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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淵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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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三節

第二章

第三節

她一個人走了,轉轉跳起來要跟出去,被曇奴一把拽了回來,「我從不信命數,小時候有人說我活不過七歲,現在還不是好好的!你知道為什麼我們住琥珀塢,蓮燈住琳琅界?因為她是王阿菩的徒弟,我們不是。」
這個陣仗有些驚人,她被夾在兩隊之間,更奇怪的是這群人有無窮多,永遠走不完似的。她獃獃站著,才明白這地方是不能輕易來的,沒人引領,到底出問題了。
她站定了,有點迷茫。前後移動不行,要不要試試往上躥?她跳起來,用了很大的力氣高高縱起,可是她在哪裡,侲子就在哪裡,彷彿是被關進了一個匣子,高牆雖然看不到,但真實存在。於是落地后再也不做無謂的掙扎了,撐開傘架在肩頭,安然等著別人來解救她。
蓮燈嗯了聲,「我先前得到消息,國師在神宮正殿,等盧長史忙完了請他為我引薦。」
他慢慢點頭,「聖上年邁,未立儲君,這兩年明爭暗鬥不斷,誰也無暇顧及敦煌。其實他大可不必那麼執著,再等上一陣子,朝中紛爭平息,一切自然迎刃而解。」
從琳琅界到神宮中樞有一段路,雪太大,墜在傘面上沙沙作響,不多久堆積起來,微微一抖,成塊地跌落在石板路上。漸漸行至一所殿宇前,殿門森然洞開,台基築得很高,合圍粗的赤柱林立,地上不知鋪的什麼磚,一塊一塊打磨得極其光亮,乍一看,生出波光瀲灧的錯覺。她四下張望,看見那條架在半空中的長廊,再往前是上午走過的竹園。只是四周圍一個人都沒有,不知先前侍立的都到哪裡去了。
她捲起衣袖擦了眼睫上的雪沫子,那邊有人弓腰上前替他打傘,猩紅的傘面嵌進琉璃世界,突兀但又分外綺麗。他站了一會兒,到最後也沒有回答她,轉身登上丹陛,往殿宇深處去了。
她們總在吵,但是吵完之後不影響感情,可能誰也沒有真正討厭誰吧。越是鬥嘴,越是親密。
轉轉很高興,往後撐著雙臂,凸起兩個圓潤的肩頭,自在笑道:「我以前聽說國師能通神,聖上六十歲那年泰山封禪,鹵簿行至山腳,道旁有神人長揖迎接,聖上問身邊人,竟沒一個看見的,後來和國師提起,國師卻能夠準確說出和圖書神人的衣著打扮。可見皇帝神遇要靠機緣,國師開了天眼,早就見怪不怪了。」
盧慶道:「座上適才還問起娘子,請娘子稍候片刻,我進去為娘子通傳。」
轉轉摸了下鬢角,把散落的頭髮繞到耳後,別過臉道:「反正都要離開這裏了,扔出去正好。」稍後又挪了挪位置,低聲道,「看姻緣是次要的,我們龜茲也有法師,替我看過面相,說我將來大富大貴,少說活到九十八。要是沒有好郎君,能這樣長壽?我是希望國師替蓮燈算算,什麼時候能想起以前的事,什麼時候能完成心愿。」
他大概有點吃驚,但依舊遙遙沖她拱手。
中原人的確講究親疏,轉轉聽后灰心喪氣。趴著窗欞往外看,雪下得很密,蓮燈過了木橋就不見蹤影了。
放舟原本笑得很開懷,被盧慶綿里藏針地扎了一下,便不好意思繼續了。他這個人,有時的確不那麼厚道,明明舉手之勞,偏喜歡兜個大圈子。照品階來說,盧慶雖然是內宦,但出任神宮長史,無論如何是從三品的職務,比他這七品顯貴得多。他卻不買他的帳,朝中法度嚴明,神宮裡也有自己的章程。宮門一關,還是司天監說了算。
國師從來都不缺乏奇聞,但在蓮燈看來,有這樣的能力並不是什麼好事。天子代天巡狩,卻和神祗沒有任何交集,便要借國師之口來傳達。裏面孰真孰假不必論證,中原人敬鬼神,敬則生懼怕,這正是統治者需要的。現在到了江山易主的當口,大曆的朝堂渴望新鮮血液激活頭腦。當今聖上的五個皇子和雄踞關外的十六皇叔定王都明白,誰能得國師相助,誰的一隻腳就踏上了御座,稍加努力,君臨天下指日可待。這樣敏感的身份,國師要獨善其身不容易,所以他才會在神宮內外布陣,常年閉關不見外客。
她的眉心舒展開,斂袖向盧慶道謝,然後像個泥塑木雕,直愣愣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放舟為了引她注目,有意清清嗓子,她這才轉過頭來,欠身叫了聲春官。
盧慶說入了陣很難再出來,聽上去十分玄妙。她將信將疑,回身往相反的方向走,走了幾步才發現前面的一切都不見了,沒有長廊也沒有竹https://www.hetubook.com.com園,回身看,連那所宮殿都消失了,眼前只有莽莽的天地,還有那些穿著白衣紅裳,行動像傀儡一樣的侲子。
他調過視線睨那身影,蹀躞帶束出了蜂腰,她穿著胡服,有種英姿颯爽的味道。從他的視角看,天街空曠,只有她一個人靜靜站著。但在她眼裡,那些幻像一刻也沒有停止,因此一動不如一靜,懶得浪費力氣。十五六歲的女郎有這份從容,倒也難得。
她搓了搓手,撣掉肩頭堆積的雪花,腰畔被什麼頂了一下,垂首看,是昨天那隻鹿。
「聽說國師出關了。」轉轉說,「前殿的法事做得差不多了,現在就剩幾個侲子在打醮,咱們看準了時候請人通傳吧!」
她大喊大叫,曇奴輕輕嗤了一聲,「命都是我救的,還敢和我叫板?」
轉轉還在惆悵,「我當真不能見國師么?蓮燈你帶上我吧,讓曇奴在外面候著。」
蓮燈有很多方面不通,經歷一次大難,就像蓮蓬被堵上了眼兒,什麼都是「只差一點」。但偶爾也有神思清明的時候,比方她連中原的五穀都分不清,政治方面卻有她獨到的見解,也許全得益於有個百里濟那樣的父親吧!
