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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歌·綠衣

作者:米蘭La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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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衣 五、日月

綠衣

五、日月

子暾快步過去,伸手扶她坐起。婉妤回過神來定睛一看,霎時怔住,不語亦不動,恍若在夢中。
延熙別有意味地笑笑:「那是,那是。你既是他妹夫,想必他在天子面前少不得為你說好話。賢弟此番議迎九鼎,有他代為周旋,何事不成!」
子暾每晚宿于中宮,日間與諸臣議事畢也會即刻回到淇葭身邊,兩人朝夕相對,相看兩不厭,宛如新婚。
婉妤腦中有一瞬的空白,睜著茫然的眼睛下意識地提高宮燈向上看——
婉妤頷首,輕柔而堅定地回答:「是。」
子暾靜靜地半隱於門邊看,並不出聲。最後是侍女刻意咳嗽提醒,婉妤轉首,才發現他的存在,便匆匆過來見禮。
風雨如晦。
那院中並無燈火,一片沉寂,若有人住也像是都睡下了,可那嬰兒仍不住地哭。婉妤遲疑一下,最後還是進到院中輕輕扣響了嬰兒所在的宮室門。
——《詩經·邶風·日月》
子暾順勢問:「他說了些什麼?」
尹恆淡笑不答,子暾則隨意敷衍道:「我見尹兄冠圜冠,履句屨,好一派儒士風度,而我最近看的一些儒家書頗有晦澀處,我不太明白,故來向他請教。」
婉妤搖頭道:「這怨不得姐姐。以容夫人這性子,在宮裡原是活不長的。」言訖,她鄭重跪下,請求道:「小公主年幼失母,無人撫育。請王后恩准,允許我做她母親。」
婉妤略略淺笑,欠身應道:「既有了女兒,自然要多加照料,不宜再隨性外出,我不會再如以往那樣常來打擾姐姐。」
尹恆未立即上尹國大輅,而是立於其車隊的升龍旌旗下,回望堇京,默默凝思。子暾見狀,亦從自己大輅中下來,再去與他話別。
淇葭率眾夫人宮女立於正殿前迎他,一雙美目安靜地望向他將來之處,因他的出現,她瞬間容光煥發,巧笑倩兮,帶著一份釋然的愉悅,端然施禮如儀。
婉妤亦以清淡笑意避去此問,引開話題:「我問過原來容夫人處的宮人,她們說大王似無意為公主賜名。姐姐既為公主嫡母,可否為她取個好名?」
當然他知道她並不是多年前的那個女孩。他認得她,淇葭身邊影子般的婉妤,一個見他時總是一副怯生生表情的小姑娘。對她他向來懶得留意,卻沒想到原來這平凡的姑娘竟也有這麼可愛的時候。
引瑄笑道:「大王以為,勍王會如你所願么?天下還有何等財物比九鼎更珍貴?勍王覬覦九鼎已非一日,聞天子許九鼎于大王,他心中妒恨可想而知。據說他籌謀已久,在勍國邊境早就作好準備,一旦大王借道于勍,九鼎入勍,必不再出。」
有人走來,將一件帶有溫度的衣袍披上她單薄的兩肩。婉妤回頭,輕喚:「大王……」
婉妤遲疑一下,旋即依言靠近子暾,將舉著燕兒的手伸到他眼前。
「怪不得她一直如此囂張。」婉妤嘆了口氣,又蹙眉問:「難道姐姐就任她放肆下去?長此以往,她必會再尋事端。」
「養燕兒么?」她問,見子暾頷首,她再答:「如今天氣寒冷,燕子大多都南徙了,這裏只剩幾隻還飛不遠的雛鳥。我想把它們的巢加厚一些,檐下這個已做好,稍後我再給小樹上那幾個添些草葉就完了。」
「大王對姻親之誼如此有信心?」 這本是句略帶嘲諷的話,但引瑄表情平靜,說得雲淡風輕,「昨夜邵王、尹王向天子表示,他們不希望九鼎入樗,若樗王借道,他們將婉言拒之。」
延熙皺眉作不懌狀:「這話你要是在十年前說,我只當你是謙虛,但如今這樣說,就忒不厚道了!」
待尹恆回顧,子暾先是一陣沉默,甚踟躇,然而,終於,他還是踱至尹恆身邊,說出了一句旨在證實他猜測的話:「我國工匠正在研製新式踏弩,一旦製成,我會再讓淇葭送圖卷給你。」
子暾揚手一按示意他噤聲,直言道:「你說這許多,無非是不願讓寡人取回九鼎罷了。」
