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有匪3·多情累

作者:Priest
有匪3·多情累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卷五 詩萬卷,酒千觴 第四章 風雲際會

卷五 詩萬卷,酒千觴

第四章 風雲際會

謝允聞言低頭研究了一下自己身上這把鎖頭,一看就知道不是凡品,不是一根鐵絲能撬開的。他便乾脆「既來之,則安之」,翹著腳往床板上一倒,也不跟周翡討論眼下的情況——他把能說的話都在心裏過了一遍,感覺除了廢話就是討打的,都多餘說。
應何從皺著眉閃身躲過對方一劍:「說了我不認識!」
謝允將食指豎在自己嘴邊:「噓——」
「霍連濤。」謝允低聲道。
楊瑾憤怒的一扭頭,差點跟李妍手裡捏的小紅蛇來個肌膚相親,一肚子怒火都嚇回去了,當場面無表情地從椅子上一個後空翻翻了出去,臉色竟活生生地白了三分。李妍這時才意識到什麼,震驚又幸災樂禍道:「我的娘,一個南疆人,竟然怕蛇?」
霓裳夫人吼道:「木小喬,你是死的嗎!」
吳楚楚不由得低聲道:「他到底要幹什麼?」
此時,因為白先生等人插手,小小的水榭上頓時熱鬧了起來,木小喬、霓裳夫人、丁魁、猿猴雙煞與白先生的人一人站了一個角,誰跟誰都是敵非友,中間一隻驚恐的猴抱著慎獨方印,就這樣僵持住了。
謝允騰出一隻自由的手,用十分彆扭的坐姿側過身來,拍著她的後背道:「這麼大個人,喝口水能把自己嗆成這樣,唉,真有你的。」
就在這時,人群中驟然發出如臨大敵的喧嘩。
活人死人山乃是個魔頭窩,教眾裡頭流傳各種詭異的邪教,有信仰蚯蚓的、信仰黃魚的、信仰爬山虎的……各路妖魔鬼怪大展神通,僅就戰鬥力而言,還是很唬人的。青龍教有排山倒海大陣,玄武派人士沿途打劫起來,實力也頗不俗,白虎主有自己的一方勢力,唯有這木小喬活得十分隨意,手下都是隨便徵召來的,跟鬧著玩似的。
李晟后當時悔得腸子都青了,心道:我為什麼要多嘴問這一句?
應何從的臉上露出一個僵硬又腎虛的笑容,一伸手道:「那就請自便吧,不必管我。」
霍連濤便娓娓道來:「這位兄弟的年紀大約是不知道的,當年曹氏篡位,武林中人人自危,不為別的,只因他手段下作,殘害忠良,彼時義士豪傑,但凡稍有血性,無不痛斥曹氏倒行逆施,曹仲昆早早在各大門派中埋下棋子,又命人使奸計挑撥離間,驅使手下七條惡犬四處行兇,一年之內,僅就咱們叫得出名號的,便有六十三個大小門派分崩離析,就此斷了香火。」
領路的姑娘捂住嘴,回頭沖他輕輕笑了一下,因覺得他模樣俊俏,便不免多看了兩眼,但看歸看,她卻沒吭聲——這些女人除了在門口的那兩句詢問之後,便好似變成了一幫啞巴,無論別人怎麼逼問,都只是笑而不語。那笑容活似長在了臉上,看得久了,周翡居然覺得她們都有點不像活人,怪瘮人的。
應何從淡定地回道:「我不認識他。」
丁魁絲毫不以為杵,居然還真回答了:「老子還剩十四顆,人送綽號十四爺爺便是我,哈哈哈!」
都是謝允那孫子給她起的狗屁花名,爛大街到了跟一條蛇重名的地步,豈有此理!
「它只是個約定,約定雙方互不信任,所以找了我,朱雀主,鳴風樓主和黑判官做了見證而已。」霓裳夫人道,「見證人報酬豐厚,我們都無法拒絕。」
「因為這身內功不是我自己練的,」謝允說道,「是我師叔強行以真氣打通我周身經脈,將畢生功力分毫不剩地全給了我的緣故。」
霍連濤驚怒交加,方知木小喬竟一照面就下了狠手。情急之下,只有將數十年修為傾於此役,霍連濤忍著喉頭腥甜,再次強提一口氣,原地拔起,錯開數步,而後借力旋身,一腳橫掃而出——這是名動天下的霍家腿法,能將合抱的立柱一腳踢折。
因為得以出來放風,謝允難得不用將一隻腳吊起來了,天門鎖的另一端短暫地扣在了周翡手上,謝允不知從哪弄了一件寬袍大袖的袍子,往下一垂,能將鎖扣結結實實地遮住,不扒開袖子仔細查看,看不出什麼異狀來。
方才不過有人說一句「吃飽撐的」就被開膛破肚,周翡倒抽一口涼氣,不由得給霓裳夫人捏了把汗。只見那木小喬臉上戾氣一閃而過,然而他瞥了霓裳一眼,又不知怎的把火氣忍回去了,居然很聽話地縱身去追猿猴雙煞。就在這時,水裡突然躥出了三四條黑影,猝不及防地擋住猿老三的去路。
他說著,另有人扯開一面大旗,上面碩大的水波紋倏地在水榭上展開,冷冷地俯視眾生。
周翡當然不是全然沒有疑問,謝允的年紀畢竟擺在那裡,內功之高卻是她生平僅見,上一個讓她覺得深不可測的,可還是獨步天下的枯榮手段九娘。
就在這時,水榭中傳來一陣急促的鼓聲,打鼓的人想必有些功力,「咚咚」的聲音清晰地傳遍了整個莊子,隨即,幾個霍家堡打扮的人分兩隊沖了出來,在那獵獵作響的大旗旁邊站定,同時一聲大吼。
正是久違了的朱雀主,木小喬。
周翡不信,又追問:「你身上的透骨青是怎麼來的?」
周翡從來都覺得戲文里那些個一邊勾引別人,一邊還問別人自己美不美的橋段顯得特別不要臉,人人都是倆眼一鼻子,最多分順眼和不順眼的,還能美到哪去?因此總是不由得替那些故事里的大小精怪尷尬,此時聽聞謝允張嘴便將「美人」名號不問自取,不由得再次對他的厚顏無恥五體投地。
「海天一色,」霓裳夫人道,「不是你們想的那樣,沒有異寶,什麼中原武林大半個家底更是無稽之談。」
那麼他在等什麼?
