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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匪3·多情累

作者:Pri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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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詩萬卷,酒千觴 第八章 傷別離(下)

卷五 詩萬卷,酒千觴

第八章 傷別離(下)

她說著,從懷中摸出了第二個包,李妍一眼掃過去,立刻敬畏地屏住呼吸,因為那是個灰撲撲的「荷包」,做工和針腳非常精緻,口上以皮繩紮緊,上面別提繡花,綵線也沒一根——這一看就是周翡的東西,她就喜歡這種結實又好洗的樣式。
這時,有人出聲道:「小姑娘,你這命是撿來的吧?怎麼一點也不知道惜著點呢。」
說完,她猛地從懷中扯出一個布包,天女散花似的抖出了一堆白色的細粉。
李晟到現在一閉上眼,都能想起自己被丁魁困住,一偏頭髮現李妍她們不見了時的心情,越發氣不打一處來,沉著臉瞪李妍,瞪得她抽噎也不敢了,憋得臉色通紅,大氣也不敢喘。
春寒料峭,晨間水露微涼,落在他頭頸間,朱晨看著周翡匆匆而去的背影,心裏默默將沒來得及出口的話在心裏說了一遍。
李晟臉色一白,卻聽旁邊楊瑾嗤笑道:「她?到如今七大北斗,除了死的早的,她挨個都交過手,青龍主本人都是折在她手上的,你死了她都死不了,放心吧。」
吳楚楚和李妍聽了這話,同時開口抗議。
她得回去,將來龍去脈和李瑾容說清楚,如有必要,說不定還得繼續追查這個攪得中原武林天翻地覆的海天一色。而四十八寨中人才凋敝,雖有大當家坐鎮,萬一有事,必然還是捉襟見肘,她無論如何也該接過一些責任了。
「山川劍的後人?」楊瑾先是面露嚮往,隨即想起那被吸乾的玄武門人,又皺起了眉,「怎麼會長成這樣?你們中……」
殷沛沒有被面具遮住的臉上露出一點微微的紅暈出來,他扯過一張手帕擦了擦手,在丁魁驚駭的目光下說道:「玄武主,你怎麼那麼遲鈍呢?至今還以為是白虎主將你坑到永州的嗎?嘖……」
朱晨手心倏地冒出一層細汗,勉強穩住自己的聲音,上前搭話道:「周……周姑娘傷怎麼樣了?」
周翡說不出。
他身上穿一件打著補丁的破袍子,留了一把花白的小鬍子,脖子上掛了一串被蟲啃得坑坑窪窪的舊佛珠,一雙洗得發白的僧履放在一邊。
李晟終於無暇再計較其他,提劍刺向丁魁后心,楊瑾與他同時動了,一刀斬向丁魁的手臂,趁著他鬆手錯身的時候上前一步,擋在朱瑩與巨石中間。朱瑩一頭撞在他胸口上,腿軟得好似麵條,直接原地跪倒,一臉涕淚地乾嘔起來。楊瑾出手救她小命,卻沒興趣伸手扶一把,這扛大刀的一心一意都在丁魁身上,撞開朱瑩之後,便叫道:「我來!」
李晟沒跟他耍嘴皮子,他目光往四下一掃,見除了興南鏢局的人真著急外,其他人雖然都在各自戒備,卻誰都不肯上前,好似都在準備跑路。
他好像怕自己說不清楚,沾了一點水,在桌上畫了一坨:「大約這麼大,就是這個形狀。」
所謂「無常」者,有生老病死、樂極生悲,又有絕處逢生、人非物是。
李晟餘光掃過,發現李晟和吳楚楚已經不在視線之內,頓時心急如焚,手上的劍招陡然凌厲,是不要命的打法,與丁魁幾下硬碰硬,立刻便帶了內傷。
周翡擦乾了眼淚,眼圈卻還是紅的,怎麼看都只是個受盡了委屈的小小少女,不知老和尚和水鳥是怎麼心有靈犀地看出她「刀鋒外露」的。
貼面具只能擋住眼周,鼻子、嘴與輪廓一概沒有遮擋,倘若是先前認識的人,仔細看看,不至於完全認不出來,那人走過來的時候,吳楚楚便覺得他有些熟悉,及至見了這一笑,她渾身一震,一聲「殷公子」差點脫口而出。
朱晨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收拾起滿心遺憾,想道:「算了,下次有機會再說。」
她終於得以走出那扇山門,離開桃源似的四十八寨,被江湖中險惡的腥風血雨吹打了一圈,見識了惡人橫行、公義銷聲、小丑跳梁、英雄末路……她時常看不慣,時常悲憤交加,卻大多隻能隨波逐流地獨善其身、無能為力。
破雪刀從未有過自己的內功心法,如果持刀人有李瑾容那樣犀利深厚的積淀,它便是睥睨無雙的樣子,如果持刀人有楊瑾那樣紮實的基本功,它便是迅疾剛正的樣子。甚至在周翡這樣始終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的人手裡,破雪刀也有獨特的呈現。
老和尚道:「老衲只是個雲遊四方的野和尚,法號『同明』,想必你也沒聽說過。」
她倏地怔住了,只見船篷中有一個她以為終生難以再見的人,安靜地躺在那裡。
吳楚楚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唯恐一個回答不當,給自己和別人找麻煩,後背更僵了,李妍卻不管那許多,張口便要說話,被吳楚楚在桌下一把按住。殷沛顯然眾人的戒備與畏懼取悅了,愉快地笑出了聲,隨即寬宏大量地放過了他們這一桌,轉向興南鏢局一側,伸手一指朱晨,說道:「你,跟我走。」
李晟看了她一眼,當機立斷:「走!」
丁魁自然不會讓她啐到,偏頭躲開,再轉過臉來,笑容卻突然消失了。他嘴角兩條耷拉下來的法令紋低垂著,神色有點死氣沉沉的猙獰,隨後,他面無表情地開口道:「這個不好,去給我換一個能解悶的。」
他每說一句,朱晨的臉色便白一分,最後不知是氣還是畏懼,竟瑟瑟發起抖來。
李妍沒想到這位大家閨秀竟還會玩這手,當即五體投地,問道:「姐姐,你撒的什麼葯?」
「他一個師叔給取的字。」同明道,「沒告訴你嗎?」
「可算想起來問啦?」老和尚笑道,「不如你再想想,還忘了什麼?」
蛇毒?
