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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匪1·少年游

作者:Pri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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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山雨欲來風滿樓 第五章 甘棠

卷一 山雨欲來風滿樓

第五章 甘棠

「李大當家。」謝允遠遠地沖她笑了一下,目光在自己脖子上架的三把劍上一掃。
李瑾容目光一閃:「你不是說它在你在嗎?」
周翡前腳剛跑,謝允後腳便被一群披堅執銳的寨中弟子圍住了,周翡緊張地在手中扣住一把鐵蓮子,從樹葉縫隙中張望過去,認出了好幾個頗為出類拔萃的師兄——看來李瑾容把四十八寨的精銳都埋伏在周以棠的小院附近了。
李晟不敢耽擱,轉身走了。
說完,她不再理會方才還喊著要殺了的謝允,也不管原地目瞪口呆的弟子們,甚至忘了打斷周翡的腿,就這麼徑自轉身而去。
周以棠轉向周翡道:「這刀實在一般,以後爹替你尋把好的。」
正在這時,只聽一人叫道:「住手!」
周翡估計這會兒自己還能踏踏實實地躺在屋裡,約莫有八分是這位謝公子的功勞——大當家要抓他,好像還不敢大張旗鼓地抓,連帶著她跟李晟都不敢大張旗鼓地罰,必是怕驚動什麼人。周翡思前想後,感覺自己要是挨頓臭揍,能「驚動」的大約也就是她爹了。這麼一想,她越發覺得謝允口中那個聽著耳熟的「甘棠先生」就是她爹。
「原來是『飛卿』將軍,幸甚。」周以棠一指周翡那卡得結結實實的刀鞘,說道,「這孩子讓我寵壞了,擰得很,叫將軍見笑了,我雙手經脈已斷,可否請將軍搭把手?」
周翡不到半宿就用一手狗爬出來的狂草把家訓糊弄完了,然後她叼著奓毛的筆,仰面往旁邊的小榻上一躺,來回思忖頭天晚上的事。因為李晟那麼一拖,李瑾容終於還是沒能親自追上去,叫謝允成功跑了。
「我不會派人護送你,」李瑾容面無表情地說道,「此去金陵天高路遠,世道又不太平,你且多留些日子,修書一封,叫他們來接你吧。」
她發現,這位謝公子,恐怕千真萬確是有病。
他自認為比周翡聰明一點,事先想到了周以棠多半不在他平時的住處,因此從自己屋裡溜出來之後,就漫山遍野地去找。李晟自己分析,周以棠身體不好,怕冷怕熱怕潮濕,李瑾容平時照顧他那樣精心,給他安排的地方一定不能背陰、不能臨水、不能窩風,路也不能不好走。結果他十分縝密地依著自己的推斷在四十八寨里摸了一大圈,連周以棠的影子都沒找著。誰知最後無功而返,卻碰見周以棠在他那小院不遠的地方,靠著一棵老樹站著,正在聽不遠處飄來的一陣笛聲。
「當然,他自己肯定是殺不動的,」謝允接著道,「但是他手下有七大高手,跟了他以後都冠以北斗之名,專門替曹仲昆殺人賣命。究竟有多厲害呢……我這麼說吧,你娘曾經帶著一群豪傑闖入北都行刺曹仲昆,三千御林軍攔不住他們,當年偽帝身邊只有北斗中的『祿存』和『文曲』兩人,硬是護著曹仲昆逃出生天。倘若當年七星俱全,那次北都就不見得是誰『肝腦塗地』了,你說厲不厲害?」
