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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淵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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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二節

第十五章

第二節

她替他擦汗,聽見他喃喃叫阿寧,感覺有些摸不著頭腦。她不過是個侍女,不至於讓他念念不忘。側過耳朵細聽,漸漸有點恍惚了,似乎是阿寧,又像是安寧,叫人一頭霧水。
世子行苑的日子,時間變得很靜很舒緩。她無事可做時翻翻他的手記,他零星記錄下西域的風土人情,說要寫一本《西域經略》。
辰河艱難地睜開眼,看看父親,又看向蓮燈,「阿寧……」
李氏無處發泄,左看右看看見了蓮燈,彷彿她是個瘟神,照準了就是一個響亮的耳光,厲聲斥責道:「我早說將你攆出去的,世子偏念你可憐,現在怎麼樣,命都要交代在你手裡了!你草芥子一樣的人,拿什麼來償世子的命?」又打又罵不肯罷休。
「那麼殿下後來可曾找過她?」
今夜大概不會有什麼進展了,他年紀大了,熬不得夜,會有黑眼圈的。他從枝頭跳下來,落地后對夏官擺擺手,命他繼續盯著,自己回行轅去了。
辰河笑道:「不過是個傳說罷了,但我覺得對的東西也需對的人來用,比如太阿1當隨秦始皇,換了別人,說不定還不及砍柴刀呢。」
他搖了搖頭,「容不得我去找她了,她隨她母親去了敦煌,離這裏十多天的路程,我沒有借口離家這麼久。再後來聽說她死了……死在豆蔻年華。」
也許是風大,辰河在竹樓上吹了太久,夜裡發起熱來,心悸伴著咳嗽,病勢洶洶令人惶駭。行苑的詹事忙去稟告定王,連王妃都驚動了,夫婦兩個從兩處趕來,彼此見了面也沒好氣。
他仰起唇,露出尖尖的、有些俏皮的虎牙,「比青梅竹馬還要更進一層,她是我的妹妹。」
蓮燈忙斂袖肅拜下去,與眾人齊齊應了個是。
他低頭想了想,「我那年七歲,她不過五歲。」
他沉了嘴角,「據文獻記載,應當是《渡亡經》。當初蓮花生大士雲遊到回回,賜經與回回君主,經文可招百萬陰兵,也可令人起死回生。那時城主立和_圖_書了奇功,回回君主為了犒賞他,將一部分《渡亡經》鐫刻在丹書鐵劵上賞賜給他。城主薨逝后,這面丹書鐵劵便隨主殉葬了。」
但腹誹歸腹誹,終不好評斷誰是誰非。對子罵父,則是無禮,她只管夾著尾巴做人,一切只為靜待時機接近定王。不過覺得那位郡主很可憐,金枝玉葉,卻不能供養在王府。
她哦了聲,「已經過去十年了,殿下那時尚小,保護不了她,所以不要自責,我想她不會怪你的。」
看來定王與王妃的積怨是很深的了,蓮燈聽在耳中,料想其中一定飽含了長久以來的種種不滿。
他聽后嚎啕大哭,吵鬧不止,求他送他回家。他顯得很為難,「你耶娘已經搬離長安了,如果不相信,我帶你回去看看。」
他趴在他的背上,他走得很快,幾乎像在風雲里奔跑一樣。很快到了他和父母同住的坊院,只看見凄凄的草木和半開的門扉,他奔進去,已經人去樓空了。
他露出個苦澀的笑,「我也知道,彼時說話沒有份量,就算阻止也沒人會聽我的。只是覺得兄妹一場,當時沒有爭取,心裏一直很內疚。」
辰河對她很友善,不像對待普通的婢女,願意和她親近,把她當成故友一樣。某天得了廚子新做的胡餅,學她的樣子凌空坐著,分了她一個。
王妃被訓斥了一頓怏怏去了,定王起身看了蓮燈一眼,復對眾仆道:「先前醫官的話都也聽見了?殿下身邊短不得人,給我睜大眼睛注意他的病情。本王宣人夜談,今夜就在暉德殿里,若有拿捏不準的事,即刻差人來回稟。」
