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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淵

作者:尤四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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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第一節

番外

第一節

總是有這樣那樣的問題,已經不是什麼稀罕事了。阿娘往芥子碗里舀蛋羹,「寶兒吃這個,多吃些,長得高壯。阿娘讓裁縫給你做了新衣裳,在你床上放著呢,吃完去試試。」
可是阿耶有自己的解釋,「須彌藏芥子,芥子納須彌。小小的芥子能裝下乾坤,你說這名字好不好?」見他依舊萎靡不振,撫撫額頭說,「實在不高興,那就換一個吧,叫不知火。」
芥子嘆了口氣,「這又是什麼怪名字?」
好在芥子不太磨人,他阿娘花了兩個時辰就把他生下來了,據說頭胎這麼順利很難得。做母親的因為有了孩子一點都不覺得苦,嚇壞的是產房外焦急等候的人。有過這次可怕的經歷,他再也不想讓她懷孕了,反正芥子聰明伶俐,有這一個孩子就夠了。
「翠微比你小几歲?」阿娘說,「看上去應該差不多。」
阿耶提著魚簍上廚房裡去了,芥子惦記自己的名字,不聲不響跟在他身後。阿耶心情很好,挽袖殺魚,洗手做羹湯。他們家的分工很奇怪,阿娘比較關心進項,因為盤下客棧后屋捨實在太多,單用來住未免浪費,便劃分了前後區域,前面用作經營,後面用作起居。一般來說全家都很悠閑,但及到每月月末,阿娘要到柜上查點賬目。因為之前雇的兩個掌柜都有中飽私囊的嫌疑,第三個就尤為注意些。也不是苛扣得人半點油水也撈不著,略有些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幫工若是賺得比東家還多,那就有點說不過去了。
五歲的芥子還不懂,其實經常被先生點名不是什麼好事。他的願望達成了一半,只等阿耶再想一個。阿耶說:「你的事我放在心上了,今天天色不早,你先m•hetubook.com.com回房去吧,咱們明日再議。」
阿娘沒應他,指指勺子讓他自己嘗,他抿了口,咂咂嘴,「怎麼這麼苦呢,魚膽被割破了?」
一個人活著,不能太斤斤計較。有多大的心,辦多大的事,如果心眼小得像一顆塵埃,那麼你這輩子就註定是一堆浮土。
他瞥了阿耶兩眼,剛才滿肚子氣,在見到他之後熄了一大半。有一種人,看上去漫不經心,也從沒發過火,但是你知道他不好惹,絕沒有膽量去觸怒他。芥子挨在邊上,看浮漂在水中顛盪,輕輕囁嚅了聲,「阿耶,我姓什麼?」
阿耶哈哈大笑,「丑柑。」
到家時看見阿耶坐在臨湖的台階上釣魚,湖裡荷花正盛放,不遠處傳來鳩摩羅什寺的鐘聲。聽說這裏原本是個客棧,因為阿耶留戀從前,便把這裏買了下來。
這是阿娘的原話,據說是用切身體會得出的經驗總結。說的時候一語雙關,因為那時她正在給阿耶染頭髮。阿耶坐在太陽下,手裡捧著銅鏡,指使阿娘,「這裏、這裏」,一會兒又側過頭去,「那裡、那裡」。阿娘一邊替他塗抹,一面悄悄翕動嘴唇,見芥子在一旁看著,朝他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
一般情況下芥子很敬愛阿耶,但當他叫他名字時候,他多少感到有些不滿。如果他目不識丁,芥子不會怨怪他,但他明明滿腹經綸,卻有意給他取這樣不走心的名字。芥子是白芥的種子,小而卑微,他到底有多討厭這個兒子啊!
