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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淵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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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第三節

第二十章

第三節

她抿唇不語,燈火煌煌照著她的側臉,眉心眼梢依然籠著淺淡的愁雲,「要看你待我如何,如果不得長進,我也未必非和你們師徒糾纏在一起。」
他心裏有點彆扭,暗道她怎麼這麼笨,連自己的情郎都認不出,會不會傻乎乎的勾引人家?如果要人抱怎麼辦?如果和師父乖乖怎麼辦?越想越難過,胸口一蹦一突不得安穩,嘆了口氣道:「讓夏官暗中保護她,待我稍有些力氣,親自去蒲州接她回來。」
翠微說是,「你們這樣像,任誰都分辨不出來的。」
他微頷首,別過臉閉上了眼睛。
對她好一點,當然不包括強迫她,但孩子是一定要打的,不過得尋個隱秘些的辦法,也不急在今天。他點了點頭,她的手在桌上擱著,他探過去握在掌心裏,鄭重其事地承諾,「本座會做得很好,你只管看著吧。」
他皺起眉,狐疑地打量,她眨著大眼睛說:「這樣也好,不要再讓人去煎了,煎來了我也不喝,實在太苦了。」說著招他坐下,含笑道,「葯補不如食補,我多吃些東西就好了。」
也是老天有眼,國師接了令,明日起早率大軍東進,助羽林軍蕩平庸王駐地。她要是選在這刻出逃,國師無暇顧及,也許就被她走脫了。其實隴州離長安不過六百里,一鼓作氣跑上兩個晝夜就能抵達。她不會再像上次那樣魯莽了,曇奴來救她是臨時起意,沒有做好充足的準備,這趟天時地利人和,她覺得自己很有把握。
在原野上狂奔,簡直忍不住要放肆尖叫。這次逃出來后一定不會再落進他手裡了,她可以去長安找他們,不必再時時擔心老妖怪威脅她的孩子。
她說有,邊替他掖被角邊道:「聖上發了旨意,命大軍東進與羽林軍匯合,共同抗擊庸王。師父前天受命開拔,秋官飛鴿傳書回來,說一切如常,請座上放心。」
夏官藉著換炭盆的當口知會她,「大營以東二里,我留了一匹快馬。明日先登車輦,然後趁他不備悄悄退出來,周圍和*圖*書是我的人,會放你離開。」
如果年輕的臉上鑲了一雙蒼老的眼睛,會不會嚇著她?他閉關這麼久,恢復得極慢,要想回到原來那種狀態,恐怕還需要半年。半年,對現在的他來說實在太漫長。他曾經拄著拐杖在鏡子前看,身姿不再挺拔,佝僂著的。於是不敢見她,怕連最後一點吸引她的資本都沒有了,她會失望,會放棄他。
蓮燈心頭怦怦作跳,悄聲對他道謝,他看了她一眼,「保重。」
蓮燈靜靜坐在那裡等著,他過來喚她登車,她裹著斗篷起身,走了兩步回頭看他,「風大得緊,你與我一同乘車嗎?」
他抬起手臂蓋住眼睛,只見那紅唇上揚,笑得很是愜意。
抱著肚子跑了一程,稍稍放緩,不敢太急切,怕動了胎氣。她到現在對懷孕這件事依舊一知半解,只知道既然有了,就該好好保護他。等見到臨淵宣布這個好消息,他老來得子,應該會很高興吧!
