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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匪3·多情累

作者:Pri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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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詩萬卷,酒千觴 第一章 路有不平

卷五 詩萬卷,酒千觴

第一章 路有不平

「黃色蝠的兄弟們傳信,說好似見過您打聽的人,此人自己買了馬車,出手十分闊綽,就是說什麼也不肯讓人幫他趕車,非要親力親為。小人那些兄弟們沒見過少爺不當非當車夫的,覺得有點奇怪,還派人小心地跟了一段,見他走的是往永州去的官道。」
「……」周翡無語片刻,問道,「徐舵主是你什麼人?」
「所以永州這回要熱鬧了。」李晟低聲道,「霍連濤根本不知道水波紋代表什麼,自以為來客都是來給他捧臭腳的,到時候恐怕會來一大批不速之客。」
「你肯定猜不出這『海天一色』是什麼,」周翡神神秘秘地對楊瑾說道,「端王爺——南邊的那個告訴我,『海天一色』其實是一筆遺產,收容了無數或因天災、或因人禍分崩離析的門派遺物,也包括大葯谷,我魚太師叔的『歸陽丹』就是這麼來的。除了大葯谷,其他門派武功典籍自然也是應有盡有,你想想山川劍的劍,再想想我外公的刀……是不是都有點博眾家之長、集大成者的意思?可惜端王沒說完就跑了,要想追查到底,我得先找到他。」
「走吧走吧,咱們家不是開善堂的。」店小二愁眉苦臉地將跪在門口的流民往外轟,「我說諸位父老們哪,我也瞧著你們可憐,可是小人我也就是個臭跑堂的,我說了不算,有什麼法子呢?趕快走吧,一會掌柜的火氣上來,我也落不了好,你們倒是也可憐可憐我呀……都上別家瞧瞧去吧!」
吳小姐回自己院里,給李大當家留了一封言辭懇切的信,也跟著周翡跑了。
黑臉漢子身後還有人,因要將隨行車馬交給店家照顧,那兩人便耽擱了片刻方才進門——那是一個青年和一位穿了男裝的姑娘。
「車水馬龍,摩肩接踵,數十年積累,一朝離亂,便分崩離析去,好似那瓷瓶落地也似的,江山遠近,儘是寥落——」老說書人用沙啞的聲音開了腔,聽在耳中,渾似生了銹的鐵器反覆刮擦著碎瓷片,客棧四座一時安靜下來,只聽那老說書人重重地嘆了口氣,仰頭環顧,怒拍驚堂木,「啪」一聲脆響。
「我們中原人不這樣,」周翡眼皮也不抬地說道,「中原王八才這樣。」
李晟從小就是個人精,一點就透,聞聽此言,立刻恍然大悟道:「但他一定是最有野心的,此人背後很可能有別的勢力。當時霍家堡剛一遭到北斗威脅,立刻就放火撤退,將自己大本營都甩了,除了說明他特別怕死之外,還有可能是他早就已經找好了退路,說不定計劃將霍家堡遷往南邊很久了,所以他背後的勢力很可能是……」
此地一天到晚除了流民就是跑江湖的,漂亮大姑娘並不常見,她們倆一進門,便有幾道明裡暗裡的視線射了過來,誰知,緊接著便是一個臉黑如炭的漢子跟了進來,手中提著好霸氣的一把雁翅大環刀,那漢子環顧四周,將手中的長刀重重地一甩,冷哼了一聲,刀背上的鐵環被他內力所激,一時竟是響個不休,顯然是個內外兼修的高手。
比起當年兩眼一抹黑,連活人死人山是何方神聖都要沈天樞告知的周翡,李妍這「包打聽」的消息顯然靈光多了,她看熱鬧不嫌事大地說道:「我知道,聽說玄武主名叫做『丁魁』,非常不是東西,姐,他還揚言要找你給青龍主報仇呢!」
少女雙目通紅,抽出峨眉雙刺便撲了上去。
「山川劍有一個,」周翡想起寇丹在洗墨江邊的話,補充道,「我娘……不對,按時間算,應該是外公那也有一個。羽衣班不清楚,但我覺得霓裳夫人很可能知道海天一色的一些內情。魚太師叔沒有,否則寇丹一定拿到了,但他老人家似乎也知道內情。」
