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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匪3·多情累

作者:Pri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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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詩萬卷,酒千觴 第二章 永州

卷五 詩萬卷,酒千觴

第二章 永州

「事」字尚未出口,他脖子上便被架了一個冰涼的東西。
她這一番話的內容可謂沉著冷靜、有理有據,可心裏卻越說越窩火,一口氣吐完,非但沒有痛快,反而更難受了,不留神眼圈竟然紅了。人眼好似連著心肝,她察覺到視線有些模糊時,憋的委屈便突然決了堤,周翡猛地轉頭,一言不發,掉頭就走。
他說著,低低地咳嗽了幾聲,聽見馬車裡李妍又不知嘰咕了一句什麼,幾個姑娘嘻嘻哈哈笑成了一團,連素日未曾開懷的朱瑩都輕鬆了不少。
只不過現如今因有霍連濤在此地興風作浪,來往這瀟湘古城之間的便都成了南腔北調的江湖人。大街上車水馬龍,堪稱擁擠,各大門派間有互相認識的,隔三差五還要互相打個招呼。路邊行乞的、路上趕車的,看著都像是丐幫、行腳幫的人,叫人不敢小覷,隨便一個拄著拐杖走過去的老頭都似乎身懷絕技。
不但是他,客棧中不少人都戒備了起來,尤其是那猿老三手上的猴。這長了毛的小畜生受了刺|激,躥上長板凳,張嘴大叫起來,好像企圖打斷琵琶聲。琵琶聲自顧自地響成了一串,周翡越聽越覺得熟悉,忍不住探出身去。
「公子爺,面出鍋了!」
謝允身量頎長,在人群里本就頗為顯眼,這一進一退,更好比禿子頭上的虱子。周翡一眼掃過去,便覺得那身影十分熟悉,先是想也不想地便追了上去,掠至門口,她心裏方才回過味來,打眼一掃,只見就這麼一會功夫,那人已經瞧不見了。
趙明琛一方面在朝中小動作不斷,一邊還要裝出「閑雲野鶴」的樣子給他爹看,四處結交江湖人士,藉此拙劣地模仿其父。
就在她想說句什麼的時候,樓下突然飄來一串琵琶聲。林伯側耳聽了片刻,臉色倏地一變,一抬手按住朱晨的肩膀,將食指豎在嘴角。
隨即,他在一間民房的屋頂上落腳片刻,轉眼便隱沒在其中,不見了蹤影!
可偏偏周翡也在……
謝允低頭捏了捏鼻樑,發現自己無論怎麼努力,都不能請周姑娘從自己腦子裡移駕出去,便乾脆自暴自棄,圍著她打起轉來,尋思道:李大當家怎麼會同意她來湊這個熱鬧?
他當時想也不想,掉頭便走。
一般招呼得熱鬧的小販手裡做什麼,斷然不會耽誤他口頭吆喝,更不會在招來一個客人後就全方位的盯著,除非他根本沒打算招呼第二個人!
謝允露出一點意味深長的笑意,假裝轉身伸手去接,卻在這一步間滑出了一丈有餘。
他一抬頭看見李妍,似乎也有些意外,沒料到是這麼小的一個女孩,一側的長眉輕輕挑動了一下,李妍也不知怎麼想的,沖他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臉。她正在呲牙傻笑,突然腦後一痛,李妍「哎喲」一聲:「李缺德,你打我幹嘛?」
謝允雙手夾住瞭望春山,他掌心的寒霜好似瘋長的藤蔓,不受控地逆流而上,在「春山」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乍暖還寒」。
謝允靈魂出竅的時間太長,長得周翡耗盡了耐心,她於是眼神一冷,硬邦邦地說道:「當然是因為霍連濤請柬上那個水波紋。去年『海天一色』還是個只有幾個人提起,但也諱莫如深的東西,連我娘都未必知道『水波紋』是什麼,現在不過幾個月,卻已經有好幾方勢力都在追查,霍連濤這麼一封請柬更是有要將此事鬧得人盡皆知的趨勢,這其中沒有人暗中推波助瀾是不可能的,現在北斗都知道四十八寨里有兩件海天一色的信物,我不主動來查,難不成擎等著被卷進來嗎?」
一旦謝允知道周圍布滿了行腳幫鋪天蓋地的眼線,他必然不會再以本來面貌出現,肯定得喬裝打扮。既然喬裝打扮了……以謝允那人的賤法,說不定會出現得相當明目張胆。
她話沒說完,一角裙裾飄進了客棧,有個人腳踩蓮花似的提步緩緩而入,來的居然是個熟人——霓裳夫人!