三把劍架在那「流雲飛仙」的脖子上,將他從樹上捉了下來,謝允為防誤傷,努力地將脖子抻得長長的,口中道:「諸位英雄手下留情,你家老大說不定還要找我問話呢,抹了脖子我就不會說啦。」
周翡從未聽過這麼簡單粗暴的解釋,不由得瞠目道:「啊?」
李晟默默地從他身後走出來:「姑父。」
李瑾容啞聲道:「你不是說,恩情已償了嗎?既然恩怨已經兩訖……」
周翡去了周以棠那裡,遠遠地看了一眼,沒敢過去——通過她多年跟李瑾容鬥智斗勇的經驗,感覺她娘不可能沒有防範。她耐著性子在四下探查一圈,果然在小院後面的竹林、前面的弔橋下都發現了埋伏的人馬。
說著,周翡一抖手腕,長劍利索地彈了出來,劍鞘蹦起來老高,毫不留情地撬掉了那弟子的兵刃。幾個師兄一個頭變成兩個大,眼見她不肯讓步,也不敢在李瑾容面前放水,當下有四個人圍上來,兩柄劍一上一下刺向謝允,剩下一刀一劍向周翡壓過來,想叫她用長劍去架。
周以棠道:「你去跟大當家討一塊令牌,就說我要的,這位小兄弟是我的客人,請她放行。」
周翡忙問:「你要幹什麼?」
「瑾容,」周以棠輕輕地打斷她,「他活著,我們倆是恩怨兩訖,我避走蜀中,與他黃泉不見。如今他沒了,生死兩隔,陳年舊事便一筆揭過了,你明白嗎?」
李瑾容的目光從他手上的令牌掃過,尖刻地說道:「當年秦皇做『受命于天,既壽永昌』之傳國玉璽,也是好大的口氣,好天長地久的吉利話,那又怎樣?二世而亡、王莽叛亂、少帝出奔——最後落得高樓一把火,玉石俱焚罷了。」
可什麼人會來找她https://m•hetubook•com.com爹呢?
周翡悄悄地將頭伏得更低些,心裏琢磨著如果是自己,她該怎麼應對。她不喜歡躲躲藏藏,大約會落地到樹下,樹枝樹葉能替她擋一些暗箭,只要速度快、下手狠,看準一個方向,拼著挨上幾刀,總能殺出一條血路來。但她覺得謝允應該不會這麼做的,以他那出神入化的輕功,其他的本事必定也深不可測。
周翡猝然回頭,睜大了眼睛。
李瑾容頭也不抬道:「滾。」
周以棠神色不動:「我明白。」
周翡不明所以,回頭看了看李瑾容。她從未在李瑾容臉上看見過這樣的神色,傷心也說不上,但比起方才抓她時的暴怒,李瑾容這會兒好似已經平靜了下來。只是她雙肩微微前塌,一身盛氣凌人的盔甲所剩無幾,幾乎要露出肉體凡胎相來。
「周翡,」李瑾容一字一頓道,「我命你閉門思過,你竟敢私自逃出來,今日我非打斷你的腿不可,給我滾到一邊去,現在沒工夫料理你!」
「不敢當。」周以棠緩緩地走過來,他腳步並不快,甚至有些虛浮,先屈指在周翡腦門上敲了一下,叱道,「沒規矩。」
周翡隔著個院子,跟另一個房頂上的李晟面面相覷了一會兒,然後兩人各自一偏頭,假裝誰也沒看見誰,分頭往兩個方向跑了。
「我記得我跟你說過『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周以棠看著她道。
那天之後,周翡就沒再見過謝公子,據說是已經下山走了,還替周以棠帶走了一封信。而謝允離開后一個多月,有人十分正式地叩山門求見四十八寨大當家李瑾容,李瑾容卻沒有露面,只命人開門放行,讓周以棠離開。
風吹不著,日晒不著,不痛也不癢,想躺就躺,這種「美事」周翡平時是撈不著的,李妍犯錯的時候還差不多。
聞煜尷尬地摸了摸鼻子:「令愛怕是要記恨上我了。」