李妍聽了這前因後果,簡直一個頭變成八個大,滿城的鳥都飛過來圍著她腦袋轉了一圈。她絞盡腦汁地思考了片刻,沒想出什麼所以然,只將腦中原本涇渭分明的面和水和成了一團難捨難分的漿糊,只好無力地問道:「所以呢?我還是沒聽懂。」
李妍難得好為人師一回,當場被這「三座大山」活活壓得矮了一截,臉上頗為掛不住,吳楚楚忙出來打圓場,用眼神示意興南鏢局的方向,小聲道:「噓——你們看,那些人是不是跟那個什麼……玄武派的人有過節?」
吳楚楚至今記得將他們逼到衡山密道中的鄭羅生,聽到「活人死人山」,先緊張地捏了捏衣角,說道:「和那個青龍主是一樣的么?」
少年想必是個不知疾苦的少爺,驟然開口,旁邊幾個隨從再要阻攔已經來不及了,只好一臉不贊同地看著他。
姑娘約莫只是為了趕路方便,倒也並未刻意女扮男裝,衣裳是短打的男裝,頭上依然十分隨意地梳了條辮子,人是細細的一條,長得眉目清秀,她臉頰蒼白,很有幾分大病過的柔弱模樣。
大堂下有些怕事的已經悄悄走了,也就二樓還剩下點人,吳楚楚這一瞥並不突兀,因為在座的其他人也都在竊竊私語。只見那興南鏢局中的少女憤然上前一步,從腰間抽出一對峨眉刺,指著樓下的玄武派說道:「青天白日里追到客棧里,公然劫鏢,你們還有沒有王法了!」
那店小二卻點頭哈腰地沖他作了作揖,撂下一句「有事您再吩咐我」,便一溜煙地被別的客人叫去了。
周翡無言以對,跟一個滿腦子打遍天下無敵手的南疆漢子實在說不清楚。
這一年冬天,蓄勢了三年多的南北二朝再一次翻臉,打將起來,南來北往的和圖書流民好似給大水沖了洞穴的螞蟻,「呼啦啦」一下,全都傾巢而出。
「再說說這個水波紋。」李晟數道,「現在就咱們知道的,吳將軍那裡有一個,霍家堡顯然也有一個。」
不然遲早讓人稱斤賣了。
周翡磕了磕望春山血槽里的血跡,抬頭看了一眼慢了半步的李晟。
「千里眼」李妍大眼睛「骨碌」一轉,便將一樓大堂盡收眼底,小聲彙報道:「我看見了,那個人手背上紋了個長著大尾巴的王八!」
那領頭人大笑一聲,一隻腳踩在木頭扶手上,走轉騰挪、竟然頗為遊刃有餘。
兩人幾乎異口同聲,李晟為了「自己所見與周翡略同」,頓時頗為不爽,大爺似的沖周翡翻了個白眼。
領頭的黑衣人不言語,漠然地越過他,直奔店裡,佔了三張桌子,一時間,臨街的上下兩層小樓地方好像都不夠用了。一側角落裡「興南鏢局」的人則謹慎地互相打起了眼色,幾個漢子站了起來,將那對兄妹護在中間。
此言一出,一張桌子上的剩下三人都驚了。
兩天後,「頭一戶」客棧中迎來了幾個年輕客人——
那鏢師慘叫一聲,當即往後退了好幾步,一屁股坐在了台階上,臉上泛起可怖的青紫色,雙腿蹬了兩下,隨即形似瘋狂地伸手去扒自己的衣領,指甲摳進了肉里竟也渾然不覺,他口中「嗬嗬」作響,不過片刻光景,竟已經沒了氣息,臨死時將自己布滿血道子的前襟扒開,裏面竟有一個漆黑的掌印。
李晟漠然收回目光,對周翡等人說道:「霍連濤放火燒死親哥這事倒是真的,我親眼所見,那些魔頭不算扯淡,但怎麼……霍連濤喪家之犬似的從岳陽南奔,還真把自己當棵蔥了?當年山川劍都不敢自稱武林盟主,他算什麼東西?」
周翡放下了筷子,一直分神留意戰局的李妍還以為她在催自己,忙低頭做扒飯狀,誰知就在她低頭的一瞬間,眼前突然有衣角閃過,李妍吃驚地抬起頭,發現方才呵斥她一套一套的李晟和周翡居然轉眼間都不在座位上了!
周翡真心實意道:「那你可一定要多跟你義父親近,有事多聽他老人家的。」
周翡眼皮一跳,一時間,謝允那格外冰涼的手,兩軍陣前曹寧那隱約的一句「你不要命了」,都匆匆從她眼前閃過,她忙追問道:「往哪邊去了?」
一別數年,周以棠言猶在耳——「取捨」乃是強者之道。
對「海天一色」垂涎三尺的活人死人山、北斗,甚至是……南面朝廷。
李妍怕挨罵,憋著沒敢吭聲,楊瑾卻很實在地皺緊眉頭,說道:「不是剛才還在說霍連濤的武功厲害不厲害嗎?你們在扯什麼亂七八糟的?為什麼你們中原人老想這麼多事?好不痛快!」
周翡倏地一愣,這麼一說還真有可能!