可他不知道,這世上有些東西是碰不得的。
謝允覺得自己呆愣了好一會,然後他就著這身可笑的裝扮,輕輕一伸手,按住望春山,那寒鐵的刀鞘上頓時生出一層細細的寒霜,順著他蒼白的手指蔓延上去。
片刻后,那來去如風的公子不見了,一個走路都顫顫巍巍的糟老頭子好似打盹剛醒,頂著一頭亂髮,睡眼惺忪地便拄著拐杖出來溜達,與正在圍追堵截要緊人物的行腳幫眾人擦肩而過,誰也沒看出他是誰。
謝允本是跟著羽衣班前來的,因為沒打算跟霓裳夫人相見,便將斗笠壓得很低,誰知還未走進來,先一眼看見了樓梯上站著的周翡。
天潢貴胄,一天到晚不琢磨國計民生,總想弄些歪門邪道。
周翡知道,自己再長兩條腿也追不上這姓謝的孫子,她一路從蜀中追到永州,該生的氣氣過了,該有的困惑也成百上千次地思量過了,事到臨頭,竟難得沒有意氣用事。她第一時間聯繫了永州城內的幾大行腳幫,此時,永州這場大戲的「戲檯子」正在搭建中,各方勢力還未上場,到處雖然擠滿了人,氣氛卻比較消停,行腳幫那一群慣常偷雞摸狗的漢子們閑得蛋疼,一見李妍的紅色「五蝠令」,都無二話,紛紛湧出來幫忙。
就在他微微有些出神的時候,突然有個人冒冒失失地經過,從側後方撞了他一下。謝允不想惹麻煩,不等人家開口,便頭也不抬地憋出一副沙啞蒼老的嗓子,喃喃說道:「不礙事,不礙……」
「有什麼好怕?」李妍大喇喇地說道,「我還養過一條呢,後來叫姑姑發現,把我罵了一頓,給拿走了。」
謝允倏地一愣,「她是來找我的」這句話,在他心裏難以抑制地起伏了片刻,讓他輕輕地打了個寒噤,一時竟心生恐慌。
周翡卻沒有追擊,緩緩將在空中僵了半晌的長刀垂下。她輕輕吐出一口氣,抬起眼盯著謝允問道:「你怎麼會知道的那麼清楚?」
方才打鬥時,她被楊瑾弄亂的一縷長發落在耳邊,周翡隨意地往耳後一掖,露出少女好看的眉眼來,舒展又清秀。
周翡平日里是「刀不離手」,即使出門在外,也和在四十八寨中做弟子那會一樣,早晨天不亮便起來練刀,練滿一個時辰,這一個時辰不打套路,就是來來回回地錘鍊枯燥的基本功,一點花哨也沒,等她練完,別人差不多也和_圖_書該起了。
周翡從小聽他倆掐,在旁邊拾了個熟悉的樂子,嘴角剛露出一點笑意,另一側便突然遞過一個白瓷的杯子。
那幾個行腳幫的人顯然低估了他,眼看不過幾步遠,卻總是差一點抓他不住。
謝允輕功快到極致的時候,即便滿大街都是武林中人,也只能看見一道人影疾風似的閃過,連閃過去的是人是狗都看不清。他倏地越過一條小巷,這才小心翼翼地往回望去,只見身後人來人往,暗潮湧動,但周翡沒有追來。
「真是凡夫俗子的可鄙之處啊。」謝允「嘖」了一聲,自嘲地笑了笑,將斗笠壓得更低了些,緩緩往前走去,心裏慢慢地琢磨起方才一瞥之下見到的熟人們——羽衣班到了,猿猴雙煞也到了,這還是明裡,暗地裡不知多少雙眼睛齊聚永州,霍連濤這攤子驟然推開,大得恐怕他自己都想不到,這會應該也十分手忙腳亂。的確,如果不是那木請柬上的水波紋,區區一個洞庭霍家堡,怎麼招得來這麼多退隱已久的頂尖高手?
剛一回頭,他就傻了——望春山一端卡在牆上,橫過謝允的脖頸,另一端被周翡拎在手裡,一人一刀正好組成了一個封閉的三角,將謝允困在了其中。
到了傍晚時分,則是她雷打不動的練內功時間,她就算不吃飯也不會忘了這一頓。
方才給賣唱老頭那一嗓子丟醜唱笑了的眾人重新安靜下來,津津有味地等著聽這苦命人如何出將入相、功成名就。
謝允把那粗布衣服裹在自己厚實的棉衣外,窩在其中不得舒展的厚衣服便自動成了他縮起的脖、端起的肩和駝起的背。他眯起眼,將膝蓋彎起,腳呈微微外八字,繼而照著烏龜的動作伸長了脖子,再往前一毛腰,將自己整個身體都壓在拐棍上——
那小販吃了一驚,高聲叫道:「你……」
周翡站得高,看人其實只能看見頭頂,斗笠遮住的臉統統看不見,而且這邊霓裳夫人跟那一對「猿猴」顯然不是很對付,似乎隨時能大打出手,周翡原本沒注意別處。倘若謝公子偷偷摸摸地進來,安安靜靜地蹲著,周翡大概會把他當朵蘑菇忽略了,壞就壞在他偏偏見了鬼一樣掉頭就走。
就在這時,一道頭戴斗笠的人影出現在門口,正是消失多日的謝允。
謝允恍然,原來這就是破雪「無常」關竅所在——外在能千變萬化,內里卻萬變不離其宗。收天下以為己用,海納百川,而任憑滄海桑田、斗轉星移,又自有一定之規。
謝允沒見著周翡的時候,腦子裡轉的這些事都是井井有條的,他看似率性而至,但心裏一直都有數——如果沒有周翡這個「計劃外」。
朱晨聽見小妹的聲音,有些欣慰,隨即又不由得嘆了口氣——若是他也有一刀一劍橫行天下的本領,何至於要年方二八的妹子跟著出來餐風飲露、受盡欺凌?他想起自己本領低微,便覺前途渺茫,正自己滿心茫然沉鬱時,突然,前面走得好好的楊瑾毫無徵兆地抽出刀來,劈頭便往旁邊周翡頭上砍去。
但凡她打得過,一定要在「李缺德」臉上撓出三條血口子。
周翡突然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眼神看向他,謝允心口重重地一跳,喉嚨一時竟有點緊,無聊的寒暄說了一半便難以為繼。