然後他和不遠處的李瑾容對視了一眼,目光緩緩轉向掛在樹上的令牌上,輕聲道:「師徒之情,周某已經還了,如今我不過是一個閉目塞聽的廢人,還來找我做什麼呢?」
因為在她眼裡,李瑾容就像一座山,每次跟她娘賭氣的時候,她都會去狠狠地練功,一年三百六十五日,這樣算來,她大約有三百六十四天都在狠狠練功,天天睡著了夢見大當家動手抽她,她卻能三下五除二地卸了她手中鞭,然後往她腳下一扔,一笑之後揚長而去……當然,至今也只是做夢。
旁邊幾個大弟子看得心驚膽戰,唯恐滿場亂竄的周翡真激怒了他們大當家,盛怒之下把她打出個好歹來,忙上前來截,封死了她的退路。
然而她的心還沒完全落在胸口,謝允便重新被三個劍客追上,他驀地將手一抬,周翡精神一振,等著看他的高招。不料就見此人將手中竹笛往下一拋,叫喚道:「哎哎,不打了,不打了,我打不過你們!啊!小心點,要戳死人了!」
那是一首《破陣子》。
謝允見她沒吭聲,便解釋道:「曹仲昆篡位的時候,梁紹北上接應幼帝,在兩淮一帶設連環套,從『北斗七星』眼皮底下救走幼帝,重創『貪狼』跟『武曲』,連獨生子的性命也搭在了裡頭。此後,他又出生入死,一手扶起南半江山,算是個……嗯,英雄吧。英雄末路如山倒,豈不痛哉?我既然除了腿腳利索之外沒別的本事,替他跑趟腿也沒什麼關係。」
說完,他並不上前,隔著老遠一甩手,打出一道勁力,不輕不重地敲在周翡的刀鞘上,那刀鞘應聲而落,四十八寨門前六丈高的兩扇鐵門同時發出一聲刺耳的尖鳴,「咣當」一下合上了。
連李瑾容都微微吃了一驚,隨即李大當家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心頭火頓時更大了,一把抓向周翡的後背。周翡雖然頂嘴吵架毫不含糊,時常有些大逆不道的幻想,但真跟她娘動手,她還是不太敢實踐,當下一個輕巧的「燕子點水」躥上了樹,用劍柄一卡樹梢,打了個旋,頭也不回地避開李瑾容第二掌,險而又險地跟著折斷的樹枝一起落了地。
「那也沒什麼,聽不見我笛聲的,不是我要找的人。蜀中鍾靈毓秀,風景絕佳,這一路走過來大飽眼福,哪怕無功而返,也不虛此行。」謝允心很寬地回道,隨即他眼珠一轉,又不輕不重地刺了周以棠一句,笑眯眯地接著道,「鯤鵬淺灘之困,蒼龍折角之痛,我等河鯽聽不明白,先生不必跟夏蟲語冰。」
周以棠:「阿翡……」
周翡有時候會有種錯覺,覺得自己永遠也沒法超越她娘,每次方才覺得追上一點,一抬頭,發現她又在更遠的地方冷冷地看著自己。
「哪兒能,你娘和*圖*書退隱四十八寨的時候我還在玩泥巴呢,」謝允不知從哪兒摸出了一截竹子,又拿出一把小刀,一邊坐在樹上慢慢削,一邊對她說道,「不過她和托我送信的那個老梁頭可能有仇吧,怎麼回事我也不知道……唉,他也沒跟我說清楚就死了。」
周翡不想聽他扯些「捨生取義」之類的廢話,充耳不聞地避開他的視線,手中長刀不住地打戰,發出「咯咯」的聲音,然後毫無預兆地再次突然崩斷,迸出的斷刀狠狠地插在地上,守衛們同時大喝一聲,用刀背壓住了她的雙肩。
幾個弟子不敢忤逆大當家,又都是看著周翡長大的,不太想跟她動手,磨蹭了好半天,終於有一人將心一橫,橫劍遞了一招起手式,同時直對周翡使眼色,叫她認錯服軟。誰知那小丫頭全然不會看人眼色,她的刀被牽機絞斷了,也不知從哪兒摸來一把劍,正經八百地回道:「師兄,得罪了。」