忽然,依稀有嬰兒哭聲自巷道一側傳來,夾雜著夜風聲,時斷時續。
她搖搖頭,輕聲道:「不辛苦,她很乖的。」然後讓他看含苾,目蘊期待之意,「大王,你還未曾抱過她罷?」
婉妤在他注視下先有些忐忑,走兩步便會回顧他一次,而他只是鼓勵地對她笑,終於她放下心來,去摘好草葉,一一鋪入小樹上的燕巢。待鋪完時,適才飛走的燕兒重又飛回,她伸手背接住,回頭朝子暾莞爾一笑。
子暾隨內臣前往大殿後一宮室,尚未進門便見有一人已候于其中。待子暾入內,那緇衣人起身朝他一揖,微笑道:「大王別來無恙。」
就在他抱嬰的動作被她評定為標準時,但覺他托住女兒腰臀的手心一陣濕熱,尚未完全明白是何原因,含苾已被大驚失色的乳母接過去,連聲道「大王恕罪」,然後急忙入內室給含苾換尿布。
因尹恆是淇葭兄長,子暾有心與他敘談,出言問他近況。而尹恆神情卻頗不自然,寒暄之後便支支吾吾,不肯多說,目光亦常躲閃。倒是勍王延熙主動喚子暾,朗聲笑著問長問短,熱情得像是遇見了多年未見的老友。子暾亦和顏對他,二人稱兄道弟談笑風生,毫不見兩國間劍拔弩張之態。
燕兒再次撲簌簌自手上飛落,婉妤驚慌失措,下意識地掙扎,子暾卻加大力道,將她抱得更緊。她漸漸在他身上散發的青木香中安靜下來,亦明白了隨後將發生何事。腦中木木地不及思考,她微微顫抖著,茫然抓緊子暾胸前的衣襟,閉上了眼睛。
他平視前方,神情未改,低聲作答:「輜車有門窗,簾幕常被風掀起。此番遠行,滿城臣民夾道相送,若王與后在車中談笑被他們看見,豈不有失體統。」
婉妤正抱著含苾低聲輕哄。那孩子像是剛哭過,臉上滿是涕淚,婉妤細細為她拭擦乾淨,再抱起她,走到廳內一側近牆處,那裡懸挂了大大小小上百個布偶,密密垂下,有如簾幕。婉妤以手撥動,不時托起一個,微笑著逗含苾。
只是想逃離她所在的空間,待到她和_圖_書的身影消失不見,他才開始考慮新的去處。
她頓時滿面緋紅,低首退後兩步,踟躇半晌后說:「我不去。」
子暾一哂:「有點意思。他是哪國人?」
浥川君嘉旻為私造璽書一事在北苑上疏請罪,子暾收到后亦未公諸于眾,而是向群臣稱浥川君仁孝,自請長居幽篁山為父守陵,因其再三懇請,故准之。二日後,嘉旻帶著幾名侍從離開了洺城。
婉妤好奇地問:「這些燕子是大王養的么?」
「嗯,那你繼續。」子暾道,然後自己在廊前坐下,靜觀她行動。
延熙連連擺手表示不信:「賢弟何必瞞我!誰不知你與你這大舅子親如兄弟,好到連踏弩製法都肯給他,兩國聯手攻西羌,真真羡煞旁人。今日相聚,想必又在議什麼軍機要事罷?既如此,我也把我妹妹嫁給你罷,看你會不會把踏弩製法告訴我!」
宴罷,諸侯相繼散去,卻有內臣前來向子暾傳口諭,請子暾留下,夜間與堇朝臣商議九鼎之事。
「新謀士?」子暾若有所思,道:「天子竟允許他列席參加諸侯宴集,想必不是泛泛之輩。」
菽禾和冬子等侍女無法從養燕中體會到婉妤的心情與樂趣,雖每天陪她過來,那興味索然的神色卻掩也掩不住。婉妤也不勉強她們,若要做的事不多便讓她們先回,自己待黃昏后才漫步回去。
「那麼,」他說,「我也留在這裏。」
直入自己寢殿,他以旅途勞頓為由,拒絕出席她安排的午宴。須臾,她緩緩進來,輕聲問:「大王因何不悅?」
宮人大驚,忙擱下穀粒接過,進入院內宮室取細布纏好燕兒受傷的足,才鬆了口氣,道:「幸好大王未看見。」
他以廣袖掩護,蔽住了他們的手。淇葭再側首一看,見他依然是不苟言笑的模樣,甚至明知她在看他,亦仍保持端坐的姿勢,目不斜視。
婉妤掩袖微笑,再伸手牽引教導他:「要注意托住她的頭和腰,讓頭靠在臂彎處……抬高一些……嗯,就是這樣……」
子暾眉頭微蹙,冷冷地笑了。
尹恆勉強笑笑,應道:「若二妹歸寧,願賢弟同往做客,我必出京相迎。」
從此不在淇葭宮室多作停留,每日問安畢,便直往飛燕居飼鳥為樂。她常親自提著花鋤,從后苑選取土質肥沃的泥壤,移至院中培植碧草青蒿,以供燕兒築巢。除耐心向宮人學習穀類飼料的研磨法外,甚至還會帶上自己的侍女捕捉和孵化往日害怕的昆蟲,以供燕兒食用。飼養諸事宜皆做完后,她便會立於院中,長久地凝視上空盤旋飛舞的燕兒,直到日落後才回自己住所。