小小的心都要碎了,他不明白為什麼耶娘不要他,他一直很聽話,從來沒有做錯任何事。他哭著追問,他掖著雙手說:「世上很多事沒有原因,你不需要探究,只要知道結果。」
他信了他的話,隨他去了那個輝煌已極的家。他對他很好,不停送他禮物,從美食到玩具再到小馬。他記不得在這片宮殿和_圖_書里住了幾天,每天都盼望著耶娘來接他,可是希望在每天的落日里宣告破滅,後來他遺憾地告訴他,「你阿娘恐怕不要你了。」
要變成另一個他,不是件容易的事。師父為他正骨,三歲的孩子骨骼柔軟,尚未定型,他揉捏他的臉,即便手勢很輕,依舊讓他疼痛難當。他傳承師父的衣缽,學他說話的語氣和日常的小動作,越來越向他靠攏。長到十三歲的時候師父不再讓他見外人了,將他鎖在九重塔里,一鎖就是六年。
他不懂他話里的含義,只是茫然看著他。師父冰冷的手牽起他,他順從地跟他回到神宮,師父永遠沒有溫度,直到將死的前三年,才開始慢慢回暖。
辰河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隨口道:「是回回城主的墓葬,葬著一整個家族。半個月前被人開了盜洞,丟失了一卷很珍貴的經文。」
他站在鏡子前審視自己,國師的雛形。再後來和師父並肩而立,已經分不清誰是誰了。他知道自己終有一天會取代他,也開始明白遭父母遺棄的幻象是師父刻意製造出來的,因為他是世上唯一一個擁有純陽血的孩子。
她咬了口胡餅,餅里夾著羊肉,羊肉肥得流油,險些滴在她裙子上。她忙拿手擦下巴,轉過頭憨憨對他一笑,「殿下與郡主分開時多大?」
定王只顧皺眉,也不管她,坐在辰河床頭,接了奉御的冷手巾來給他敷額。一面輕聲喚他,「辰兒,是阿耶,你感覺如何?」
「以前我也常同她這樣並肩而坐,邊吃餅,邊聊外面街市上發生的趣事。」他笑了笑,澄凈的一雙眼微微乜起來,看遠處被太陽炙烤得扭曲蕩漾的城池,悵然道,「但我母親不許我和她在一起,因為地位懸殊,我是落地就被冊立的世子。有時候我會想,如果我只是個普通人,是不是可以一直保護她,直到她出嫁。」
師父辭世時滿百歲,仍舊青春正盛的模樣。臨終前告訴他,「你可以從這座塔里走出去了,https://m•hetubook.com•com從今天起你就是臨淵。」
他說到傷心處淚盈于睫,怕她看見,很快轉過頭去。蓮燈沒有再追問,不想勾起他的傷心事。叼著胡餅眺望遠方,碎葉城在夕陽里漸漸涼下來。她看到護國寺以南那片泱泱的墳場,揚手指了指,有意問:「那裡光禿禿的,是什麼地方?」
王妃捂臉嚎啕起來,「我的兒,叫我如何是好……」
夏官抬頭看天色,將近寅時了,蓮燈守在定王世子榻前照應,算得上盡心儘力。
蓮燈狐疑地打量他,不爭功名利祿,這份胸懷倒比國師還豁達些。接下來在他身邊侍奉筆墨,更證實了這點,他練字作畫,隨隨便便就能消磨半天辰光。定王倒是極看重他的,他不去時,偶爾派人送些果子來,不時打發人詢問課業。他在學問方面很有天分,彷彿身體上的不足都積蓄起來儲存在了大腦里,定王很愛這個儒雅博學的兒子。
他露出微微的笑意,「跟我回去可以,但你必須拜我為師,聽我的話,你能做到嗎?」
「有罪?將你活剮了都不解我心頭只恨!」王妃牙咬在肉里,再要動手,被定王猛地掣住了胳膊。
一直無夢可做的人,忽然之間做了個冗長的夢,一點一滴全在心上。
「和阿娘走散了嗎?」他彎下腰,慈眉善目地對他微笑,「我先前遇見你阿娘了,她有急事要辦,托我照看你。你跟我回去吧,等你阿娘辦完了事再來接你。」
她這話很有引導性,果然定王回頭看王妃,雷霆震怒壓都壓不住,「你來作甚?不叫他擔驚受怕你就渾身不舒坦?看看吳娘子,人家養育子女,你也養育子女,你堂堂的王妃,怎麼連個妾侍都不如?」復斷然一喝,「回你的涼風殿去,沒有要緊的事不許出來。世子這裏少了你,只怕還好得快些。」
「世子還活著,你叫她償哪個的命?世上竟有你這樣的母親,盼著兒子死!四十來歲的人,不知道什麼話是忌諱,白活這麼大年紀!」定王https://m.hetubook.com.com壓聲責罵,狠狠將王妃一推,要不是有傅姆攙扶,早就把她推得四仰八叉了。