「哪裡,術業有專攻而已,」應何從有理有據道,「閣下也未必是孤陋寡聞,只不過是把所有跟你們說的不一樣的人都打成『北斗走狗』、『給魔頭抬棺材的人』,倒是省下了不少爭辯,真的很會圖省事。」
木小喬負手而立,並不答話。霓裳夫人垂著目光,看向抱著慎獨印的猴,猴兒有些畏懼她,梗著脖子尖叫個不停。
謝允接著道:「這條命來之不孝。而我活著一天,我小叔的江山便不那麼名正言順,他要改革也好,要征北也罷,凡是被他觸及到利益的,都會時時以我掣肘於他,我就是個內鬥的筏子——你看衡陽慘不慘?蜀中的難民慘不慘?自毀容貌的歌女慘不慘?趙氏內鬥一天不休,南北一日難大統,仗還得打,流離失所的還得在泥水裡打滾,因此我這又是禍害天下的不忠之命。既然不忠不孝,多活一日已是多餘,對不對?」
「霍連濤」的大名,周翡聽了足足有一年多了,卻還是頭一次見到真人,只見這人身高八尺有餘,器宇軒昂,雖然上了些年紀,卻不見一絲佝僂,國字臉,五官端正,鬢角有些零星的白,往那裡一站,居然頗有些淵渟岳峙之氣,怎麼看都是一條好漢。見到他的人,恐怕想破頭也難以將此人同「倉皇逃竄」「弒兄謀取霍家堡」等一干齷齪事聯繫在一起。
接著,他不待周翡說話,便一抬手打斷她道:「我現如今這個結局,是心甘情願的,而且跟你也沒什麼關係——你不奇怪為什麼我內力那麼深厚嗎?」
謝允眉眼彎彎,臉色凍得發青,可是看他的神色,又仿如沐浴在江南陽春中,帶著一種發自肺腑的愉悅,他輕描淡寫地說道:「不小心。」
小蛇「紅玉」大概已經嚇破了蛇膽,一回到主人懷裡,立刻頭也不回地鑽回了應何從身後的籮筐,連尾巴尖都不敢冒了,應何從這才不緊不慢地解釋道:「說是毒,其實也不盡然,要是將此物用水泡開一點,人服下,便會像喝了酒一樣進入微醺狀態,又能避免弄一身酒糟,氣味不雅,過去的達官貴人們常拿來助興,得名『澆愁』。但倘若大量放入烈酒中,人喝了,就會產生中風的癥狀,就算當年大葯谷的神醫也診斷不出,長期飲用則會致人痴傻。」
霍連濤不便親身上陣破口大罵,便回頭沖自己一幫手下遞了個眼色,霍家堡的人都機靈,立刻有人說道:「朱雀主,霍堡主敬你是客,你也好自為之,今日各位英雄都在這,你將一個不相干的叫花子扔在這,張口閉口種花種樹的,吃飽了撐的嗎?」
李妍被他這動靜嚇了一跳,湊過來觀察了一下楊瑾,問道:「黑炭,你又怎麼了?」
興南鏢局的人都同時退了兩步,遠離了李妍這怪胎。
霍連濤將來龍去脈講得如此分明,那麼「海天一色」便和今日這場「征北英雄會」捆綁在了一起,除了丁魁這樣的資深魔頭,其他人不敢說公義當頭,但也還是要臉的,既然人人都知道有這麼一筆當年前輩們以性命保下的東西,自然不可能親身上陣巧取豪奪。
應何從忙小聲道:「你別使那麼大勁捏我的蛇,你對它好一點!」
李妍叉著腰道:「就是啊,大魔頭在那邊都站好排一排了,你怎麼還不去打?」
那中年人冷笑道:「認識不認識,不過你上嘴唇一碰下嘴唇,誰知道?那魔頭剛編出一條罪名,你就趕著上前解釋……我等縱橫江湖幾十年,從未聽說過什麼『澆愁』,莫不都是孤陋寡聞?」
人群中傳來幾聲「噗嗤」,不過很快就沒了聲音,顯然那憋不住笑的叫親友及時制止了。
謝允一看這一絲熱乎氣都沒有的飯菜,胃裡頓時好像沉了一塊鉛,沒胃口了。他嘆道:「哪個不懂裝懂的告訴你的。」
一個草帽就能讓他看出方才抬過去的人中的是「透骨青」來,怎麼會在這種細枝末節上胡說八道?周翡說完,還故意問道:「怎麼,他說得不對?」
應何從卻安之若素,好似渾不在意。
除了老堡主到底是怎麼傻的這事,尚且存疑之外,其他的部分,僅就周翡聽來,感覺都像真的,她有一點詫異,因為實在沒料到霍連濤這麼誠實。謝允瞥了她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麼,便擠兌她道:和*圖*書「撒謊的最高境界是真假攙著說,像你那樣全盤自己編,一聽就是假的,只能騙一騙大傻子。」
姑娘們進門便先問:「敢問這位英雄可有英雄帖?」
周翡下意識地一抽,沒抽出去,謝允藉著長袖的遮掩,將她的手當成了暖爐,偏偏還要擺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子不看她,嘴角卻帶了點使壞的微笑。周翡便一抬手,肩膀微動,好似拉琴似的用手背一磕長刀柄,望春山便十分隱蔽地往旁邊一撞,正好戳在了謝允肋骨上。
就在這時,水榭上有人開了口,霓裳夫人說道:「二十幾年了,我要是知道還有今天,當年萬萬不會答應當這個見證人。」
只因謝允一瞬間多心,為防飲食中有毒,將這應何從領了進來,誰也沒想到事態會發展到這種結果——正主還沒動手,他們這邊卻成了全場第一個亮兵器的!
可是偏偏,就這麼個擺在那就能辟邪的大人物,竟然毫無怨言地在守了霍家堡那麼多年。
周翡:「……」
李晟忙問道:「他說的是哪兩個字?『焦愁』?『澆愁』?還是『腳臭』什麼的……」
這時,木小喬突然翹起嘴角,對他露出了一個詭異的冷笑,霍連濤爆喝一聲,死命地將黏在他腿上的木小喬往地上一貫,隨即驚險之至地側身,堪堪避開那抓向他胸口的爪子。木小喬的指甲乃是利刃,人被霍連濤甩開,卻在霍連濤胸口留下了三道爪印,從外衣撕到裡衣,當時見了血。他腳下輕點地,走蓮步,搖搖擺擺地在原地走轉騰挪幾下,水榭中登時一陣哭爹喊娘——木小喬一掌將一個擋路的推進了湖裡,探手抓向後面那一直往邊上躲的男人,倘有人在這樣的混亂下神智還清明,便會發現,木小喬抓住的這人正是方才說他「吃飽了撐的」的那位。
「我相信天無絕人之路。」周翡一字一頓地說道,「沒有『歸陽丹』,指不定還有『歸陰丹』,如果我是你,大葯谷也好,海天一色也好,我都會一直追查,查到死。就算最終功敗垂成,我也能閉上眼,二十年後還能頂天立地。」
「不想。」既然周翡都知道了,謝允便也不再躲躲藏藏,坦然對她說道,「但是每天讓我吃這個,我恐怕就想死了。阿翡,倘若一個人為了活得長一點而加重自己的痛苦,那多活的幾天也不過是這輩子多出來的額外痛苦而已,有什麼意義嗎?」
「怎麼,你以為我追查海天一色,是為了『歸陽丹』嗎?」謝允短暫地失神后,很快便又鎮定自若下來。
場中形式變化快得簡直讓人目不暇接。
便聽吳楚楚在旁邊說道:「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倘若是我想給這英雄會搗亂,應該會偷偷來,突然站出來嚇人一跳,肯定不會讓人用棺材抬著我闖進來,生怕別人不知道。除非……」
「後院」兩個字一出口,別人云里霧裡,霍連濤的心卻狂跳了幾下——那是他兄長霍老堡主的居處。
領路女子神色微微一變,狹長的眼睛眯了眯,桃紅長袖遮住的手上閃過烏青色的光芒,就在這時,謝允忽然上前,半側身擋住應何從,伸出扇子沖那女人做了個「請」的手勢,十分溫文爾雅地說道:「姑娘,想必後面還有很多客人,咱們便不要耽擱了吧?」
周翡他們幾個人雖然跟著興南鏢局的人進場,卻為了說話方便,單獨佔了一張桌子,應何從話音一開口,這桌子上的一幫人都直眉楞眼地瞪向他,等著他接著往下說。應何從卻結結實實地閉上了嘴。
謝允嘴角彎了彎,眼角卻沒什麼笑模樣,微微露出一絲冷意。
這段時間霍連濤縮頭不作為,也讓好多依附他的人心懷不滿,然而聞聽他在大庭廣眾之下這樣慷慨陳詞,不說別人,就朱家兄妹的臉色都好看了不少,霍連濤這兩句話的光景,便搖身一變,重新成了眾人的主心骨,周翡不由得心生感佩,覺得這他收買起人心來好像比買二斤燒餅還容易。
李晟沒看見底下的小動作,剛開始見謝允笑得那麼「高深莫測」,只當他有什麼真知灼見,不料專心聆聽半晌,就聽見了這麼個結論。李公子頓時覺得謝允這廝與那幫不靠譜的東西都是一丘之貉,只好眼不見心不煩地去觀察霍連濤——霍連濤好似也沒料到這出。
何況方才霍連濤也隱晦地提到了,這個盟約除了霍家之外,還有山川劍、四十八寨與行蹤成謎的齊門等等,既然是盟約,必然是每人只持有一部分,除非能將這些勢力都一網打盡,否則僅僅拿到霍連濤手裡這部分水波紋,未見得有多大的意義。他這開誠布公的態度顯得非常大方,再加上當眾發難犯了眾怒的活人死人山,本來因為霍家堡倉皇撤出岳陽的事受損的威望此時不降反升。