趙淵正當盛年,遲遲不肯立太子,這些年他的兒子們漸漸長大,都開始生出別的心思來,有挖空心思迎合父親新政的,有想方設法在宮禁中四處討好的,有仗著自己尚未成年,以請教為名私下結交大臣的,還有趙明琛這個劍走偏鋒的——天下人都知道,建元皇帝當年倉皇南渡,是被一群武林高手護送的,方才有今日坐擁南半江山的后昭。
望春山都是人家送的,看見了自然不能當沒看見,周翡撂下一句「你們先坐」,便起身提步下了樓,剛站上樓梯,她便覺得樓下的氣氛有些劍拔弩張,腳步便是一頓。
周翡道:「在洗墨江的時候,你跟我說過天下奇毒之首『透骨青』,中此毒者,會從骨頭縫開始變冷,人死時,周身好似被冰鎮過……」
「後面就更扯了,說那位參軍出家以後,整天跟烏鴉和骨頭架子為伍,一天到晚在深山老林里修鍊,好不容易有點法術,時靈時不靈,有時候還被妖魔鬼怪追得滿山跑,經過千辛萬苦,最後偶遇了一幫少年打馬郊遊,自言自語了一句『緣分到了』,就得道成仙了!」隔著一輛馬車,都能聽見李妍喋喋不休的抱怨,「這就成仙了!聽說過嗎?早知道我應該專門帶一幫人到深山老林里郊遊,碰見誰誰成仙,一千兩銀子碰一次,那咱們不就發了?唉,我就不明白了,你們說說,前面又是行軍打仗,又是國恥家醜的,跟這結局有什麼關係嗎?」
「哈,」謝允短促地笑了一聲,「曹寧是敵人,妹妹,敵人在戰場上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為了擾亂你家的軍心,誰知道他妖的哪門子言、惑的哪門子眾?你還真聽他的。」
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留手,周翡覺得他整個人就像一團形跡飄渺的棉絮,一刀砍上去,他能輕輕鬆鬆地四兩撥千斤,連開山分海的破雪刀都有無處著力的感覺。他出手並不快,一招一式卻有種神奇的韻律,彷彿是卡著分與毫來的,他像是比周翡這個正牌傳人對破雪刀的領悟更加透徹,往往是周翡上一招未曾使老,他已經預備好了接下一招。
騎馬在側的李晟嘴角抽了幾下,對朱晨道:「舍妹年幼無知,見笑了。」
不過倘若謝允那麼好抓,白先生不是吃乾飯的,這麼長時間沒有堵不著他的道理,周翡知道他多半能脫身,叫行腳幫圍追堵截只是為了「打草驚蛇」——謝允此時來永州,不大會是閑得沒事來看熱鬧,他既然悄悄跟著羽衣班,肯定是有什麼正經事,周翡斷定他還得去而復返。
謝允腦子裡「嗡」一聲,空白了片刻——這水草精怎麼在這!
這動靜立刻驚動了周圍好幾雙眼睛,謝允方才一動,便有好幾個人向著他靠近過來。可謝公子的輕功獨步天下,自從在四十八寨突然對北斗出手之後,更像是解開了兩條腳鐐,簡直插根毛就能上天摘個蟠桃,哪會這麼容易便被人堵在小巷裡?
興南鏢局裡有個頭髮花白的老鏢師,朱慶不能理事之後,便是由他來代「總鏢頭」,朱家兄和圖書妹都十分恭敬地叫他「林伯」。林伯常年走南闖北,見識頗廣,一路悄悄地給朱晨四下指點:「領著猴的那人叫做『猿老三』,男扮女裝的是他兄弟,叫做『猴五娘』,這倆人長於殺人,曾經位躋四大刺客,可有些年頭沒露過面了,這回居然肯接霍家的『征北英雄帖』,來意著實叫人看不透。」
謝允三兩步便甩脫了這些蹩腳的跟蹤者,有恃無恐地直奔著那對角的車夫去了,他將雙手背在身後,顯然沒打算大打出手,甚至沖那車夫一笑,笑得車夫汗毛倒豎。
楊瑾聞言,麵皮一緊,不動聲色地躲她遠了點。
謝允這小堂弟年紀不大,心術頗為不正,謝允閉著眼睛都知道他在想什麼——被困華容的時候,趙明琛意識到他選的這個霍連濤太蠢,想重新洗牌武林勢力,自己趁機滲透其中。霍連濤這枚棄子,是他丟出來攪混水的。
恨對方不能再堅持一點、再死纏爛打一點。
周翡想守株待兔的賭一把,在這裏堵不著謝允也沒事,大不了她也死皮賴臉地跟著霓裳夫人,一直跟到霍連濤的「征北英雄大會」上,總有機會能抓住謝某人的尾巴。
李妍聽得目瞪口呆:「什麼玩意!」
他倒是從來沒想過周翡是專程來找自己的。一來,謝允就不相信那位自己家門口都不辨南北的周迷路能找著他,二來,他自己來永州也是個意外,要不是看見黑檀木上的水波紋,這會說不定已經在陽光融融的南疆了。
周翡搶上兩步,橫刀攔住了謝允的去路,隨即幹了一件她醞釀已久的事——挽袖子開始揍他。
後生們聽了一時都有些戚戚然,李妍自來熟地問道:「老伯,那個背一筐小蛇的又是誰啊?」
周翡的袖口是紮起來的,衣料十分輕薄,不隔熱也不防凍,被他一拉,便好似貼上了一塊凍透的寒冰,兩人同時哆嗦了一下。
朱晨不由得看了許久,直到旁邊的李晟說話,他才突然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不該盯著人家女孩看,連忙有些狼狽地收回視線。
可世上沒有哪個地方,讓他覺得比眼前這兩尺見方的「牢籠」更加窒息了。
周翡又問道:「那你與谷天璇動手的時候,曹寧大喊的那句『不要命了』,又是怎麼回事?」
「《寒鴉聲》。」周翡低聲道。
但謝允卻完全不同。
朱晨笑道:「哪裡,李姑娘天真無邪,蠻難得的。」
此事涉及「海天一色」,霓裳夫人必然是風暴中心,他應該緊跟上去。
謝允一抬手,長袖彷彿自帶大風似的鼓起,只是輕輕擺了擺手,那機關重重的行腳幫大漁網竟然好像一朵輕飄飄的雲,被他輕柔的掌風推出半尺遠,就這一點罅隙,已經足夠他在空中二次提氣,足尖一點大網,借力脫困而出!