有人說「仗義每在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其實儘是放屁,屠狗輩跟讀書人孬起來可謂殊途同歸,沒什麼本質區別,充其量是讀過書的無恥的姿勢更優雅而已。這些江湖屠狗輩們風裡來雨里去地混,「道義」二字便如同讀書人的「聖人言」,只是塊鮮亮的大牌匾,真遇見事,當不得真。
同明老和尚一指船篷,又說道:「那不成器的後生,便是我的弟子。」
無論她的對手是血肉之軀還是山石巨木,她都有刀鋒在手,刀尖在前。
周翡不過區區一個年輕的小姑娘,比之丁魁、馮飛花等人,硬功自然大大不如,這點殷沛心裏明白,可「畏懼」一物,自古無跡可尋,好比幼兒怕黑、孩童怕雷,根本毫無根據,非理智所能克。
興南鏢局大概應該改名叫「倒霉鏢局」,眾人被這無妄之災砸了個暈頭轉向,朱晨臉色陡然白了,強撐著發軟的腿站起來,勉強鎮定道:「這位前輩……不知有何指教?」
他十分震驚,沒料到自己這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妹子竟也有博聞強識的一天。
李妍不會看人臉色,沒注意李晟臉色不好,目光在疲憊的眾人身上掃了一圈,她賊頭賊腦地伸出爪子扒拉了李晟一下:「哎,哥,我跟你說……」
楊瑾成功地將雞皮疙瘩傳染給了其他人。
周翡以為他支使自己幫什麼忙,便小心翼翼地踩著左搖右晃的船板走過去,掀開厚厚的船篷往裡一看……
周翡從桌上端起一個空茶杯蓋,偏頭吐出一口淤血來。殷沛那身功夫太古怪了,其厚重可怖直追楚天權,周翡雖然片了他的蠱蟲,卻也被那長鐵鏈上暴虐的真氣震傷了肺腑。幸虧殷沛以歪門邪道得來的功法十分囫圇吞棗,又被周翡用一包老和尚特產的驅蟲葯嚇跑了,否則今天還不知道誰得躺下。
殷沛眼睛一亮,笑道:「莫非你也想入我門下?也不是不成,你雖然百無一用,勉強還能算聰明。」
「我不確定看沒看錯……」楊瑾遲疑道,「但是那具乾屍死之前,身上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動,就是皮下似乎有個什麼活物,不知是什麼東西,正好爬到他臉上的時候,我看了一眼。」
殷沛哼笑道:「螻蟻。」
眾人很快被她這一番曲折的故事攝去了心神,訓妹的忘了訓,委屈的也總算有機會將鼻涕擤乾淨了。
「天啊,姐!」李妍一把拉開她胳膊,「你……你……你為了少洗一件衣服也是絕了!」
他說完,便要往回趕,朱晨見了,不知什麼毛病,立刻也要跟上去,興南鏢局一幫人見了,全都大驚失色,齊聲道:「少主!」
或許周翡態度太篤定,或許是她手中的破雪刀又太莫測,也或許是周翡將長刀架在他脖子上、在衡山密道中單槍匹馬直面青龍主的那幾幕在殷沛心裏的烙印太深。
說完,他一伸手,從脖子上面卡住了朱瑩的下巴,好像拖一隻小狗,掐著她的脖子拖過來,指著朱晨道:「這麼個廢物點心給你當大哥你也要?要是我,早找機會把他宰了,自己當老大,省得這些不能當顆蛋用的東西來分家產。」
「我知道,是涅槃蠱。」周翡接道。
李妍苦中作樂地品出了一點娛樂:「哈哈哈,騙傻小子。」
跟著他們跑出來的有七八十人,興南鏢局那一幫是主力,還有一些不知是什麼門派與本就在外圍看熱鬧的行腳幫弟子。跟著李晟的這一幫人是最早逃脫的,他們倉剛奔將出不過幾里,便聽身後傳來巨響,那山莊中竟然火光衝天。
丁魁長嘯一聲,突然從腰間抽出一根鎖鏈,毒蛇吐信似的纏住了楊瑾的斷雁刀,將他凌空卷了起來,同時回身打開李晟的劍,叫道:「留下他們!」
周翡愣怔良久,喃喃道:「為了……為了我先祖的刀吧。」
朱晨看了她一眼,勉強提了一下嘴角,搖搖頭,心裏悲憤地想道:「還要妹子護著我,我真是個活著多餘的廢物。」
周翡不知是無知者無畏還是怎樣,橫刀便與他杠上了。
朱瑩面貌姣好,丁魁知道手下人是什麼意思,聞聲斜著眼打量了她一眼,感覺形容尚可,便意味深長地笑了。朱晨血氣上涌,抽出佩劍,回身便向那獨臂人刺去:「你敢碰我妹妹!」
這聲音年輕得m•hetubook.com•com很,丁魁聽了一愣,再一細看,見眼前人身形與輪廓果然與白虎主馮飛花不同,有些疑惑,便道:「你又是什麼人?哪裡學來馮飛花那老兒的手段?」
老和尚卻不看她,依舊不緊不慢地划水,問道:「姑娘要往何處去,老衲送你一程。」
玄武們很快反應過來自己被耍了,當即分兩路包抄過來,不過片刻便又追上了她們,吳楚楚又道:「屏息。」
「你滾一邊去,別添亂。」李晟對李妍就不那麼客氣了,不耐煩地扒拉開她,又道,「就我一個人,脫身也容易,隨便擺個石頭陣就能藏一陣子,要是找不著人,我再回來,城外碰頭。」
這麼一想,方才還空空如也的心裏頓時被滿滿當當的事塞了個焦頭爛額,周翡嘆了口氣,對老和尚道:「那便……勞煩大師送我回永州城外吧,我這個……這個船實在……」
吳楚楚將手往懷裡一摸,突然說道:「屏息!」
世情恰如滄海,而凡人隨波於一葉。
「前輩?」殷沛尖聲笑起來,「前輩,哈哈哈!」
朱晨又問道:「那位……那位謝公子呢?」
「至於姑娘,確實也有些事要勞你相助。」
周翡想起鳴風老掌門,那位前輩確實是在她還不大懂事的年紀就沒了,魚老也只能整日在洗墨江里混日子,就算沒有寇丹暗算,他也說不準還能活久。這些毒啊葯的,周翡統統是一頭霧水,便直白地問道:「那您是怎麼打算的?我能做什麼?」
周翡頓了頓,隨後面不改色地說道:「他有點事,先回師門了。」
驚魂甫定的眾人誰也不敢收屍,最後還是楊瑾這混不吝幫著掌柜一起,用長棍將屍體都挑了出去,一把火燒了,此時還跟在李晟等人身邊的本就沒剩下幾個人,經此一役,又傷亡不少,看著不過小貓兩三隻,幾乎有些可憐起來。
周翡震驚道:「有毒啊?」
李妍奇道:「不是那個康王帶來的嗎?」
周翡又追問道:「那您這些年也……」
楊瑾雙臂抱在胸前戳在一邊,迫不及待地說道:「你方才那是什麼刀?我要跟你比試一場!」
活人死人山欺男霸女,看上什麼搶什麼,敢怒不敢言者甚眾,才有徵北英雄會上的群情激奮,還從沒聽說過有要強搶活人死人山的。丁魁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目瞪口呆道:「你說什麼?」
他腳下一使勁,地面竟皸裂如蛛網,雙拳抵在胸前,猛地推向那青衣人,誰知來人只是輕飄飄地順勢後退幾步,笑道:「玄武主誤會了,白虎主馮前輩恐怕往後見不到你了。」
朱瑩與那蟲子看了個對眼,駭得「啊」一聲尖叫出聲。
小船又歪歪扭扭地與她想法背道而馳,周翡手忙腳亂地擺弄著這根大船槳,懷疑自己碰上了一個瘋和尚。
吳楚楚方才為了避免激怒殷沛,便是打招呼都只稱「公子」,沒敢提「殷」字,不料周翡毫無避諱,大庭廣眾之下一口道破他名姓,殷沛登時怒不可遏,爬蟲似的脖筋從頸子上根根暴露,大喝一聲,猝然出手發難。
周翡呆立原地,整個人僵成了一塊石像,然後突然瑟瑟地發起抖來。
「我們朱家祖籍洞庭,後來隨霍堡主南渡,便搬到了湘江一代,背靠青山而居,山間有一條寬寬的水,淺處涉水方才沒過腳踝。這些年興南鏢局名聲漸衰,家道中落,雖不怎麼富裕,但庭中栽滿了杏花,這時回去,若是腳程快,剛好能趕上杏花如雪。這一路多虧你們仗義相助,要是肯賞臉到朱家莊一敘,讓我聊盡地主之誼……」
隨後他一個眼神遞過去,幾個機靈的行腳幫弟子各自動了起來,佔住了幾個微妙的點——這一招在山莊里李晟便教他們用過,可惜有頭有臉有門派的君子們一個記住的都沒有,反倒是那些整日里在路上討生活的行腳幫「下九流」機靈,稍微點撥幾句,立刻便能舉一反三。