李妍好奇地伸長脖子看了一眼:「這些人是幹什麼的?」
自古有鏢局押鏢,便自然免不了有人想劫,只是既然做的是攔路打劫的買賣,必是要在人煙稀少的地方,多半也不會透露名姓。誰知現如今,這劫道的反倒是大搖大擺、招搖過市,彷彿劫得很有理一樣,非但不屑掩藏身份,還追殺到人來人往的客棧中,反倒是苦主走投無路,求救無門,簡直怪哉。
那被眾鏢師護在中間的少年少女同時大叫道:「胡四叔!」
三顆米粒從李妍的筷子尖上滾了下來,她目瞪口呆地瞪著「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哥姐,說道:「不、不是說好了不惹事嗎?」
李晟最不客氣,直接問道:「李大狀,你還記得你姓什麼嗎?」
「要是按著那一輩人算,霍連濤當時還狗屁不算呢,他現在手裡的水波紋,該是老堡主留下來的。」李晟頓了頓,想起他目睹的那場大火,想起沖雲子和霍老堡主之間那種詭異的默契,又說道,「我總覺得齊門也應該有一個。」
可她走進來的時候,卻不知為什麼,沒人敢像先前一樣明目張胆的打量她。
李晟問道:「怎麼樣,我們去永州看看嗎?興南鏢局的人能把我們帶過去。」
「沒事不要找事,」周翡又意有所指地看了楊瑾一眼,「實在是手癢了想練練,我可以奉陪。」
他說完,突然便連招呼都不打,人影一閃,竟已經躥到了二樓拐角處,伸手便向那寫著「興南」倆字的旗杆抓去,口中話音不斷,「武功稀鬆就算了,還有眼無珠,哈哈,你們要這旗何用,一併給了我吧!」
少女皺眉道:「哥!」
只見那少女雙刺直指兇手雙目,玄武派的領頭人見狀忍俊不禁,往後一錯步,輕易便隔著手套捏住了她的兵刃,少女本能去拔,對方的目光在她窈窕的身上一掃,突然眼露邪光,一鬆手道:「還你。」
普通請柬寫在紙上,霍連濤的請柬卻十分鋪張地刻在了木頭上,上面鏤空刻了時間地點,下面勾了一截詭異的水波紋圖案,和吳楚楚長命鎖上那個非常像。
店小二客客氣氣地回道:「恕小人無能,那便真不知道了。不過呢,這人在外面,不可能不住店、不坐車船,對不對?衣食住行,咱們佔了半壁江山,您要找的人,再小心也有疏忽的時候,您稍安勿躁,那人前兩天剛走,這會未必走遠了,不如幾位現在客棧住下等等其他消息?」
李妍吐了吐舌頭,不敢提這茬了,便轉向吳楚楚,對她說道:「沒事,等你把我教你的武功口訣練好了,咱就誰也不怕了。」
周翡心不在焉地端起一杯熱水往嘴裏送去,莫名想起了那天在https://m.hetubook.com.com四十八寨山下,謝允同她說過的一句話。
就在這時,那玄武派的人彷彿戲耍夠了,驀地從那木扶手翻了下去,猛鷹撲兔似的撲向其中一個鏢局的漢子,一把抓住那漢子手中的板斧,竟能以蠻力拉開,隨即一掌印上了那漢子胸口。
眾人都是一頭霧水,沒人吭聲。
周翡冷眼旁觀,簡直要皺眉——這姑娘那點微末的功夫連李妍都不如,白瞎了那對峨眉刺。
四五個玄武派別的黑衣人將掌中小刺收斂,分別抓住那少女四肢,少女前襟裂開一大片,露出雪白的裡衣和肌膚來,活魚似的掙扎不休,卻無論如何都掙不出,她罵啞了嗓子,全身的血都往頭頂衝去,恨不能當場咬舌自盡。
要不是因為這個,她真的很想留在蜀中見她爹一面,跟他好好聊一聊那些以前她想不明白、這一年間卻嘗透了滋味的道理。
店小二愣了一下,忙擠出個笑臉迎了上去:「諸位客官,住店哪?住店的裏面請,還有房。」
眾人也別無辦法,只好道了謝,打發走行腳幫的店小二。
有便宜不佔王八蛋,楊瑾這麼個渾身上下寫滿了「快來利用我」的冤大頭在前,周翡頓時有了想法。她即興發揮,煞有介事地將寇丹為了「海天一色」反叛四十八寨添油加醋一番,還把青龍主與山川劍的舊恩怨等事一起兼容並包地編了進來,給楊瑾畫了一張神秘的大餅——
有李妍這大喇叭在,他們的動靜自然瞞不了李晟。李晟放心不下那位教了他幾個月的老道士沖雲子,也不想再蝸居在長輩羽翼下自命不凡,他受沖雲子之託,帶話回來,現在話已經帶到,眼看四十八寨有李瑾容坐鎮,又有南朝大軍駐紮,用不著他,便也乾脆跟著下山了。
楊瑾壓根沒聽懂她這句隱晦的擠兌,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實誠地點頭道:「那是自然。」
周翡掃了一眼那眼圈通紅的鏢局少女,還刀入鞘,臉上沒什麼表情,心裏卻微微嘆了口氣——謝允一路陪她返回蜀中,此時卻突然不告而別,除了那日為了救她使出了那什麼……「推雲掌」之外,彷彿沒別的緣由了。有什麼東西能讓一個人放棄他一直暗地追查的事?