「多謝周先生。」謝允眉開眼笑道,「我這不速之客來時翻牆鑽洞,走的時候總算能看看四十八寨的大門往哪邊開了。」
謝允糾正道:「不是因為老頭哭,是因為梁紹哭——你不知道梁紹是誰嗎?你爹難道沒跟你說過?」
害周翡挨打的孫先生是個迂腐書生,她爹不迂腐,但頂多也就是個知情知趣的書生而已,除了體弱多病一些,並沒有什麼特異之處,難道他還能有什麼不得了的來路嗎?周翡一會兒琢磨洗墨江中聲勢浩大的「牽機」,一會兒回憶謝公子神乎其神的輕功,一會兒又滿腔疑問,同時自動將她爹的臉塞進了江湖一百零八個傳奇話本中,胡思亂想了七八個狗血的愛恨情仇故事。
周翡圍觀良久,感覺這謝公子看著唬人,恐怕是一肚子敗絮,這會兒大概也沒什麼戲唱了。她便翻身從大樹上一躍而下,叫道:「娘!」
謝允喘了口氣,總結道:「現在明白了吧,像梁紹這樣的英雄,趴在野地里哭得爬不起來,就像你這樣漂亮的小姑娘有一天芳華不再,蒼顏白髮一樣讓人難過,我既然碰見了,合該要管一管的。」
周翡:「……」
周翡帶了些許哭腔:「她不讓別人送你,我送你,大不了我也不回來了!」
周翡這廂「皇上不急那什麼急」,謝允卻渾然不在意似的,依舊慢條斯理地對李瑾容道:「大當家,時也命也運也。倘若今天這信送不到,那不過是我的時運——只是您的時運、周先生的時運,是不會因為我們這些小人物變化的。該來的總會來,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大當家心裏想必是明白這個道理的,否則怎麼連一支小曲都不敢叫周先生聽?」
這些人想必是得了李瑾容的指示,上來以後一句話都不說,直接動手,彼此間配合得極為默契。
這名字周翡其實聽著有點耳熟,想必是聽說過的,只不過周以棠脾氣溫和,話又多,他東拉西扯起來,周翡一直當老和尚念經,左耳聽了右耳冒,十句里聽進去一句就不錯了,反正她爹也不捨得罰她。
周翡看得目瞪口呆,納悶地想道:這難道是傳說中的深藏不露?
這時,人群忽然一靜,一行弟子分開兩邊,紛紛施禮,原來是李瑾容來了。不知是不是周翡的錯覺,她覺得李瑾容好像往自己這邊看了一眼,忙將身形壓得更低了些。
周翡愣了愣,她一直在寨中,被李瑾容培養出了一點「該幹什麼幹什麼,沒事少廢話」的性格,同輩鮮少有能玩到一起的,慣常獨來獨往,一時不清楚這個謝公子是敵是友,也不知怎麼應答,便只好簡單地點了下頭,好一會兒,又試探著問道:「你和我娘有什麼仇嗎?」
周以棠回頭往來路上看了一眼,沒看到想看的人,嘴角便微微牽動了一下,似乎是自嘲。
聞煜聽周以棠與這女孩輕聲細語地說話,還以為他要好言哄勸,誰知他說出了這麼無情的一番話,別說那小小的女孩,就連他聽著都颳得臉疼。
「一筆寫不出兩個謝,」謝允一本正經道,「我和他老人家想必八百年前是一家,老家祖墳肩並肩。不過八百年後嘛,他在廟堂之高,我在江湖之遠,我們倆相得益彰,可能算是八拜的神交吧。」
樹上的周翡一愣——對啊,大當家為了不驚動她爹,連她那頓揍都欠著了,豈能任憑謝公子在周以棠院外大搖大擺地吹笛子?難道院子是空的?她一時有些緊張,卻也不知為誰緊張。周翡想,她娘總不會害她爹的,可見這封信里有什麼干係,可是謝公子這封「信」要是終究送不到,他會不會被大當家砍成餃子餡?
那麼那些……她費盡心機壓下的、外來的風風雨雨呢?他是不是也默不作聲地全都心裡有數?