「也不能那麼說,」李晟想了想,說道,「功夫一道,有幾十年如一日練出來的,也不乏有劍走偏鋒的高手,只是無論花什麼,都得有代價,想攀絕境,必臨險峰,你們看著他是一步登天,但背後付出的代價也必然極大,相比起來,花花功夫和心思反而是最穩妥的,也不必非議……只是我沒看明白,他是怎麼把那人吸乾的?」
「聽說涅槃蠱與蠱主連心,」周翡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回手端起一壺酒,將壺蓋打開,用黃酒沖了沖苗刀沾了蟲血的刀身,又道,「殷公子,你以一人之力,算計死活人死人山兩大魔頭,豐功偉績夠刻一個牌坊的,按道理比我厲害,怎麼居然會怕我?」
吳楚楚縱有七竅玲瓏的心,也不知道僅憑她們兩人,該怎麼從一幫張牙舞爪的魔頭手裡殺出去。此時,周遭江湖好漢們跑了大半,不少玄武被李妍那「驚艷」兩刀吸引了過來,如臨大敵似的竟她們兩人圍在了中間。
周翡聽見水聲,強一陣弱一陣的,從她耳邊潺潺而過,當中裹著一個蒼老的男人聲音,正和著槳划水聲,斷斷續續地哼唱著什麼。唱的似乎是漁歌,不知用的哪一方的土話,周翡聽不大懂,只覺頗為悠然。她以為自己尚在夢中,可是隨即,幾顆冰涼的水珠飛濺到她臉上,周翡驀地睜開眼,宏大的星河旋轉著撞進她眼裡,順著遠近山峰,穹廬一般地傾覆落下,蓋了她滿頭滿臉。
而今,她在千山萬水中,獨自站在一葉扁舟之上,忽然覺得天地無窮大,兩岸靜得連猿聲都沒有,是這樣的凄清寂寞。
大概要繼續追查海天一色吧,但周翡已經沒有興趣了,她一條腿懶散地伸著,另一條腿蜷縮在身前,一時間,覺得自己對什麼都沒興趣,連刀都懶得琢磨了,只想隨著這條破船漫無目的地呆坐。
可見有些門派沒落了也是有原因的。
考慮別人的妹妹之前,自己的妹妹總是更重要一點。
周翡腳步幾乎不動,一手拿刀一手拿鞘,手中好似有一對交替的雙刀,她「嘎啦」一下以鞘隔開殷沛鐵鎖,鐵鏈妖怪舌頭似的卷在了長鞘上。兩隻怪蟲正好飛到空中,分左右兩側沖向周翡,周翡往後一躲,后腰撞上了一張木桌。
老和尚背對著她,說道:「想不出來也不要緊,你記得自己為何而來便是了。」
周翡卻全然不在乎。
一個黑影突然冒出來,一把抓起朱瑩,李妍驚呼一聲,楊瑾斷雁刀一橫,刀鞘打了出去,來人武功顯然一般,眼看躲不開他這雷霆一擊,卻又有人大笑一聲,飛身上前,抄手一抓,竟「篤」一下,將那斷雁刀鞘抓在了手裡。
周翡張了張嘴,不知該接什麼話,便乾脆撐著長刀坐在船篷旁邊,道:「他……謝大哥同我說過,當年是他一位師叔將畢生功力傳給了他,才壓制住了透骨青。」
這是誰?還真沒聽說過。
吳楚楚雖然震驚,卻還記得殷沛討厭別人提起他的出身與姓氏,當下果斷一咬舌尖,硬生生地將「殷」字咽了回去。殷沛似乎對她的識趣頗為滿意,沒有為難她倆,輕飄飄地往前邁了一步,身形便如鬼魅似的,已在一丈開外!
丁魁見狀詫異道:「哦喲,這小白臉怎麼這麼不禁打?」
此為世間絕頂之利器——
人的一生中,好似總有那種時候,覺得自己過去的若干年都活到了狗肚子里,一瞬間便被打回了原型。
吳楚楚道:「什麼葯,是面。」
周翡將苗刀收入鞘中,掛在背後,默默從懷中摸出一個泛著辛辣氣的小藥包塞給吳楚楚。
「你天生不足,」殷沛道,「註定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廢物,走什麼鏢?瞎湊熱鬧。本座座下缺幾條得用的狗,你過來給我當奴才,我教給你幾招保命的招式,日後你只需在我一人面前做狗,宇內四海,隨意作威作福,怎麼樣?」
老和尚看了她一眼,見她眼珠終於會轉了,便同她說道:「咱們已經出了永州城了,再往前走,便徹底離開這方地界啦,你想好自己要去何處了嗎?」
李妍沉痛地說道:「還有好多看不完的書,我也都能把第一頁前三行背下來……不說這個,現在怎麼辦?」
來時,周翡身邊有李晟李妍,有楊瑾吳楚楚,她要看著謝允,防著他溜走,要在百忙之中勻出時間捉弄楊瑾,要保護吳楚楚,要和李晟吵架,還要看著李妍不讓她闖禍,整天被吵得一個頭變成兩個大,忙得要命。
吳楚楚的聲音有些發緊,低聲道:「她……她和我們分頭走了。」
李妍實在憋不住,急喘了幾口氣,哭得把自己噎住了。吳楚楚在桌子底下抓住她的手搖了搖,小心地轉移著話題,說道:「那個戴面具的青衣人,我以前見過的。」
要往哪裡去呢?
周翡從未見過她那位生活在傳說中的外祖父,李瑾容等人也很少與她提起,但自從流言蜚語將「南刀傳人」這不副實的聲名強加給她的時候,她卻無端感覺到了一種與他一脈相承的聯繫——並非出於血脈,而是系在刀尖。
李晟一邊在心裏將說跑就跑的周翡罵了個狗血淋頭,一邊叫楊瑾看好吳楚楚和李妍,朗聲道:「北斗詭計多端,諸位!諸位聽我一句,謹慎行事,先保存自己要緊!」
李妍怒道:「楊黑炭,你說的是人話嗎?敢情不是你姐!」
老和尚答道:「酒乃八戒之一,老衲倒不曾預備,船篷上掛著個水壺,裡頭煮了些水,姑娘若不嫌棄,可自取飲用。」
帶面具的青年點點頭,也不道謝,又看了吳楚楚一眼,嘴角一勾,露出了一個冷森森的微笑,鬼魅似的與她們兩人擦肩而過。
周翡哭的時候,老和尚也不管她,他不再搖槳,小船卻好似生出兩鰭,自己破開水面往前行去。一隻不知從哪飛來的水鳥落在了船舷上,歪著頭打量了老和尚片刻,竟不怕他,緩緩放下炸起來和-圖-書的羽毛,悠然地伸長了鳥喙,梳起毛來。
周翡扶住船篷,指節扣得發白,艱難地問道:「老伯,跟……跟我一起的那個人呢?」
吳楚楚實在過意不去,只好低聲道:「是我不好,是我拖累……」
但其實,他們屏住呼吸的那一瞬間,就已經做好了準備。周翡早知她已經無力回天,嘴裏雖然戰戰兢兢地問了,心裏卻並沒覺得自己還能見到活著的謝允,此時見他雖然那副熊樣昏迷不醒,但好歹還有一口氣在,便知道是這素不相識的老和尚用了什麼方法,才留住了他的命。
青衣人正是被吳楚楚認出來的殷沛,殷沛笑道:「區區名字便不報了,我看那活人死人山四派並立,多年紛爭未曾一統,覺得十分痛心,不如乾脆由我一統,往後你只需記得喚我主上就行了。」
李晟遠遠望去,見那山上衝下來的人分了幾路,井然有序,遠近配合,端是厲害,可不知為什麼,他心裏卻隱隱有些不安。突然,好不容易將氣喘勻了的吳楚楚卻忽然道:「不,走,快走,那必是軍中之人,不知是誰麾下的人馬,未必是好意!」
周翡的破雪刀走「無常道」,原本是因為她擅長觸類旁通與取長補短,將不少其他門派刀法吸取納入,刀法時而凌厲時而詭譎,叫人無跡可尋。可是突然之間,她好似經歷了什麼巨大的變故一般,破舊的苗刀在她手中竟好似脫胎換骨,陡然多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只有真正浸淫此道的人方能看出端倪。
老人「哎喲」一聲,將手中大船槳輕輕擺了幾下,也不見他有多大動作,便將小船穩住了:「慢點啦,慢慢來……阿彌陀佛,你們這些慌裡慌張的小施主啊。」
李晟忙端起他對外人時世家公子似的溫文爾雅,客氣地沖那掌柜拱手致謝,回過頭來,卻自己長出了口氣,后脊樑的冷汗還是一層一層的往上反——從前聽人說「江湖險惡」「江湖快意」,險惡的地方他向來只當耳旁風,只記得「快意」二字,傾慕不已。
就在她們倆剛甩脫追殺過來的玄武,尚未來得及鬆一口氣的時候,前面林子中突然有野鳥凄厲尖叫著衝天而去,李妍周身一震,止住了腳步,便聽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一幫臉上帶著鐵面具的人緩緩走出來。
「你天生不足,註定是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廢物。」
對了,謝允呢!