這一來是中原武林群龍無首,秩序崩亂的緣故,二來也是南北雙方戰事正緊,連朝廷也沒空管這些江湖仇殺。
許是她方才跟活人死人山的人動刀太過凶神惡煞,興南鏢局的一幫鏢師愣是沒敢上前同她說話,都轉向了李晟。李晟是個「窩裡橫」,只對自己人不假辭色,在外人面前非常之偽君子,三言兩語便和人家聊到了一處,約莫一頓飯的功夫才回來。
眼見那手上紋個大王八的貨還待要說話,周翡突然招呼都不打,直接提刀上前,那人只見刀光一閃,悚然一驚,危急之下轉身要往身後的人堆里鑽,以同儕為盾,可周翡是獨自破過青龍主翻山蹈海陣的人,哪裡看不出這一點滑頭,她不知怎的便晃過了眼前礙事的人,腳下輕輕一轉,望春山如附骨之疽一般纏上了那玄武派領頭人的脖子,直接往前一送。
李妍終於被他們倆這不知所云的對話逼瘋了:「勞駕,大哥,親姐,你倆能用人話交流嗎?」
她話音沒落,又一個鏢師倒了下來,正好砸在了少女腳上,那鏢師也是一臉鐵青、中毒而亡。
楊瑾差點讓她這毛手毛腳的一下把水碰灑了,轉頭怒視她。然而他還沒來得及發作,便聽門口有馬長嘶一聲,又有一幫人進了客棧。
興南鏢局一行人聞言,自然怒罵不止。
張晨飛太年輕了,他們那一隊人雖然常在江湖上行走,做的卻大多是跑腿的事,李瑾容不可能明知吳家人身上有要命的東西,還將弟子派去送死。
周翡一口水嗆了出來:「娘啊,你還教別人?」
店小二說著,取出銅錢,迎著眾人不解的目光,他壓低聲音解釋道:「這其實就是普通的大子兒,但那位客人留下的時候,錢上是生著一層寒霜的。」
楊瑾聽了個目瞪口呆,自動過濾了其他字眼,只剩下「典籍……我外公的刀……集大成者」這麼幾個詞。
「一直沒顧上說,」周翡掀起眼皮撩了她一眼,說道,「今天得跟你約法三章。這回出門沒人護著你,在我眼皮底下,你要是敢像上次在邵陽一樣亂跑,我就打折你的腿。李妍,我警告你,別指望我也像……」
「頭一戶」的店小二趁著招呼他們落座點菜的功夫,在楊瑾耳邊悄聲道:「小人是藍色蝠的,那日小人多嘴,跟別的客人多說了幾句話,隔壁桌有個客人大概是聽出了點什麼,立刻便放下錢走了,小人回想起來,那人形貌似乎與您要找的『水貂』很像,而且對咱們幫里人非常熟悉,不知準不準……哦,對,他還留下了這個。」
李晟從桌子底下給了李妍一腳:「你唯恐別人不知道是吧?」
吳楚楚聽了周翡對水波紋的轉述,發現刻著水波紋的東西正是她從小戴在身上的長命鎖,便當機立斷地將這東西託付給了李瑾容——帶著這玩意,她是仇天璣等人爭搶的香餑餑,交出去了,她就成了無牽無掛的一個孤女,誰也沒功夫對付她。
「齊門和羽衣班不太了解,」周翡說道,「我娘也一樣,倘若她不是完全蒙在鼓裡,當時肯定不會派晨飛師兄他們去接你們。」
楊瑾道:「哦,是我義父。早年他到我們擎雲溝來求過醫,我爹治好了他,那以後便經常有往來。」
一別數年,周以棠言猶在耳——「取捨」乃強者之道。https://www.hetubook•com.com
角落裡有個早早穿上厚棉衣的客人,下巴縮在領子里,看不清長相,就著這聲驚堂木,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跑上跑下的店小二,放下酒錢,將領子又往上拉了拉,悄然而去。店小二好不容易才忙完一圈,見此處有空桌,忙趕來收拾,順手將客人撂下的幾枚大子兒收了起來,誰知伸手一碰,他卻是悚然一驚,這銅錢上竟結著一層寒霜。
李妍感嘆道:「這個霍堡主肯定很有錢。」
李晟嘆了口氣:「不錯。」
她話音沒落,便聽樓下玄武派的領頭人笑道:「小丫頭片子,誰稀罕劫你們的鏢?咱們兄弟吃過見過,犯得上惦記你們那仨瓜倆棗?只不過看不慣你們給霍連濤那偽君子跑腿賣命,還臉大自稱南朝武林正統,特地來替天行道罷了。」
周翡:「……」
當沉時浮,當浮時沉,想那螻蟻,百世百代,過得可不都是這樣的日子么?