李瑾容https://www.hetubook.com.com將雙手攏入長袖中:「你要是走,從此以後,便與四十八寨再無瓜葛。」
就在這時,有人高聲道:「等等!」
周以棠沒跟他一般見識,他眉心有一道深深的褶皺,笑起來的時候也有,因此總是顯得有些憂慮。他深深地看了謝允一眼,說道:「小兄弟,你很會說話。」
周翡不吭聲,奮力地將那些壓制著她的刀劍往上推去,她一口氣分明已經到了頭,胸口一陣刺痛,仍是賭氣一般,半寸也不願退卻。
周以棠看了他一眼,問道:「要是我根本沒聽見呢?」
最後她實在躺不住了,翻身爬了起來,靠窗邊探頭一看,此時正是清晨,人最睏乏的時候,看守她的幾個弟子都在迷迷糊糊地打盹。周翡想了想,翻出一雙鞋,書桌底下扔了一隻,床腳下又扔了一隻,將床幔放下來,被子捏成個人形,把寫了一宿的家訓亂七八糟地往桌上一攤,做出面壁了一宿,正在蒙頭大睡的樣子,然後她縱身躥上了房梁,輕車熟路地揭開幾塊活動的瓦片,神不知鬼不覺地溜了出去。
「你姓謝,」周以棠問道,「是和謝相有什麼關係嗎?」
謝允沖她眨眨眼,將竹笛橫在唇邊,高高低低地吹了幾個音,清亮的笛音頃刻間刺破了林間靜謐,早醒的飛鳥撲稜稜地衝天而起,這坐在樹上的年輕人瞳孔里映著無邊竹海的碧綠,在埋伏的人紛紛跳出來逼近的時候,他的笛音漸成曲調。
周翡先是吃了一驚,像一條被打草棒子驚了的小蛇,下意識地躥進了旁邊的林子里,可是跑了一半又回過神來,到底不放心那姓謝的,便尋了一棵大樹躲了上去,居高臨下地看著,心裏百思不得其解——她既不明白謝允為什麼肯替一個素不相識的老頭送信,又不明白他為什麼好不容易逃了一宿,還要回頭自投羅網。
周翡愣住,眼圈倏地紅了,獃獃地看著周以棠。
那塊舊令牌手感非常粗糙,周翡隨便摸了一把,摸出了好幾種兵刃留下的痕迹,這讓那上面原本華麗古樸的篆刻透露出一點凝重的肅殺來。
李瑾容不是她懵懵懂懂的小女兒,僅就隻言片語,她就明白了方才謝允與周以棠那幾句機鋒。
就在這時,只聽「噗噗」幾聲,數支弩箭破空而來,直取謝允。周翡吃了一驚,手中鐵蓮子差點甩出去,便見那謝允竟如風中飄絮,憑空往上躥了三尺有餘,身法漂亮得像那流雲飛仙一般。
李瑾容面色倏地變了——周以棠竟然知道梁紹死了!
周以棠見他滿嘴跑馬,沒一句人話,乾脆也不問了,沖他拱拱手,招呼上周翡,慢慢地走了。
「聽不見我笛聲的,不是我要找的人」——她早該明白,周以棠這樣的人,怎麼肯十幾年如一日地偏安一隅、「閉目塞聽」呢?