林伯又道:「另外兩個,一個是獨來獨往的『黑判官』封無言,還有一個,便是這『猿猴雙煞』,都已經隱退好多年了。當年因為北斗天怒人怨,十個懸賞里有八個都跟他們有干係,別的好說,四大刺客倘若都避而不接,實在對不住自己的名頭,可又不能真接——你們想想,連鳴風樓接了北邊的活,都鬧得最後被迫退隱四十八寨,其他人能討著好嗎?怎麼都是為難,聰明人便都急流勇退,順勢金盆洗手了。」
周翡還是第一次領教謝允的武功。謝允和她見過的每一個人都不一樣,他出手很「輕」。
謝允人未至,車夫已經將探手從車裡抓出了一張大網,劈頭蓋臉地便向他兜了過去。謝允一挑眉,絲毫不以為意,那車夫眼前一花,便只見本該在網中的人居然在那大網撲面而來的一瞬間,不知使了個什麼詭異的身法,順著那空中大網「爬」了上去!
參軍死到臨頭,卻忽然見天邊飛來群鴉,方才知道是師父派來救他性命,遂捨棄功名盔甲,隨群鴉而去,出家去也。
果然,林伯接著說道:「……就是傳說中的『羽衣班』和『鳴風樓』。」
霓裳夫人看見了她,抬起尖削的下巴,風情萬種地沖周翡笑了一下,隨即便將視線轉向了那奇形怪狀的猿猴雙煞,她彎起一雙桃花眼,笑道:「猿三哥,好些年沒見,怎麼這小畜生見了我還是呲牙咧嘴?」
車夫不由得張大了嘴——
謝允低著頭往裡走了三步,忽然腳步一頓——他發現這不是個挑擔沿街叫賣的小販,後面原來還有一間小館子,顯然是這兩天城裡外人來的太多,食客在麵館里坐不下,才又在外面擺了個攤。
那些壓抑而隱秘的心意好似縫隙中長的亂麻,悄無聲息地生出龐大的根,不依不饒地牽扯住他自以為超脫塵世的三魂七魄,將有生之年從未有過的不知所措一股腦地加諸於他身上,凍上了他那條三寸不爛之舌。
周翡那把逼得寇丹手忙腳亂的望春山到了他面前,忽然好像也成了被推的「雲」,全然是聽他調配。周翡越打越憋屈,突然眉頭一皺,手中望春山陡然跑了調,從名門正派的「山中靈獸」直接變身成「脫韁野狗」,她好似忽然拋開了破雪刀的套路,一時間亂砍亂削幾乎毫無章法,倘若不是刀鞘沒拔下來,大有要將謝允大卸八塊的意思,一招一式比方才快了三倍有餘,刀刀驚風、快如奔雷——竟然是一部分瘋狗版的斷雁十三刀!