他已經別無選擇了,點點頭道:「我可以。」
其實這樣不對,老話說父債子償,定王害死她一家,就算拿辰河來祭悼也無不可,可不知為什麼,她不想讓他死。她的仇恨算得很清楚,一樁歸一樁,辰河品行不壞,讓他活著接管碎葉城似乎不錯。
她眨了眨眼,「有人盜墓只為經文么?是什麼經?」
蓮燈到現在才摸著頭緒,那個鐵塊原來有這種作用。招陰兵,起死回生,聽上去很不可思議。她有點心虛,東拉西扯地笑起來,「當真能起死回生,為什麼那個回回城主自己死了呢?」
沒有人生來是英雄,正如沒有一位開國皇帝不經歷嚴酷的鬥爭一樣。他怎麼走到今天,除了自己,沒人知道。
想起她,馬上有無數奇怪的衝突并行,她的臉在他眼前飄來盪去,時而狡黠時而木訥。忽然哭著大喊一聲「老妖騙我」,他嚇得一激靈,頓時從夢裡蹦了出來。喘上兩口氣,不遠處還是明月竹樓,竹樓里燈火搖曳,定王世子在榻上病得糊裡糊塗。
他蹲下來,摸了摸他的臉,「如此甚好,等你慢慢長大,會變成另一個我。」
他常覺得心裏有怨恨,可是怨恨誰呢?是被迫與自己分開的父母,還是把全部心血傾注到他身上的師父?他的生命里缺失了很多東西,親情、友情、愛和自由,那也是他本身的原因造成的。純陽血的人永遠不會變老,如果行走在世間,他最後只能是個怪物。
蓮燈虛應了兩句,心裏卻惴惴不安起來,丹書鐵劵的丟失也許已經引起定王的注意了,那麼國師為什麼不先殺定王再去取《渡亡經》呢,想來有他自己的考慮吧!
蓮燈只得一徑裝懦弱,捂著臉哀哀哭道:「世子白天還好好的……是婢子伺候不周,婢子有罪。」
臨淵這兩個字,與其說是名字,不如說是官職,他有責任傳承下去。他像擺脫了束縛的野馬,m.hetubook.com.com肆無忌憚地活了好幾十年,慢慢意識到該像師父一樣找接班人了,可是不想拐小孩。想起當時恍如謫仙的師父怎樣口吐蓮花鬨騙他,他就覺得師父的形象轟然崩塌。他是個力求完美的人,不想將來入了土還被挖出來鞭屍。所以有另一個辦法,找到《渡亡經》,或是讓自己死而復生,或是讓師父死而復生。
蓮燈很驚訝,只知道定王有六個兒子,並沒聽說有郡主。那麼他口中的妹妹,難道隨那些孺人一同被攆出王府了?她有些奇怪,什麼樣的父親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骨肉流落在外,難道女兒不是人嗎?王妃不論對錯,任她在王府里翻雲覆雨?
他的書房在竹樓,竹樓有三層,下面兩層用來讀書和接待日常事物,頂上一層作為起居。二層的書房外有很大的一個平台,通常太陽到了西邊,那個地方就是背陰的。蓮燈心思沉重時喜歡坐在邊緣,兩腳懸空著,可以逐漸平靜下來。
要取《渡亡經》,需要純陰血,恰好這個時候出現了對的人,那個人就是蓮燈。
被遺棄過一次,恐懼擴張得比原先更大。他緊緊拽住他的衣角不鬆手,他垂首看他,無奈道:「我要回去了,你怎麼辦呢?」
夢從很久以前開始,久到算不清了……一個與家人失散的孩子,在市集的人流里匆匆奔跑,可是周圍不見耶娘身影。他恐懼孤單,不知如何是好。所有人都對他視而不見,從他身旁走過,彷彿他是被人遺棄的貓狗,太尋常,沒有人願意為他駐足。他看著人群失聲痛哭,開始考慮找不到回家的路應該怎麼辦,這時有個穿深衣的人來到他面前,那個人很高,衣鍛考究,戴著胖臉娃娃的面具。他獃獃仰頭看,面具挪開了,後面是張非常美麗的臉。
他期期艾艾說:「我能不能同你一起?我尚小,一個人沒法生活。」
蓮燈歪著脖子看他,「殿下和她青梅竹馬?」
蓮燈忙上前,蹲在他榻前說:「殿下,婢子在這裏。你好生養病,婢子不要緊,一點都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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