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醉來夜忘歸，船頭一偃仰。

說罷拱拱手，頭也不回，帶著眾人下樓而去。

那老道卻如若未聞，眼睛依然向上斜看著房頂，自顧自地言道：「唉，若說鯰魚這東西，肉質鮮嫩，味道香軟，果然是一等一的好東西。尤其難得鯰魚尾上，軟肉輕骨，更是美味，怎奈——唉——」

歸與亭閣間，心神猶覺爽。」

梅清等人下了樓，心中都有些鬱悶難當。自己一行本來諸事便不甚順利，再加上剛才樓上這一鬧，著實有些令人心煩。

梅清聞言站住，緩緩轉過頭看了看老道，微笑道：「遇上道長這等高人，印堂發暗，氣色陰晦那是自然的，小可之事不勞道長掛心。不過道長總是這般行事的話，怕禍報來得更快呢。」

眾人聽了老道之言，伸向鯰魚的筷子都不由停將下來。候申早就看這老道不順眼，此刻既然人家都叫號到自己頭上了，還有甚麼客氣的？立時便跳起來道：「兀那老道，我們吃鯰魚，卻礙你甚麼事了，怎麼就吃不得？」

※※※

「史先生為人再好不過，恁地大學問，對我們這些苦哈哈可和氣得很的。平常有些事時，官府作威作福，史先生也常常為著鄉里出頭。」船夫的神情，顯是對史夢竹頗為崇敬。

老道搖搖頭，口中嘆息道：「後來有一次，我家隔壁的老劉頭兒去打魚，一不小心，掉河裡就淹死了。莊裡人想方設法，把他撈上來時才發現，那褲裡邊鑽了三四條和圖書大鯰魚，把個老劉頭兩條腿都啃得露出骨頭來了，那叫一個慘啊……那之後咱就再也不吃鯰魚啦……」

「你可記住了，像咱們老道，是不幹壞事的。幹壞事的，肯定是和尚！」眼見一個光頭老和尚從樓梯走將上來，老道一邊大口吃魚，一邊大聲對小二說道。

「想不到你這小二還有些見識。」老道邊吃邊道：「其實老道也當過和尚，幹壞事的時候，都是打著和尚的旗號乾的。」

「哇」的一聲，黃胖子再也忍不住了，勉強扭過頭，一下子就吐將出來。

老道正眼不看候申，搖頭晃腦地道：「光吃死魚爛肉，倒也罷了，偏偏這鯰魚還有個惡習——那便是最愛吃死人！」

候申聞了，只得狠狠地瞪了那老道一眼，不再多言，算了賬，隨著梅清轉身便下樓去。

梅清想了想，這才言道：「黃兄，莫若你我不要再合成一路，還是分別行動，各自打探方好。你便帶了姚、周二位，直接去往義豐官府，亮了身份，一則探聽聞香教之事，二則傳張氏族中人，問訊楊晉一應事體。我剛才聽那漁女所唱小調，俗中見雅，想來那作詩的史先生，也不是個尋常人。我便帶了候申，去見見那位史先生，或許更有所得。」

「濡水蜿蜒來，長泓日射漭。

「哦？」梅清一聽笑道：「在下此去，正是欲訪史先生，不想老丈與史先生倒是相熟之人呢。」

船夫笑道：「我看你卻https://www.hetubook.com.com像是這意思。到港里來的貴人，都是來拜見史先生的。」

這老道一邊說著，一邊轉過頭對梅清等人道：「你看這位兄弟。」他手一指黃胖子：「一看就和咱老道是同好。不過呢——」

「您這是怎麼說的？」老道一臉無辜地道：「咱老道哪句說得不對了。至於大俠要教訓一下老道？」

還沒等他說完，黃胖子小眼已經鼓將出來。兩隻胖胖的小手不住撫胸，幾乎便要吐將出來。

說完，眼睛眯著看了梅清等人一眼，翹著鬍子道：「道爺聽說，每逢漲水之時，水漫將上來，經常將那野墳無主的墓地淹了。這鯰魚便三五成群游到墳圈子中，從墳窟窿鑽到棺材里去吃那死人，一個個吃得肥頭肥腦。待得水退下去，那鯰魚便都困到了棺材中出不來。便有那當地人，去一一掏來賣給酒樓——」

老道看著梅清的背影，搖著頭「嘿嘿」冷笑了兩聲。轉頭卻見店小二嘟著嘴來收拾梅清等人的殘席，連忙阻止道：「罷么，小二，你看剛才這幾個定然是敗家慣了的，這麼好的鯰魚沒動筷子就扔了，怪可惜的。咱老道方外之人，見不得這般行徑，乾脆我便替他們吃了罷！」

老道頭也不抬地道：「那自然是真的，肯定就不吃了。不過後來道長我出了家，出家人眼裡眾生平等，鯰魚它愛吃甚麼吃甚麼，在咱心裏都是平等了，自然也就無所謂。所以出家之後https://m.hetubook.com.com呢，就又開始吃了！」