「你們四十八寨里真是錯綜複雜,我吃奶的勁都用上了,才算找到這兒來。」謝允感嘆一聲,又沖她招招手,熟稔地搭話道,「小姑娘,你就是李大當家和周先生的女兒嗎?」
李瑾容臉色越發陰沉:「信已經送到?你真以為自己隨口吹一支不倫不類的曲子,就能保命了?我不妨告訴你,你要找的人根本就不在這裏。」
周翡被七八個守衛牢牢地壓制在原地,含怒抬頭,狠狠地盯住聞煜。
李瑾容愣了許久,然後微微仰起頭,藉著這個動作,她將肩膀重新打開,好似披上了一件鐵墊肩,半晌,輕輕地呵出一口氣來。周翡看見她飛快地眨了幾下眼,對自己說道:「拿給你爹吧。」
聞煜笑道:「周先生客氣。」
周翡平日里是用窄背刀的,比這劍不知硬出多少倍,那兩個弟子料想她內力不足,只需一招壓住她手中劍,叫她沒法再搗亂,也不至於傷了她。哪知道周翡素日為躲著李晟,慣常藏鋒——要知道單刀乃一面刃,剛硬無雙,藏比放要難太多,真實水平遠比表現出來的高。只見她飛快地後退一步,有條不紊地連接數招,同時騰出一隻手來,用力將謝允推開。
周以棠的小院安安靜靜的,這個點他大概還沒起,周翡正猶豫著怎麼混進去的時候,忽然聽見一串鳥叫。蜀中四十八寨終年如春,花葉不凋,有鳥叫聲沒什麼稀奇的。周翡一開始沒留神,誰知那鳥叫聲越來越近,大有沒完沒了的意思,她聽得煩躁,正想一個石子把那吵死人的扁毛畜生打下來,一回頭,卻看見謝允正笑盈盈地坐在一棵大樹上看著她。
「先父在世時,哪怕插旗做匪,自污聲名,也要給天下落魄之人留住四十八寨這最後一塊容身之地。」李瑾容正色道,「我們南北不靠,以十萬大山為壁,洗墨江水為壘,有來犯者必誅殺之。先人遺命不敢違,所以四十八寨以外的地界和-圖-書,我們無友無故,無盟無黨,就算是你也一樣。」
方才一位持劍的弟子忙道:「大當家息怒——阿翡,聽話,快閃開。」
那天,四十八寨漫山蒼翠欲滴,碧濤如海,微風掃過時簌簌而鳴,煞是幽靜。
這時,謝允已經在跟她閑聊的時候不忙不亂地做出了一支完整的竹笛,他輕輕吹去碎屑,十分促狹地沖周翡一笑道:「快跑遠一點,被你娘捉到了,要打你手心呢。」
四五個人分別封住了謝允的退路,隨後三個使劍好手一擁而上,兩個輕功不錯的一前一後地躍上兩側大樹,以防他從樹上退走;另一邊則架起十三把長短弩,個個拉緊弓弦對準謝允,哪怕他是只鳥,也能把他射成篩子。
他說的那些話分明狗屁不通,可是細想起來,居然又理所當然得叫人無從反駁。
「大當家,」周翡改了口,行了個同寨中其他弟子別無二致的子侄禮,低聲道,「大當家昨天夜裡說過,只要他交出這塊牌子,人就可以走了,既然這樣,為何現在出爾反爾?」
周以棠獨自一人緩緩走下山,兩邊崗哨早接到命令,一左一右地開門讓路。山門口一水的黑甲將士,正是南朝派來護送他去金陵的。
周翡只覺得那眾多壓在頭頂的刀劍像一座掙不開、甩不脫的五行山,她雙手吃勁到了極致,關節處泛起鐵青色,咬牙道:「我不!」
周翡不怎麼擔心,反而有點好奇。
頭天夜裡,她跟李晟被李瑾容從洗墨江里拎出來,周翡本以為自己不死也得脫層皮,不料李瑾容高高拿起又輕輕放下,只匆匆命人將他們倆關起來閉門思過,一人抄兩百遍家訓了事。
周以棠的目光追了她老遠,好一會兒,才擺擺手,低聲道:「都散了吧——晟兒。」
謝允說道:「北斗——當年曹仲昆篡位以後,有不少人不服氣,他也沒那閑工夫去挨個兒收服,便決定乾脆將這些話不投機半句多的人都殺了。」
她話音沒落,不遠處垂下的弓弩立刻重新搭了起來,每個人的手都按在了兵刃上,氣氛陡然肅殺。一個年輕弟子手上的小弩不知怎麼滑了一下,「嗡」一聲,那細細的小箭直衝著謝允后心飛了過去,不料行至中途,便被一顆鐵蓮子當空撞飛。
李晟跟他同來,自然看見了周翡一劍挑了寨中四位師兄的那一幕,心裏不知是什麼滋味,他也不去看周翡,眼觀鼻鼻觀心地戳到了周以棠面前。
謝允也是出息,應聲而倒,毫不猶豫地被個小女孩推了個大跟頭,正好避過那兩劍,還給周翡騰了地方。周翡以左腳為軸,橫劍胸前,驀地打了個旋,只聽一片讓人耳根發麻的金石之聲,她以劍為刀,撞開了三把劍,而後軟軟的劍身纏上最後一把逼至眼前的鋼刀,那拿刀的人只覺得一股大力卷過來,手中刀不由得脫手,竟被周翡絞成了兩截!