芥子忙把簍子搬過來,雖然有些吃力,但一點都不埋怨。大大的一雙眼睛看著他,小心翼翼道:「阿耶,我的名字……」
阿耶說:「芥子覺得自己的hetubook•com•com名字難登大雅之堂,希望能夠改一改。」
我早說過的,我負責賺錢養家,你負責貌美如花。
芥子使勁點頭,「芥子可以當小字,請阿耶費心,替兒再取一個。」
果然不出所料,這次的魚湯還是很失敗,阿娘喝了一口,險些嘔吐。阿耶很著急,「不會又有了吧,葯都按時吃了嗎?」
芥子小小的年紀,說話卻斯文有禮,這點很讓阿耶滿意。忽然魚線被牽扯了下,有魚咬鉤了。他站起來,竹竿順勢往上一挑,魚線在空中劃了個流麗的弧度,一尾鯽魚在銀鉤上奮力扭動,肥厥厥的身子,看上去很喜人。
阿娘唔了聲,「什麼事啊?」
芥子簡直唾棄他,「阿耶叫臨淵,不是姓臨嗎?」
芥子覺得難以理解,「別人都有姓,你卻沒有。那我怎麼辦?以後也沒有姓嗎?」想起芥子要叫上一輩子,幾乎要絕望了。
如意是九色的兒子,當初因為佳人有孕,他們走時沒敢把它們帶上。後來算好了時間,飛鴿傳書給放舟,讓他專門備了車,把九色一家接到了張掖。它們到時,正是蓮燈臨盆的時候,合家上下只有九色有做父親經驗,他問它,「當初你急嗎?」
「借子?原來你是借來的啊!」
芥子說好,起身拱拱手,退了出去。可是因為心裏放不下,想留下聽聽進展,也許耶娘現在就要商量了呢。他身子一旋,悄悄鑽進了書櫃和牆的夾角里。阿耶和阿娘果真喁喁聊天,不過聊的不是他的名字,是一些他聽不懂的話題。
「如果能找到剩下的半本經書就好了,等她壽終了,還能續命。」
阿耶扭捏了下,「波斯商人帶來了新料子m.hetubook.com.com。」
阿耶有點生氣,黑著臉告訴他,「二十八。」
「芥子你看,多好的魚,晚上給你阿娘燉碗魚湯。」他歡天喜地,招了招手,「魚簍。」
別人染指甲,染斜紅,阿耶卻要染頭髮,因為他和別人不一樣,面孔看上去很年輕,卻有一頭蒼蒼的白髮。芥子不懂,追問阿耶:「你究竟有多老了?」
他憋紅了臉,「我不叫蝎子,叫芥子。」
「你可以跟你阿娘姓。」臨淵靈光一閃,「姓曹,叫曹芥子。」
芥子從小是阿耶帶大的,他喜歡帶孩子,就像九色喜歡帶如意一樣。芥子常覺得耶娘的性別顛倒了,阿娘喜歡在外奔走,阿耶更戀家,給他把屎把尿,一點都不嫌他麻煩。他剛學會站立的時候就被阿耶帶進廚房,放在竹車裡,看他下廚做飯。如今過去好幾年了,阿耶的手藝居然一點長進都沒有,也是奇了。
芥子的耶娘很愛他,雖然阿耶有時候也常和他為一點小事起爭執,但大多數時候很縱容他。他穿著華貴的衣裳,不能沾染灰塵,但卻願意讓芥子騎在脖子上,扣著芥子的兩條腿絮絮叨叨叮囑他,「不許亂跑,出門必須有大人相伴。外面販賣崑崙奴的太多了,你要是不聽話,會被人抓走,送到東邊挑山。山裡有妖怪,最喜歡吃你這樣的小孩。」威脅一通,然後在他光裸的腿上啪地親一口,愉快地嘲笑,「小芥子,小不點……」
阿耶對生活各方面的要求都比阿娘高,所以他的周圍永遠鳥語花香。芥子有些著急,輕輕喚阿耶,「我的事別忘了。」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張,阿娘是非常善解人意的,點頭說好,「既然不喜歡,改一個使得。要開蒙了,有個響亮的名字,將來和_圖_書先生叫得也勤些。」