殷沛聞言,偏頭看了她一眼,長眉高高挑起,躍居鐵面具之上。
丁魁好似認出了青衣人使的功夫,大叫道:「馮飛花,你這孫子,還敢來見我!」
告訴她的是「霉霉」。
她有心轉移話題,三言兩語便將殷沛、紀雲沉與鄭羅生的恩怨交代了一遍,末了又有些疑惑地說道:「我雖然不懂,但上一次見他的時候,他好像並沒有這麼厲害的身手,今日再見,覺得他整個人都有點古怪。」
碰了頭,然後呢?
除了四十八寨被大兵壓境,李妍幾乎便沒有跟人動手的機會,此時也被迫拔出刀來,一手緊緊地握著刀柄,一手拉著吳楚楚。她從小什麼都愛跟周翡學,長大以後也跟著練窄背的長刀,長刀一亮竟真的頗有名門之風,大開大合地一個劈砍逼退一個玄武,然後將吳楚楚往旁邊一拽,長刀滿月似的畫了個圓,一刀推出去,竟沒人能近身。
「不礙吳姑娘的事,」李晟說道,「舍妹不成器,叫諸位看笑話了。」
這一夜,群星閃爍,圓月微缺,周翡做夢似的經歷了一番生死,還偶遇了一位傳說都傳不真切的人,但永州城裡卻遠不像水面上那樣平靜。
殷沛倏地鬆了手,任朱晨踉蹌幾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咧開他那張吃過死孩子一樣的嘴唇:「不錯,是我,久違。」
「在下見過為了名利頭破血流的,沒見過沒事找事還這麼積極的。」李晟緩緩挪動著腳步,同楊瑾站了個直線,兩人正好將丁魁夾在中間,隨時可以同時出手發難,「玄武主,多行不義必自斃,你想當這個武林公敵嗎?」
楊瑾皺眉道:「周翡說城外碰頭,你回去沒準會錯過她,還容易陷在裏面。」
吳楚楚一直沒見過李妍出手,沒料到她這樣厲害,頓時覺得周翡以往編排這小妹的話都很不公平,便對李妍讚歎道:「你武功很厲害啊!」
朱晨從房中出來的時候,周翡已經將她每日清晨慣例的基本功練完了,生疏客套地沖他點了一下頭,便收了刀要走開。
吳楚楚道:「楊公子,勞駕!」
周翡將苗刀一換手,面上瞧不出慌亂,整個人沿著木桌往後一仰,擦著桌沿滾了過去,竟沒有碰翻那小小的桌子。她手中苗刀成了一陣颶風,刀鋒快得叫人看不分明,密密麻麻地在空中織成了一張大網,而後只聽「噗」一聲,有什麼東西落入木桌上的茶杯里,片刻后,兩隻各自被斬成三段的蟲屍輕飄飄地浮了上來。
刀背不到半寸厚,刀鋒唯有一線,卻能震懾南半個武林。
周翡沒有練過速成的邪派功法,也沒有人傳功給她,于內功一道只能慢工出細活,哪怕是枯榮真氣,也需要漫長的沉澱。她清楚自己的斤兩,因此以往遇見那些武功高過她的對手,都是憑著抖機靈和一點運氣周旋,鮮少正面對抗。
與此同時,那殷沛好似嗑了一口大力丸,手中鐵鏈陡然凌厲了三分,他冷冷地一笑道:「什麼東西都出來混,這點微末功力,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李妍扁扁嘴,她小事上雖然慣常任性,正經事上卻不大敢跟大哥嗆聲,尤其這會出門在外,連個給她撐腰的都沒有。她哭也不敢使勁哭,自己坐一邊抽抽噎噎,把袖子抹得一塌糊塗。
李晟揪過一把長凳,往周翡身後一塞,暴跳如雷道:「讓你逞強,就你厲害,你一天不顯擺能死是吧?活該!」
周翡差點給他跪下,不知道這會補一句「久仰」還來不來得及。
他說著,便去驅動隨身的蠱蟲,可那些怪蟲們好似紛紛失了威風,不管怎麼催逼都只是踟躕著圍著殷沛褲腳繞圈,死活不肯往周翡那邊鑽。
楊瑾平常不拘小節,袖口總是輕輕挽到手腕朝上一點,露出來一小截手臂,他說到這裏,手臂上竟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最開始,只是為了孩童的好勝心,博大當家一點頭而已,後來她幻想著總有一天能超越李瑾容……這倒不太執著,因為在當時看來,這目標太過遙遠,幾乎只是個妄想。再後來,周以棠用「強者之道」給她以當頭棒喝,推著她走進步步驚心的牽機叢中。
「唔,」老和尚點頭道,「用極雄厚的內力將透骨青封在他經脈中,當時我親自下的針。唉,我那時便覺得此計不過權宜,不能長久。安之這孩子,天生情深,叫他一直冷眼旁觀,是肯定不能的。」
「好了好了,稍安勿躁。」吳楚楚往四周看了一眼,三步並作兩步跑到掌柜出處,討來一杯溫水給她漱口。
周翡不假思索道:「不然幹什麼去?書我肯定是讀不下去的。」
那碗水泡成了青紫色。
不少人也同她一樣疑惑,紛紛駐足觀望。楊瑾慣常皺眉不滿道:「你們中原人……」
他娘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來他還走不了了!
朱晨一條腿拖在地上,整個人已經駭傻了。
周翡從這句話里聽出了好幾層意思,有點震驚地問道:「大師……那個……敢問前輩法號?」
噩夢似的殷沛出現在門口,慢條斯理地伸手見門帘攏成把,輕輕拂到一邊,負手走進客棧中,他目光四下一瞥,十分浮夸地嘆了口氣:「瞧瞧,人生何處不相逢啊。」
她在萬水千山中,獨自站在一葉扁舟之上,忽然覺得天地無窮大,兩岸靜得連猿聲都沒有,是這樣凄清寂寞。
反正此時見滿地蠱蟲不聽調配,殷沛心裏本來不怕,這會也真的生出隱約的畏懼來。
說完,那斷雁十三刀就好似疾風驟雨似的衝著丁魁劈頭蓋臉而來。
就在這時,一道刀光橫空而過,好似一陣清風從殷沛與楊瑾之間掠過,「篤」一下將那蟲子釘在了地上。
老和尚盤腿坐在一邊,不指導也不催促,答非所問道:「怎麼往前走?你不如再好好想想,何為前?何為後?想通了,你就知道怎麼往前走了。」
不等李晟出言阻止,興南鏢局更是群情激憤,一擁而上。
周翡搖搖頭——至今別人問她是誰,她都態度很差地搪塞過去,不敢說她姓周名翡,出身四十八寨,是李家破雪刀的傳人,一方面是出於謹慎,不想給家裡找事,一方面也是隱約覺得自己配不上「南刀傳人」這假名號,報出來未免太羞恥了。
「你要那麼說,倒也沒錯。」同明點頭道,「歸陽丹並不是透骨青的解藥,只是兩者正好相剋,兩種毒能搭起一個平衡,這個平衡能管多久,便看命了。」
楊瑾又將凳子挪了一掌遠,心道:她要炸了。
漸漸的,她想要磨出一把真正的破雪刀的意願一天強似一天。
殷沛見她后脊梁骨僵成了一條人棍,十分得意地笑道:「怎麼,怕我?」
李晟一擺手,他臉上好似掛了兩個切換自由的面具,對李妍從來沒好臉,但一轉向別人,態度便又讓人如沐春風了。
殷沛暴怒:「什麼人!」
一行人心神俱疲地隨意休息了一宿,第二天一早,便陸陸續續地前來辭行,來時個個躊躇滿志,此時卻大概只想儘快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丁魁聞聲大笑道:「我的奶奶,武林公敵?我是誰的公敵,就你們這幾隻小猢猻?我說,這位小哥,你是誰家的小公子呀?怎麼,霍連濤剛死,你就想接班當武林盟主啦?」
周翡:「……」
周翡:「……」
李大公子本就心思機巧,同沖雲子學了數月的齊門陣法,雖從未拿出來用過,卻好似天賦卓絕,一點就透,這會眼和*圖*書觀六路耳聽八方,將一幫跟著他的陌生人指揮得團團轉,硬是看準了北斗黑衣人包圍圈中的一但薄弱之處,三下五除二帶人殺了出去。他們前腳剛衝出去,身後便傳來激烈的喊殺聲,眾人回頭望去,剛好見到無數人馬從後山中衝出來的那一幕。
朱瑩顯然已經習慣維護柔弱的兄長,跳起來道:「我哥是興南鏢局的少當家,你胡說什麼!」
丁魁被楚天權擺了一道,拿到手裡的慎獨方印得而復失,還折損了不少人手,喪家之犬似的倉皇離去,心裏別提多晦氣,那獨臂的玄武黑衣人正好將朱瑩拎到丁魁面前,涎著臉沖他獻寶道:「主上,咱們這回不算無功而返,這丫頭可是個禍害,也害了咱們不少兄弟性命呢。」
周翡道:「不礙事,多謝。」
不是說他先天不良,習武不行嗎?怎麼一夜之間成了這樣的高手?