尹恆答應,此外別無他言。子暾見他不提淇葭倒覺奇怪,遂問他:「尹兄可有話要我轉告淇葭么?」
子暾直視他,說出另一方案:「還可運九鼎自堇京北部出,經水路至邵國,再東行過尹國,最後西轉入樗。邵王親姊是尹王后,而尹王是我妻兄,三國一向交好,他們不會加以阻撓。」
婉妤饒有興味地看了許久,忽聽身後「啪」地一聲,似有物自上方墜下。
他拈起袖間長發,徐徐地,一圈一圈纏在指尖。須臾,他喚來內宰,命道:「傳召小妤夫人。」
淇葭默默無言。少頃,她點了點頭:「好。」
夜半時,果然瀟瀟雨落,雷電交加。被驚醒的含苾揚聲大哭,婉妤立即自子暾身邊跑出,連外衣亦不及披,便到含苾房中把她抱起,輕拍低哄,讓她依偎于自己懷中,轉身背朝窗外,為含苾擋去刺目的電光。
「青羽。」帳后的淇葭凝眸喚侍女。
婉妤留意到它們大多是自那屋脊所在的院內飛出,便緩步尋去,而那院門原是虛掩著的,輕輕一推便開了。
這年堇君借正旦之機立儲,各國諸侯皆入朝相賀。子暾入堇京那天時已不早,聞說其餘諸侯皆已到達,子暾便立即換了卒章麻衣,前往堇宮大殿赴宴。
子暾站起,踱至他身邊,問:「她住在何處?」
匆忙撐坐起來,婉妤蹙眉揉揉疼痛處,再提起撞落一旁的宮燈往上照,想看看剛才碰到的是什麼。
有若四月風輕輕在心頭吹過,淇葭微微一顫,面泛緋色微笑低首,袖下被他握住的手卻輕輕一轉,與他十指交纏。
未料尹恆聽了這話即抬首探視性地深看子暾一眼,目光中兼有一絲猜疑和戒備,然後又垂目,答道:「沒,沒有。」
他一時無語。她擔心他會發怒,忍不住抬頭看他,卻發現他依舊溫和地笑。
子暾將手中上疏重重一拋:「這些宗卷她全看了?」
婉妤聽后許久不言,徐徐打量周圍宮室,見室內器物簾幕整齊潔凈,傢具杯盞亦一應俱全,才問那宮人:「如今這裏還有人住么?」
淇葭訝然問:「你要收養她?」
午間在煩躁沉鬱中渡過,然後他前往寢殿一側的書齋,寄望繁重的政務可以令自己暫時擺脫她的陰影。
這兩年來,早已習慣了在淇葭處消磨時光,以致相較於居處,倒是中宮更像自己的家。而如今……無家可歸了。
一點不確定的疑惑和猜測聯繫著前塵舊事,悄然在子暾腦中萌芽。而面對延熙咄咄逼人的迫視,子暾暫時未去多想,談笑應之:「子暾已有妻室,更不敢讓貴國王女委身為妾,惟願來世再結此良緣。」
延熙看了看,道:「哦,王侯全在這裏了,那空席是留給天子近日新任的謀士的。」
送葬歸來,婉妤抱著公主去淇葭處。淇葭一見她便面露愧色,道:「妹妹,我真後悔當日未聽你建議,勸大王赦免她……」
心思恍惚,亦不知穿過幾重門,轉了幾道彎,待她回過神來時,訝然發現自己竟身處於一完全陌生的處所。
她一陣沉吟,才問:「事關大王?」
婉妤轉身爬起,痛苦地半閉著眼跌跌撞撞地朝外跑。已跑到院門邊,那嬰兒「哇哇」的哭聲卻又頑強地鑽入她耳內。想是剛才的動靜又驚嚇了她,哭聲響亮得彷彿那可憐的小嗓子隨時都有可能炸開。
這時勍王延熙忽過來搭話,笑道:「二位賢弟有什麼話到今hetubook•com•com日還說不盡?」
迭沓的步履聲浮響在中宮迴廊間,幾位疾行的宮人相互傳遞著一個有如電閃雷鳴的消息。最後一位脫屐入寢殿,低聲喚出侍立於王后帳幔外的青羽,窸窸窣窣地細說良久才退去。
「知道了。」她只是說。
青羽答應,遲疑著移至她面前跪下。
淇葭脈脈含笑,須臾,亦抬首如他那般向前看。
子暾朝她微笑:「還不起來么?」
書齋內案牘堆積如山,好在擺放有序,看上去並不雜亂。子暾坐下,取出其中上疏開始批閱。連續批閱七八卷,才漸漸覺出案牘的擺放次序似有規律,基本是按政務的輕重緩急排列,重要的便擱于近處,再以內政外務分為兩堆,分別置於左右兩側。
宮人搖頭:「沒有。我只是日間來打掃宮室飼養燕子,晚上並不住在這裏。大王也未把此地再賜人居住,但命我等將宮室保持公主居時原狀,他會不時過來看看。」
輜車之前大道坦坦,四牡騑騑,六轡如琴。
內宰躬身,給他一個意料之外的答案:「王后命臣等在大王歸來之前清掃整理好書齋。昨日王後來檢視,發現案牘擺放無章,故親自整理了一遍。」