成名高手中,家裡有李大當家,外面有沈天樞、段九娘等人,這些前輩,周翡都因緣際會地過過招,他們都有個共同的特點,就是高手氣質。他們單單往那一站,便能讓人感覺到一股濃重的壓迫感,就算只是拎一根小木棍隨便往空中一劃,都有按捺不住的攻擊性,所以自古形容人功夫高,便有「飛花摘葉皆能傷人」的講法。
謝允一邊下意識地搓著手,企圖給自己摩擦出一點溫暖,一邊順著蜿蜒的小巷子不遠不近地繞著方才霓裳夫人進去的客棧走,極力想將自己跑偏的思緒拉回來。
謝允本可以趁機腳下抹油,可是這會看著她的臉,他卻好似忽然呆住了,無端錯失良機。
猿老三還沒說什麼,那猴五娘便一扭八道彎地站起來,捏著嗓子道:「想是聞見狐狸精味,嗆著了。」
李妍當然不怕,四十八寨常年潮濕多雨,毒蟲毒蛇不說滿山爬,隔三差五地也總能見著幾條,偶爾長個口瘡什麼的,還能撈到個蛇羹吃一吃。
隔日,周翡他hetubook.com.com們聲稱為了「湊熱鬧長見識」,蹭著興南鏢局的名頭,同行去永州。朱氏兄妹正求之不得——能多幾個高手同行,好歹不用再擔心那些活人死人山的雜碎追上來。
那車夫沒料到他突然看過來,下意識地心虛避開他的視線。
李妍:「……」
大概是邵陽一戰養成了習慣,只要跟她動手的人是楊瑾,周翡就總是忍不住弄出一點小花招來。而楊瑾也從來不負所望,挖坑就跳,跳完必要怒髮衝冠,久而久之,這簡直成了一種樂趣。
謝允眼見她見了真章,忙叫喚道:「哎,怎麼數月不見,一見面就動手呢!」
「老人家,」周翡皮笑肉不笑地一伸手,用力扯下了謝允一邊的鬍子,「這麼禁撞,身板不錯嘛,你還拄拐幹什麼?」
謝允微微眯了一下眼,緩緩說道:「隨意。」
李妍還要再說什麼,卻見周翡豎起一根手指,沖她比劃了一個「閉嘴」的手勢。
朱晨非常有眼力勁兒地將她的疑惑問了出來:「林伯,四大刺客都有誰?」
他非常有技巧地把這玩意往腦袋上一纏、固定好,乍一看好似兩鬢斑白,隨即又摸出他當「千歲憂」糊弄霓裳夫人的小鬍子和皺紋,三下五除二給自己改頭換面一番,在小院里一尋摸,放下點零錢,不見外地將人家晾在院里的一套粗布的破袍子和後門的柳木拐杖順走了。
若說楊瑾的刀是「從一而終」,周翡的刀便是「反覆無常」。
謝允道:「阿翡,我……」
李妍養的其實也是毒蛇,要不然李瑾容才不管她,只是這小丫頭雖然總是一副缺心少肺的樣子,卻是個爭寵和討人喜歡的好手,聽出林伯等人對這養蛇的「毒郎中」頗為忌憚,她便沒提這茬,只是大驚小怪地「哇」了一聲,哄得林伯樂呵呵的,這才有點羡慕地偷偷透過樓梯,往那「毒郎中」的筐里瞟。
小販歡天喜地地應了一聲,掀開一口滾著沸湯的大鍋,手腳麻利地切好了面。
朱晨吃了一驚,座下馬都跟著慌亂起來,腳步一陣錯亂,被旁邊李晟一把薅住轡頭方才拽住。
「毒郎中」彷彿感覺到了什麼,突然一抬頭,正好和李妍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周翡單知道霓裳夫人跟她手下一幫女孩子來無影去無蹤,沒料到她們竟然除了唱曲之外,還有人命買賣的副業!
「我四年多沒見過我爹了。」周翡低聲道,「我偷溜下山,一路跟著行腳幫給的一點似是而非的消息,追著……追著……你問我怎麼有功夫來湊熱鬧?」
她幾乎一刻不停地在摸索,過幾天就會換一個風格,出刀的角度、力度與刀法,完全取決於楊瑾偷襲的時候,她腦子裡正在想什麼。
吳楚楚輕輕柔柔地說道:「這些消遣都是以詞曲為先,故事還在其後,比這更離奇的也有呢,只要曲子好聽就行啦。」
李晟往樓下瞥了一眼,見那毒郎中收回了視線,這才放下心來,沖李妍道:「嘴別咧那麼大,牙掉下去不好找。」
謝允:「……」
周翡有點莫名其妙,心道:「不就剁了四條胳膊么,我有那麼嚇人?」
謝允倏地一抬頭,目光正好和街角處一個蜷在馬車上的車夫對上。
李妍忙屁顛屁顛地將店小二傳來的消息說了,周翡聽完心不在焉地點點頭,說道:「知道了,咱們準備準備就走。」
可這一天傍晚,她卻沒在房中,李妍找了一圈,卻在前頭的酒樓里找到了她,驚詫地發現她居然在閑坐!