翠微有些難過,她就這樣看著他,一直充滿愛慕地看著他,看了上百年。他們都是異類,百余年來的三個純陽血聚集在太上神宮,除了這裡能夠正大光明地活很久,別處會拿你當怪物。他們這種人沒有資格和尋常人產生感情,所以那個糊裡糊塗的王朗一直糾纏,令她感覺困擾。在她心裏,她和眼前這人應該是一對。當初師父也曾經玩笑式的說起過,他想娶親,恐怕只能娶她。然而等了很久很久,她都沒能等到。現在他愛上了蓮燈,更加讓她不解的是師父和他跌在了同一個坑裡,她當時接到秋官的書信,驚訝得半天回不過神來。
他說不,一身明光鎧在朝陽下熠熠生輝,「這才剛開拔,要震士氣。定王不露面,我再縮在車裡,軍心會有變。」他抬手撫了撫她的臉頰,「你先去車裡,我總要做做樣子的,明天就用不著在外面受凍了。」
翠微澀澀道好,「這事急進不得,萬一走火入魔就壞了。你好好歇息,這幾天正籌備祭天大典,我暫和_圖_書且忙,等過兩日再來看你。」
翠微看了他一眼,「你擔心什麼?擔心師父有逆心么?當初打下江山有他的汗馬功勞,一百多年後他想顛覆,也由得他吧!你現在顧好自己的身體就是了,我看你恢復得慢,再渡些功力給你可好?」
翠微緩緩出了口氣,「我料著今晚或明日,蓮燈會到神宮來求見國師。國師正閉關,不見外客,她一到你就派人通傳我,不要驚擾國師。」
他在昏暗裡行走,走進卧房,成為國師前的六年時光他就在這裏度過,後來藉著閉關避世,也常在這裏休養。他是喜歡享受的人,腳下織錦地衣,兩側金塗銀燈樹,明明很輝煌的所在,在他眼裡卻失了光彩。
她喚了他一聲,盧慶站住腳,向她作了一揖,「夫人有何指派?」
她哦了聲,「定王初過世的時候難過了很久,後來漸漸緩過來了。師父率大軍東進,怕她傷身,替她準備了車輦。你放心,要是有什麼特別的消息,我會第一時間告訴你的。」
他又蹣跚站起來,到一盆清水前凝神觀望,已經很久沒有見到蓮燈了,想念她的時候痛苦非常,可是使盡了渾身解數,依舊沒有辦法探得她的行蹤。他最近常常覺得自己無能,失去功力后,他連個普通人都不如。他有時也懷疑,花半數修為召回師父,究竟值不值得。其實他也有私心,那半卷《渡亡經》不見得能尋回來,因為翻遍了西域三十六國的文獻,沒有找到半點蛛絲馬跡。也許回回國君手上的整部經文已經湮沒在歷史長河裡了,他甚至派人探過皇陵,最後一無所獲。所以他若想活下去,必須有一個和他能力相當的人,用這半部經書為他續命。
可是她不說,他還是時時會問起,「蓮燈好不好?我要夏官三日一報的,這了兩天怎麼沒有消息?」
他以前不懼死,活得百無聊賴,死了好去另一個世界看風景。但是現在動了凡心,他迫切有了活下去的願望。至少再爭取六十年的陽壽,容他和和圖書她一起變老。可惜現在一切都很糟糕,他無力自保,連邁出這九重塔都不能夠,更別說去找她了。
她突如其來的體貼令他受寵若驚,他訝然看著她,她抬起眼一笑,「怎麼?對你和氣些反而不習慣了么?」言罷低頭為他布菜,曼聲道,「這陣子我很累,不想再鬧了。有什麼話,到了長安再說。若他當真不要我了,我也不是傻子,總得為自己找條出路。」
門外傳來腳步聲,他微微偏過頭看,是翠微來了。她叫了聲師兄,到他榻前詢問,「今天可還好?」
登了車,扒著窗戶看,前面一眾將領開道,好不威風。她的車落後了幾丈遠,只要他不回頭,一時半刻不會發現。她將蹀躞帶鬆鬆繫上,看準時機推開後面的車門溜了下去,只要扈從不出聲,那些兵卒看見也不敢管她的閑事。她貓著腰,幾個縱身躍進路旁的乾渠里潛伏下來,目送他們走遠,才敢直起身往東邊林子里找馬。
她端起酒盞和他碰杯,語氣盡量放得柔軟,「這兩天總見你在外面跑,要小心身體,讓他們多給你添兩件衣裳。」
翠微從九重塔里退出來時,剛近黃昏。她掖著兩袖在台基上站了片刻,看天際的雲,彷彿也被凍僵了,淡而淺薄地趴在天幕上。幾個巫女抱著書稿過去,後面即見侲子搬著銅熏爐經過。盧慶在一旁指派,這架往前殿,那架往道場。
她自己擬好了計劃,把必須品都準備齊全,火鐮、腰刀、錢,剩下的就看自己的運氣。
他點了點頭,「師父那裡有沒有消息?」
九重塔內不知年月,兩盞幽暗的燭火在遠處的神龕前跳動著,他慢慢從蒲團上下來,走得略急,一個踉蹌險些摔倒。腰上佩玉磕到爐鼎邊緣,轉眼就四分五裂。他將碎片撿起來托在掌心,想重新拼湊,又發現所做的一切毫無意義,索性把繫繩也一併解下來,隨手扔在了角落裡。