「六十三個大小門派,」霍連濤緩緩道,「少則數十年,多則上千年,累世積淀,多少英雄遺迹、宗師心血?眼看都要在那場浩劫中付之一炬。便有山川劍殷大俠、南刀李大俠、齊門前輩與家兄等人挺身而出,牽頭締結了一個盟約,叫做『海天一色』,起先是為了搶救收斂各派遺孤、保全遺物……」
此時,霍連濤勉強維持著自己主持大局的風度,一怔之後,立刻強行擠出一個驚喜:「木兄!哎呀,當日一別久不見你蹤跡,霍某著實……」
那猴兒一聲尖叫,猿老三當即提掌推出,豈料來人竟不躲不閃,與他戰在一處。兩人你來我往間過了七八招,周翡「咦」了一聲,認出了那埋伏在水裡的黑衣人:「白先生?」
霍連濤心裏打了個突。
謝允無言以對。
大魔頭一出手,這邊的小打小鬧便進行不下去了,有那麼一時片刻,擠滿了人的莊園里鴉雀無聲。那木小喬漠然地將手裡已經不動了的人扔進水裡,舔了一下指甲上的血跡,對霍連濤說道:「我只問你一件事,你手上的『澆愁』是哪裡來的?」
他為了方便,便將那隻給鎖起來的腳翹起來,搭了個沒型沒款的二郎腿,隨意地踏在旁邊的小凳上,這動作本來有點像流氓,叫他做來,卻彷彿只有不羈和落拓。不等周翡追問,他便熟練地用左手拈起筷子,又說道:「我找海天一色,只是奉先人遺命,心裏又有些疑惑未解,追查一些舊事而已——你也不想想,大葯谷覆滅多少年了?當年魚老他們吃的也不過是剩下的幾顆流傳在外的葯,魚老服下歸陽丹的時候還沒有你呢,現在都多少年了,你都『無中生有』地長這麼大了,什麼葯能不長毛不發霉?又不是長生不老丹。」
說完,她起身便走,好像連一眼都不想再看這嘰嘰歪歪的病秧子。謝允一直盯著她的背影,在周翡背對他的時候,他清澈的目光中居然露出幾分小小的貪婪來。
她出身世家,自然明白,一個內功深厚如斯的人耗盡畢生修為會有什麼下場——直接廢去武功,或許還能苟延殘喘,可要是用了什麼方法傳功,必然只有燈枯油盡一個下場。這相當於是一命換一命。
這時,不遠處有人開口說道:「放開,那是我的蛇。」
木小喬走上前,用腳尖勾起那伏在地上的男子的下巴,指著霍連濤的方向問道:「認得他不?」
水面上的風輕輕掃在他身上,他衣袂與長袍都輕盈得不可思議,然而因為氣質太過陰鬱的緣故,不像是行將羽化登仙的世外高人,倒像個前來索命的厲鬼。
沒多長時間,周翡便回來了,拎來了一個食盒。
「堡主貴人多忘事,」木小喬笑道,「此人名叫錢小六,是岳陽霍家堡的花匠,花種得確實極好,堡中幾個園子與後院的花草都是他在照顧。」
謝允定睛望去,見她手裡拿著一截已經禍害得看不出是什麼的小棍子,那「棍子」尾巴上還拴著一截十分眼熟的穗子。謝允將被拴住的左腿彎折起來,平放在床沿上,伸手往懷裡一摸,果然,他的笛子沒了。
謝允幾不可聞地嘆道:「『是非不分』果然名不虛傳,是個保質保量的蠢貨。」
李晟額角的青筋都跟著蹦了起來。
那人不知是疼得說不出話,還是單純只是太過震驚,險些將眼珠瞪出眼眶,一臉難以置信,渾身痙攣地劇烈喘息,叫人想起山野頑童手裡那些慘遭開膛破肚的大肚子蟈蟈。木小喬衣衫是紅的,胭脂是紅的,嘴唇是紅的,染血的雙手更是烈烈如火,衝著霍連濤露出一個嫣紅嫣紅的笑容。
謝允狠狠地一震。
周翡:「……」
周翡眼都不眨,說道:「擎雲溝的,小門小戶出身,說話沒你們那麼大的底氣,但也知道講理。」
謝允看得頭皮發涼,不太想知道周翡這是把竹笛當成什麼刻的。
方才看李妍抓蛇都面不改色的領路女子終於變了臉色,上前問道:「你是什麼人?怎麼進來的?」
謝允見試探未果,便用扇子擋著臉,低頭在周翡耳邊說道:「完了,看來美人計不管用。」
應何從自己闖進來,沒有人招呼他,他便也不坐,只是背著籮筐跟李妍扯皮,跟她要蛇。此人名聲可怖,人卻沒那麼凶神惡煞,反而意外溫和,除了剛開始跟領路的女人略嗆了幾句,便沒怎麼顯露出攻擊性,李晟一開始頗為擔心,結果發現這毒郎中翻來覆去就只會說一句:「那是我的蛇,把蛇還給我。」
木小喬軟硬不吃,講交情沒用,講理他不聽,唯有叫他產生懷疑,霍連濤這句話說到了點子上,木小喬的目光微微一閃。霍連濤頓時明白他有所動搖,當即一步上前,徑直來到水榭中間的小石桌上,抬手在上面連拍了三掌,那石桌「嘎吱嘎吱」一陣亂響,裡頭居然另有乾坤,隨著霍連濤的動作,中間裂開個口,一個石托盤緩緩轉了出來,上面靜悄悄地擺著一個方盒子。
好在他不是最慫的——旁邊楊瑾一見那蛇,當即便面色大變,連退了三四步,如臨大敵地將斷雁刀和_圖_書也拎出來擋在身前,連周翡當年都沒有得到過這樣鄭重的對敵態度。
他說了一串大義,周翡卻不留情面地嗤笑道:「扯淡。」
丁魁只是坐在棺材沿上冷笑,一副大爺還有后招的樣子,倘若霍連濤不是將自己的人隔到了湖這邊,大概這會已經有人要撲上去咬他了。
天下擅毒者,如果廉貞算頭一號,那這個「毒郎中」應何從便應該能算個老二,只不過不知是不是應何從不經常在中原武林走動的緣故,人人都知道他厲害,但厲害在什麼地方,反而很少有人能說清楚,顯得越發神秘莫測。
霍連濤便搖搖頭,又道:「這十多年來,你與家兄時常往來,我待他如何是你親眼所見,現在你拿著一個子虛烏有的謠言來質問我,攪我的場子殺我的人,我是不服的。你問我『澆愁』是哪裡來的?我從不知什麼澆愁,倒要問你,這謠言是何人告知於你的?」
楊瑾:「……」
木小喬好像一尊鎮宅的邪神,霍連濤曾經對他多有倚仗,又因為無法控制此人而懼怕於他。
木小喬、霓裳夫人、丁魁、猿猴雙煞與白先生的人一人站了一個角,誰跟誰都是敵非友,中間一隻驚恐的猴抱著慎獨印, 就這樣僵持住了。
就是謝公子這寬袍大袖的裝扮有點奇怪,別人參加英雄會,大多是方便的短打,為打架做準備,只有他一身雞零狗碎,像是要來賦詩一篇——謳歌英雄們的群架。
那小路卻又不是直的,蜘蛛網一樣四通八達,一不留神便沒入石海里,尋常人走兩步就得轉迷糊,只能靠前面的女人帶路。
那中年人驀地拍案而起,招呼都不打,便直接發難應何從,驀地抽出一把長劍刺了過來,喝道:「諸位,今天是什麼日子?難道這武林中便真的沒有王法道義,憑這些魔頭們顛倒是非么?」
謝允笑著插話道:「自然不是,這石林中的陣法相當精妙,進了這裏面,便只能依著人家的安排走,你不妨問問這位帶路的姑娘,有帖子的人和沒貼的,安排的地方,想必不是一處吧?」
丁魁為了給霍連濤添堵,驅使著手下的狗腿子不知禍害了多少依附於霍連濤手下的小門派,他不開口還好,一開口,頓時便有水榭另一邊的人跳起來叫道:「霍堡主,今日乃是『征北英雄會』,竟有這樣的邪魔外道公然登堂入室,你也不管管嗎?」
「我說的是澆愁,誰提霍老堡主了?」應何從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霍老堡主既然已經燒死了,那是天譴還是人為,誰知道呢?」
霍家堡先前能屹立不倒,很大程度上是老堡主的人脈,霍連濤知道這一點,自然不願意落下苛待兄長的名聲,儘管老堡主已經不認識他了,他卻還是專門開闢了一個清靜又優美的小院給老堡主住,派了僕從仔細照顧老堡主日常起居,自己也是每日晨昏定省,再忙也會去探望……
霍連濤在水榭上說道:「這道水波紋,名為『海天一色』,近來北斗群狗動作頻頻,先是貪狼圍困我霍家堡,隨即又有巨門與破軍挑撥北朝偽帝之子、圍攻蜀中之事,究其原因,都與此物脫不開關係。」
此時,這套全新的手下們很快幫他架上來一個狼狽的男人。
謝允不理會她的出言不遜,搖頭笑了起來:「再者,那日在木小喬山谷中,你若不是剛好前來,將我們放出去,我也是打算動用自己武功的,因為你的緣故,我才陰差陽錯地多活了一年,四十八寨的事不過還你一個人情而已,不必太過介懷。」
李晟吃了一驚:「這到底是英雄會還是鴻門宴?」
除非丁魁有恃無恐。
周翡本來在看熱鬧,吃花生吃得口渴了,正單手端著碗茶在旁邊慢慢啜飲,聽到這裏,忍不住「噗」一口噴了出來,咳了個死去活來。這霍堡主居然跟她「英雄杜撰略同」,雖然他這樣層層鋪墊的慷慨陳詞聽起來比她隨口糊弄楊瑾的那一套高明了不知多少,但核心內容卻是八九不離十的!