尹恆也許還說了些什麼,而子暾已聽不下去,只維繫著他表面看不出任何異狀的假意微笑,繼續作出認真傾聽的模樣。長身玉立的姿態無懈可擊,拒絕坍倒跪下為一敗塗地的境況痛哭一場的慾望,他不能讓眼前的男子看出,自己心裏有什麼東西碎了,那鋒利的裂口刺得他鮮血淋漓,刻骨的疼痛正順著新傷舊痕一脈脈墜下去,墜下去。
延熙趁宴樂喧囂時傾身朝子暾,低聲道:「這小子狡猾,見國中爭儲之事不消停,便自己跑到堇京,挾天子以令父國。這下不僅他國中之人不敢動他,連帶著我們都不免要看他幾分臉色。賢弟當初放他歸國豈非縱虎歸山……」
日居月諸,照臨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處。胡能有定?寧不我顧。
「別提來世,誰知道有無來世!」 延熙朗聲笑道,「或者把我女兒嫁給你兒子如何?」
引瑄便繼續說:「何況,此道繞行太多,路途遙遠,而九鼎又非瓦壺陶罐,手提懷揣便能帶入貴國,也不能像鳥集烏飛、兔奔馬馳那樣,可自己飛行入國中,涉及運輸,不免要大費周折。當年堇國先王滅前朝獲九鼎后運入堇京,僅為運一鼎就動用了九萬人,運完九鼎便用了九九八十一萬人。另行徵用的兵卒、工匠更難以計數,此外還要準備相應的工具與被服糧餉等物資,實是勞民傷財之舉。運鼎入樗,外惹人非議,內易招民怨,因此我私下亦一直為大王擔憂。」
子暾也不知他是真有此意還是說笑,沉著答道:「貴國強大而敝國小,王女尊貴,恐我兒高攀不起。」
子暾頷首道:「多謝尹兄邀請。歸國后請代問岳丈及岳母安好。」
子暾便問她:「你剛才的事做完了么?」
容夫人懸樑自儘是翌日宮中最大的新聞。眾夫人相互拜訪談論此事,于連聲嘆息中兔死狐悲地掉兩三滴眼淚。子暾處理完這日政事後聽說此事,未有多餘表情,但命將是夜擅離職守的容夫人處宮人施以廷杖,再逐出宮發配為奴。
院內飛燕更多,檐下樑上皆有鳥巢,百十隻燕兒或高飛拂梁塵,或低喙啄新泥,景象甚是壯觀。
淇葭嘆道:「這點我豈會不知。當日情形你也曾跟我說過,主謀之人呼之欲出。她不過是不想出面向大王告密,故買通容夫人侍女行事罷了。」
尹恆這幾日刻意躲避,以致兩人交談並不多,此刻見子暾過來,他又面露尷尬神色,不自覺退後一步。
婉妤再次拜謝,然後告辭退去。淇葭送她出門,忽又喚住她:「妹妹,閑時常來坐坐。」
他的目光鎖定在婉妤身上,看著她捧著燕兒上迴廊,拉過木梯,一階一階地踏上去。也許是這次捧著燕兒有礙行動,未固定的木梯滑了滑,她陡然失去平衡,一下摔在地上,手上的燕兒也驚惶地飛走。
這泥香帶落花的飛燕居,是婉妤新的去處。
原來她一直未走遠,這個漫長的午間,她避開他的目光,卻一直守在他身邊。
淇葭緘口不語,黯然看她遠去。
婉妤還欲再說,卻聽外面內臣傳報大王駕到,遂與淇葭前去相迎。子暾進來,看見婉妤,臉上也無多少表情,只簡單說:「你也在。」
女孩就應該這樣,不妄議政事,甚至不必太聰明,過簡簡單單的生活,有一顆柔軟的心足矣。
延熙道:「一月前他自南方來,時值深夜,堇京守城將領人不許他入境,問他:『你可是過客?』他毫不遲疑地回答:『我是主人。』但再問他的住處,他卻不能明說,於是將領就把他押下查問。主審官吏見他衣冠楚楚,氣度不凡,不似常人,便把此事奏知堇君。堇君派人去問他:『你既不是堇人,卻又不承認自己是過客,這是為何?』此人答說:『臣自幼喜讀《詩》,其中有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如今天子君臨天下,而我乃天子臣民,又怎能說我是過客呢?無論來自哪個王國,既為堇君之臣,來到堇京自然也可稱主人。』堇君聽了,便立即命人釋放他,並召入宮中,一番詳談之後就任他為謀士了。」
子暾朝他所指方向望去,但見一位著黑色緇衣的年輕男子正闊步走來,廣袖揮揚,蕭蕭肅肅,眉目清和,而唇間一縷淺淡笑意若隱若現,難以捉摸。
許是因那小女嬰的緣故,婉妤對容夫人亦多了幾分牽挂,一日私下對淇葭道:「告密之事,雖是容夫人侍女所為,但殊為可疑。容夫人位卑而無寵,這樣害王後於她也沒什麼好處,何況王后待她不薄,她性情溫良,當不會忘恩負義。此事主謀應為他人。」
淇葭惻然笑:「妹妹平身……何時變得如此多禮了?」
婉妤抱回的是容夫人生的小公主。