翠微臉上一陣紅,「提年紀幹什麼,我身上還沒回暖,活得比你長。」
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和圖書哪裡就有這麼大的吸引力!不過轉念想想,也沒什麼不好。他現在獲得外界消息的唯一途徑就是她,他的傷勢不能外傳,因此春官他們只知道國師閉關,並不知道他現在的情況。到了緊要關頭,還是同門更信得過,她就負責打理神宮事物,以及向他傳遞軍中和長安的所有動向。她也有取捨,有些據實告訴他,有些打了折扣傳遞給他。比如師父和蓮燈的糾葛,還有蓮燈懷孕出逃的事,她在他面前隻字未提。他現在沒有能力管那麼多,把內情告訴他,對他沒什麼好處。
他行動很慢,走到妝台前坐下,看黃銅鏡里的自己,依舊是烏髮雪膚,毫無半點老態。可是自己知道,他現在的身體是一百多歲的身體,連走兩步路都會覺得吃力。
雪連下了五六天,終於停了。朔風橫掃,冰雪慢慢消融。又過兩日,路上有了行人,行走得多了,雪化起來比曠野上快。蓮燈耐心等待,國師這期間離過營,回來后匆忙來看她,見她還在,似乎對她放心了些。他在戰事上的部署不會和她說起,還好她能從夏官那裡探到點消息。夏官面上冷冷的,其實是個好人,至少他對恩主一片忠心。之前絕不會這樣幫襯她,但得知她有了孕,便開始不遺餘力地助她出逃。
他搖搖頭,「神宮現在要依仗你主事,上次為了救我,你也損耗不小,不能再渡了。」他看著她輕輕一笑,「我記得你的年紀也不小了,多保重些吧!」
他沉默了下,又問:「她沒有起疑嗎?一直把師父當成我?」
這已經算是恢復了一大截了,他還記得鬼戰後,連站立都不行,若不是翠微將他接回來,他可能就像一灘爛泥,至今匍匐在扁都口的深山裡。英雄末路,美人遲暮,多讓人悲傷的憾事。他仔細照鏡子,忽然在左邊面頰上發現了一顆黑痣,他愣了下,伸手在銅鏡上擦拭,還好能擦掉,他鬆了口氣。
她知道他的用意,她如果裝作不知情,他反而會迂迴些。酒對孩子必定是不好的,可她不和圖書能推諉,萬一被他探出端倪來,難保不會直截了當一拳打在她小腹上。
她但笑不語,做得很好?可惜前一刻還在算計她。她仔細思量過,不能就這麼認命,不管是為了自己還是孩子,她必須離開這裏。趁著他外出遁逃是沒有用的,時間上必須拉出足夠的距離,至少要在三個時辰以上。不能向長安跑,找個地方先躲上兩天,待他們搜尋無果,才能繼續上路。
他聽了心頭一震,「你會心甘情願跟著本座嗎?」
第二天果然如原先計劃的那樣,大軍五更起拔營,國師還需裝模作樣入王帳同定王商議。然後車馬來了,定王吹不得風,車一直駛進帳中。待裏面將梓宮安頓好后,王帳才開始拆除。
她笑起來,溫婉道好,替他緊了緊披風上的系帶,方轉身往車前去。
他仰倒在圍榻上,伸手在枕頭下掏挖,掏出一段綢帶來。桃紅色的絛子,是她裙腰上的系帶。當初她為他止血留下的,他沒有告訴她,一直隨身攜帶著,以便隨時睹物思人。他把絛帶蓋在臉上,閉上眼,不知道她現在好不好……他那時自顧不暇,怕帶她離開會惹人懷疑。大軍還未收編,他肩上的任務沒有完成,便同師父議定,由他回軍中主持,代他看顧蓮燈,保她安然無恙。短暫的相思苦能夠熬得,他需要時間恢復,至少不要讓她看見他的狼狽樣。等事情過去了,即便她因定王的事怨恨他,他也不會再和她分開了。
他不動聲色,疑心她察覺了,便牽著袖子給她斟了杯酒,「天冷得厲害,酒能暖身子,你也喝兩杯。」
他聽了半晌未言,過了會兒才道:「沒有自發上交兵權,朝中三催四請毫不動容,待接了戰命才有行動,不知師父是什麼打算。」
盧慶雖知道國師和那位小娘子之間有些不尋常,但諸多牽扯也是事出有因。現在風頭過去了,各歸各位,以國師的尊榮,不會和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糾纏不清,倒也說得通。當即應個是,「我這就吩咐下去。」復行一禮,往宮門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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