至於李妍……那是以「不帶我,明天就給你們宣傳得舉世皆知,你們誰都走不了」的方式,死皮賴臉跟出來的添頭。
周翡這種鬼話,哄李妍都糊弄不住,大概只夠忽悠忽悠楊瑾了。楊瑾其人,聽聞江湖上捕風捉影地傳出一個「南刀傳人」,連人家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清楚,便先行熱血上頭,尋死覓活地前來較量,斷然不能以常理度量。此人聽說一個「刀」字,耳朵能當場長兩寸,被周翡一番渲染,立即對「海天一色」充滿了嚮往,暈頭轉向地便被她拐下了山。
但謝允常年跟玄白二位先生鬥法,經驗十分豐富,小尾巴也不是那麼好抓。
來人正是周翡一行。
客棧名為「頭一戶」,前院是兩層的小酒樓,後有院落,不負其名,算是本地最氣派的去處,因此門口的流民也格外多些,走了一波又來一波,趕都趕不走。
周翡一刀斷四臂實在駭人,再加上一個怒氣沖沖的李晟,兩人一插手,戰局就像一端加了秤砣的秤桿,頃刻歪了過去,玄武派那領頭人一聲尖哨,下令停手,戒備地盯著周翡和李晟道:「什麼人敢管活人死人山的閑事?」
「玄武。」楊瑾道,「你看那個人的手。」
周翡只能容忍一個半人跟她唧唧歪歪地講理,一個是周以棠,半個是謝允——即便是謝允,叨叨起來沒完沒了的時候也得做好挨揍的準備——她根本不想搭理這些多餘的人。
楊瑾挺直了腰桿,一本正經地糾正道:「是挑戰。」
盛世的王法亂世的刀兵——這樣亂的世道里,從來都是越惡便越得勢。
玄武派的領頭人一揮手,三張桌子的黑衣人全都站了起來,個個手上都有那帶刺的手套,領頭人冷冷一笑,黑衣人們一擁而上,與興南鏢局的鏢師們斗在一處,整個樓梯當即成了擂台,原本在樓梯口上看熱鬧的幾桌人抱頭鼠竄,掌柜與店小二沒有一個膽敢上前勸阻。
周翡和吳楚楚對視一眼——謝允說過,「白先生」是他堂弟的人,謝允是建元皇帝的侄兒,那他的堂弟豈不是皇帝那老兒的皇子?
