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有匪4·挽山河

作者:Priest
有匪4·挽山河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卷七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第十章 南都金陵

卷七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第十章 南都金陵

「我不知道,」好一會,周翡才說道,「可能要看看我爹有什麼差遣,倘若沒有,北斗那兩顆人頭我是一定要取回來的。等清了這些舊恩怨,我可能會回四十八寨,幫楚楚整理那些失傳的東西,需要的時候再給寨中當個打手,然後……然後也許就天下太平了吧?」
多方勢力已經紛紛上路,轡頭指向同一處——南都金陵。
沈天樞聽得不耐煩,冷哼道:「扯這些沒用的做什麼,我就想知道,我要是真取了趙淵小兒的項上人頭,豈不是便宜了那病鬼?」
說完,他絲毫不給北端王面子,自顧自地站了起來要走。這時,一陣刻意放重的腳步聲從酒樓下羊腸似的青石小路上傳來。沈天樞不知為什麼,若有所感地循著那腳步聲回頭看了一眼,見泛著水光的青石板上,一個年輕女子提著一盞紙燈籠緩緩走來,她身形纖秀,穿一條時下金鈴流行的溫婉長裙,乍一看,與滿街的江南女子沒什麼分別。她低著頭,走得並不快,徑直來到了一家做胭脂水粉生意的鋪子後門,等門的家人大概是聽見了腳步聲,早早地開門等她,教訓了晚歸的女孩幾句,女孩默不作聲地聽了,將燈籠掛在門口,抬腳進了院,隨後「吱呀」一聲,家人重重地伸手合上了門扉。
他手指扣得很緊,指尖竟有些發白,聲音發緊地問道:「你有什麼打算?」
周翡一皺眉——什麼人?
幾個人輕功還不錯,但同真正武林高手沒有可比性,周翡追得十分輕鬆,見那幾個侍衛在極短的時間內便帶了一大幫人,聲勢浩大地出了宮,奔著皇城外一處民居而去。隨後,有幾個身著便裝、尋常小販打扮的上前,壓低聲音,對領頭的侍衛說道:「人在這,確定,我們一直看著呢。」
謝允搖搖頭:「沒有我,你不必和武曲對上,不必去什麼九死一生的齊門禁地……」
周翡小心地將那信取下來,見上面寫道:「羽衣班攜《白骨傳》抵京,為我大昭盛世獻禮。」
鐵桶一般的侍衛圍在他寢宮周遭,還有人來回巡邏。
謝允一愣,蒼白的嘴角像初春的冰河,驚心動魄地倒過疏漏的光陰,繼而不動聲色、緩緩融化出一個成型的壞笑。
「富商」這才道:「沈先生,童大人,請坐。」
周翡卻沒動,臉上隱約的一點笑容淡了:「我找到齊門禁地,見呂國師舊跡,陰差陽錯明白了枯榮真氣的要訣,但是……」
一個霓裳夫人,一個朱雀主,那兩位若是一處搗起亂來,趙淵身邊那幫酒囊飯袋傾巢而出也不見得抓得住他倆。
童開陽低聲道:「那邊少不得向殿下討個擁立之功了。」
謝允無理取鬧地沖她笑道:「我想求你嫁一個短命的丈夫,這樣二十年以後,我還能再去找你。」
這時,水面上不知是誰放了一把細碎的小煙花,頃刻照亮了一片,謝允被那亮光驚擾,略一偏頭,卻覺得一股極淺淡、而又略帶著一點少女氣息的甜味飛快地靠過來,嘴唇上好似被一片羽毛掃過。
說完,她又覺得自己失言,好像上趕著到東海看過他多少次一樣,連忙輕輕咬了一下舌頭,補上一句:「看得煩死了。」
周翡一呆,接著,冰冷的氣息克制地湊上來,小心翼翼地隔著衣服,在她周身一觸即放。那分明不是人的溫度,卻叫人幾乎熱淚盈眶。
這故事大抵要這樣進行:北帝無能,嫉恨兄弟賢能,非要插手軍權,導致前線兵敗,自己最好也灰頭土臉地死在南人復國的鐵蹄之下。反倒是慘遭陷害后流落民間的端王爺曹寧劍走偏鋒,帶著兩大高手,使一招釜底抽薪,徹底攪混南北的水,只要周旋得當,還能東山再起。