木小喬看了霍連濤一眼,輕柔地說道:「他但凡跟我說過一句話,有些雜碎也不至於活到今天。」
霍連濤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的。
李晟:「……」
領路人倒是十分識時務,眼見實力懸殊,便也不再負隅頑抗,面無表情地一轉身,便像個人形傀儡似的,默不作聲地將他們帶到落座之處。
「別人的地盤,」謝允喃喃道,「帶上這麼個人,省得無聲無息地被毒死……那可太冤了。」
偏偏那木小喬還大笑道:「這話說得在理!」
他這話陡然被一聲長嘯打斷,隨即「轟」一聲,飛沙走石四濺,眾人齊齊回過頭去,只見他們來時那精巧至極的石林居然被人從外面以暴力強行破開,大石亂飛,砸傷了不少躲閃不及的人。
「……時人常有說法,如今中原武林式微,萬馬齊喑、群龍無首,放眼四海九州,竟再無一英傑。」霍連濤內力深厚,聲音一字一頓地傳出,便如洪鐘似的飄在水面上,功夫低微的能讓他震得耳朵生疼,只聽他怒喝道,「一派胡言!」
霓裳夫人冷笑道:「既然是見證,自然不會摻和到他們的約定里,這些事你都不知道,我怎會知道呢——你家主子既然來了,何不出來一見?」
反倒是最後幾隻刻痕輕了不少,王八殼子也圓潤了,顯得有頭有臉的,她甚至記得給這幾位爺加上了尾巴,顯然是不知為什麼,又平靜下來了。謝允若有所思地伸手摩挲了一下上面的刻痕。
周翡「噓」了她一聲,謹慎地往四下打量。
那綉著水波紋的旗子隨風抖得厲害,上面的水波便層層疊疊的跟著動,竟然頗為逼真,霍連濤往頭頂一指,接著說道:「此物乃是刻在我霍家的『慎獨印』上,這尊方印乃是霍家堡主的信物,幾年前,家兄突然中風,一病不起,沒來得及與我交代清楚,便將霍家堡與堡主方印一同託付到了我手上。說來慚愧,霍某渾渾噩噩許多年,居然是直到最近,方才從仇人口中得知這道『水波紋』的不凡之處。」
霍連濤登時色變。
李妍立刻旗幟鮮明地站在她姐這邊,跳起來道:「不錯!」
周翡是親眼見過木小喬動手的,那次在山谷中,他被沈天樞和童開陽兩人圍攻,不敵,於是炸了山谷,那一次,除了最後一步「炸山谷」之外,木小喬和沈天樞等人基本還是保持了高手過招的風度,沒有特別兇殘的表現。反正跟眼前這番修羅場比起來,木小喬上次對沈天樞的態度已經堪稱「禮遇」。
周翡將刀身上的碎屑抖乾淨,將望春山往鞘里一收,這動靜謝允聽過沒有一萬次也有八千回,卻無端被她這「呲」一聲「呲」出了一個冷戰。他慫得兀自肝顫片刻,半天沒敢吭聲,好一會,才小心翼翼地輕輕晃悠了一下自己身陷囹圄的右手:「美人,請問這個全新的姿勢你是怎麼想出來的?怎麼說我也是個玉樹臨風的美男子,這一出門不貓腰就得翹腳,你不覺得這……」
霍連濤又有條有理地講了不少場面話,從自己兄長被「北斗奸人」所害,以小見大,層層展開,一直從小家說到了大家——講到半壁江山淪陷,又講到百姓民生多艱,悲恨相續,非常之真情實感,饒是周翡等人也不由得被他說得心緒浮動。
吳楚楚直覺這毒郎中不簡單,然而又拉不住周翡,只好改道去拉李妍,試圖控制這匹脫韁的野馬。
謝允:「……」
然後他抱著自己被鎖上的右腳,在房頂上躲了一天沒敢下來。
然後她在一片驚呼中說道:「木小喬就在那呢,沒有二十步遠,斬妖除魔你們倒是去啊,隨便從人群里拉個軟柿子捏算什麼意思?」
這一回,連好似聽遍了天下牆角的謝允都皺著眉搖搖頭,示意自己沒聽說過。
周翡驀地扭過頭去,突然不想再看見謝允的笑容。
李晟頗有些看不下去,硬邦邦地岔開話題道:「我看丁魁來得有恃無恐,為什麼?」
謝允哭笑不得,但他在這方面一點也不想點撥周翡,便義正言辭地說道:「是,你說得太對了。」
謝允一邊將石桌上的花生挨個捏開,放在周翡面前,一邊嘴賤道:「看來你還有的學。」
周翡:「……」
周翡下意識地瞥了隨同眾人給霍連濤叫好的朱家兄妹一眼,心裏十分陰謀地琢磨道:「丁魁閑得沒事四處追殺這些小魚小蝦,到底是他吃飽了撐的,還是有人在背後誘導?」
周翡道:「我總覺得霍連濤倉皇上台,其實也沒能查出來海天一色到底是什麼,所以編出了這麼一套說辭。」
北斗突襲岳陽時,木小喬便失蹤了,都說是死在沈天樞手上了,可是這會他突然冒出來不說,眼看著還是來者不善。
謝允目光四下掃了一眼,在水榭後面高高的閣樓上停留了片刻,那小樓上掛著帘子,裏面不知坐了何方神聖,戒備十分森嚴,底下有一圈侍衛。
可是站在這樣混亂的人潮中,周翡卻只覺得手上的天門鎖冰涼冰涼的,她忽然忍不住問謝允道:「你叔叔待你好嗎?」
好半晌,他才吃力地睜開眼,四下看了看,只見太陽已經開始往下沉,斜暉夕照不再往屋裡鑽,一個細長的人坐在窗邊,正提著一把長得不成比例的刀削什麼東西。
謝允乾咳一聲,有些心慌氣短地問道:「你在幹什麼?」
周翡問道:「你想快死嗎?」
她話音還沒落,旁邊便有個面色陰冷的中年人說道:「怎麼,連毒郎中都臣服於活人死人山的勢力之下,當眾給木小喬抬起棺材來了?」
周翡沒吭聲,將手一攤,把自己的「傑作」展示給他看。只見那笛子上可熱鬧了,被望春山以極其巧妙的刀工和極其拙劣的畫技,鏤空雕滿了憨態可掬的小王八,眾小王八形態各異,將笛子表面弄得坑坑窪窪的,看來這輩https://m.hetubook•com•com子都別想吹出動靜來了。
大概是知道自己跑不了,之後的幾天,謝允居然消停了不少。周翡懶得搭理他,他便百無聊賴跟李晟借了幾本「遊記」,預備留著催眠用,結果翻開一看,發現此遊記超凡脫俗,與等閒遊記不可同日而語,乃是當代齷齪版的《山海經》,上面記載了筆者遊歷山川時與無數妖魔鬼怪發生的桃色傳奇故事,非常之獵奇。
周翡用望春山點了點他:「以後再有那種話,你最好憋著,別逼我揍你。」
周翡怔怔地想道:原來他來永州是為了這個。原來他真的放棄了追查海天一色,無論是為了自己的小命,還是為了先人遺願。
應何從道:「這個容易,痴傻之人記不住事,真正老糊塗的,都是從最近的事開始忘,隔著三五十年的陳芝麻爛穀子反而忘得慢一些,中毒的人卻是從以前的事開始忘,好似有生以來的記憶被從頭往後抹似的,因此傻得格外迅疾,但即使連自己都忘了,你要有耐性把他當嬰兒重新教,他也還能重新學。」
霍連濤一抬手,身後的聲音陡然被他壓了下去。這男人好似脾氣很好地問道:「那麼請問朱雀主,這個人既然在沈天樞手裡,又是怎麼到了你手裡呢?家兄在世時,霍某每日早晚都要前去清安,必然路過後院,卻對這位錢……錢兄弟一點印象都沒有。」
門口有一群不知從哪找來的大姑娘負責引路,個個都是桃紅的衫子水蛇腰,兩腮若有霞光,來人是粗魯腌臢的莽撞人也好,是流著哈喇子的老色鬼也好,一概巧笑倩兮軟語相迎,乍一看,活似都是一個娘生出來的。
吳楚楚一句話說得幾個人都沉默了。
李晟問道:「然後呢?澆愁是什麼毒?」
又來一個火上澆油的,他簡直要瘋!
