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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等啊等，等不到阿耶和阿娘談論他的名字，看來又把他忘了。他覺得有點難過，難道他就真的那麼不重要嗎？隱約聽見阿娘說話，細聲細氣地，「我這兩天沒再吃藥了，想給芥子添個妹妹。」

總在不停的搬家，小狸長到四五歲的時候他們出玉門關，搬到了碎葉城。據說那裡曾經是外祖父的駐地，城東的金光塔是耶娘定情的地方。芥子帶小狸去了護國寺，小狸站在塔下仰望，「好高啊！」

人的執念很可怕，一直在追求得不到的感情，反而忽略了身邊的人。等到醒悟時，驚覺時間不多了，然後留下滿腹的遺憾，永遠分離。

其實小狸只是五官深刻些罷了，長相還是最標準的中原長相，上半截像阿耶，下半截像阿娘。皇后太喜歡小狸了，強烈要求把小狸留在宮裡。皇後有個兒子叫那羅延，比芥子還大兩歲，皇后把小狸託付給他，大有內定王妃的意思。

天上星月正盛，他坐在台階上捧臉看月亮，忽然覺得有點孤單。

芥子有些落寞，為什麼他的名字這麼隨意，妹妹卻那麼考究？阿耶說叫春曉吧，芥子覺得不好，「太俗氣了，應該叫舍利佛，或者叫小僧。」阿耶目瞪口呆，結果經不住他鬧，妹妹的名字改成了小狸。芥子覺得小狸長大一定會恨他的，不過沒關係，這個名字很好聽，就這麼愉快地決定了吧。

芥子不太清楚父輩的事，但是知道阿娘與皇后及館娃的母親是生死之交。她們的感情彷彿遺傳給了下一輩，芥子和館娃之間生來親厚，兩個人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

他們在碎葉城也沒能逗留多久，大概一二年時間，繼續向西行，去了龜茲和樓蘭。阿娘經常懷念長安的親朋，說有位舅母就是龜茲人。每當這時候她就向東眺望，芥子問阿娘在看什麼？阿耶說長安。

阿耶帶她外出踏青，他們戴上幕籬，長長的透紗羅掩映著阿娘的身姿，依舊窈窕如少女。他們隔著紗羅對視，手牽手出神宮，時間流淌，感情日深，心情卻還如初戀時一樣。

芥子看到過和*圖*書夏天的蛇，兩條纏繞在一起，卷得像草繩一樣。問夏官，它們在幹什麼？夏官不苟言笑的臉上浮起了一絲紅暈，「蛇郎君覺得有點孤單，找了一位蛇娘子。它們都喜歡麻花糖，吃不夠，自己扮上了。」

芥子說：「等我能像阿耶一樣飛的時候，我也帶阿妹上塔頂看月亮。」

至於芥子，遇見了大將軍的掌上明珠，這個能夠準確叫出他名字的姑娘，長得嬌小美麗，還有個可愛的閨名，叫館娃。

其實阿耶看出阿娘想回長安了，他沒有表態，悄悄吩咐秋官準備起來，第二天就帶著他們踏上了返鄉的路。

阿耶笑了笑，歲月在他臉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迹，他說：「阿耶我非僧非道，即便出了家，遇見你們的阿娘，也還是會還俗的。」

阿娘枕著他的手臂嘆息：「臨淵，這輩子能遇見你，是我最大的福氣啊。我們這世相愛，下一世還要在一起。」

張掖的產業最後沒有賣掉，阿娘說要留給芥子，等芥子以後娶了娘子，帶娘子來張掖遊玩。他們一路向西，走走停停，花了一個月才到酒泉。酒泉和張掖不同，很熱，也很乾燥。芥子是嬌養兒子，吃不起苦，剛到這裏流了不少鼻血。阿娘很害怕，打算帶他返回張掖，阿耶卻說不要緊，男子漢大丈夫，還不及阿娘小的時候堅強嗎？於是芥子咬牙挺住，七天之後適應了，發現酒泉的美異於張掖，茫茫戈壁，皓月清泉，雄壯又蒼涼。

小狸問：「這人怎麼叫你蝎子呢？」

「可惜沒有為他留下一兒半女。」她對阿娘說，「我虧欠他的，這輩子還不清了。」

阿耶卻不以為然，「每回都是雙份的，我喜歡這樣。」

妹妹在阿娘肚子里待了九個月，終於出生了，芥子第一次看到她的時候覺得真丑，向阿耶提議，「就叫她不知火好了。」

阿娘拉芥子過來，把他往前推了推，「你放心，我的兒子就是你的兒子，將來讓他給阿菩盡孝。」

阿耶和阿娘以前一直在外奔波，回到神宮後日子才安定下來，沒有大風hetubook.com.com大浪，兩個人春花秋月著，一晃又是二十年。這二十年裡阿娘光潔的臉上長出了皺紋，她坐在鏡子前長吁短嘆，「我越來越老了，你還和當初一樣。」