「鯤鵬淺灘之困,蒼龍折角之痛,我等河鯽聽不明白,先生不必跟夏蟲語冰。」
周翡:「……」
周翡才不聽那套,她不知又從哪兒找了一把窄背刀,離著數丈遠就把鐵鞘一扔,堪堪卡住了鐵柵,守在那兒的兩個崗哨一人持刀,一人持槍,同時出手截她,周翡一弓腰,長刀後背,將兩人的兵刃彈開,側身硬闖,山門間立刻落下七八個守門弟子,團團將她圍住。
旁邊持劍的弟子小聲道:「阿翡……」
「好好長大吧。山水有相逢,山水不朽,只看你何時能自由來去了。」周以棠說道,「阿翡,爹走了,再會。」
周以棠頓了頓,回頭看了一眼,前來接他的人中,為首的是個三十五六歲的漢子,一身黑甲,身形精幹利落。見周以棠目光掃過來,那穿黑甲的人立刻上前道:「末將聞煜,奉命護送先生前往金陵,您有什麼吩咐?」
周翡問道:「那你是他什麼人?」
「什麼人也不是,小生姓謝名允字霉霉,號『想得開居士』,本是個閑人。」謝允一本正經道,「那天我正在野外釣魚,他老人家病骨支離地跑來拜祭一個野墳,拜完起不來,伏在地上大哭,我見他一個老人家哭得怪可憐的,才答應替他跑腿的。」
「她還小,不懂事。」周以棠搖搖頭,彎腰撿起那一截鐵刀鞘,它先是被鐵門卡,又被聞煜彈了一下,上面頓時多了兩個坑。
周以棠一臉無奈:「周翡,別胡鬧,回去!」
周以棠的目光轉向李瑾容,兩人之間相隔幾步,卻突然有些相顧無言的意思。然後周以棠低聲道:「阿翡,你把樹上的令牌給爹摘下來。」
周翡手指輕輕一攏,將鐵蓮子攏回了手心,心想:果然還是厲害的。
李瑾容斷喝一聲:「連那小孽畜一起給我拿下!」
李大當家說不攔著周以棠,可沒說不和*圖*書攔著令牌都沒有的周翡,山門前幾個崗哨異口同聲道:「師妹止步。」
周翡有點難以置信地問道:「就因為一個老頭哭,你就替他冒死闖四十八寨?」
謝允被李瑾容漫山遍野地搜捕了一天,大概是不怎麼愜意的,他外衣撕裂,衣擺短了一截,髮絲凌亂,頭上落了一片沾著露水的葉子,手上與脖頸上都多了幾道血口子,比頭天晚上在洗墨江里還狼狽幾分。但他臉上掛著十分輕鬆舒適的微笑,好像對這般危機境遇全然不放在心上,這般形象,也不耽誤他欣賞清晨山景和豆蔻年華的小姑娘。
誰也不敢跟李瑾容聊「你女兒長得真俊俏」之類的家常廢話,長輩們對周翡,最多也就是含蓄客氣地誇一句「令愛有大當家當年的風采」,同輩們更不用說,一個月也說不了幾句話,因此還從沒有人當面誇過她漂亮,她一時幾乎有些茫然。
周翡非但沒滾,反而面不改色地往前走了幾步,側擋在謝允面前,用餘光瞟了一眼掛在樹枝上的令牌,見它色澤古舊,光彩暗淡,實在像個扔當鋪里都當不出一吊錢的破爛。
謝允微笑道:「我不過就是一個路過的信使,恩情還是舊仇,我是不知道的,只不過周先生如果不想見我,大可以不必現身的,不是嗎?」
周以棠定睛一看,見是周翡腳不沾地地從四十八寨中追了出來:「爹!」
「我不是要跟你說『捨生取義』,」周以棠隔著一扇鐵門,靜靜地對她說道,「阿翡,取捨不取決於你看重什麼,不看重什麼,因為它本就是強者之道,或是文成,或是武就,否則你就是螻蟻,一生只能身不由己、隨波逐流,還談什麼取捨,豈不是貽笑大方?好比今天,你說大不了不回來,可你根本出不了這扇門,願意留下還是願意跟我走,由得了你嗎?」