霓裳夫人在霍連濤說起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便覺得不對,她旋身而起,裙裾彷彿盛開的桃花,飄然涉水,伸手要去接那尊方印,丁魁反應慢了一點,一看完蛋,要趕不上搶,當即一伸手扒拉出了一把棺材釘,朝著霓裳夫人的背後扔出去。
霍連濤腿上壓力驟增,一抬頭,正撞上木小喬的目光,心裏無來由地躥起涼意——這木小喬的眼睛太古怪了,那雙眼睛絕不難看,也並不渾濁,甚至沒有多餘的血絲,可不知為什麼,看著就是不像活人的眼,好似裝著一對逼真的假眼珠,樣子足能以假亂真,仔細一看,卻又說不出哪不對勁。
謝允熟練地用左手拈起筷子,將冰涼的飯菜端過來,他倒也不挑食,給什麼吃什麼,只是吃了幾口,他又放下筷子對周翡說道:「以後有熱的還是給我口熱的吃吧,這東西比華容城外那荒村裡的雜糧餅好不到哪去。」
周翡沒功夫跟謝某人一般見識,心裏飛快地開始琢磨——對了,霍連濤知道水波紋的真正意義的時候,回撤請柬已經來不及了。他固然想要功成名就,然而不想以「懷璧其罪」的方式出名,那麼在事越鬧越大的時候,他別無選擇,只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將「海天一色」以昭告天下的高聲大嗓捅出來。
他有心想說「撒個尿都要金雞獨立的姿勢」,在話到嘴邊的時候,勉強咽下去了,一臉扭曲地想了想,換了一個十分少女的說法:「……『踢毽子』的動作很猥瑣嗎?」
周翡沒搭理謝允的胡言亂語,眼見石林到了頭,她回頭看了一眼來路,皺眉道:「來的人都那麼好脾氣,老老實實跟著他們走嗎?」
她剛一關門,謝允便翻身起來,抱著一條腿蹦了兩下,將那把被周翡雕了一身「花紋」的笛子拿過來,仔細一數,發現這不過比巴掌長一點的小笛子上被周翡刻了二十八隻王八,開頭幾隻長相尤其猙獰,望春山那點血氣都浸到了刻痕中,簡直恨不能刀刀見血。
周翡因為應何從那句口無遮攔的「時日無多」,一直挺煩他,便翻了個白眼道:「狗舔門帘露尖嘴,顯得他知道得多有錢賺么?」
她冷冷淡淡地說道:「就算你不是為我而毒發,難不成我就能不管你了么?」
年輕一輩的人大抵只是聽傳說,這會聽見霍連濤居然報得出具體數字,便覺十分可信。
水榭中,連霍連濤在內的一幫人已經驚呆了。
「在你身上彈了藥粉,」應何從面無表情地說道,「三里之內,你走到哪我的蛇就能跟到哪。」
謝允一口氣差點噴出來,終於被毆打出了一句正經話,他艱難地說道:「不……不知道。」
又有人問道:「那麼請教霍堡主,此中有什麼玄機,值當北狗覬覦呢?」
木小喬嘴角牽扯了一下。
「霍某無才無德,文不成武不就,所有不過祖宗傳下來的一點家業,如今濃雲壓城,豈敢不毀家紓難?今日將諸位英傑齊聚於此,便是想促成諸位放下門派之見,擰成一股繩,倘有真英雄出世統領如今武林,我霍家願追隨到底,並將傳家之寶奉上!」
這黑炭原地呆了片刻,終於,在已經到達永州之後,他發現自己其實是被周翡糊弄了。楊瑾當即怒不可遏,幾乎生出一種中原人無有可信任者的孤憤,眼睛瞪成了一對銅鈴,手指攥得「咯吱咯吱」直響,青筋暴跳地指著周翡道:「你……你……」
謝允總覺得她下一句未必是好話。
應何從說話也不知道壓著聲音,這般長篇大論地廣而告之,跟私塾先生講課似的,周圍一幫人都聽見了,各種意味不明的目光同時投了過來,連木小喬都往這邊看了一眼。
霍連濤不用開口,便立刻有他的人替他叫道:「血口噴人!木小喬,霍家待你不薄,你卻和丁魁這種人渣沆瀣一氣,污衊堡主……」
霍連濤為人八面玲瓏,見了什麼都會隨口誇一聲好,自然不會記得一個過眼煙雲似的花匠,當即一愣。
木小喬不答話,他目光不躲不閃地盯著霍連濤,只是突然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地說了一個詞:「澆愁。」
朱晨見他倆交頭接耳,臉頰綳了綳,隨即面無表情地移開了目光。就在他心不在焉的時候,突然,一條赤色的影子從他腳下鑽了過去,朱晨嚇了一跳,不由得「啊」的一聲。周翡反應極快,一腳踢了出去,腳尖在那東西身上一挑,便將此物橫著踹得飛了出去,那東西落地盤成了一團,顯然是受到了驚嚇,三角的小腦袋高高揚起,故作兇狠地沖她張開了長著毒牙的嘴。
領路女當時便覺一股雖柔和卻冰冷的力量隔空涌了過來,不輕不重地撞在了她手指關節上,她手一顫,險些沒捏住那掌中之物,當即駭然變色,睜大眼睛瞪向謝允。
一個周身紅衣的人披頭散髮,懷抱一隻琵琶,一言不發地站在門口。
木小喬神色淡淡的。
木小喬笑盈盈地欣賞他強自隱忍的臉色,說道:「他說他親眼看見,霍家堡的大火是自己人放的,霍堡主早早開始將霍家堡的家底往南送,單留一個老堡主在岳陽當誘餌,給北斗來了個金蟬脫殼,再一把火燒死老堡主——」
周翡聽見動靜,漠然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又低頭吹去手上沾的碎屑,繼續做自己的事。
周翡「哦」了一聲,也沒問他要吃什麼,轉身就出去了。
朱晨往後錯了半步,差點仰倒,這才看清那只是一條拇指粗的小蛇,不由窘得面紅耳赤,幾乎不敢抬頭。
謝允:「……」
周翡道:「毒郎中應何從。」
他老實了,周翡反而有些不習慣,總覺得他還有什麼幺蛾子沒發出來。謝允聽說這種想法,為了不負她望,隔日便用小木塊刻了一隻栩栩如生的蛾子送給她,翅膀上還風騷地刻了個「幺」。
丁魁呲著豁牙大笑道:「木戲子,你這相好的又是打哪綁來的,咋站都站不起來?忒不中用了。」
要達到這種效果,丁魁這攪屎棍子的欲抑先揚之功是功不可沒,那豁牙儼然成了今日霍家堡第一吉祥物!