殷沛好似聽了個天大的笑話,縱聲大笑道:「興南鏢局?還……還少當家?哈哈哈哈,好大的名頭,可真嚇死區區了。」
吳楚楚忙道:「這回是真的!」
不知過了多久,周翡才一掀船篷上的帘子出來,那水鳥見了她,卻受了好大一驚,梗著脖子尖叫一聲,撲稜稜地飛走了。
老和尚沒回答,只是一手夾著船槳,一手提掌豎在胸前,低低地誦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周翡將船槳在手裡掂了掂,發現這東西還怪沉,比她慣常用的刀還要壓手,她學著那老和尚的動作,將船槳斜插入水中,往後划水,誰知把式學得挺像,卻不知哪裡不得法,那小船在原地轉了七八圈,然後長了尾巴似的,一寸都不肯往前走。
周翡與殷沛雖然無仇無怨,但對他可不曾客氣過,此人一看便是心性偏激之人,莫不是想將當日受的辱一起報復回來?
李晟將木筷往桌上一拍,冷冷地地李妍道:「你還有臉哭?『平時不用功,將來出門在外有你後悔的時候』,這話姑姑說過你沒有?我說過你沒有?今天算你運氣好,可你難道打算這輩子都靠撞大運活著?」
老和尚看著她笑,接過她手裡不聽話的船槳,吩咐道:「你去船篷里看看。」
老和尚見她不答,便不再追問。小船順著時寬時窄的江流往前走,他操著沙啞的嗓音,悠然地哼起漁歌來。周翡暈得有點站不住,不知是凝露的後遺症還是她天生暈船,便順著落了帘子的船篷頹然坐在船板上。
「阿彌陀佛,」老和尚又不依不饒地追問了一遍,「姑娘,你練功是為了什麼呢?」
眾人都是萍水相逢,哪有眼睜睜地看著別人逃走、自己斷後的道理?有第一個領頭的,後面的人簡直要一鬨而散。
「就是煉丹,」同明道,「那位前輩天資卓絕,一朝遭逢大變之後,便心灰意冷,不再追尋醫道,反而迷上了求仙問道,妄想能煉出長生不老丹來,長生不老自然是不能,他倒是弄出了不少十分荒謬的藥方,歸陽丹便是其中一種,據我考證,所謂『歸陽丹』,應該是一種烈性大補之物,服用者內火旺盛,周身血管如江海漲潮,奔騰不息,內功能在短時間內暴漲,只是內熱越來越烈,直至爆體而亡。」
周翡一時語塞。
九式破雪,「無常」一篇,本就該是開闊而悲愴的。
李晟一咬牙:「跟我來!」
永州城彷彿成了一口煮著沸騰毒水的大鍋,稍不注意,便會被飛濺的毒液濺個魂飛魄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直到眾人逃離了這是非之地,在一家小客棧里落下腳來,朱瑩還在不住地哆嗦。
周翡愕然地眯起眼望過去,見船頭有個瘦高的人影,那是個老人,頭上戴著斗笠,赤著腳,後背佝僂,一雙瘦骨嶙峋的手正不緊不慢地撐著船。老人「嘿」了一聲,又沖她說道:「你中了蛇毒,手裡就攥著解藥,偏不吃,想試試自己能活多長時間是不是啊?」
李晟探手按住了腰間雙劍。
就連看見什麼都想較量一二的楊鬥雞都二話沒說,提起斷雁刀,撒開腳丫子便跟著他們跑了。一行人同先一步退出戰圈的吳楚楚和李妍匯合,裹挾著一幫老弱病殘,一路絲毫不停留地往約好的城外跑去,趕路了一天一宿,方才落腳。
周翡停下腳步,回頭看著他。
李晟心裏「咯噔」一下,心道:白天不能說人,晚上不能說鬼,老話還真是誠不我欺。
鬧劇似的征北英雄會倉皇結束三天後,昏迷的謝允被同明大師帶回蓬萊,周翡對此諱莫如深,誰也不敢往深里問,他們與興南鏢局眾人分道揚鑣,快馬加鞭奔蜀中而去。途中,楊瑾接到「小葯谷」擎雲溝家書,總算還想起自己是家主,只好與周翡約定下次再來比過,南下而去。
楊瑾瞳孔一縮,抓了他刀鞘的人是丁魁!
殷沛吃了一驚,竟不敢當其鋒銳——他的功夫畢竟不是自己苦心孤詣練成,危機之下,常有本能之舉,殷沛的本能是退避。僅退了這麼一步,他方才那神鬼莫測的氣場便倏地碎了。
李晟顧不上問她方才死到哪去了,起身低聲道:「阿翡,小心,此人功力與丁魁不相上下,身上還有種會吸人血肉的蟲子……」
李晟暗自皺眉,興南鏢局的那幫人都是花架子,往日行走江湖還湊合,遇見高手武功不能看。他和楊瑾兩人,要是論單打獨鬥,誰都鬥不過丁魁,只能一起上。可是丁魁不是光棍一條,他還帶了不少打手,要是他們兩人都被丁魁牽制住,那吳小姐和李妍那邊出點什麼事又該怎麼辦?
李妍莫名其妙道:「什麼意思,援軍?那咱們還跑什麼?」
可是那個人已經沒了。
同明道:「我不日便帶他回蓬萊去了。」
不知誰不小心失手打翻了杯子,打碎杯子的動靜格外扎眼,殷沛轉臉看向吳楚楚,楊瑾緩緩將斷雁刀推開了一點。
然而他終身沒能等到下一次機會。
老和尚道:「不對。」
周翡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
楊瑾先是皺眉,隨即倏地面露驚異——因為他發現不過相隔兩天一宿,周翡的刀又變了!