這個說法對周翡來說有十足的說服力。
這話明顯激怒了李瑾容,她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你當我不會殺你?」
就在周翡打算飛檐走壁的時候,不遠處傳來一聲輕響,她抬頭一看——好嘛,梁上君子敢情不止她一個。
周翡聽得似懂非懂,想了想,追問道:「那什麼七星,很厲害嗎?」
李瑾容不怕他在自己眼皮底下耍什麼花樣,矜持地點了一下頭,架著謝允的三把劍同時還入鞘中。謝允十分后怕地在自己的脖子上摸了一把,隨後從袖中摸出一塊模樣古樸的令牌,低頭看了一眼,笑道:「這就是安平令了,『國運昌隆』,真是大吉大利,也沒保佑我多逍遙一會兒。」
謝允笑道:「晚輩千里而來,本就是為了送信,安平令不過是個小小信物,如今信已經送到,這東西就是廢鐵一塊,再為了它拚命,豈不是本末倒置了嗎?」
周翡這輩子有兩個詞學不會,一個是「怕」,一個是「聽話」。說來也奇怪,其他人家的孩子倘若從小在棍棒下長大,總會對嚴厲的長輩多有畏懼,偏偏她離奇,越打越擰,越揍越不怕。周翡不躲不閃地迎著李瑾容的目光:「好,那咱們一言為定,大當家記得你的話,把他送出四十八寨,我站在這兒讓你打斷腿。」
方才還有些緊張的謝允倏地放鬆了,重新露出他那張神神道道的笑臉。他好整以暇地從地上爬起來,撣了撣身上的塵土,又整了整衣襟,從容不迫地衝來人行禮道:「後學見過周先生。」
油燈跳了一下,周翡揉了揉眼睛,見天光已經蒙蒙亮了,便抬手滅了燈火,硯台里的墨已經幹了,她也懶得加水,就著一點泥似的黑印草草將剩下的一段家訓「刷」完了,一根舊筆幾乎讓她蹂躪得脫了毛。
周翡從未聽她娘說過這麼長一番話,幾乎以為她被周以棠附體了。謝允卻搖搖頭,抬手便將那塊「安平令」掛在了旁邊的樹枝上。
誰知那謝允「哎呀」一聲,見有人砍他,本能地往後一縮,閉著眼將竹笛往前一遞,竹笛當場被削短了一截。他好像嚇了一跳,提起衣擺在樹枝上雙腳連蹦了三下,手忙腳亂地東躲西藏,轉眼身上又多了幾道破口,成了個「風度翩翩」的叫花子,在刀光劍影里抱頭鼠竄。
李瑾容怒道:「拿下!」
打從周翡記事以來,周以棠就一直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平時不怎麼見外人,一年到頭,他除了生病,就是窩在院里讀書,有時候也彈琴,還一度妄想教幾個小輩……可惜連李晟在內,他們仨的八字里都沒有風花雪月那一柱韻事,聽著琴音,在旁邊玩手指的玩手指,打哈欠的打哈欠。
方才一直跟個天外飛仙一樣的謝允這會兒終於吃了一驚,忍不住道:「哎,那個小姑娘……」
「慚愧,」謝允臉不紅心不跳地說道,「晚輩這種貨色,也就剩下跑得快和舌頭長兩種用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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