丁魁憋了半天,這會終於忍不住了,大笑道:「木戲子,霍堡主這問你話呢,你究竟是跟北朝鷹犬勾結,構陷於他呢?還是自己從路邊撿了個傻子就跑到這來大放厥詞呢?」
他何其敏銳,稍一轉念便知道了周翡刻意提起應何從是什麼意思——倘若那應何從不是徒有虛名,必能看出他身上透骨青的來龍去脈,周翡現在肯定已經知道他的毒是如何壓下去,又是因為什麼發作的。他倏地抬起頭,一看周翡的臉色,便知道自己所料不錯,一時間,堵在他胃裡的那塊鉛搖身一變,成了一塊又冷又硬的寒冰,更難受了。他足足有一刻的光景,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問道:「他還說什麼了?」
這兩句話裡頭的藏的秘密太多了,霓裳夫人是「見證人」,周翡還隱約有過推測,可難道木小喬也是嗎?
李晟聽得耳根要起繭,忍不住悄聲問謝允道:「謝公子方才為什麼給他解圍?」
水榭中,霍連濤已經將自家的慎獨方印請出來了,焚起香,正在舉行一個不知是什麼的儀式,比拜堂成親還複雜,周翡他們沒興趣看一個半大老頭子在搔首弄姿,便湊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語地悄聲說話。
好像是這麼個道理。
周翡吃了一驚。
木小喬回頭沖霍連濤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然後一把探入那人懷中。一股難以言喻的熱氣在寒冷的水榭旁邊升騰起來,這朱雀主彷彿探囊取物,撕開了這人的衣衫與皮肉,在眾目睽睽下,生生將這人的腸子拖了出來。
霍連濤心裏不由得打了個突,他一直看不透木小喬。無論是武功、性情還是那股子瘋勁,朱雀主都斷然不是那種肯依附於誰、供誰驅使的人。木小喬不是活人死人山「四聖」之首,卻絕對是武功最高的一個,別說區區一個霍連濤,就是當年腿法獨步天下的霍老堡主,約莫也就跟他是個伯仲之間的水平。
李晟低聲道:「小心了,我覺得……」
李晟道:「怎麼讓他們住手,天呢,還不夠亂和*圖*書么?應公子,你也少說兩句!」
霍連濤的眼角玩命地跳,看得別人都覺得他肯定腮幫子疼,他臉色蒼白,顯然方才一交手已經受了內傷。然而霍家堡主畢竟見慣了大風大雨,哪怕他後背已經布滿了冷汗,面上卻依然十分鎮定,說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木兄,你我相識也有些年頭了,你竟不知我為人。」
謝允驀地回過味來,「騰」一下彈了起來,卻沒能坐住,有什麼東西「扯」了他一把,謝允本來就有些頭重腳輕,險些一頭折下去,低頭一看,這才哭笑不得地發現周翡乾的好事——她把他的右手鎖在了左腳上。
丁魁氣得大叫,猴五娘卻笑道:「承讓!」
滿城風雨了這麼長時間,霍連濤再弄不清水波紋的來龍去脈,那他脖子上頂的恐怕只配叫夜壺了。可是後知後覺,畢竟為時已晚,說出去的話如潑出去的水,他的英雄帖已經發得到處都是,再要讓所有人當成沒看見,那是不可能的,霍連濤這會想必正騎虎難下。
應何從道:「叫令妹把『紅玉』還給我,我就告訴你們。」
行腳幫的蒙汗藥果真經過了無數黑店的千錘百鍊,名不虛傳,謝允醒歸醒,眼皮卻沉得好似夾了一層漿糊,迷迷瞪瞪地弄不清自己在哪,耳邊一陣「嘎吱嘎吱」的動靜,他心道:「怎麼還鬧耗子了?」
周翡達到了利用楊瑾抓謝允的目的,也便懶得再圓謊,於是直白地告知他道:「因為聽起來和我編的套路差不多。」
「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歷朝歷代當權者對此都心知肚明,不必說曹仲昆,便是南朝的建元皇帝也得贊同。只不過曹仲昆以強權篡位,鳩佔鵲巢,因名不正言不順,被雀巢扎了二十多年的屁股,特別怕人刺殺,也比其他皇帝更忌憚江湖勢力,所作所為也更加喪心病狂,乃至於周翡看見座中不少上了年紀的人都滿面戚戚,顯然與曹氏結怨不淺。
應何從該犀利的時候不溫不火,不該犀利的時候老瞎犀利。他不說話還好,這一出聲,更像是木小喬的人了。
那一瞬間,周翡覺得謝允捏著她的手陡然一緊。接著,不待她反應,霍連濤竟狠狠地將那方印往地面砸去。
楊瑾奇道:「這你是怎麼知道的?」
周翡不由得看了一眼旁邊的大傻子楊瑾,楊瑾被她看得十分茫然。
他不收弟子、也不培養心腹,打劫個把山匪窩點,就能給自己湊出一幫班底,完全就是武力脅迫或者花錢弄來的一幫,給他裝門面跑腿用。
白先生恭恭敬敬地問道:「敢問夫人,約定的雙方是誰?又約定了什麼?」
他掀開食盒,發現裏面的飯菜與湯居然都是涼的。
她說著,十分稀罕地上前一步,撿起一根小木棍。旁邊的吳楚楚此時才感覺到李妍真是周翡她妹,起碼這能包天的膽子便是一脈相承,忙道:「當心,這蛇有毒……」
話音沒落,李妍已經出手如電,用那小木棍削向了蛇身,蛇也是兇悍,見木棍來襲,掉頭便咬,它這一掉頭的瞬間,李妍便趁機一把扣住了這小孽畜的七寸,「哈哈」一聲拎了起來,得意洋洋地說道:「我抓到啦!」
他說著,一把將盒子里的東西拽了出來,高高地舉在手上。那盒子里藏的竟是霍家堡的慎獨印,周翡他們站在岸邊,一時也看不清那慎獨印上有沒有水波紋。只聽霍連濤咆哮道:「因為這個,北斗害的我兄長身亡,連隻言片語都沒留給我;因為這個,過去十多年的舊友見疑於我,不去找北斗討說法,反而來指責我污衊我!那些已故的前輩們為何誰都不再提起海天一色,因為這分明就是個禍——根——」
謝允一愣,片刻后,笑道:「好。」
這裏畢竟是江湖,縱有千重機心,有時候也要刀劍說了算。
「怪我哥。」周翡毫不猶豫地說道,「我一會沒注意,他就把一邊的鎖扣給你扣在手腕上了。」
李妍一愣,回過頭去,見毒郎中應何從不知什麼時候來到了近前。
「沒什麼用。」謝允神色自然地接上了她的話話音。
這位霍家家主逃離岳陽的時候,就把老弱病殘和做事不靈光的都給痛快甩下了,這會跟在他身邊的都是當年霍家堡的得用之人,他在城外弄了個足能容納上萬人的大莊子,家丁們穿梭有序,來往賓客與不速之客雖人數眾多,但居然堪稱井井有條。莊子門口拓出一條大道,幾個鬚髮皆白的老人帶著一幫龍精虎猛的後生們分兩側而立,都是刀劍配齊,凜凜生威。
謝允沒回答,輕輕攥住了她的手指。
問完,不管來人答的是「有」還是「沒有」,她們下一句全是「您往裡請」,然後派個姑娘出來引路,好像只會說這麼兩句話。
應何從身邊既沒有同伴,也沒有引路的,他就一個人,背著一筐蛇,閑庭信步似的走進這古怪的石頭陣。
周翡懶得跟他鬥嘴,便只是抖了抖自己手上的天門鎖,謝允立刻面有菜色地閉了嘴。
謝允一呆,愣愣地看著她。