朱晨張了張嘴,似乎還有話說,可又偏偏說不出來,出了一層戰戰兢兢的虛汗,周翡不知道他這是什麼毛病,莫名其妙地抬頭看了他一眼,將朱晨看得越發緊張。
吳楚楚倏地一轉彎,兩人頓時變成了逆風跑,她手指一撐便解開了皮繩口,往身後一拋。
旁邊楊瑾沒見過這種說哭就哭的動物,頗為受驚,摟著他的雁翅大環刀將屁股底下的凳子挪遠了,警惕地瞪著李妍,彷彿哭泣的女孩會咬人一樣。
「放心住一晚上吧,」楊瑾同掌柜的說了幾句話,轉回來將紅色五蝠令扔回到李妍懷裡,說道,「這是行腳幫的客棧。」
周翡聽了「蓬萊」二字,倏地睜大了眼睛。
這時,朱晨上氣不接下氣上前一步,抓住李晟的袖子,問道:「等等,周姑娘呢?周姑娘是不是還在裏面?」
周翡艱難地把自己撐起來,手腳發麻得不聽使喚,才一抬頭,便湧上一股說不出的頭暈噁心,她眼前一黑,又仰面倒了回去,好一會,才藉著星輝看清周遭。
老和尚便道:「在山裡練功,那麼你練功是為了什麼呢?」
丁魁瞳孔驟縮,看了看地上可怕的屍體,又想起眼前的面具人會使馮飛花的武功,頭皮一陣陣地發麻。旁邊的楊瑾等人也看呆了,李晟伸手用力一扯他,低聲道:「來者不善,至少非友,趁他們狗咬狗,快走!」
老和尚道:「那麼你要找的人既然已經不在了,回去繼續練功豈不理所當然,為何跟我說不知往何處去?」
「哥!」朱瑩忙抓起峨眉刺追了出去。
周翡問道:「大師,怎麼讓這玩意往前走?」
小客棧關上的木門「吱呀」一聲開大了,跟后廚正好來了個臉對臉的穿堂風,方才還在各自低聲說話的客棧大堂里頃刻間鴉雀無聲,「叮」一聲輕響分外扎耳朵——那是門帘上的小珠子撞在鐵面具上的動靜。
吳楚楚大聲道:「公子,正所謂『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你方才仗義出手,助我們打退那些活人死人山的惡人,我們都很感激,可你如今所作所為,又與那鄭羅生有什麼不同?」
她總覺得老和尚跟她解釋這句話的時候帶著點揶揄。
李晟心裏狂跳,來的不知是何方勢力,顯然是要將他們一鍋扣在裡頭。
旁人還沒聽懂他要換個什麼,丁魁一隻手便拎著朱瑩,猛一揮手,像摔貓崽子一樣將她往旁邊的一塊巨石上砸去。
窮追不捨的玄武們以為她故技重施,又扔出一袋面,哪會再上當?然而很快,他們便發現一股詭異的異香順著風撲面而來,正是行腳幫拍花子專用的蒙汗藥。跑得快的玄武頓時手腳酸軟,紛紛保持著向前沖的姿勢撲倒在地。
老和尚回道:「老衲只能以銀針輔以一些葯吊住他的小命,究竟怎麼驅除透骨青之毒,我們幾個老東西好多年前便開始琢磨了,至今也是沒什麼眉目……唉,老衲聽說推雲掌重現蜀中時便覺不好,一路找過來,不料還是晚了一步。」
客棧里濃重的血氣衝天,熏得人一陣陣作嘔,半晌沒人吱聲。
殷沛尖叫道:「看你哪裡走!」
她不知道自己應該往什麼地方去,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麼。
殷沛周身裹挾的真氣好似一泊深不見底的水,將他牢牢地護在中間,凡外力深入其中,必受其反噬,周翡的刀鋒卻好似悠然劃過的船槳,悄然無聲地斜沒入水裡,攪動間,水波竟彷彿能跟著她走,半舊的苗刀如有舉重若輕之力,輕而易舉地避開殷沛掌風,直取他咽喉。
李晟聞言回頭看了一眼,客棧很小,掌柜的得兼任大廚,廚房的帘子沒拉,那掌柜正手持一把大砍刀,在後廚剁排骨,刀光冷森森的。彷彿察覺到了李晟的目光,那掌柜抬起頭來沖他一笑,露出一口慘白的牙。
李妍忙道:「我hetubook.com.com也……」
最後一隻怪蟲此時堪堪落在周翡刀尖,雙翅顫動,竟不往前走。這畜生好似也生出了靈智,突然瑟縮了一下,倏地從她刀上落地,在周圍眾人一陣驚慌失措的「吱哇」亂叫聲里閃電似的爬過,一頭縮回了殷沛褲腳里。
楊瑾帶著李妍和吳楚楚趕過來同他匯合,說道:「神醫救不了找死的,快別管了!」
不知怎麼的,殷沛那句話在他心裏一閃而過,朱晨落寞地低下頭,承認殷沛說得千真萬確。
同明笑起來,補充道:「不過他雖出自我門下,卻是俗家弟子,也不是什麼帶髮修行的,他小時候自作主張地剃過頭髮,只是我知道他一身塵緣,便沒替佛祖收他,沒人理他,過了幾年他自己怪沒意思,又自行還俗了。」
她沉了沉自己的心緒,清了一下嗓子,正色道:「多謝大師。」
那青年看也不看她手中刀,直接開口問道:「丁魁在嗎?」
殷沛臉上不正常的紅越發濃艷,好似就要滴出血來,喝道:「你放屁!」
周翡將戳在船身的苗刀在手裡轉了一圈,沒好意思搭腔——她忘的事多了,什麼楚天權的屍體、消失的慎獨印,還有謝允幾乎捨命救出來的那倒霉孩子趙明琛……方才真是五內俱焚,燒出來的黑煙把她都熏迷瞪了。
玄武們早在摩拳擦掌,聞聲嗷嗷叫著便衝著李晟他們帶出來的人撲了上去,除了幾個行腳幫的還算靠得住,不少人一見活人死人山便先腿軟,方才還在叫囂要「除魔衛道」的人頃刻潰不成軍!
半晌,吳楚楚才開腔,她攏了攏外袍,低聲道:「我好像有點冷。」
吳楚楚:「這是什麼?難道是驅蟲的……阿翡!」
李晟:「……」
李妍蛇都不怕,對上那面具後面射出來的眼神,卻不知怎麼的一陣惡寒,聞言吭都沒吭一聲,抬手往身後一指,說道:「那邊。」
「好」什麼他沒來得及說,朱瑩便一口啐向了他的臉。
「我沿原路回去找你們,結果看見一地殭屍,」周翡道,「一個同行的前輩告訴我的——什麼鬼東西也往身上種,殷沛,你他娘的是不是瘋了?」
「我一直在琢磨這透骨青。」同明道,「除了以外力壓制,也試著尋覓過歸陽丹的藥方,大葯谷隕落得徹底,除了早年間流落出一些藥丸,方子是一張也不剩了。但我查過一些旁敲側擊的記載,知道歸陽丹本是大葯谷一個劍走偏鋒的前輩入了偏門做出來的東西,因其種種壞處,一度被葯谷禁止,這也是為什麼大葯谷一招覆滅,流落在外的歸陽丹極其稀有的緣故。」
她鬢角被細汗微微沾濕,神色是一如既往的愛答不理,但朱晨卻莫名覺得她身上有了好大的變化,那少女清秀的眉眼間原本的一點急躁之色悄然散盡,變得平靜而幽深,好像天塌地陷也不能再讓她色變。她似乎已經站在了更遠的地方,讓朱晨瞬間生出某種根深蒂固的自慚形穢。
楊瑾抽回斷雁刀,與捂著胸口的李晟面面相覷。
好一會,吳楚楚才喃喃道:「他……他這是發瘋了嗎?」
李妍:「我也……慢著,誰把門打開了?」
朱瑩性子烈,受制於人連累家人本已經不堪忍受,聽見這等混賬話,更是氣得渾身發抖,一時竟不知哪裡來的膽子和力氣,竟掙脫了丁魁的手,猛地上前一步,用自己的頭肩去撞他。丁魁嗤笑一聲,懶得躲開,隨意地一指點出,正戳在那少女肋下,朱瑩只覺得半身都麻了,當即便往前栽去,被那五短身材的丁魁一把抓住腰帶,拎了起來,拎到眼前仔細端詳,笑道:「膽子不小,好……」
朱晨下意識地叫住她:「周姑娘!」
就在這時,身後突然有人說道:「讓開。」
周翡拎著不得要領的船槳,茫然地在船頭上佇立。
他盛著滿腔的詩與情,見周翡懶洋洋地走過拐角,沖那邊的人罵道:「來了,催命嗎?」
為首一人約莫是個青年,一襲青衫,身量頎長,背著手,好似閑庭信步似的慢慢走,可身形卻不知怎麼的,一晃便到了近前,李妍吃了一驚,不知來人是何方神聖,提刀擋在吳楚楚面前。
李妍服了:「這樣也行!我就說練武功沒什麼用!」
「住手!」李晟喝道。
三個人六隻眼睛都落到他身上。
早在楚天權的大隊人馬現身時,李晟便感覺不好,當時場中一片混亂,霍連濤一死,這幫「英雄豪傑」便好似成了沒頭的蒼蠅,只會暈頭轉向地跟著人跑。楚天權固然危險,但那水榭中小小年紀的趙明琛怕也不是什麼善茬,那兩撥人勾心鬥角,倒要將這些個不明就裡的江湖人卷進來當炮灰。
周翡一皺眉,感覺李晟這腔調活像大當家親生的,便沖朱晨一點頭,轉身走了。
那些話便終於還是沒能說出口。
那老和尚一撐船槳,後背凸起的肩胛好像兩片快折斷的蝶翼,一縮一展地上下移動著。
原來險惡才是常態,快意不過一時,而且你快意了,便必有人不快意。
丁魁彷彿看透了他的諸多顧慮,得意洋洋地沖他露出一口裡出外進的豁牙,一擺手道:「別給老子磨蹭!」
楊瑾一眼認出,這正是丁魁方才用過的那一條,那麼玄武主的下場可想而知了。還不待眾人毛骨悚然,那長鏈便飛了出來,三四隻大蟲子順著鎖鏈飛向周翡,其中一隻不知怎麼的掉落在地,正好爬到了一個不知名的倒霉蛋腳上,那人愣了片刻,好似被掐住了喉嚨,面色先青后紫,繼而憋足了勁,殺豬似的嚎叫起來,情急之下,他竟伸手去抓,怪蟲順勢一頭鑽進他手掌中,逆流而上地順著他的胳膊爬過那人全身,不過片刻,便將他吸成了一具人干。
她胸口堵得難過極了,有生以來從未學過大哭大叫,而此時身在這搖搖擺擺的小舟上,更是連揮刀亂砍都做不到,那些痛苦好似暴虐的洪水,盤旋在她淺淺的胸口裡,竟是無從傾吐,所幸她自小心志堅定,即便這樣,倒沒想從船上跳下去,泡成一條浮屍。
「我們中原人沒一天到晚不好好練功走邪魔外道!」李妍帶著濃厚的鼻音打斷他。
周翡突然覺得,過去那些日子,她從北往南,遇見的無數人與無數事,都如浮光掠影的一場夢,如今夜幕之下,她大夢方醒,獨當一面的魄力和千里縱橫的勇氣都是她的臆想,她渾渾噩噩,還是那個被關在四十八寨山門裡的小女孩。
周翡直挺挺地跳了起來,小船本就不過是一葉扁舟,被她這重重的一踩,立刻左搖右晃起來。
練功是為了什麼呢?