玄武派那領頭人顯然也是個遇強則弱、遇弱則強的人物,臉上退意同戒備一樣明顯,可他混了這許多年,連對方的名號都不知道便夾著尾巴跑,也實在不像話,便硬梗著脖子道:「閣下是鐵了心要給霍連濤那枉顧人倫的偽君子當打手,與我玄武主為敵?」
吳楚楚先是點了一下頭,示意周翡和李晟的猜測都有理,隨即又搖了搖頭,敲了敲桌上的木請柬,暗示他們有事說事,別再揣度這些大人物的心計。他們仨僅僅用眼神交流了片刻,便各自明白了其他人的意思,一時都默契地噤了聲,只剩下楊瑾李妍大眼瞪小眼,全然不明所以。
店小二勸走了一幫,便提著壺來給客人加水,有幾個走鏢客模樣的黑衣漢子坐在大堂,旁邊放著一竿旗子,上面寫著鏢局的名號「興南」,幾個漢子個個都是一臉風霜,中間簇擁著一對細皮嫩肉的少年和少女。
那天周翡在四十八寨客房中偶然撞見楊瑾,立刻就想起此人跟行腳幫關係匪淺。她和謝允兩人護送吳楚楚回四十八寨,走得那麼小心翼翼,這廝居然都能堵住他們,這能耐算起來比他那聞名九州的「斷雁十三刀」還厲害。
周翡聽到這裏,突然沉吟道:「等等,我發現這裏面有個問題。」
客棧中吃飯喝酒的都是一靜——只見來人個個身著黑色勁裝,頭上都戴了斗笠,齊刷刷往門口一站,凶神惡煞氣撲面而來,不像打尖也不像住店,倒像是來尋仇的。
行腳幫有「車船店腳牙」,論其「無孔不入」,比丐幫有過之而無不及,其中僅是「店」一支,便能將大小酒樓客棧都納入眼線中,有楊瑾的面子和李妍身上那紅瑪瑙的五蝠令,行腳幫辦事很痛快。
玄武派的黑衣人將雙手露了出來,只見他手上隱隱有光劃過,竟是帶了一雙極薄的手套,掌心處布滿細得看不見的小刺,能輕易穿透布料衣襟,將淬的毒印在人皮肉上。這玩意就算跟毒掌比起來也是旁門左道——毒掌好歹還得自己煉化毒物入體、還得內力深厚才行,哪像此物省事?想那青龍主鄭羅生也是個成名已久的高手,與人對陣時也一樣是花樣百出,一身的雞零狗碎,比起雜耍賣藝的也不遑多讓,跟眼前玄武派的黑衣人這「省事」的毒掌異曲同工。
李晟將木請柬反過來觀察了片刻,說道:「永州,正月——方才據和-圖-書咱們推斷,謝公子是往南去了,永州不也是這方向嗎?你們說,他有沒有可能是去那邊了?」
周翡悚然道:「難道你還打算挑釁霍家堡?」
「一般到了冬天,我都喜歡往南方跑,那些小客棧為了省錢,都不給你生火,萬一錯過了宿頭,還得住在四面漏風的荒郊野外,滋味就更不用提了,不如去南疆曬太陽。」
那姑娘身上有把刀,刀身略長,掛在少女腰間有些累贅,她便拎在手裡,漆黑的刀鞘與素白的手背交相輝映,又詭異的渾然一體,但凡是有經驗的老江湖,一眼便能看出來那刀是見過血的,絕非初出茅廬的小青年拿出來哄人的貨色。
刀劍聲中傳來少女驚慌的尖叫,周翡捏著筷子的手微微一頓。
這一路熱鬧,李妍李晟都跟出來了,前面戴著頭紗跟李妍走在一起是吳楚楚,還有個楊瑾留著路上逗悶子。
不知為什麼,在這人人喧囂浮躁的亂局裡,周翡覺得這很像謝允能辦出來的事。
頭頭都死了,沒人跟命過不去,方才還氣勢洶洶的黑衣人轉眼作鳥獸散,客棧中頃刻安寧了下來,徒留一股弱肉強食的血腥味。
周翡怕自己說得多了,吳楚楚反而不放心,便簡短地回道:「沒事,沒有鄭羅生那樣的高手。」
周翡目光一掃,伸手輕輕敲了敲桌子。
吳楚楚第一個反應過來,「啊」了一聲,說道:「這上面怎麼也有個水波紋?」
美色再好,也不如小命重要,那些個偷眼看的紛紛收回目光,正襟危坐下來,只敢用眼角瞟一眼。
她雖知道周翡在胡說八道,但也知道她不是憑空胡謅——無論海天一色是什麼,都必然跟吳家關係匪淺,是害死她母親和弟弟的元兇。按理說,她從終南到四十八寨,一路腥風血雨,可謂是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安穩下來,剛來又走,豈不折騰么?
那店小二賠了個笑臉,卻沒伸手去接錢,只對那少年說道:「多謝少爺——不是小人不識抬舉,只是您幾位住店,想必也是路過,不能常有,今日有您發善心可憐他們,過幾日您走了,他們可找誰去呢?再要來,還是得挨餓,不如催著他們緊著找活路是正經啊,這場仗還長著呢,剛開始,哪就到了頭呢?」
楊瑾一本正經地皺眉道:「習武可不像寫字,倒插筆也沒事,出了岔子不是小事,怎能隨便誤人子弟?」
她話音到此,不免一頓,將「像馬叔一樣慣著你」一句話含混地咽了下去。
走鏢的,走得便是這一桿旗,走到哪亮到哪,這是名頭,也是臉面。要是哪個鏢局被人劫鏢,充其量賠錢、再賠上點聲譽罷了,可要是哪個鏢局被人拔了旗,那便是給人一巴掌扇在了臉上,特別是折在活人死人山這些魔頭手上,傳了出去,往後南半江山,便哪裡還有興南鏢局的立錐之地?