他的眼裡平靜無波,稍一頓,伸手來接。廣袖袖沿的雲紋鑲滾蓋住手背,只露出修長的指尖,掠過她的手心,玲瓏而寒冷。他掂在手裡摩挲,語調還和先前一樣,「你從哪裡得來的?」
她猶豫了下,到台階前熄了傘,正要舉步,空曠的天街兩腋憑空出現很多侲子,一樣的穿戴一樣的身量,列著隊低著頭,從她身旁走過。
盧慶冷著臉,漠然看了他一眼,「我記得那時是六月里,天熱得厲害,春官連看了兩個時辰。所以我後來一直很敬佩春官,做一件事,就要做得徹底。」
他重新把兩手對掖起來,核桃也掩進他的袖子里,不再看她,淡然道:「這是我隨身的東西,不過兩個月前遺失了,今日失而復得,幸甚。」
蓮燈回到琳琅界,收拾包袱準備辭行。那隻鹿跟隨她過了木橋,一直沒有走遠。她偶爾抬頭看,它嚼著枝葉踩著碎步,在積雪裡漫行。碰巧對上視線,短小的鹿尾快速搖動,大概是在向她示好。
曇奴把單子掖和-圖-書進袖籠里,「我聽說少陵原有家陰陽客棧,那裡能接黑市買賣。你替人辦事,別人付你酬勞,只是風險大,但來錢很快。」
他繼續佯佯前行,過了迴廊已經有侲子駐守了,看見他,畢恭畢敬叉手行禮。蓮燈沒有追上去,昨晚那人是不是他都不重要,這神宮裡的一切都難以琢磨,她除了受到點驚嚇,沒有別的損失。能夠物歸原主,也是一樁好事。
他站在那裡,似乎在思考。蓮燈覺得這人很奇怪,她失憶了,至少還記得自己的名字,難道他的癥狀比她還重,連自己叫什麼都要考慮半天?
殿前台階上的人看了很久,揚聲笑道:「我以為她會驚慌失措,沒想到是個隨遇而安的人。當初你被困在陣中可不是這樣的,我看著你急得滿頭大汗,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好笑。」
他還是點頭,「一念起,可建功立業,也可生靈塗炭。」
她一鼓作氣又喊:「你叫什麼名字?」
轉轉用力推開她,叉腰說:「你總同我作對,我說什麼你都針對我,可是嫉妒我長得好看,有心打壓我?憑什麼你總騎在我頭上?我不服氣!」
「你為什麼一心想見國師?難道要請國師為你算姻緣么」曇奴奇異地問轉轉,「就算國師能知過去未來,也沒有淪落到替人算命的地步。你敢提這種要求試試,小心侲子把你扔出去。」
這麼說來算是長輩,那昨晚的事如果是真的,就太匪夷所思了。她摸摸袖裡的核桃佩飾,對於那個夢一直存疑,很想把來龍去脈弄清楚,又不確定到底該不該戳穿,一面暗自思量著,一面道:「阿菩一切都好,身體也很健朗。只是常年作畫,洞窟里光照不好,對他的眼睛很有影響。我曾勸他放棄,他不答應,說有生之年會不停畫下去,直到聖上下旨,派工匠進駐敦煌為止。」
她笑了笑,把刀打橫放在包袱上。窗外白雪皚皚,耳邊水聲潺潺,是個滿清靜的午後。突然那鹿惶然跳開了,瞪著一雙大眼睛回望,她站起來,看著曇奴和轉轉從那邊跑了過來。
它喜歡同她親近,她笑著在它的犄角上撫撫,「你記得我么?你叫什麼名字……」突然想起來,她還不知道剛才那人是誰。匆匆抬眼張望,他在風雪的那一頭,渺渺的,漸和_圖_書行漸遠。她衝口喂了一聲,他聽見了,回身看她,她踮著腳尖說,「你把東西拿回去,怎麼不說謝謝?」
「阿菩說閑不下來,閑下來就覺得自己已經死了。」她把核桃捏在掌心,灼灼望著他道,「神使覺得一個人有執念可不可怕?」
轉轉撅嘴說:「我等了很久了,就想看看一百多歲的人長成什麼樣。我曾經見過當今聖上,戴著冕旒,臉上全是指甲蓋大小的黑斑。今上七十歲尚且老得像爛樹樁,國師一百多歲,豈不是老妖怪?」
蓮燈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好奇,難道就因為國師的年紀比大曆還大?她攤手道:「我也不知國師會不會見我,如果盧長史不阻攔,你大可以進去。」
