可恕,但我再想不到還有何辦法可救引瑄兄。大王當日盛怒是我前所未見的,一旦他歸來,後果不堪設想。」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孟筱笑道:「聽說昨日王后贈你一面十弦琴,今晨我便去你居處,想見識見識這等珍品。可你侍女告訴我,王后特許你去菡澤探望兄長了,我只得等著。好不容易等到你回宮,即刻前來相迎。一會兒隨妹妹回去,看看你的琴。」
她雙手輕推,門徐徐開啟。廊下宮燈微光流入殿中,淇https://m.hetubook.com.com葭睜大了眼睛。
大殿門窗皆閉,裏面黑漆漆的,無一絲光亮。淇葭遲疑著在門外喚了一聲「大王」,亦未見回應。
「我放過他,你來謝我……」見她如此反應,他有些無奈,有些難過,最後黯然一笑,「我真是想殺他。」
淇葭苦笑道:「真是孩子話。她既存心生事,又豈是見你一死即可作罷的?何況你一死,人必以為是你畏罪自盡或我殺人滅口,倒坐實了她所指之罪。妹妹快起來,跪在這裏哭泣,越發引人猜疑,原本無事也會有事了。」
見淇葭進來,兩位男子相繼站起。嘉旻倉促之下欲行禮,淇葭先就止住他,疾步過去拿起帛書一看,驀然變色,蹙眉道:「浥川君,你竟敢私造璽書!」
「不是!」婉妤忙否認,低下持篪的手,盡量以袖蔽住,「我久未見兄長,頗為挂念,故請王后恩准我前去探望。木箱中是我自己平日用的琴,因兄長無樂器可供消遣,所以送去給他……並非王后的十弦琴。」
容夫人微笑道:「小妤夫人溫和良善,孩子一定都會喜歡的,將來也必會是位好母親。」
「這並不重要。」 引瑄道,「她的身份不是吸引我的原因。當初我並非因她是王后才傾心於她,如今也不會因知道此事而停止對她的思慕。」
婉妤更覺惶恐,伏首泣道:「婉妤一時不慎,闖下大禍,連累姐姐。但求一死,以還姐姐清白。」
孟筱作詫異狀:「篪?妹妹不是一直親手拿著,片刻不離么?」
太后的目光移至婉妤身上,語氣平和地問她:「此事當真?」
嘉旻頷首稱是。淇葭嘆道:「如此,這欺君忤逆大罪浥川君是犯下了。我即刻去北苑見太后,現在惟她有化解此番危機的可能,希望一切為時未晚。」
淇葭略舒了口氣,拜謝太后。
婉妤仍淚落不止,雖在淇葭勸解下勉強起身,卻深垂首,只是哭泣著,未再看引瑄。直至淇葭帶她登舟離去,她依然難抑悲聲。面臨這場突發的劫難,她似比任何人都憂懼而傷心。
「是這樣……」孟筱又露出她輕薄笑意,道:「妹妹不必去了。適才北苑宮人來報,太后偶感風寒,王后立即前往北苑侍侯,此刻不在宮中。」
「哦,不,不是……」婉妤紅著臉,訥訥地辯解,「是我自己想去的,為此請求王后,得她許可……如今回來,理應再往中宮向王后致謝。」
太后就此不予置評,但說:「你抬起頭來,讓我看看你的眼睛。」
孟筱也不繼續追問十弦琴之事,因她已注意到婉妤手中的篪。不由分說,半扯半搶地接過,雙手把玩著細看,笑道:「這篪別緻,做工簡單,倒無許多匠氣……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好詩,好詩……」
嘉旻從室內追出,倉皇地喚引瑄一聲,立即有侍衛迎上前去,將他「請」回院中禁閉,連帶著被押下的一幹家奴。
嘉旻愣了愣,旋即慚愧地低首不語,婉妤與引瑄亦不便說什麼,於是廳中都沉默。少頃,淇葭轉而看引瑄:「太子會就此歸國么?」
淇葭應聲抬首,坦然看著太后,一雙清眸潔凈寧和,無一絲矯飾躲閃之色。
那是個柔弱瘦小的女嬰,周身紅通通地,裹于襁褓中,哇哇地哭著,像只飢餓的貓兒。她腦袋僅有成人的拳頭大,皮膚上有清晰可見的血絲,這一哭,眼睛鼻子全皺在一起,本來小巧的嘴彼時大張,紅腫的小舌在咽部驚惶地顫動。
引瑄于隨之而來的驚雷聲里辨認出傳說中東君的面容,微微一笑,朝他欠了欠身。
淇葭幾乎不敢相信會有如此結局:「你……放過了他?」
引瑄送她們至庭院外,看她們所乘的柏舟劃過碧色波面,一點點隨風飄遠。待柏舟完全消失在目盡處,他仍于原地靜靜眺望天邊渺渺煙水,直到數艘承載著宮廷侍衛的艦艇破浪而來。
都是披甲持戟的驍將,整齊地排列于艦隊上,不苟言笑地自停泊處依次下來,身上金屬的介質在蒼白日頭下閃著肅殺的光。
婉妤一聽眼淚便掉了下來:「這卻如何是好?姐姐是要去菡澤阻止他么?請帶我同去。」
淇葭打開簡書,閱后即問侍女:「浥川君現在何處?」
婉妤下意識答:「那琴不是給我的……」話一出口即覺不妥,便噤聲不語。
婉妤面紅過耳,孟筱見狀又肆無忌憚地與隨行宮人一起大笑,繼續調侃她。婉妤更是如坐針氈,遂起身告辭。
「那是自然,」孟筱笑得皮裏陽秋,「這媳婦,王后做得總比別人上心……妹妹快隨我去罷,再晚,容夫人母女就該歇息了。」