來人腳步虛浮,瘦骨嶙峋,被人架上來的時候,兩股戰戰,似乎隨時準備尿褲子,架著他的人一鬆手,他便「噗通」一聲撲倒在地,以頭搶地,根本站不起來。
只可惜木小喬素日太不是東西,名聲太臭,別說他只是逮了這麼一個無關緊要的人證,就是人證物證俱在,從他嘴裏說出來,也不像真的。
李妍道:「呀,這麼紅的蛇以前沒見過!」
李妍被他這活能止住小兒夜啼的笑容嚇得踉蹌著後退一步,後背差點撞在吳楚楚臉上,她胡亂背過手去推吳楚楚:「你別別別別看。」
丁魁「啊」一聲,叫喚道:「木戲子,她說的這是幾個意思?這裏面又有你什麼事?」
這些人祖上或許顯赫過,然而後輩兒孫譬如黃鼠狼下耗子——一窩不如一窩,如今敗落了,只好仰人鼻息,落單在外的時候,被誰欺負了都得打掉門牙活血吞,好不容易齊聚一堂,倒是也有了與活人死人山叫板的勇氣。
霍連濤看了木小喬一眼,隨即轉過身,對整個莊子里伸長了脖子的人舉起了那盒子:「我霍連濤比不上兄長,霍家堡在我手中沒落了,不行了!連幾代人的故居老宅都讓人一把火燒了,我與這些個喪家之犬背著血海深仇,來到了南朝的地界,卻還是有人不肯放過我、不肯放過霍家!在背後挑撥離間,說我暗殺兄長,你們為了什麼?不就是這個嗎!」
周翡覺得他話好多,頭也不抬地踩了他一腳。
地上的人臉上煙熏火燎,五官糊成了一團,親娘老子都不見得認得,霍連濤自然不知道木小喬找來了何方神聖,然而他心裏還是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這位……」
周翡茫然道:「什麼?」
「殷大哥、李大哥,還有老霍……這些人都沒了,如今只剩下一個沖雲牛鼻子,不知又躲到了哪個旮旯,」霓裳夫人道,「我這個見證人沒接到一個字遺願,木小喬,你呢?」
周翡面無表情道:「改天賠你一個。」
那木小喬一邊說,一邊沖自己身後招招手——上回在山谷中,木小喬手下的人先被北斗殺了一批,又被他自己炸死一批,基本便不剩什麼了,不過「人手」這東西,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顯然,他眼下重新招了一批。
謝允用胳膊肘杵了周翡一下,小聲道:「看到沒有?這就是『振臂一呼天下應』的底氣和風度,你學到一零半星,往後就能靠這個招搖撞騙了。」
周翡搖搖頭,心裏隱約還有點期待——因為直到現在,除了寇丹在圍困四十八寨的時候說了兩句,也沒人光明正大地告訴過她「海天一色」究竟是什麼,但她不大相信寇丹的說法,曹寧那小子心機太深了,幹什麼都似是而非,忽悠了兩大北斗,北斗又忽悠了寇丹,這一層一層的騙下來,離真相說不定有幾萬里遠了。
緊接著,那霍連濤氣都不喘一口,便趁熱打鐵地接著說道:「至於這位丁先生問的問題,既然這海天一色本是義舉,為何當年那幾位前輩要秘而不宣?我不妨告訴你,那便是因為,就算沒落門派,但凡能將門戶留下來的,也必然會有壓箱底的東西,或為神兵利器之寶,或為已經絕跡江湖的單方藥方,或是祖上流傳下來的武功典籍——六十三個門派,乃是當年中原武林半壁江山的家底,其中多少讓人為之瘋狂之物?那時本就戰火連連、人心惶惶,為防有丁先生這樣的人覬覦,結盟之人才被迫隱瞞海天一色之秘!」
領路女子頓時覺得身上生滿了膿瘡一般,垂在身側的手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看上去似乎想把自己整張皮都揭下來抖一抖。
漫天的棺材釘撲向霓裳夫人的後背,霓裳輕叱一聲,長袖抖出,將一大把棺材釘攏入袖中,這一耽擱,那猿猴二人卻已經飛快地越過她去,猿老三養的猴子啞著嗓子叫了一聲,一把撈過慎獨印。
一時間,三四把劍同時攻嚮應何從,應何從不知是硬功不行還是不愛動手,連連後退,並不接招,轉眼已經退到周翡身邊。
活人死人山固然厲害,然而霍家堡與這一大幫賓客也都不是吃素的。丁魁身邊此時不過幾十個狗腿子,除非這二三十人都會飛天遁地,否則無論如何也沖不破這將近數萬人的圍追堵截。
周翡沒吭聲,這會她已經聽出來了,謝允扯了這半天的淡,原來單隻是怕她介懷而已,她有些啼笑皆非,恨不能將謝允的腦袋按進湯碗里,好好治治他的自作多情。
三天後,霍連濤的「征北英雄大會」如期而來。
丁魁臉一僵,有心想同木小喬分辨一二,又想起自己打不過這半男不女的妖怪,只好閉嘴,小心翼翼地護住自己碩果僅存的十四顆大牙。
楊瑾:「……」
應何從幽幽地說道:「『澆愁』,『舉杯澆愁愁更愁』里的那個『澆愁』,乃是一種毒。」
他們坐的這邊人人手裡都有木請柬和_圖_書,都是跟霍家堡有交情的人,李晟忙打斷應何從繼續找揍,問道:「那怎麼能看出一個人是病了,還是中毒呢?」
霍連濤瞳孔驟縮,可他畢竟是一方霸主,此時此刻又怎能當眾臨陣退縮?他大喝一聲,將一雙鐵臂攏在身前,強行架住木小喬一掌,短兵相接處,霍連濤只覺得腦子裡「嗡」一聲,手臂短暫地失去了感覺,氣海翻湧不休。
周翡等著他質問,等半天沒等到,卻聽這不能以常理忖度的謝公子大喇喇地說道:「你長進真大,為師老懷甚慰啊——話說有吃的嗎?讓你追了一整天,水米未進呢。」
她目光飄過去,朱晨正好無意中抬了一下眼,當時一張清秀的臉好像烤透的炭,「轟」一下就紅炸了。周翡便小聲對謝允說道:「他怎麼激動成這樣,霍連濤這三寸不爛之舌有那麼厲害么?怪不得當年連朱雀主都能被他收買。」
眼看這神秘又讓人趨之若鶩的海天一色行將分崩離析,四道人影同時沖了上去。
朱晨問道:「那是什麼意思?你的意思是,霍老堡主的病是人為嗎?」
謝允當即大喜,如獲至寶,老老實實地閉門拜讀起來。
霍連濤財力超群,這莊子中不知是原本就有還是後來人工挖掘,有一個很寬的湖,中間是大片的水榭,上面不倫不類地戳了一根霍家堡的旗。那水將人群東西向一分為二,周翡眼力好,老遠一看,便瞧見了對岸的一口大棺材——看來不速之客都給安排在了對岸。
霍連濤手心開始冒汗。
木小喬用力盯了說話那人一眼,臉頰嘴唇上的胭脂顏色紅得詭異,目光在那人的胃腸上下略作停留,彷彿思考此人這幅「吃飽了不撐」的肚腸該怎麼掏出來。隨後他不溫不火地說道:「這錢小六是岳陽霍家堡的舊人,怎麼算不相干呢?因北狗施壓,岳陽霍家南撤,走得倉促,仍有不少人留了下來,一些燒死了,還有一些被沈天樞所俘,也沒能多活幾天。錢小六便是被沈天樞留下的幾個活口之一……因為他道破了一個秘密。」
果然,周翡接著道:「要不然我就給你拴在脖子上了,你也不必踢毽子,啃腳就可以了。」
那匍匐在木小喬腳下的叫花子看清了霍連濤,眼睛里陡然爆出驚人的光亮,四肢並用,野狗似的往前撲去,被木小喬一腳踩在脊梁骨上,只好無助地趴在地上,雙手拚命地往前夠,口中大聲叫道:「堡主!堡主!老爺!救我!我是給您當花匠的老六啊!您親口誇過我的花種得好……救命!」