阿娘抬眼道:「前兩天不是剛做過嗎?」
「王朗遊歷了西域各國,據說回到長安了。」阿耶說,「我還以為他死了呢。」
二十八歲,怎麼會長白頭髮?芥子不太相信,問秋官,秋官豎起一根手指抵住嘴唇,表示拒絕作答。
「明明可以一起悠哉度日的嘛。」阿耶在阿娘面前總有股撒嬌的勁道,那麼高大的人動不動喜歡枕在阿娘肩頭。其實芥子有點鄙視他,但是阿娘很喜歡,這就是所謂的一物降一物。
「他下他的,我可以不接。」阿耶語氣淡然,「我這兩天在想,芥子長大了,張掖也住了五六年,有些厭倦了,去酒泉吧!這裏的事交給別人打理,或者盤出去也可以。看你總為進項勞累,心疼死我了。」
九色點點頭,望向緊閉的產房大門,蓮燈是很經得住痛的人,這次卻一聲聲摧人心肝,想必很煎熬。再看國師,他像塊風乾的臘肉,被抽走了神識,連動都不會動了。
芥子終於哭了,四五歲的孩子也有他的苦惱。他有時候出門找小夥伴,別人喊他的名字,喊得急了芥子會變成蝎子。有個他很喜歡的姑娘拉著他的手,用滿含憐憫的目光看著他,問他,「你是撿來的嗎?要不然他們為什麼給你取了這樣的名字?大漠里的人和駱駝都怕蝎子,因為太毒了,蜇一下會死的,大家都討厭蝎子。」
他們夫妻想了很久的名字,居然被兒子這樣否定,說實話有些傷心。阿耶慘淡地看著他,「你想要個新名字嗎?」
阿娘有些憂傷,「會不會像張騫一樣,還給他配一位西域娘子?要是這樣翠微怎麼辦?她上次救了你,功力損耗很多。」
「別著急,等我有空的時候翻翻書,和你阿娘商量妥hetubook.com.com當了再說。」他拍拍袍子站起來,垂手在他丱發上揉了揉,潔白的指尖還帶著魚腥氣,「去找如意玩吧,小心別摔著。」
阿娘啊了聲,「這些年一點消息都沒有!」
阿耶說:「娘子,我覺得我缺件薄衫。」
「因為在渠勒國被關押了兩年,這人到哪裡都喜歡講經佈道,結果國君以為他是姦細,將他扣下了。」
阿耶搖了搖頭,「那是名,不是姓。」然後很遺憾地告訴他,「阿耶沒有姓。」
芥子說不行,「總要取個像樣的名字的,將來兒要行走江湖,這個名字氣勢不夠。比方阿耶叫臨淵,一看就是做大事的人,我叫芥子,聽上去像賣草藥的。」
芥子又哭著跑回了家。
阿耶是個不願過問俗務的人,他很有錢,照他的話說,幾輩子也用不完,何必費那個心思。阿娘比阿耶更有進取心些,常說他不事生產,坐吃山空。女人總要找些事做,才能把精力從吵架上分散出去,阿耶說她願意就讓她忙去吧,忙完了回來吃現成的就是了。
阿娘發笑,「我早說過的,我負責賺錢養家,你負責貌美如花。」
阿娘說:「朝中近來出了大事,陛下推行新政受阻,只怕要打你的主意了。我們到了這裏,他都知道,如果有旨意下來怎麼辦?」
年齡在這個家裡忌諱被談及,阿耶很愛美,擔心和風華正茂的阿娘不相配,對於染髮的方劑作了多次調整。起先用茜草,染出來是赤褐色的,他驚恐大叫,在屋子裡關了兩天,把《本草綱目》都翻遍了,最後研製出了黑豆泡醋漿。這次比較成功,染出來的頭髮烏黑持久,並且充滿光澤,這下他終於願意在清晨有露水的時候帶他出門看風景了。
阿耶愣了半晌,「姓什麼……我想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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