以往她相伴于淇葭左右,去哪裡都是隨行,故基本無須認路,無事亦不會去靜僻處。現在自https://www.hetubook•com•com己獨行,才明白樗宮之大尚出她所料,原來有這許多院落是從未來過的。
雷電的痕迹幽寒如冰,掃過淇葭淡色的朱顏。任窗外光影在目中明滅,她面上竟無驛動的情緒。
一個身材嬌小的女孩牽著裙裾入園圃,採摘了一些乾燥的枯草樹葉,細細擇過,轉身走到迴廊下,踏著木梯,將草葉鋪到檐下的燕巢中,再下來到院中,朝著園中樹木一伸手,便有隻雛燕飛至她手心。
引瑄起立頷首:「大王英明。」
紺裙,縹衣,披散的蓬亂的烏髮,分明是個人形。先是背對著她,繼而隨著晃動的幅度一點一點轉過來,最後映入婉妤目中的是一張瞪目吐舌發紫的女人臉。
一道秀頎的影子是時出現在門邊。透過錯落墜下的紛飛的案牘,子暾驀地辯出他的妻子淇葭含淚的眉目。
婉妤便問她:「姐姐既知,何不向大王說明?如今這樣,無端害苦了容夫人,聽說她日日在囚所哀哭,人憔悴得厲害。」
這日午後尚晴朗,此刻卻像是變天了,涼風呼嘯,落葉紛紛,撲面生寒。婉妤加快了步伐。
延熙哈哈大笑道:「他來自一小國,說起來與賢弟倒大有淵源。」隨即一指殿外,「他來了。」
婉妤托起燕兒,端詳著,說:「給它們築一個家,它們就會記住,無論飛多高,多遠,離開多久,也總會回來。」
依然是他魂牽夢縈的螓首蛾眉,但看著她溫柔的笑顏,他卻覺得那麼陌生而遙遠。
「養這麼小的孩子,一定很辛苦罷?」子暾問她。
日居月諸,下土是冒。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胡能有定?寧不我報。
引瑄微笑道:「若全憑意氣行事,大王就不是大王了。」
尹恆見延熙離去,朝子暾一揖,也出言告辭:「時辰已到,車馬將行,就此別過。」
子暾笑而不答。有勍國大臣上前請延熙上車啟程,延熙這才回去,一邊走著還不忘轉頭笑著囑咐:「賢弟回國后快立太子,我女兒非太子不嫁……」
亦不知有意無意,孟筱出現在通向宮門的路上。以袖掩面,她嚶嚶作泣狀:「容妹妹怎的這般想不開?縱有小小過失,大王難道又會怪罪你一輩子么?我還想著過幾日向大王求情放你出來,不料你如此決絕,不肯再等,狠心拋下小公主就去了……」
曾經的風波被輕描淡寫地撫平,子暾只不動聲色地送走了浥川君,隔離了容夫人。
婉妤臉一紅,迅速站起,訥訥地低頭半晌,才想起要行禮。
他視若無睹地闊步經過她身邊,彷彿她只是大道兩側的石雕。待走過十數步后,才冷漠地展袖一托,示意眾卿平身。
子暾並無怒意,通過這從未經歷的尷尬反而體會到了一種世俗的樂趣。他一直面帶淺笑看婉妤,在她完成眼前的工作時側首至她耳邊,低聲說了一句話。
婉妤頷首,伸手給她看燕兒:「它受傷了。」
她的玉笄被他取下,一頭青絲散垂於枕席間,他不時伸手撫弄,喜歡這萬千絲縷與手指清涼的糾纏。而她微顰眉,總是羞怯地想側過頭去,自始至終都未敢睜眼看他。承歡之後,她未抗拒他擁抱共眠的姿勢,但深低螓首,埋於他懷中,無論如何都不肯抬頭與他對視。待他起身披衣垂目時,看見自己中單領下有兩滴濕潤的水痕。
子暾不動聲色:「說起來,他也算是我舅兄,理應與他和睦相處。」
一隻纖柔的手撩開殿中一角帳幔。
最後,他還是未發一言,埋首衝出書齋。她垂下雙睫,靜默地站立著,任他匆匆走向相異的方向。從未想到,久別重逢這一日,他們最親密的接觸,不過是在兩廂交錯的瞬間,他衣袖帶來的微風,輕輕拂過她的臉。
她有猶帶稚氣的容顏和輕軟的嗓音,淺金的陽光灑在明凈肌膚上,她雙眸閃亮,嘴角含笑。這似曾相識的情景令子暾記憶如水漾動,彷彿看見多年前另一個養燕女孩的身影在她身上交疊重現,也是這般手心捧著燕兒,目中有對孩子似的寵溺與愛意。
內宰正欲呵斥,子暾卻示意他噤聲,自己邁步直入。
確實不是個好消息。但子暾聽了只是沉默,臉上仍是淡淡的,不露絲毫情緒。
淇葭擺首道:「你道大王不知真相么?此事疑點明顯,明智如他,怎會看不透?但那人自與其他妃妾不同,是第一個服侍大王的女人,這多年之情不是如今這一事即可抹殺的,何況大王還要顧及大公子……大王或許私下會斥責她,但明裡絕不會加以處罰。她既找了替罪之人,大王便順水推舟讓人頂罪以保全她。」