幸而阿娘慢慢好起來了，延捱過一冬，到了春天，春暖花開，她可以跟著阿耶一起賞花釣魚了。

芥子到現在才知道耶娘的身份，阿耶是大曆的國師，阿娘是同安長公主。小狸覺得莫名其妙，「國師不是道士嗎？阿耶是個道士。」

芥子差點沒被嚇死，原來阿耶已經一百多歲，難怪連頭髮都白了。可是一百多歲還能長得這麼鮮嫩，也許阿耶是個神仙也說不定。想到這裏，對他肅然起敬，連小時候尿了他一身這種事，現在回憶起來也覺得羞愧萬分。

阿娘華髮漸生，阿耶輕撫她，專註地凝望她，眼神還如四十年前一樣，「我們永生永世在一起。」

阿耶說不好，「姑娘不能叫這樣的名字。」

阿娘的肚子大起來了，阿耶說裏面有個小妹妹，等妹妹長熟了就會出來和他見面。芥子天天等著妹妹，這期間他有了新名字，叫安池，不過似乎沒有芥子朗朗上口，所以大家依舊習慣性的叫他芥子。

阿耶照顧阿娘，比他們任何一個小輩都要仔細。幾十年相濡以沫，只需阿娘一瞥，他就知道她要什麼。他一直在找剩下的半卷《渡亡經》，人終有一死，如果那一天到來，他希望能給阿娘續命。可惜走遍了西域諸國，都沒能探到下落，也許那半卷經文根本不存在，回回國君賞給碎葉城主的，原本就是個殘卷。

芥子垂手站著，眼淚糊住了雙眼。

一個人甘願為另一個人墮入紅塵，這就是愛情。

芥子咽了口唾沫，向她做做揖，錯身而過。

他曾私下和芥子說：「我不會和你阿娘分開，她去哪裡我就去哪裡。」當時芥子並沒有放在心上。

轉眼又是二十年，辰河舅舅病故，陛下的身體也一日不如一日，朝中事物都交給那羅延打理，自己攜皇後過上了半隱居式的生活。

芥子和館娃很恩愛，一口氣生了m.hetubook.com.com五個孩子，兒孫繞膝，耶娘的晚年在歡笑聲中度過。但是日近黃昏，終須一別。今冬的頭場雪下了一整夜，次日竟晴空萬里。耶娘習慣早起，但是那日到辰末房門依舊緊閉。芥子不敢說，心頭隱隱發緊。推門進去看，榻上兩人緊緊依偎著，臉上帶著眷戀，身體已經微涼。

一個人不管漂泊到哪裡，心裏總有一個牽挂的地方。年輕時願意到處走走看看，但時間久了也會感到疲倦。他們花了六年，在西域兜了一大圈，回到張掖的時候芥子十五歲了，當初那個他喜歡的姑娘已經嫁作人婦。一次回娘家來，和芥子迎面遇上，她挽著髮髻笑容矜持，「蝎子，你回來啦？」

阿耶算了算，「我十八歲的時候師尊把她帶回來，那時好像只有兩三歲。」

芥子嘆了口氣，這麼多年了，她還是沒弄明白他的名字，真叫人感傷。

芥子回來看到，大為驚訝。阿耶是很愛美的人，現在努力讓自己丑一點，可以使阿娘的遺憾少一點。

翠微夫人很高興，看著芥子，眼泛淚光。芥子轉頭望門上那道清癯的身影，他的面貌相對於翠微夫人是有些老氣了，但身形如松柏，年輕的時候應當也是一位翩翩佳公子。

不會生痱子嗎？芥子搖搖頭，這種時候都會識趣地讓開。反正等他長大也會娶娘子，到時候可以像阿耶疼愛阿娘一樣，疼愛自己的娘子。

他們需要獨處，成親那麼多年，這個渴望從來沒有停止過。

後來他們慢慢都忙起來，因為長大了，要挑起重擔。芥子入朝為官，他的身份輝煌，國師和長公主的兒子，當今聖上和定王的外甥，格外受眷顧。芥子是沉穩的人，行事頗有乃父之風，陛下幾次誇獎，做耶娘的心裏很得寬慰。

剛到長安，有見不完的人，諸位舅舅舅母，還有阿娘常念叨的姨母。姨母是輔國大將軍的夫人，身上有種沉靜的美，見到芥子和小狸，摸摸他的臉，笑道：「和國師長得真像！還有小狸，小狸長得像轉轉，多奇怪！」