然而江湖上的烏合之眾就是這樣,有一個人領路,其他人便不辨東西地跟著山呼海嘯而去,那中年人動了刀兵,身後的人呼啦啦站起一大幫,全都叫囂著要將應何從拿下。
霍連濤剛開始沒制止,任憑眾人發泄了片刻,這才一擺手,朗聲道:「既然有不速之客遠道而來,我霍家堡沒有不敢放人進來的道理,倘若連門都不敢開,還談什麼其他?諸位放心,今日霍某既然敢來者不拒,自然會為諸位討回公道!」
李晟嘆了口氣,小聲道:「朱雀主說的其實是真的,只可惜……」
周翡一怔。
有第一個人出聲,親朋好友遭過活人死人山毒手的便群情激奮起來。算起來,中原武林也和一分為二的朝廷差不多,缺一個大一統的權力和規則,又總有野心勃勃之人在其中攪混水企圖牟利,弱肉強食、生靈塗炭也在所難免。凡夫俗子恰如水滴,片刻便灰飛煙滅,不值一提,唯有匯於一起成了勢,方才會有可怕的力量。僅就這方面來說,無論使了什麼手段,霍連濤今日能將這些散沙歸攏到一處,叫他們膽敢衝著丁魁開口叫囂,便是有功的。
她總覺得自己又遭到了嘲諷。
周翡被他看得臉上冒起一層薄薄的煞氣,懊惱于方才那句口無遮攔,怒道:「看什麼看,你再廢話就不用吃了,餓著吧!」
謝允唉聲嘆氣地蹦過去:「幸好我左手也會拿筷子……嗯?」
木小喬聞言,抬起頭看了他一眼,風馬牛不相及地問道:「丁魁,你還剩幾顆牙?」
「還有楚楚她爹吳將軍,他又不是江湖人,還是個身陷敵營的內應,本就如履薄冰了,不可能再節外生枝地攙和到這些江湖門派身上來。」周翡瞥了一眼熱鬧的水榭,接著道,「太奇怪了,到現在為止,海天一色是什麼就真沒有人知道嗎?」
木小喬側著臉、斜眼瞥了他一眼,抿嘴輕笑道:「十四聽著不怎麼吉利,丁兄,你莫要急,等我同霍堡主說完話,馬上便叫你變成丁八,保證今年發大財。」
李晟想了想,一擺手道:「先不提海天一色,我總有種不祥的預感。」
直到他攀上更高的樹,老堡主才徹底淪為了沒用的累贅。
那領頭的中年人不知是霍連濤手下哪一路走狗,運氣也是背,剛想提劍仗勢欺人,寶劍便被望春山崩掉了一個齒,不由得又驚又怒,瞪著周翡道:「你是何人?」
周翡因為謝允的緣故,這會心思全在「海天一色」上,聞言一愣。
霍連濤往前一步,伸出雙手往下一壓,示意自己有話要說,待因他露面而產生的竊竊私語聲漸漸消失,他才十分沉穩地沖四面八方一抱拳,朗聲道:「諸位今日賞臉前來,乃是霍某大幸,感激不盡。」
周翡聞言,坐著沒起來,望春山從左手摺了個跟頭,換到右手,隨後長刀陡然出鞘,勢不可擋地將三把逼近的劍一刀掀開。
整個莊子在這震天動地的吼聲中安靜下來,隨即,一個中年人應聲大步而出。
李晟沒好氣道:「李大狀,你快把那長蟲還給人家。」
應何從又道:「倘若霍堡主真那麼大方,誰都讓進,做什麼要先問有沒有帖?你們是想將我們分別派人引到不同的地方落座,萬一有什麼事便一網打盡吧?」
周翡雖然知道木小喬沒那麼容易死在沈天樞手上,卻還是為他這別具一格的露面方式吃了一小驚。她忙戳了謝允一下:「木小喬不是專門替霍連濤辦事背黑鍋的嗎,怎麼今天這態度有點不對?」
周翡走到門口,突然又回頭,謝允嚇了一跳,匆忙收回視線,低頭認真地給手裡的碗筷相起面來。
謝允將手上的扇子搖了搖,笑容可掬道:「在下不才,也不吃美人計。」
原來進得這莊子大門后,還得穿過一片石林,石頭高的足有一丈許,倒下來砸死個把人沒問題,矮的不足膝蓋高,擺放得錯落有致。外人一走進來,便有種陰冷難受的感覺,盯著那些石頭看得時間長了還會頭暈,逼得人只好將目光放在前面被石頭中間夾出來的羊腸小道上。
周翡若無其事道:「我問過,人說你這種情況,最好吃冷食,否則熱湯一激,反而容易加速毒發。」
他剛說到這裏,對岸便又有動靜,只見那丁魁好似個白日活鬼一般爬出了棺材,坐在黑洞洞的棺材沿上,陰陽怪氣地問道:「咿呀,這可是件大大的功德,怎麼這好些年竟然沒人提起呢?若是早知道,咱們少不得也得跟著出把子力不是?」
他說話間,四周草叢裡「窸窸窣窣」響個不停,分明只是清風吹過草地的動靜,卻因為這突然冒出來的毒郎中,每個人都不由得風聲鶴唳地懷疑草地里有蛇。領路女子修長的脖頸上起了一層肉眼可見的雞皮疙瘩,勉強笑道:「公子說笑了。」
謝允別的優點沒有,勝在識相,聞言忙道:「不不、不必客氣,女俠的神龜沒在我臉上落戶,在下已經感激涕零了。」
又驚又怒的轉瞬換了一位。
李晟實在是受夠了這群腦子少長了一半的人,眼不見心不煩地背過身去,黑著臉和尚且正常的周翡說話:「如果真像霍連濤說的那樣,姑姑至少應該知道內情,爺爺當年連四十八寨都交到了她手裡,不可能獨獨瞞著這件事。」
她倏地扭過頭,看向謝允:「白先生為什麼在這?難道你堂弟也……」
李晟聽完,頭皮一陣發麻,他本意是想岔開話題,不料反而將話題引得更深——當年老堡主突然中風,不少人前往探望過,被應何從這麼一點,都不由自主地回憶起當時探病的細節,有些心智不堅定的竟然將信將疑起來。
等等……
李妍本以為能在門口看見幾場事端,誰知這麼和平,她一邊跟著引路女往裡走,一邊忍不住湊到周翡耳邊嘰咕道:「這不是有沒有都讓進嗎,那還瞎問什麼?」
霓裳夫人怒道:「畜生!」
這時,底下有人按捺不住,問道:「霍堡主,你家的堡主信物有什麼用?」
李晟一扭頭,只見木小喬突然飛身而起,他像一團飄在空中的大火,直接飛掠過水麵,朝那水榭中的霍連濤撲了過去,琵琶弦「錚」一聲響,大片的漣漪在水面上曇花似的綻開,木小喬朗聲笑道:「不必有勞,我等魔頭自己過去便是!」
「客套就不必了,我本來是想趁著大傢伙都在,過來湊個熱鬧,順便請教堡主幾件事,不留神早晨起來晚了,」木小喬漫不經心地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打斷了霍連濤的寒暄,這回,他倒是沒有刻意拿女腔,但捏慣了嗓子,聲音還是比尋常男子輕柔很多,絲絲縷縷地漫過人耳,像經過了一條悄然無聲的蛇,「門口那石林陣還怪複雜的,我來晚了又沒人領路,只好動了點粗,多有打擾,回頭賠你錢。」
眾人都沒料到他便這樣大喇喇地將水波紋亮了出來,還聲稱這是霍家的家傳之物,毫不私藏,這態度與其他或多或少知道那麼一點的人大相徑庭。
周翡想了想,說道:「還說大葯谷的『歸陽丹』對你……」
木小喬卻不躲不避,他一手倒提琵琶,只餘一只手,手腕好似全然不著力,輕飄飄地落在了攔腰撞過來的一腿上,繼而整個人便如一張不著力的紅紙,「貼」上了霍連濤掃過去的腿,輕飄飄地隨著飛了起來。
應何從口中道:「你們講不講道理,我不認識木……」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