就在這時,不遠處突然一陣喧嘩。
謝允悄然瞥向那正在往鍋里下面的小販,只見那煮麵的人頭也不抬,利索地拿著一根長筷子在鍋里攪合,嘴卻不閑著,一迭聲地問他道:「公子有沒有忌口?吃不吃得酸?吃不吃得辣?要咸要淡?要硬要軟?」
先頭的引子被那老人用老邁的聲音唱出來,有說不出的蒼涼,吸引了不少因戰亂而流亡至此的流民駐足,老頭唱到「他本領學成,乃是經天緯地一英才」的時候,手裡的弦子破了音,調門也沒上去,破鑼嗓子跟著露了丑,將「英才」二字唱得分外諷刺滑稽。
起碼依著他親王之尊的身份來看,這已經堪稱「會過」了。
謝允不由得有些後悔起自己臨時改的道——趙家的事,和自己還有什麼關係么?非要犯賤來管,以至於現在鬧得自己進退維谷,不得安寧。這時,耳邊傳來沿街小販的招呼聲:「公子爺,剛出鍋的麵湯,來一碗嗎?熱騰騰的,還冒白汽呢。」
謝允很想滿不在乎地笑一下,順勢扯個淡,可他的笑容到了嘴邊,不知為什麼有些發僵,連俏皮話也說得乾巴巴的,好不尷尬。他說道:「可能是因為我博古通今,天下秘聞無所不知。」
楊瑾最怕周翡說變招就變招,被她這陡然「翻臉」打了個措手不及,不由得往前一閃,就在這時,周翡倒提望春山的刀鞘,狠狠地往楊瑾的馬屁股上戳去。
吳楚楚:「呀,怎麼是……」
他倒是不怎麼慌張,反正不怕脫不開身,反而感興趣地想知道是誰這麼火眼金睛,居然這也能抓住他。
「了不得。」謝允心頭不由駭然,旋即正色,將長袖一甩,袖口宛如被風灌滿的口袋,飄飄悠悠地漲開,然後他雙手倏地一合。周翡當時便感覺一股渾厚得完全不像在青年人的內力湧來,好似一道看不見的牆,輕易便將她困在其中。
隨後,門口傳來銀鈴似的笑聲,幾個女孩子率先進了客棧中,個個好似風中抖落露珠的花骨朵。
這位「英才」文武雙全,上陣殺敵,果然英勇無雙,很快便在軍中嶄露頭角,官拜參軍。
她果然是沒看見。
周翡沉默,兩人素來不是打鬧就是鬥嘴,湊在一起便是演不完的雞飛狗跳,就連白先生當面揭穿謝允「端王」身份時,兩人都未曾有這樣相對無言的尷尬。謝允如坐針氈片刻,沒話找話道:「四十八寨離前線那麼近,你怎麼還有功夫永州來湊這種熱鬧……」
謝允聽了這話才回過神來,倏地撤回了手。
周翡一腳踩在客棧的門檻上,緊緊地攥住手中的長刀,面無表情地深吸了一口氣,心裏緩緩數了十個數,然後果斷掉頭上樓,拉過李妍說道:「你那個五蝠印借我一下。」
他似乎在暗的地方待久了,強光突然晃到眼前,將他的瞳孔「燙」了一下,又畏懼又渴望地縮成了極hetubook•com•com小的一團。
謝允倏地一愣,「她是來找我的」這句話,在他心裏難以抑制地起伏了片刻,讓他輕輕地打了個寒噤,一時竟心生恐慌。
參軍接連打了幾場勝仗,受到了將軍的賞識,將他叫到身邊如此這般地表彰一遍,參軍倍受感動,涕淚齊下,跪在地上痛陳自己的身世與願景,將軍聽罷撫膺長嘆,給他官升一級,交給他三千前鋒,令他埋伏途中,攻打敵軍精銳。一旦成功,便能奪回數座城池,將軍答應給前鋒請出首功。
林伯年紀大了,看見李妍這種活寶一樣的半大孩子便喜歡得很,笑眯眯地給她解釋道:「那一位是『毒郎中』,名叫做『應何從』,他身上那一筐寶貝可不是你養著玩的,裡頭都是見血封喉的毒物。」
饒是楊大俠斷雁刀快如疾風閃電,也不得不先手忙腳亂地安撫坐騎,好不容易坐穩了屁股,他憤然沖周翡嚷道:「能不能好好比武,你怎麼又耍詐!」
周翡好整以暇地將望春山還入鞘中:「誰讓你先偷襲的?」
李晟見怪不怪道:「沒事,別理這倆瘋子。」
周翡頭也不回地便捏住了她的小爪子:「做什麼?」
霓裳夫人大笑,彷彿被罵得十分受用,她手下的女孩子們旁若無人地閃身進了客棧,嬉笑著佔了幾張桌子,旁邊不少人似乎對她們頗為忌憚,不由自主地退讓開了。
這其實是山裡人打兔子的土辦法,沒練過輕功的人肯定沒有兔子跑得快,一般是兩撥人合作,一撥從四面喊打喊殺,嚇得兔子慌不擇路撞進事先布置好的網裡,另一撥人埋伏在這,趁兔子在網上撞懵的時候,以大棒槌快准狠地將其打趴下。
只見那好像一直在馬背上發獃的周翡連頭也沒抬,將望春山往肩上一扛,長刀倏地翹了起來,正好打偏了楊瑾的斷雁刀,同時,她整個人往後微微一仰,不等楊瑾變招,長刀便脫鞘而出,短短几個呼吸,她與楊瑾已經險而又險地過了七八招,分明是兩把長刀,卻招招不離周翡身旁半尺之內,她簡直好似被刀光包圍了。
謝允剛一轉身,立刻就反應過來自己辦了件蠢事,心裏暗叫了聲糟。
「剛才出什麼事了?」謝允暗忖道,「那養猴的兄弟也有學會韜光養晦的一天?」
然而隨即,他很快又發現,這表面上的「斷雁十三刀」,內里卻隱約合了「破雪刀」的「斷」字訣,看似沒有章法,卻又處處是玄機。
謝允刻意控制的舒緩節奏就這麼被她打斷,一時有些錯愕,心道:真這麼生氣啊?
李妍奇道:「你就為了聽這個沒練功?這唱的什麼?」
李妍順著她的目光望去,見蕭條的大堂中,被玄武派打爛的桌椅尚未及清理出去,說書的沒來,來了唱小曲的,弦子受了潮,「嘎吱」作響,賣場的老頭品相不佳,門牙缺了一顆,哼唧起來總有點漏風。
周翡他們隨著興南鏢局的人走進一家客棧,隨意往座中一掃,便先注意到了三個人——有個一手提刀、一手領著只猴的獨眼老漢,一個五大三粗、明顯是男扮女裝的中年男子,還有身後背著個籮筐,筐里一堆毒蛇亂拱的青年。
她守在客棧門口半天了,看見可疑人物就小心翼翼地湊近,去觀察一二——直到看見熟悉的兩撇小鬍子。謝允的「易容」居然比她想象得還要敷衍,往臉上貼的「皮毛」居然不是一次用完即丟的,隨便跟別的東西組合組合,就能湊一副新面孔!