子暾冷麵拂袖而起:「好,你回去告訴堇君,九鼎寡人不要了。」
回頭一看,見是一隻羽翼將成的小燕兒,大概急欲高飛,自巢中躍出,卻墜到了地上。
淇葭淡然一笑:「吃一塹,長一智。日後多加防範罷……現時我們若求大王放了容夫人,他一定不會答應,只能等一節慶喜日,再請他赦免宮中罪人,這樣容夫人便可回去居住了。」
「燕兒這下不冷了,你的家現在很暖和。」她微笑著跟雛燕說,隨即小心翼翼地捧著它欲送回巢中。
三日後,正旦朝賀、立儲等嘉禮畢,諸侯離京。是日晨,堇京大臣出城相送,各諸侯車馬分列于城門外,靜待吉時啟程。
當真是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這片語只言已足以讓子暾窺見那令人絕望的答案。但是,他竟可以完美地控制住此刻情緒,壓下怒而翻臉的衝動,緩緩點了點頭,從容說:「踏弩圖卷本是我要送給你的,可礙於國中臣子反對,不便公然相贈,因此我便交給淇葭,讓她設法私下交給你。為免多生枝節,引人非議,我讓她勿向你提及此中情由。」
子暾不再與他多言,側目看引瑄,引瑄此刻也正轉朝這方祝酒,目光與子暾相觸亦不驚慌,依舊笑吟吟地向他舉爵。
婉妤呆了呆,然後強壓下心中恐懼與不安,埋頭沖回室內,自那個弔死的女人身邊抱起哭泣的嬰兒,再以從來未有過的速度逃離這所陰暗的院落。
子暾看她的hetubook.com.com目光異常柔和,見她轉首便問她:「這隻燕子屬哪一類?」
婉妤高聲問:「有人在么?」
延熙笑道:「他本事如何尚不知曉,可那三寸不爛之舌倒是讓堇京人見識過了。」
未敢再聽,婉妤默默出了宮院門,仰首舉目,見時日尚早,而天高地闊,一時自己竟不知該往何處去。
子暾席位正巧在勍王延熙與尹王尹恆之間。他緩步過去,先一一與周圍諸侯見禮再入座,從容向左右二王致意。
子暾冷笑:「太子果真能言善辯。邵王、尹王不願借道,也是承你教導罷?」
先出現在宮燈跳躍曳動的光影里的是一雙女子的足,穿著顏色褪去的葛履,在一襲羅裙中幽幽晃蕩著。
子暾乘車前與淇葭言笑晏晏甚和悅,但上車后立即正襟危坐,不知為何再不與淇葭說話,神色頗肅穆。淇葭對此不解,也不問他,只默默回想適才是否說過惹他不悅的言語。待車行片刻后,子暾隱於廣袖下的右手卻悄悄伸出,握住了身邊淇葭的左手。
銜著禮節性淺笑,子暾也舉起酒爵朝引瑄示意,然後引至唇邊一飲而盡。
子暾又道:「那寡人送一些財物給勍王,向勍國借道罷。」
果然大有淵源——沈太子引瑄。
引瑄欠身,依然含笑道:「不敢。堇君已有令,只要大王能儘快決定從哪裡借道,可隨時遷鼎以待命。」
發質輕軟,顯然不是自己的。子暾默默看著,不覺薄露笑意,想起日間飛燕居中溫香盈懷的景象。
處置容夫人也未大動干戈,子暾只以她對侍女疏於管教,縱容其擅自出宮的罪名,命她遷居於一處冷僻院落,裁減她侍從人數與月俸,並嚴禁別的夫人與其來往。
她低眉輕聲說:「謝大王。」然後又沉默。
然後,他繼續維持著祭天、嘉禮、接受諸臣使節拜謁時那樣端正穩重莊嚴的神態,下頜微揚,矜持的頸部紋絲未動,卻用壓低到惟她能聽見的聲音說了一句話:「我就是想牽著你。」
二人相對而立。子暾的目光淡淡掃過引瑄脖頸上留下的傷痕,忽然問他:「你是否知道當初我為何放過了你?」
她不是無疑慮,但終於沒問,只頷首退去。
桑洛之事婉妤在宮中亦略有所聞,知她是子暾異母妹,嫁至芑國為後。芑國被樗所滅,桑洛便在回國途中自投洺水而亡。
既握她手,顯然不是在生她的氣。淇葭心下一緩,遂問他:「大王何以如此嚴肅?」
青羽移步回殿,輕輕闔上適才啟開的門。
內宰一愣,顫聲說應該是。
如此清晰細緻的整理方式不似尋常內臣所為,子暾遂問一旁侍立的內宰:「案牘是誰整理的?」
婉妤亦驚惶地急喚侍女端水過來給他洗手。侍女奉上水盆,婉妤親自浣面巾,一點一點為子暾仔細洗拭沾染尿跡的手。
子暾霍然站起,低手猛地一掀,案上竹簡木簡與帛書頓時拋散於空中。
婉妤欠身以應,自知不宜久留,略等了等,便告退離去。