「喊救命恐怕不行,」李妍緊張得手指關節攥得慘白,對吳楚楚小聲道,「楚楚姐,你看以德服人靠譜嗎?」
吳楚楚一手心汗,可惜什麼?
周翡:「……」
吳楚楚沒料到這番險境竟然誘導她得出這麼個結論,頓時哭笑不得。
殷沛內功深厚得詭異,分明沒怎麼移動,外泄的真氣卻將一邊空出來的桌椅板凳全部震得獵獵作響,大有要搖山撼海、鬧鬼叫魂的意思。而他領口、衣袖間不時有詭異的怪蟲露出頭來,一旦近身,很可能便被那蟲子沾上,尋常人看一眼已經覺得膽寒。
周翡交代過楊瑾,要和他們在永州城外碰頭,本該往回走,可是話到了嘴邊,她又懶得說了。
周翡腦子裡「嗡」一聲炸開了,好像一道生鏽的門轟然炸開,鬧劇一樣的征北英雄會、活人死人山、楚天權、應何從……諸多種種,紛至沓來地從她眼前閃過,最後落在一個長身玉立的人身上。
老和尚端坐默誦佛號,一粒一粒地掐著佛珠,笑道:「你說你為一人而來,可你所說的那人,也不過是途中一段起落聚散皆無常的緣分,既然是偶遇,怎能說是為他而來呢?」
周翡突然開口道:「老伯,你有酒嗎?」
周翡輕聲道:「大師,你又不認識我,你知道什麼?」
吳楚楚臉上沒什麼血色,話卻仍說得十分清楚:「康王天潢貴胄,君子不立圍牆,倘真埋伏了那麼多人等著伏擊楚天權,方才必然不會自己露面。我從終南一直被朝廷派兵追殺了一路,我熟悉他們,你們相信我!」
他身形不動,一抬手抓向雁翅大環刀的刀背,長袖之下,又有一隻可怕的蟲子露出頭來!
周翡這才看清,撐船的老人居然是個和尚。
原來抓了朱瑩的,正是那日在客棧找興南鏢局麻煩的玄武派門下之一,被周翡削了一條胳膊,當時見機快,僥倖留了條命,跑回了丁魁身邊,這會跟著玄武主從那山莊中趁亂撤出來,一眼瞧見了興南鏢局的軟柿子,當即便起了歪心思,想起要興風作浪。
殷沛單薄的嘴角有些刻薄地笑了起來,下一刻,一個黑衣玄武陡然從他身後偷襲,殷沛肩膀不晃,頭也不回地一伸手夾住那偷襲者的劍,輕輕一拉,便將那人扯到身前,那偷襲的玄武只覺周身好似被蛇纏住了,冷意順著他的皮肉一寸一寸地攀了上去,然後他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被那面具人抓住的手開始變黑、皮肉乾癟下去,並且順著胳膊卷過他全身。
殷沛露在鐵面罩外面的臉比方才更紅了,好像抹了劣質的胭脂,臉頰和嘴唇紅得妖異,脖頸雙手卻慘白得發青,單看這幅尊容,好似已經能直接推到墳頭上當紙人燒了。
雖然只有一點氣息,卻足夠將周翡方才一把萬念俱灰的心頭火重新燒起來了。她覺得自己有點丟人,十分克制有禮地問道:「大師,他現在這樣,可還有什麼辦法嗎?」
李妍身量未足,看起來嬌嬌小小的,提刀而立的樣子卻十分能唬人,她保持著這頗能唬人的姿勢,嘴唇微動,悄悄對吳楚楚說道:「我就三招使的熟,剛才用了兩招了。」
周翡一身風塵僕僕,顯然是趕路而來,甩手將苗刀上的蟲屍抖落,她皺著眉端詳了殷沛片刻:「是你?」
這話聽來是前不著村后不著https://m•hetubook.com•com店,好似十分莫名,老和尚卻是瞭然地一笑,沖她擺了擺手——人和動物是一樣的,有時能感覺到無形無跡的殺機與死亡,親人臨終的時候,旁人看著他的眼睛,往往會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奮力想聽清他說了什麼。等到彌留的人閉了眼、徹底塵緣斷絕時,其他人便會開始大放悲聲,心裏彷彿生出千般萬般不切實際的幻想與撕心裂肺的不舍,理智上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
他臉上的血色蔓延到了眼裡,眼白上布滿了血絲。
可除了剛開始跟著他布陣阻截丁魁的那一小撮,其他人都被「國讎家恨與江湖大義」沖昏了腦袋,義無反顧地卷進其中拼殺,誰會聽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少年人敲退堂鼓?李晟喊了好幾聲,嗓子直冒火,依然於事無補。
大概是她心裏空空如也、無事可做,周翡發現自己的脾氣居然變好了,聽了老和尚這番故弄玄虛的車軲轆話,竟也沒有翻臉,反而饒有興緻地跟著他扯起淡來。她耐心地說道:「以前就是在山裡隨便練練功。」
什麼挖心掏肝的木小喬,大變活人的楚天權……等等諸多奇人怪事,李晟自以為已經看得不少了,可單就令人毛骨悚然這一點來看,以上諸多妖魔鬼怪,還真沒有一個比得上眼前的青衣人。
李晟本就心裏鬱悶,見了她更是心頭火起,二話沒說,直接扣過李妍的掌心,拿起筷子便打。李妍驚呆了,好不容易忍住了沒在大庭廣眾之下一嗓子叫出來,手心幾下便被李晟抽出了一排紅印,疼得眼淚都出來了。
「不錯,」他坦然道,「你眼光很好,我正是跟鄭羅生學的,鄭羅生不好嗎?他錯就錯在本事不夠大而已,你放心,我已經吸取了這個教訓。」
周翡手上有刀,心裏裝著練不完的功夫,連坐在馬車上閉目養神的片刻光景,都忙碌得很,她從來不會沒事做,有時候覺得整個人世都很吵、很麻煩,可是忽然之間,她心裏繁忙的樓閣傾頹了一半,砸出了一片曠野荒原似的廢墟,她茫然四顧,有生以來第一次嘗到孤獨的滋味。
原來那戴面具的青年正是當日衡陽一別的殷沛!