婉妤無言以對。孟筱一手握篪,另一手二指徐徐撫過其上詩句,流轉的眼波有凝不住的快意與和_圖_書嘲諷:「這詩我也喜歡,可我記性不好,只記得兩三句。末句是什麼……哦,對了,是『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這菡澤有情人一日不見如三月的又是何人?這篪是贈給妹妹的還是……」
孟筱略作問候,容夫人小心翼翼地回答,狀甚恭謹。孟筱又問起小公主,容夫人便讓內人將公主抱來給她與婉妤看。
淇葭低眉,默不作聲。太后凝視她,目有憂色:「你是個好孩子,卻太過倔強。你對大王若有對我一半和順,也不致與他疏離至此。而我始終不知,你與他之間,曾發生怎樣的大事,讓你至今仍耿耿於懷,不願與他和解。」
「是么?」孟筱側目看婉妤,手腕一轉引篪向她,一挑唇角,「我見這字跡新鮮,倒像是特意為贈人新刻的,才有此誤會,妹妹勿介意。」
一襲冷風扣響半合的窗欞,銜著泥土草木的氣息透過北苑空幽的宮室。千枝宮燈剛點亮,一簇簇焰火在郁寒潮濕的空氣中試探地、虛弱地跳動,那不確定的光影反而越發襯得室內景象晦暗不明。山雨欲來。
子暾心微微一顫,靠近她,握起她的手,他們相視而笑,在疏離近三年後第一次溫柔相擁。
「回沈國。」子暾仍僅以寥寥幾字作答。
太后沉吟,再問婉妤:「如此說來,你送給太子的琴真不是王後宮中的?」
「太后,我甘願受死,但此事與王后完全無關,請你一定要保護她!」原本跪于淇葭身後的婉妤聞言,忽然向前膝行幾步,挨近淇葭,流著淚向太後下拜,「琴是我請王后允許我帶給哥哥的,帶去的琴也是我自己的,並非出自王後宮中,所以我哥哥的琴絕非為王后所贈。」
言罷,他似鼓足勇氣一般抬目看看淇葭,又道:「王后處境亦不容樂觀。不如隨引瑄兄同去,遠離樗國,此後餘生也可過得自在些。」
和風細雨的一語悄然抹去子暾心頭的塵埃,周遭夜色迷離依舊,而此刻在他看來卻已天地通明,如處陽春,原本幽暗的眸子也一點點明亮開來。
淇葭全沒想到他竟會有此建議,錯愕之下無奈地笑笑:「那你呢?我們走了,你如何能在大王的盛怒下全身而退?」
「但,無論你出於何種理由,贈禮物于別的男子都是錯的。」太后語意一轉,正色道,「不是你自覺無愧,他人便不會有所猜疑。你獨處高位,難道不知這宮內宮外有多少雙眼睛在緊盯著你?你聰穎明慧,或者,許多事不是想不到,而是不肯稍加妥協。心裏一時不暢快,就敢把尹國的踏弩之矢送到大王眼皮底下;偶爾興起,手頭物事想給誰便給誰,毫不顧及周遭人等及大王的感受。若換作尋常妃妾,有九條命也都賠上了。也惟有你,惟有你這般顯赫的出身和自幼所受的萬千寵愛,才承載得起你如此的雍容、高傲與任性。」
「不是,」婉妤即刻答,「太后若不信,可遣人去看。王后御用樂器皆加有翟形紋章,而我哥哥那琴就是我家常用的,絕無章印。」
她挽的是婉妤持篪的手。婉妤心驚之下微微掙扎,一面欲擺脫她,一面回答:「十弦琴只是王后借我的,過幾日須歸還。琴音尚未調準,改日要請樂師校過,現在我亦不敢擅動,姐姐還是日後再看罷。」
「哥哥,我愧對於你,」婉妤堅持跪地不起,泣道,「篪是我弄丟的……」
婉妤不安道:「姐姐不追究么?若筱夫人聲張出去……」
「筱姐姐,我的篪呢?」她焦慮而哀求地看著孟筱問。
「大不過一死。無論是為你們中任何一人,都是值得的。」 嘉旻淡淡地說,清澈的雙目有一派超越年齡的沉靜,「我這半生,嚴守父親與大王教誨,循規蹈矩,從無差池。亦有一些想做的事,但若他們不喜,我便不做。碌碌無為地過了十八年,在別人眼中,也不過是個只能承父兄蔭庇的庸才。自大王以下,人莫不輕視於我,惟你們例外……我無以為報,但求能為你們做一些事,即便須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此外空空蕩蕩的大殿內別無他人,惟正中地面上留有一段削斷的冠纓,幾綹散發,數滴血跡。
「我很不滿他在上面題的詩,因為,那本是我想對你說的。」子暾朝她淺笑,輕聲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他與子暾對視,又淡淡笑了笑:「我無心羞辱你,而今只是羡慕你。她原有離開宮廷自在生活的機會,但她選擇了留下,說她是你的妻子。」
孟筱奇道:「不是給你的?那為何王後會命人送入你居處?」她瞬了瞬目,又別有意味地笑笑,「我還聽說,今日妹妹出宮時帶有一木箱……莫非這琴是王后請妹妹帶給你兄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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