路程不長,除了楊瑾和周翡時而沒有預兆地互砍一通之外,旅程堪稱和平,永州的地界很快便到了。自古永州多狀元,山清水秀、人傑地靈,自秦漢始建,城中透著森森的古意,未曾被南北戰火波及,透著一股子雍容平靜。
說有個男人,乃是流民之後,年幼時外族入侵,故鄉淪陷,迫不得已四處顛沛流離,因緣際會拜入一個老道門下,學得了一身刀槍不入的大本領,便懷著興復河山的心從了軍。
林伯一邊小聲交待年輕後輩們不要到處亂瞟,省得惹麻煩,一邊引著眾人上樓。到樓上坐定,他才對朱晨說道:「要說刺客,首先是『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煙雨濃』,這說的是南北兩大刺客幫派……」
他話沒說完,便頗有先見之明地一彎腰,靈巧地躲過了周翡一刀,隨後,他順勢閃身往身後小巷中鑽去。
就這種沒用的機靈勁,這種輕功——周翡這回確定,那貨十有八九就是謝允,她心裏無端一陣狂跳,腳步卻慢下來了。
這一日,周翡本來正在聚精會神地回憶鳴風樓「牽機」和紀雲沉「斷水纏絲」的區別和相通之處,驟然被楊瑾打斷,她使出來的刀法便不覺帶了那二者的特點——輕靈、詭異、發黏,好像她手中拿的並不是一把長刀,而是一根千變萬化的頭髮絲,能隨意捲曲成不同的形狀,又在無聲之處給人致命一擊。
這應何從面頰有些消瘦,長得眉目清秀,氣質略嫌陰鬱,但總體是個頗為耐看的青年——只可惜大多數人見了他那一筐蛇,都不敢仔細看他,也便分辨不出他美醜。
還敢跑!
周翡那自成一世界的刀法畢竟功力未足,被對方扣住的長刀伸不出去也縮不回來,兩人便僵持在了原地。她氣得差一點便想乾脆將刀從鞘中抽出來,讓謝允這廝也見點血,可是目光一對上那刀鞘上的白霜,周翡便又頓住了。她握著刀柄一端,目光微垂,纖長的睫毛輕輕地蓋著眼睫,又在眼尾處卷翹起來。
參軍為報將軍知遇之恩,自然肝腦塗地,埋伏三日,等來敵手。這一段金戈鐵馬,弦子錚鳴作響,老藝人竟沒演砸,李妍也不由得屏住呼吸——卻誰知原來他們只是誘餌,那將軍忌憚參軍軍功,唯恐其將自己取而代之,便以這三千人性命為籌碼,誘敵前來,一石二鳥,攘內安外。
周翡心裏陡然升起一把無名火。
謝允下意識地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至於「海天一色」的事,霍連濤不知道很正常,但難道「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趙明琛也不知道么?
那小販站在鍋前,面對謝允,卻是背向大街的。
謝允落在了一戶民居的後院里,他目光四下一掃,先將自己頭上的斗笠摘下來扔了,隨即探手入懷中,摸出兩條花白的長毛——這毛也不知是從什麼東西身上揪www.hetubook.com•com下來的,看著很像頭髮,幾乎能以假亂真。
那馬本來任勞任怨地跑在路上,背上那倆貨這麼鬧騰都還沒來得及提意見,便驟然遭此無妄之災,簡直要氣得尥蹶子,當即仰面嘶鳴一聲,差點把楊瑾掀下去,暴跳如雷地往前衝去。
同行這一路,朱晨還從未見周翡說過話。
謝允皺了皺眉——這幫陰魂不散的東西,怎麼還在盯著他?
這搏命似的打法看得朱晨目瞪口呆,好生捏了一把大汗。連旁邊馬車裡的人都被這動靜驚動,車裡的三個姑娘都探出頭來——除了朱瑩比較震驚,吳楚楚和李妍只看了一眼就又縮回頭去,顯然也是已經習慣了。
謝允臉上的小鬍子得意地往上翹了翹,邁著四方小步,有恃無恐地轉回到方才的客棧附近,想看看霓裳夫人和猴五娘掐起來了沒有。這一路暢通無阻,畢竟,誰也不會留意一個貼著牆根的糟老頭子,謝允保持著面朝黃土的動作,不動聲色地抬起眼,偷偷往客棧里瞄去,發現周翡已經不在樓梯上了,霓裳夫人正帶著她那一幫兇殘的娘子軍好整以暇地吃飯,方才的猿猴雙煞居然已經不在了。
他嘴裏叫著,也不耽誤手上功夫。這一句話的光景,兩人已經過了七八招。
李妍聽也沒聽過,一頭霧水地在旁邊坐下來,屁股上長了釘子似的,左搖右晃半晌,方才聽出一點意味來——這段《寒鴉聲》非常十分新鮮,因為唱得並非王侯將相,也不是才子佳人,它帶著些許妖魔鬼怪的傳說色彩,聽著神神叨叨的。
「不好聽啊!」李妍恨不能掏出一把辛酸淚來,嗷嗷叫道,「你不知道啊楚楚姐,那唱曲的老頭子豁牙露齒,咬字不清,不是琴跑調就是他跑調,我就為了看看這故事能扯出一個什麼樣的淡,活生生地在那聽他鋸了一個時辰的木頭!你看你看,昨天晚上豎起來的頭髮現在都沒下去呢!」
行腳幫!