婉妤過去拾起,捧在手心細查它傷勢。此時院門咯吱一響,有一位手托一盤穀粒的宮人從外進來。婉妤回首,那人先是一愣,隨後竟也能認出她,襝衽施禮:「小妤夫人萬福。」
「非也,」引瑄和言否認,「若他們確實願意借道給大王,無論誰勸說都不會輕易改變。」
卒章麻衣是諸侯夕時所服正裝,其色純白。子暾進殿時,天下諸侯已入席依次而坐,八方王者濟濟一堂,放眼望去,滿座衣冠勝雪。
淇葭舉目凝思,見院內玉蘭開得正盛,清風徐來,滿室生香,遂道:「就叫含苾罷,苾苾芬芬的苾。」
子暾想了想,伸臂接過。這對他來說是種極生疏的動作,雖然他已有一個兒子和幾個女兒,但即使是嬰孩時期的公子栻他也不曾親自抱過,故此一接過含苾便覺全身僵硬,不敢動彈,手也不知該如何擺放才好。
婉妤答道:「是尋常的金腰燕。」
子暾唇角一勾,漫視引瑄,道:「我那時可殺你,即便是現在,我若要殺你也非難事。但我會留你一命,要你睜大眼睛看著,你既奪不走我的女人,也奪不走我的天下。」
青羽頷首,輕聲道:「大王今夜臨幸小妤夫人……」
這下子暾越發起疑,有意探問其中緣故,一時便不走,再引他說話,尹恆卻惜字如金,不肯多說。
她走得緩慢,待到了中宮院門前,又不禁止步回首,但聽宮室中有樂音傳來,調琴鼓瑟聲清和相融,配合得無比默契。
她漫無目的地信步於後宮,與之同行的只有日光自她身上掃落的,一道孤零零的影子。
這議事之人未齣子暾所料,他也不答話,只舉手齊胸一拱手,隨即入座,道:「你我相熟已久,毋須多禮,太子有話但說無妨。」
他沒有流露太過惡劣的情緒,以正常語調淡然說:「我只是累了,想稍歇片刻。離國都已久,少時還有許多政務要處理。你回去罷。」
不想再見妃妾們刻意的溫存,諂媚的笑顏,亦不想把自己鎖在幽閉的宮室,他漸漸想起,一所兼有陽光、植物與飛鳥的院落自己已許久沒去過。
循聲探去,轉過了幾道宮牆,一所灰暗破敗的小小院落現於眼前,哭聲便是自內傳出的。
引瑄擺首:「不妥。卞國與戴、許二國相鄰。戴國與堇同姓,戴王本是天子叔父,天子許送九鼎他一向是反對的,而許王室乃天子后族,亦不願見九鼎入他國,若大王借道于卞,這兩國必會設法阻止。因他們也曾助卞抗勍,卞侯承他們之情,未必會全力護九鼎送至樗國。」
引瑄亦坐下,含笑道:「卞國不喪于勍,全賴貴國大義,天子有心嘉獎,故許以九鼎。但如今將欲發送,才覺運輸頗有難處。因貴國與堇京並不接壤,送九鼎至樗,必須向他國借道。我君臣思量良久,仍無法決定從何途送鼎入樗。」
子暾挽住她,和顏道:「此處不必拘禮。」
四下靜寂如舊。
她這新生的興趣令菽禾有些不解,後來終於忍不住問:「夫人為何這般喜歡養燕子?」
一位小姑娘抱著另一位小小姑娘,那麼稚嫩的身和*圖*書形,神情卻儼然是個和藹的母親。
然而子暾並沒有看,按下婉妤伸出的手,他雙臂一展,起身的同時將她攔腰抱起,邁步朝室內走去。
「啊!」眼前可怖的景象令婉妤全身都不自禁地顫抖起來,發出撕心裂肺的一聲慘叫,她坍倒在地上,宮燈也再度墜地,火焰在這次劇烈的震動中一下滅了,屋內剎時俱暗,只有一點點月光透過門窗縫隙給了她些許蒼白的光線。
一日,婉妤勞作許久覺得睏倦,便入室內小憩,待到醒來時已至夜半。婉妤無意在此留宿,匆匆起來,點亮一盞宮燈,一壁提著,一壁竭力睜著惺忪睡眼往居處走。
引瑄入殿向各諸侯環施一禮,旋即入座獨處一隅,並不多話。須臾,堇君駕臨,待諸侯行拜禮畢,他特意向眾人介紹引瑄,說請他入朝是為「談詩論藝」。諸侯心照不宣,亦隨之與引瑄攀談,而他不卑不亢,一一應對,談吐不凡,看得堇君甚欣喜,手捋鬍鬚,目露自得之色。
啟程那日,淇葭與子暾同乘一輛輜車送他出城。輜車兩側開窗,車蓋呈篷形,車廂分為前、后兩輿,王與后並肩坐在後輿,御者在前輿中執馬。
風雨淡去,一連數日都是晴好天氣。
飛燕居,庭戶無聲,院門半啟。子暾在門前站定,眼前的景象令他有些錯愕。
眼前重門閉戶,巷道幽深,寥無人影,惟有幾隻燕子繞著不遠處一側屋脊撲簌地飛。
婉妤試探著伸手推門,門亦隨之開啟,澀澀的門軸發出的「嘎嘎」聲在這暗夜裡顯得分外刺耳。
「這有何難?」子暾漠然道,「寡人借道于卞國便是了。我國助他抗助他抗勍,他不會不借。」