想也知道,活人死人山的魔頭們膽敢找上門來,說明根本沒把興南鏢局這些看著挺厲害的鏢師放在眼裡,雙方才交手不到數個回合,高下立判、強弱分明,鏢師們沒有一會的功夫便潰不成軍,好幾個中了玄武派見血封喉的毒,都是連話都沒來得及交代一句,便斷了氣。
就在這時,她聽見一聲輕響,接著,抓著她的手倏地鬆了,她整個人驟然失去依託,從空中摔了下去,卻沒觸地——有什麼托住了她。
楊瑾奇道:「不是都說他一把火燒了自己家,逃難到南邊了嗎?怎麼還能很有錢?」
鏢局的少爺頭一回出門,一時好心,從未想過長遠,當場愣了愣。
邊境的老百姓們,往日里是被壓在世道的下頭,吃苦受累,將大人們的錦衣玉食都扛在肩上,得彎著腰、貼著地,一點一點從石土縫隙里往外扒糧食。如今,卻又集體漂到了世道上頭,像根基柔弱的浮萍飛蓬,無處抓撓,稍有風吹草動,就得隨著狼煙黃土一起上天。
那托在她腰間的東西是一把又冷又硬的刀鞘,托住她的人吩咐道:「留神。」
「乖,」李晟面無表情道,「閉嘴。」
「說回到這個霍連濤身上,」李晟道,「霍連濤這個人,心機深沉,很會自吹自擂、狐假虎威,但海天一色不比其他,他不可能傻到明知自己有個懷璧其罪的東西,還拿出來滿天下展覽招禍。這水波紋很可能是霍家堡堡主平時用的一樣信物,被不明內情的霍連濤當成了取代霍老堡主的憑證。」
眾人聽罷,頓時微微嘩然——
周翡才不回答,只是簡單粗暴地問道:「死還是滾?」
走在前頭的,是兩個年輕姑娘,大約是姐妹,互相挽著胳膊,年長些的戴著面紗,另一個不過十四五歲,鵝蛋臉大眼睛,看著還有幾分孩子氣。
他往桌上丟了個黑木雕的請柬:「你們先看看這個。」
周翡雖然不願意妄下結論,卻也知道情況恐怕並不樂觀。
她不明白這有什麼好興高采烈的。
「我看他這是往南去了,」李晟沾了一點水,在桌上輕輕畫了一條線,疑惑道,「南邊有什麼?」
周翡沒說出來,別人卻聽得出,李妍愣了愣,不知想起了什麼,有些低落地「哦」了一聲。
而吳楚楚跟來,則另有緣故。
旁邊臉色蒼白的少年驟然失色,大叫一聲「阿瑩」,一個鏢師上前一步,試圖攔在那少女面前,卻遭到前後兩個玄武派的黑衣人阻擊,一時左支右絀,更多的黑衣人彷彿找到了什麼樂趣,紛紛向那少女圍了上去。
「武功怎麼樣說不好。」她想了想,說道,「但你這麼一說,我確實想起了一件事——當時受到戰火波及,再加上曹仲和圖書昆有意針對,洞庭一帶各大門派先後凋落,唯獨讓沉寂多年的霍家堡做大,為什麼?老堡主不能管事,而那霍連濤既不是底蘊最深厚的,也不是武功最好的……」
李妍伸著脖子看了半晌,見那邊打得鑼鼓喧天,便問道:「哥,咱們真不管啊。」
楊瑾聽罷,對亂世孤苦小兒女的遭遇沒什麼感慨,只是若有所思道:「聽說霍家腿法獨步天下,那麼這個霍連濤能網羅這麼多人投他麾下,武功必然是很厲害的?」
然而就在這天傍晚,「頭一戶」的店小二給楊瑾送來了一個消息——
李晟皺眉問道:「哪一門下?」
可話說回來,即便她只是個嬌嬌弱弱的閨閣小姐,便能以自己無能、沒用為由,心安理得地躲在蜀山中閉目塞聽么?那縱然平安一世,苟且富貴,又豈是為人子女的道理?