見周翡寒著臉色不吭聲,謝允便賊眉鼠眼地往四下看了看,心裏一邊盤算著退路,一邊弔兒郎當地沖周翡一眨眼,說道:「我要知道這幫倒霉的窮酸是你招來的,肯定不會這麼疏忽大意,哪那麼容易被你抓到?美人兒,你這屬於勝之不武,要不然咱們再重新來一……」
「周翡」和「閑坐」兩個詞,完全就是南轅北轍,互相不可能搭界的,李妍吃了一驚,十分憂慮地走上前去,伸手去探周翡的額頭,懷疑她是傷口複發了,燒糊塗了。
不過話說回來,阿翡來做什麼呢?
謝允蹲過黑牢,陷過囹圄,倘或把他一生中遇到過的困境都寫出來,大約能賺好幾袋金葉子,然而他始終覺得自己像一隻樂天的蛤蟆,即便不斷地從一個坑跳往另一個坑,卻每次都能當成津津樂道的笑話,事後加工一番,拿出去天南地北地吹牛。
行腳幫號稱無孔不入,卻被謝允當面教育了一回什麼是真正的「無孔不入」,當場給激起了一腔非要分個高下的好勝心。外人察覺不到的暗號在整個永州城裡無數跑堂的、叫賣的、挑擔的、趕車的人中間傳遞,轉眼便結成了一張由人連成的天羅地網,只要謝允這傢伙還在永州城裡,就算他掘地三尺躲進老鬼婆的棺材里,他們也要把他挖出來!
只要有人領路,周翡就心安理得地沉浸在自己的刀法里,一天十二個時辰,她有十個半都在琢磨自己的刀——朱晨一直當她是個脾氣古怪的高手,頭一次發現她居然也會玩笑打趣。
她隨著那麼多南遷的難民,在這麼個到處人心惶惶的時候,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到處找他,從蜀中到永州,反覆回顧謝允的一言一行,企圖從那胡說八道的《寒鴉聲》里聽出一點端倪。她有一盆的牽挂,不慣於跟人傾訴,只好全都翻覆在心裏。好不容易堵到此人,他居然給她擺一副「玩輸了再來一局」的態度,並且隨時準備開溜!
天下聞名的刺客,周翡只聽說過有個「鳴風樓」,沒想到還分幫派,便不由得抬頭看了林伯一眼。
可是這時候他打草已經驚蛇,不可能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了,謝允只能一邊安慰自己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一邊祈禱著周翡眼瘸沒看見,撒丫子狂奔。
路上李妍仍對那段匪夷所思的《寒鴉聲》念念不忘。
謝允的思路「嘎嘣」一下被人打斷,叫「熱騰騰」這三個字一激,在陰冷潮濕的冬天里圍著大街小巷轉了好幾圈的謝允感覺自己骨節中都生出了碎冰渣,迫切需要一碗熱湯澆一澆。他在大事上時常受委屈,細枝末節便不大肯逼迫自己,被那小販一招呼,便立刻提步往那小攤裏面的位置走去。
只見原本懶洋洋地蹲在牆角街角的乞丐們突然如臨大敵地爬了起來,眾多行腳幫的人也相互打起眼色,一夥旁若無人的黑衣人闖進了永州城,抬著一口巨大的棺材。
楊瑾被這種「纏」法打得不耐煩,斷雁刀快成了一道殘影,直取周翡前心。周翡突然仰面而下,望春山橫出一招略微變形的「斬」字訣,「斬」字訣氣魄極大,將方才的黏糊一掃而空,毫無過度,兩相對比,簡直如同盤古一斧突然劈開混沌一樣,「嘡」一下撥開了楊瑾的斷雁刀。
林伯「噫」了一聲:「你這女娃娃,倒是膽大,蛇也不怕么?」
周翡與楊瑾在前開路,李妍、吳楚楚和那位興南鏢局的女孩朱瑩坐的一輛馬車,跟在鏢師們和押送的紅貨之後,朱晨則陪著李晟他們騎馬緩行墊后。
樓下有出來有進去的,氣氛緊繃地亂成了一團。
謝允微微鬆了口氣的同時,心裏又不免升起些許莫名的惆悵。他回過神來,將這惆悵掰開揉碎地自省,覺得自己好似那剛剛長大成人的孩子,要從長輩那裡拿壓歲錢,心裏知道不能要,嘴上手上也百般推脫,待對方真的從善如流,卻又難免失落。
周翡聽得心頭一跳,感覺都像熟人。
謝允移開壓在他肩上的長刀,緩緩直起腰:「所以那些行腳幫的人是你找來的?」
周翡一愣,偏頭望去,只見興南鏢局的那病秧子少主朱晨用開水燙了個杯子,又細細地拿絲絹擦乾淨了,順手遞給了她一個。朱晨驟然見她目光飄過來,彷彿嚇了好大一跳,慌慌張張地移開自己的視線,「吭哧吭哧」地將剩下幾個杯子也擦了,任勞任怨地分了一圈,始終沒敢抬頭。
但是周翡又不瞎,怎麼可能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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