李晟:「……」
隨後,殷沛猛地一甩手,十多隻怪蟲驟然往他身後沖了出去,只聽數聲慘叫響起,門口所有人——連同方才跟著殷沛的一堆跟班都反應不及,敵我不辨地被蠱蟲吸了個乾乾淨淨。殷沛不吝惜外人的性命便罷了,連他的跟班也毫不在意,將他們當成了隨時可拋的垃圾,看也不看留下的屍體,整個人好似一團暴起的青影,衝出門外,倏地便沒了蹤影。
「哥。」朱瑩小心翼翼地靠過來,拉了他一下,「你沒事吧?」
破雪刀中有「無鋒」「無匹」與「無常」,卻沒有一個篇章叫做「無畏」,因為這是貫穿始終,毋庸贅言的。
可能是她見過殷沛以前那被人一抓就走的熊樣,也可能是因為她方才經歷過自己最恐懼、最無力回天的時刻,這會哪怕是天崩地裂都能等閑視之了。
她呆愣良久,跪在小小的船篷里,不知不覺,已經淚流滿面。
李晟強忍胸口劇痛,本能地往旁邊一側身,正躲過丁魁迎面一掌,隨即,他便覺得一道青影從他身邊卷過,一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人不由分說,上來便架住了丁魁雙掌,電光石火間,他已經與丁魁過了十幾招,一股陰冷無比的氣息從兩人交手處掀出來,直叫旁觀者都一陣氣血翻湧。
殷沛對吳楚楚問道:「以前跟你一起的那個野丫頭呢?」
雖然煞是好看,周翡卻被晃得更暈了。她趴在船邊乾嘔了幾下,可惜肚子里前心貼後背,什麼都沒吐出來。周翡死狗似地在船邊吊了片刻,耳畔轟鳴作響,滿腦子空白,記憶好似斷了片,莫名其妙地尋思道:「我剛才幹什麼來著?怎麼會在這?」
他揪著朱晨,在眾人驚呼中轉身掠至吳楚楚面前,楊瑾的斷雁刀「嘩啦啦」的響了起來,刀鋒如火一般徑直斬向殷沛身上那噁心的蟲子。
吳楚楚和李妍都沒有親眼看見,李晟離得稍遠,唯有楊瑾遲疑了一下,說道:「我倒是看見了一點。」
老和尚將佛珠繞到四根併攏的手指上,問道:「你認得那人之前,整天都在做些什麼呢?」
老和尚也不推辭,將一人高長的大船槳遞給她,自己把斗笠摘下來放在一邊,一絲不苟地將鞋穿好,又對著水面整了整自己那身袍子,從容不迫,十分講究,好像他穿的不是補丁羅補丁的破僧袍,而是件大有神通的聖袍法衣。
殷沛很快回過神來,怒不可遏,一伸手抽出一條長鎖鏈。
周翡膝蓋一軟,險些直接跪下,踉踉蹌蹌地撲了進去,她的手哆嗦了幾次,方才成功放在謝允鼻息之下。雖然依然冰冷,雖然微弱的幾乎感覺不到,但居然還有一口氣!
「雙刀一劍枯榮手的故事都過去了,」周翡說道,「我們這些不肖子孫拿著先人留下來的刀劍,連苟且尚且艱難,也太窩囊了。總覺得不該是這樣的。」
老和尚眯起皺紋叢生的眼,和藹地看著她。
周翡見他似乎吃力,便道:「我幫你吧。」
它只是一套刀法。
原來她在一條小船上,小船不緊不慢地在起伏的碧水中緩緩而行,水面澄澈,一把星子倒映其中,隨水流時聚時散……
「你們先走,」李晟想了想,沖楊瑾一抱拳道,「楊兄,勞你費心,暫且代我照看,我回去看看。」
玄武們大驚,慌忙屏住呼吸後退,跑得慢的幾個人落了一身白粉,嚇得用力拍打,吳楚楚一拉李妍:「快跑!」
他們這些人,雖然聽起來十句有九句是在七嘴八舌地吵架,卻好似是自成一國。朱晨敏感地發現,自己這個外人走過去有些格格不入的扎眼,他便茫然地停下腳步,覺得臉側有些發疼,便伸手一摸,這才意識到方才摔在地上的時候,臉上蹭破皮了。
李晟正在進退維谷,玄武派的人卻毫無徵兆地動了手,四五個玄武分別撲向兩邊興南鏢局的人,朱晨首當其衝便被人一掌打飛了出去,他先天便不足,哪裡受得了這個?趴在地上半天起不來,垂在一側的腿居然當場抽起筋來。
非得他自己仗著劍、不知天高地厚地走一趟,才能知道深淺,不必提外面那些動輒磨牙吮血的大魔頭,便是這邊陲處的小小客棧,倘不是有楊瑾和李妍手上那隻五蝠令,晚飯桌上的包子肉餡便指不定是誰身上剁下來的。
周翡:「安之?」
留下的人立刻互相攙扶,趁著那兩大魔頭對峙的時候飛快地跟著李晟跑了,殷沛餘光瞥見,也沒阻止,只是目光在朱晨身上停留了一下,朱晨好似被毒蛇盯住的青蛙,後背立刻布滿了冷汗,連跟死裡逃生的朱瑩抱頭痛哭的時間都沒有。
周翡便伸長了胳膊,摘下船篷上的酒水壺,湊在鼻尖聞了聞,聞到水壺裡有一股清涼的草藥味,她懶得去想裡頭有些什麼,也不在意陌生人給的東西入不入得口,便直接灌了半瓶下去,發澀的苦味順著喉嚨下去,一直流入她胸口,藥味沖得周翡直皺眉,頭暈的癥狀卻似乎緩解了不少,人也終於清醒了一點。
就在這時,異變陡生。
殷沛呆住了。
殷沛慘白的手腕上爬過一隻面貌猙獰的蟲子,約莫有大人的食指長,一直爬到了殷沛指尖,觸鬚抵在朱晨喉嚨下,彷彿下一刻便要從裏面鑽進去!
吳楚楚:「……」
她長長地舒了口氣,覺得心中痛苦並未少一分,魂魄卻蘇醒過來,便伸手一揉眉心,心想:是了,家裡眼下還不知怎麼樣了,霍連濤鬧得這事也不知對戰局有什麼影響,何況如今霍連濤一死,往後丁魁之流不是更加肆無忌憚?
那玄武口中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叫,在眾目睽睽之下,竟成了一具人干!
當年「雙刀一劍枯榮手」都有名號,唯獨「蓬萊散仙」四個字語焉不詳,「蓬萊散仙」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一概不知,甚至不知道這是一個人還是一群人,更有傳言說,世上其實根本沒這麼個人,「蓬萊」這一說法,完全是隨便來湊數的。
一開始,是李瑾容叫她去接晨飛師兄和吳將軍家眷,誰知晨飛師兄半路殞命,吳氏三口人也只剩一個孤女,她風餐露宿地被追殺回四十八寨,又遇上浩劫一般的兵禍……
老和尚頭也不回地嘆道:「刀鋒外露,算是有小成了。」
吳楚楚說不出話來。
漫天的星光好似一下子跌落水中,黯淡成了鐵石,周遭的山鳴與水聲全都棄她而去。
可是這一刻,當她提刀面對殷沛的一瞬間,周翡突然有種奇特的領悟——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是無數個早起晚睡,不厭其煩的反覆琢磨、反覆困頓之後洞穿的窗戶紙,好似突如其來的頓悟。
「哦,」殷沛一點頭,笑道,「可惜。」
李妍卻大喜:「阿翡!」
這時,急匆匆的腳步聲從前面傳來,李晟慣常耷拉張討債的臉,不客氣地沖這邊喊道:「周翡,你昨天不是說要早點走,怎麼還磨蹭,吃不吃飯了!」
她送葯、拿盞、吐血這一串動作下來,居然堪稱井井有條,一滴血都沒弄到衣襟上,乃至於剛開始眾人都沒看出她背過身是幹什麼。
他話音未落,人已經到了朱家兄妹面前,一把抓住朱晨胸口。朱晨再瘦弱也是個十八九歲的大小夥子,接近成年男子身量,誰知在他手中卻好似一片輕飄飄的紙,被殷沛一隻手提在手裡。
周翡把玩著鐵壺,低著頭說道:「我為一個人而來。」
周翡奇道:「偏門是什麼?」
老和尚點頭道:「名門之後。」
朱瑩哆嗦了一下,下意識地抓緊了兄長的袖子。
李晟雖沒像她一樣說出聲,心裏卻道:「敢情不是你妹。」
朱晨心裏一急,當即便要上前看她,誰知他剛剛往那邊走了一步,周翡已經被人圍住了。
李妍則直白地吼道:「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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