李晟一聽「霍連濤」三個字,後背不由得挺直了,擺手沖李妍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楊瑾冷笑道:「報殺父之仇的都未必敢這麼有恃無恐,你們中原人真行。」
楊瑾沒吭聲,一雙眼跟點著的燈籠似的,亮出足有十里地,一眨不眨地盯著周翡的刀——不過幾個月,他覺得周翡的刀說不上進步神速,卻多出了某種莫測的感覺。
李妍問道:「幹嘛?」
李晟自動將其視為挑釁,氣結不已,黑著臉轉身迎上了正在對眾鏢師趕盡殺絕的玄武派黑衣人們,將一腔火氣都發了出去。
周翡遲疑著沒表態,畢竟謝允不見得一定會去永州,她只想尋人,沒興趣跟著霍連濤攪混水。
那少年臉色不佳,面帶病容,間或還要咳嗽幾聲,不知是有傷還是病了。他往門口瞥了一眼,似乎心有不忍,便叫住小二,取出些許碎銀,道:「旁人就算不管,那些個老弱婦孺也怪可憐的,好歹給人家拿點吃的,算我賬上便是。」
隨即,對方一抖手腕,少女不由自主地往一側倒去,伸手一抓,正好抓住了客棧的木扶手,堪堪站定。她驚魂甫定地往地上一掃,見地上一片血跡,方才抓著她的幾條胳膊集體齊肘斷了,慘叫聲四起。
「要緊的東西他早就送走了,岳陽的霍家堡就給沈天樞剩下一個空殼和一個傻大哥。」李晟隨口道,「那興南鏢局的總鏢頭朱慶,本是個頗為了不起的人物,不料一次走鏢遭人暗算,后脊梁骨受傷,至今只能癱在床上,生活尚且不能自理,更不必說照看生意了。這朱慶一雙兒女都還不到十八,兄長叫做朱晨,就是剛才被他們鏢師護在中間的那個,從小身體不好,功夫也練得三天打魚兩天晒網,他那妹子朱小姐更是自小嬌生慣養,身手也就那麼回事,兄妹兩個突遭大變,也沒辦法,只能自己頂門立戶,幸虧一幫老鏢師厚道,還願意給他們撐門,鏢局這才能勉力支撐——前幾年霍家堡崛起的時候不是四處招攬人么?聽說連活人死人山的木小喬都去了,朱家那兩兄妹便順勢依附了霍家,那霍連濤牛皮吹破天,根本就沒怎麼管過他們死活,這回活人死人山的雜碎搗亂找不著正主,反倒拿他們出氣,也是倒霉。」
這些活人死人山的魔頭們往日里橫行霸道慣了,何曾見過這種話都不耐煩說,便直接提刀殺人的?一時都驚呆了,這才知道眼前這人「死還是滾」四個字的純度。
李晟道:「狗咬狗,有什麼好管的?」
楊瑾冷哼了一聲,將扣在斷雁刀上的手放了回去,說道:「這些黑衣人是活人死人山的,我揍……見過一次。」
他裹著棉襖往南邊去,會不會只是去曬太陽的?
周翡道:「坐下吃你的飯。」
那玄武派的領頭人又得意洋洋地接著道:「霍家堡的當家人本來是霍老爺子,誰不知道霍連濤這家主之位是怎麼來的?這是人家家務事,倒也罷了。只是那區區一個北斗,尚未抵達岳陽,那霍連濤便自己先屁滾尿流地逃了,一把火燒死親兄,這是什麼臭不要臉的混賬東西?也好意思發什麼『征北英雄帖』?呸!我看不如叫『捧臭腳帖』!」
可見活人死人山實在是從上到下、一脈相承的上不得檯面。
「就現在咱們知道的,最初拿著這個水波紋的人大多都死了,而且都沒有和繼任者說過其中內情。」吳楚楚小聲給她解釋道,「那長命鎖我從小就戴著,但我爹從來沒跟我說過它有什麼特異之處。山川劍死於非命,這不用說了,之後他的東西落到了鄭羅生手裡,鄭羅生到死都沒明白海天一色是怎麼回事。」
那少女撲在方才死了的鏢師屍體上,滿臉是淚地抬起頭來,說道:「你們與霍堡主有仇,大可以找他分說,我們不過是小小的生意人,受人之託押送貨物給霍家,又得罪你們什麼了?爾等不敢找上正主,便拿我們出氣,這算什麼?王法不管,道義不管,憑你們這等魔頭竟也能一手遮天,我……啊!」
少女驟然失去平衡,整個人往後踉蹌了半步,那玄武派的領頭人當即搶上一步,一把抓住了少女的衣襟,「嘶拉」一聲便撕了下來。
玄武派的領頭人陰惻惻地一笑:「你們若是識相,便將東西留下,滾回去跟霍連濤那老小子說,他那個什麼『捧臭腳大會』一定要如期開,弟兄們還等著前去攪局呢。」
「那咱們也去南邊玩?」李妍躍躍欲試,很不見外地用胳膊肘戳了楊瑾一下,「哎,黑炭,你們老家是不是在南疆,聽說你們連蟲子都吃,是真的嗎?」
那鏢局眾人一看便紅了眼,四五個漢子搶上前去,兵器齊出,奔著那玄武派的領頭人身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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