候申一時語塞。從店小二滿面怒氣又有些鬱悶的表情以及旁邊桌上人表現便可知這老道說得大致不假，只是在酒樓上說這個，不是成心噁心人么？

說罷，踞于座旁，也不用筷子，直接撈了一條鯰魚就大吃起來。

下有蛟螭潛，上有雲霧滉。

黃胖子聽了此言，又看其他酒樓上的人聽了老道這話，都有些認同的表情，不由臉色就有些變，手中筷子早就停將下來。一廂的候申卻哼一聲道：「哼，這算甚麼？水裡的魚兒，又不是太液池內中的錦鯉，吃食上哪有這麼講究的。你若想用這個噁心人，卻是沒意思了。」

梅清便借了這話題，與船夫攀談起來。

「這位道爺！」店小二聽了老道之言，連忙跑來大聲道：「您口下留德，小店這東西來歷都是清楚的。咱這鯰魚可是正經漁民送上來的，不是那墳圈子裡的臟魚！」

原來這史先生名夢竹，乃是永平港里人。史姓本是當地名族，只是到了史夢竹這一輩，人丁不旺，只得兄弟一人。史夢竹少時喪父，自小聰慧過人，于書無所不窺。後來中了舉人，外放一任后，因見不慣官場諸般形態，又母親年老，膝下無人，便再未出仕。

船夫「哈哈」大笑道：「你這後生卻會說話。老頭子不過會撐船打魚，算甚麼高人。這曲子乃是港里的史先生寫的，史先生有時乘我船時每每唱過，老頭子跟著學了幾句罷了ｈｔｔｐs://ｍ.hetｕｂｏｏk.ｃom.ｃｏm。」

「哦？那官府不與史先生為難么？」梅清問道。

從此入十洲，羡門可相訪。

梅清聽船夫唱得忘形，也不由喝聲彩道：「唱得好曲，不想老丈卻是隱逸高人。」

過了此處狹窄之處，濡水在前邊轉過一個彎，前方卻是一望無際的平原，再無山嶺隔阻。河道一下子變得寬敞，奔騰的河水也顯得溫柔起來，四眼望去，水光接天，煙波浩淼，金鱗閃耀。

老道望著梅清等人的背影，「呵呵」笑了兩聲道：「舉頭三尺有神明。那年輕人，我看你印堂發暗，氣色陰晦，近來怕有些不太穩當呢。可不要亂來，以免招禍啊。」

有客乘興游，鐵笛中流響。

店小二看得兩眼發直，結結巴巴地道：「這位道長……你剛才不是說你小時見了隔壁老劉頭兒死了被鯰魚啃，之後就不吃鯰魚了么？」

黃仲滿早就受夠了梅清這微服私訪的調調，聽了梅清這安排，甚合心意，連連點頭答應。一眾人當時便分手為兩批，黃胖子帶了姚定國、周昌，起程前往義豐。梅清則與候申，雇了一條小船，沿濡水而下，直向下游而來。

「史先生那是有來歷的人，朋友故交也多，都是大人物，哪個當官的敢惹他呢。就連前些時候鬧得那般熱鬧的聞香教，對上史先生也不敢放肆。」船夫笑道。

一邊說著，這老道一邊將手中茶杯端起，像模像樣的喝了一杯茶，這才搖頭晃腦地道：「鯰魚這東西，嘴巴最饞不過。人說大魚hｅtuboｏｋ•cｏm•com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吃紫泥。可這鯰魚不光愛吃小魚，它最愛吃的——偏偏是死朽腐爛的臭魚爛肉！唉——」

「候申。」梅清伸手制止了候申，淡淡地道：「咱們吃得也差不多了，小二，算賬！」

「是是。」老道連連點頭：「這個老道自然明白。咱說的也不是您這店不是？其實啊，老道我從前，最喜歡吃鯰魚啦……」

濡水從兩道山嶺間急穿而過，漫江碧透，水流如箭，帶著小船如飛也似急馳而下。梅清站在船頭，只覺兩山對峙如門，眼前俱是水光如天。清風撲面而來，更有船頭濺起的點點水花，如碎瓊亂玉般飛迸而起，雨霧般的水汽飄灑在梢面頰，只覺一掃胸中鬱郁之氣，忍不住放聲長嘯。

掌舵的老船夫見梅清剛才放聲長嘯，心情也甚是快意。此時水勢放緩，老船夫笑呵呵地單手扶了舵，放開沙啞的喉嚨，唱道：

此時正是仲秋時節，天空一碧如洗，藍得如毫無瑕疵的上等霽青釉瓷一般。兩邊山上俱是蒼松翠柏，遠望去鬱郁蒼蒼，但聞其間松濤陣陣。山間或有一線長瀑，亮白如銀，遙掛崖間。崖下小村中，卻遍植柿樹。此時那柿葉俱都紅得透了，遠遠望去，村間前後連成一片，當真是燦若雲霞。

清風當我懷，明月波心漾。

小二摸不著頭腦地道：「不是人家和尚才講眾生平等么？你當老道的應該說『萬物為芻狗』才對。」

「牛鼻子！」候申登時就跳將起來，指著老道叫道：「你找打是怎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