阿娘嘖嘖道：「這麼算來也有一百三十和圖書多了。」

阿耶聽后不說什麼，只是微笑，但從此不再染髮了，用針挑破了臉頰上的一點皮膚，往傷口上抹墨汁，長好之後就是一塊黑斑。他很得意地向阿娘炫耀，「你快看，你長皺紋我長斑，我們還是天生的一對。」

事實證明芥子的心血來潮很冒風險，他的性格像阿娘，比較老實溫吞，小狸像阿耶，從小刁鑽古怪，以至於後來芥子吃了她不少啞巴虧。但芥子很看得開，他認為一家人不必計較那麼多，即便小狸正大光明地欺負他，他也是一笑了之，誰讓他們血濃於水呢。

夏官到底是阿耶的得力助手，胡說八道起來和阿耶一樣。芥子知道他在敷衍他，明明它們是為了生小蛇。同樣的，阿耶和阿娘這樣，是為了生妹妹。芥子感到很不好意思，聽著阿娘忽高忽低的尖叫，他揪著自己的耳朵，躡手躡腳閃了出去。

小狸微微笑，她雖然霸道，笑起來還是很好看的。

阿耶對阿娘的愛，常常要多過他對芥子的愛，芥子是這麼認為的。比如生病的時候，給他吃兩劑葯就完了，對阿娘不是。阿耶守在她榻前，簡直柔腸寸斷，把阿娘抱在懷裡，哪怕熱得一身汗都不肯鬆開。

回到張掖沒多久，有一天來了好幾位具服打扮的官員，進門向阿耶和阿娘行大禮，「殿下離開長安十六年了，陛下與定王甚為想念。國師是大曆的棟樑，萬請國師以天下為重，早日返回長安。」

時間在輪轉，又有令人難過的事發生，九色去世了。一般鹿的壽命只有二十年，它和佳人活了四十年，它們的兒子如意早就不在了，它們互相扶持著，走到今天。三天前佳人開始不吃不喝，九色似乎有了預感，日夜哀鳴。佳人走後第二天，九色也追隨泉下，阿娘哭得很傷心，阿耶卻很坦然，「這樣很好，佳人不至於孤單。」

阿娘的身體變得不太好，染了一次風寒，每況愈下。小狸不願回宮裡去，和館娃兩個人盡心照顧她。芥子在外心神不寧，打算辭官盡孝，阿耶說不必，有他一個人足夠了。

芥子的心往下沉，因為純陽血與ｈｔｔps://ｍ•hｅtuｂook•cｏｍ•ｃom眾不同，漸漸會與身邊的愛人拉開距離。阿耶逃過天劫，獲得新生，將來他和阿娘會如何呢？他希望純陰血的人也能得永生，讓阿耶和阿娘能夠永不分離。可是他仔細留意過阿娘，雖然仍舊光彩奪目，和十幾年前相比，終究不一樣了，所以純陰血的人是會衰老的。他不敢想以後怎麼樣，好在阿娘還年輕，那些事可以暫不考慮。

窗口照進一束明亮的光，打在阿娘的妝台前。胭脂棍擱在清水碟子上，一端的口脂鮮亮，蓋下來，是阿耶心頭永遠的硃砂痣。

翠微夫人很美，芥子長到這麼大，除了阿娘，沒發現有人能夠超過她。雖然已經一百多歲了，但容貌還是二十來歲，一顰一笑像畫一樣。她的身邊如今有人陪伴，那個苦苦愛了她幾十年的人，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刻依舊不離不棄。

偉大的基業，就是要不停的纏繞捆綁。耶娘經歷的苦難他們不必承受，因為現世安穩，只需要鞏固就可以了。一切都很好，但是美滿中也有殘缺，阿耶的師妹壽元將盡，阿耶把她接進太上神宮，親自照顧她。百余年的同門之誼，早就升華成了親情。據說隴西夫人當初對阿耶有過情，阿娘悵惘地說：「要不是我的出現，說不定你阿耶會和她在一起。」

轉轉是當今皇后，就是阿娘口中的龜茲舅母。皇后是西域人，天生輪廓鮮明。見到小狸就訝然，「這眼睛像我，鼻子也像我。」對阿娘說，「你懷她的時候一定天天想我。」

長安的繁華富庶是西域諸國難以相比的，芥子和小狸第一次看到阿耶的行宮，被這裏的宏偉和奢華驚呆了。阿耶依舊是閑散從容的樣子，以前他總與四周圍的人和事格格不入，原來他天生屬於這裏。

添個妹妹是件值得高興的事，芥子扣著腰帶，抿唇滿意地笑了。阿耶很猶豫，但是經不住阿娘要求，還是答應了。芥子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響，探頭看，阿耶把阿娘打橫抱起來，放在那張寬寬的榻上，脫下自己的衣裳，露出精壯的身軀，趴在阿娘身上。阿娘輕輕喘息，「小心些，渡來渡去的多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