尹恆頓時驚喜地笑開,像是放下了多年的重負,雙目亦有了神采:「當日她那宮人將圖卷送來,話未說兩句就回去了,我還道是淇葭悄悄取來的,一直好生過意不去……承賢弟如此盛情而不自知,我實在慚愧。日後賢弟如有須我相助之處,但請直言,我必竭力相報……」
于千枝燈下批複完最後一卷文書,子暾推開滿目案牘,以手撫額,緩解頭部不適。這一抬手間,無意發現深衣廣袖與內里白紗中單間附有一絲纖細的長發。
因罪名未洗,且又是自盡,容夫人的喪事一切從簡,簡單收殮入棺,由三五內臣送出宮安葬。離宮之時婉妤懷抱小公主走在棺木后,將其送出宮門。
她沒有說出更多的話,因他已展臂摟緊她。他低首,唇輕輕觸及她光潔的額頭,在這溫情蘊藉的一瞬間,彷彿找到現世安寧。
子暾點點頭,微笑道:「過來,讓我瞧瞧。」
其間子暾留意到除主席的堇君外,赴宴的諸侯均已到齊,但堇君坐席下方尚有一空席,遂目示那裡問延熙:「可還有哪位王侯未到么?」
子暾猜他是因阻撓自己迎九鼎之事而頗感慚愧,便也絕口不提,只說:「今次倉促,未能與尹兄盡興暢談,望來日尹兄撥冗訪敝國,以讓子暾略盡地主之誼,再敘友邦手足情。」
這話他帶著友善表情,說得輕鬆自然,令尹恆完全無法感知其中的試探意圖。故此尹恆大為驚訝,脫口而出:「是你讓淇葭……」
宮人答道:「原是桑洛公主養的。當初倒也沒這麼多,後來公主嫁到芑國去,大王便命在此處繼續養燕子,不許任何人驚擾,更不許傷及它們一羽一翼,漸漸地這裏的鳥兒就越來越多了。」
無人應答。
那時婉妤正在低頭看一隻剛離巢的雛燕,那燕兒在石階上蹦跳著學展翅,婉妤伸一手於它前面,它已對她十分熟絡,不驚不懼,乖巧地跳到了她手心上。
翌年正旦,子暾入朝賀天子,並議迎九鼎入樗。
婉妤緩緩移步入內。冷風再起,吹得兩扇未閉的門啪啪響,婉妤足未停步而回頭看,一不留神,頭撞上了室內樑上懸著的一件硬物,猝然跌倒在地。
帳幔重又徐徐垂合,裏面的人寂寂無聲地躺下。
她一直跑,絲毫不敢回顧,怕緊緊尾隨她的不僅僅是自己的影子。不歇的風聲帶著冰冷觸感自她耳邊掠過,越發令她毛骨悚然,她只得閉上眼睛,摟緊懷中的孩子,拚命奔向光亮處。
婉妤出了中宮,仰首看天際玄鳥飛過,再抱緊小公主,與她兩頰相貼,心裏默默嘆道:「含苾,含苾,我們從此相依為命。」
要再抑制飛揚的喜色實非易事,子暾緊抿的唇角終於還是有了上揚的幅度。在大道兩側臣民如潮的跪拜稱祝聲中,他略顯艱難地再次坐正,一壁緊握淇葭的手,一壁盡量佯作平靜狀。
聽他提及踏弩,子暾心有一動,貌似不經意地瞥了瞥尹恆,而尹恆默不作聲,臉色卻更顯蒼白。
他大為訝異。然後,聽見她解釋:「今晚有風雨,含苾會害怕,所以我要留在這裏。」
當她門前的兩名侍女見到他,驚愕之下連禮數也全然忘記,直愣愣地站著,既未行禮也不傳報。
婉妤呆立半晌,然後朝燕子走去。那些輕捷的鳥兒也不懼她,繼續自顧自忽高忽低地飛旋于宮闕空中。
一壁是窺探與欺騙,一壁是溫情與依戀,該如何找到平衡的支點?那種面對她無所適從的感覺重又回來,子暾看著她蘊滿疑問的淚眼,心底也是悲涼無限。
內宰目中驚詫神色一閃而過,很快躬身領命。但將要出門,又被子暾止住。
婉妤先是未多想,繼續前行,但那哭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哀凄,實在聽得人揪心。婉妤這時已全然清醒,心下只覺奇怪,孩子哭得這般厲害,竟也沒人去哄。她猶豫著止步略等了等,見嬰兒哭聲依舊,遂決心過去看看。
子暾頷首還禮。尹恆轉身疾步走開,將上大輅時,目送他的子暾忽又再喚他:「尹兄!」
婉妤冷著臉自她面前經過,目視前方,自始至終未曾側首顧她。
他斥退所有跟來的侍從,獨自一人前往那燕子居處。以前也曾有多次,他去那裡,在千羽迴旋下,借一點溫和柔軟的記憶,慢慢平復煩亂的心情。
婉妤含淚拜謝:「多謝姐姐。」
淇葭一瞥他廣袖,淺笑輕問:「談笑都有失體統,大王為何又牽我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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