曇奴瞥了她一眼,「是請人為蓮燈通傳,我們隔著一道,湊什麼熱鬧!」
蓮燈跟他入內,發現這裏的殿宇沒有前後之分,同樣朱紅的抱柱和蓮花金磚,不過一邊面北,一邊朝南。但愈是深幽,愈是陰戚。四周寂靜無聲,寬闊的落地罩頂上懸挂半透明的綃紗,殿門上突然吹進一陣風,滿殿的帷幔鼓脹飛揚起來,霎時瀰漫起無依無靠的寒冷。
到了外面一應都需要花錢,轉轉去北里活動也需要開銷。這飛錢是當初從粟特商隊劫來的,西域離長安有段路程,報官后處理起來也不那麼及時,說不定還能用。
一個沒有過去的人,大概就像半傻一樣。不過蓮燈心態不錯,「我無所謂,就算想起來也都是痛苦。人一旦憤怒就沉不住氣,辦事容易出錯,現在這樣很好,我能心平氣和地部署,就算仇人在面前也不會魯莽。我有一雙手,有一柄刀,知道自己該幹什麼就夠了。」說完看了眼更漏,「快到未時了,趕在宵禁前入城,應該可以找到落腳的地方。」把一張疊得很平整的飛錢扔給曇奴,「去錢莊碰碰運氣,也許還來得及兌現。」
蓮燈聽她口沒遮攔,蹙眉道:「嘴上留神,被人聽見了會惹麻煩的。」
轉轉頓時泄了氣,坐在矮榻上踢了兩腳,「我會還你人情的,等出去你就知道了,外面是我的天下。」
那種地方無非是人命交易,不到走投無路時,不考慮走這條路。她抿唇笑了笑,「王阿菩給我取名叫蓮燈,我不忍心讓他太失望。這件事出去后再說和*圖*書,這裡是神宮,別玷污了聖地。」說罷起身到廊下,撐起黃櫨傘眺望連綿的宮殿,喃喃道,「鐃鈸聲小了,我去找長史探探情況。」
太上神宮說不上是按照哪種範本建造的,似乎佛與道并行,有種奇怪的莊嚴感。蓮燈邁出界口儘可能傍著廊沿走,怕不小心誤入了什麼陣法,弄得難以脫身。
真是個奇怪的姑娘,不知究竟該說她大胆還是麻木,唯一可以斷定的是目的明確,攻擊性也很強。他勾了勾唇角,轉身回殿內,看著盧慶引她從他面前走過。她低聲說:「我來求見國師,但不知眼下方不方便。」
他笑得相當坦蕩,彷彿剛才那個興高采烈看熱鬧的人同他毫不相干。待要上前搭訕,盧慶掖著兩手從後殿出來,和聲道:「座上有請,娘子隨我來吧。」
他抱胸而立,斟酌要不要去搭救她時,殿里傳出一記尖銳的竹哨聲,穿雲破霧直擊天街上方。他眯眼看,看到結界破潰時鏡面般的一漾,陣法被解開了。盧慶立刻提著袍角下去迎她,不住安撫「娘子受驚了」。她倒沒什麼表示,對他揖手致謝,臉上連半點驚恐都沒留下。
曇奴見蓮燈換回了原來的衣裳,行囊擱在榻頭上,自顧自道:「我們沒什麼可收拾的,兩件胡服,捲起來就走。你打算去見國師了么?」
當然他並不當真那麼惡劣,彼此熟悉了,還是可以融洽相處的。
蓮燈仔細觀察他的神色,奇怪沒有一絲異樣,她歪著脖子說:「從我屋子裡撿來的,昨晚有人闖進琳琅界,我沒能抓住他,被他逃了。不過他落下了這個,特交給神使,請神使辨認。」
她在風雪裡目送他,把長裙的勒帶往胸上提提,寬宏大量地感慨:「算了,每個人都有秘密。」她對某些事看得很開,人行至一段旅程,有不同的風景,遇見不同的人事,只要沒有形成傷害,便不會在生命里留下痕迹。
他低頭算了算,「大概……有二十多年了吧!」
她聽后笑了笑,「阿菩的執念,是最詩情的建功立業。不光他,他的那位和尚朋友也很令人敬佩。」她下定決心,把那枚核桃佩飾遞了過去,「神使可見過這個?」
曇奴嚇唬她,抓著她的下巴做了個揮刀的動作,「胡說八道,先把舌頭割了,再挑斷手筋腳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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