周翡抬手在謝允的酒杯上碰了一下,兩三點瓊漿飛濺,她舉杯一飲而盡。
那身形十分富態的富商見狀,便擺擺手道:「下去吧,沒有吩咐不必過來了。」
他話沒說完,沈天樞便將涼水一飲而盡,硬邦邦地打斷曹寧道:「我見舊主印,聽命於你,理所應當,只是聽你差遣這一回,往後咱們兩不相欠,不必給我什麼功。」
他話沒說完,周翡一刀柄已經戳了過來,謝允撒腿就跑,兩人一追一跑,依稀彷彿仍是當年初出茅廬、心無掛礙,在暴土狼煙的江湖道上追跑打鬧。
謝允便搖頭晃腦地嘆道:「好好的小美人變成了大美人,還是不解風情。」
謝允一把攥住她的手,被女孩手上的溫度驚得激靈一下,連忙又鬆開,莫名帶上了一點委屈,說道:「好多年不見,怎麼一見我就這和圖書麼凶?」
童開陽奇道:「那趙明允不過是太子遺孤,又不是趙家冊封過的真太子,趙淵身為長輩,權宜之時接過玉璽,當了這皇帝,有什麼名不正言不順?」
周翡一驚:「來的人呢?」
周翡捏著他的字條,湊在宮燈下燒了,在高高翹起的宮殿屋頂坐了一會,始終不見月色,她眼角突然無來由地跳了兩下,便縱身躍入夜色中,幾個起落就不見了蹤影。
木小喬那一嗓子好像好像一把遍地生根的草籽,一夕之間,彷彿到處都在傳唱那神神叨叨的《白骨傳》,事態發酵太快,乃至於朝廷臨時要禁,已經來不及了,禁軍一時發了昏,聽見誰唱了,便當場抓人。
周翡低頭一看,見管事遞來一個包裹,包裹里的東西正是在齊門禁地里她脫給吳楚楚她們的那件彩霞軟甲。
謝允呼吸倏地一滯,呆住了。
周翡:「……你是不是想從屋頂上滾下去?」
朝堂上的眾人精們聞弦聲知雅意,下朝後,紛紛回家通知各路相好,夜夜笙歌的金陵夜色突然便沉默了,祭祖大典前夜,竟透出一股詭異的安寧。
「良辰美景,」謝允說道,「偏要說這些煞風景的,你是不是找罰?」
周翡聽了,面無表情,毫無觸動。
「南方新舊兩黨從前朝斗到現如今,王都都給他們斗丟了一回,眼下東風方才壓過西風。周存知道自己根基不穩,從不肯代表新黨,將自己放在馬前卒的位置上衝鋒陷陣,這會更是乾脆在前線鞭長莫及,趙淵但凡有點什麼意外,那位殿下……」曹寧搖搖頭,笑道,「他若是真有在金陵掀起一場腥風血雨、強行彈壓眾人的魄力,當年怎會被他皇叔暗算到那種地步?南邊的皇帝早就換個人當了。眼下的局面,對趙淵來說是一動不如一靜,對咱們來說則正好相反,越是渾水,就越容易摸魚,我的人手還在軍中,召集起來不過一兩封信的事,只要足夠亂,咱們未必不能翻盤。」
狗改不了吃那啥,姓謝的改不了嘴賤。
就在這時,遙遠的寢宮裡突然傳來了什麼東西打碎的聲音,周翡一皺眉,只見幾個黑衣錦袍的侍衛匆忙離開了,她當即繞開趙淵給自己打的人海牢籠,跟上了那幾個黑衣人。
周翡:「……」
周翡則悄悄地綴上了趙淵。
他沿途嘀嘀咕咕地同周翡這沒進過城的土包子指點帝都風物,剛開始,周翡還有一耳沒一耳的聽,直到謝允指著一家胭脂鋪說道:「你看那不起眼的小鋪,取名叫做『二十四橋』,也是有一段故事,據說兩百年前,有一位流落風塵的絕色美人,一曲《二十四橋》名動天下,後來紅顏漸枯,終於妥協于塵世,被一個富戶出錢贖了去,臨走前,她在這裏吹了一宿的簫,後來人有感於此事,便在此專賣胭脂,以簫聲為名,取意『浮生若夢,紅顏不老』。」
白天,兩人要各自分開,謝允在宮裡挺忙,時常要應付一大幫人——沒完沒了的禮部官員,沒有屁用的太醫,以及趙淵自己。趙淵彷彿是為了討好謝允,甚至將自己圈禁了多年的皇長子趙明琛也放了出來,而且三天兩頭地召喚明琛進宮,讓一個滿臉憔悴的和另一個一身病容的盡情表演兄友弟恭。
眾人一擁而上,順著歌聲傳來的方向追了上去。等他們人都走光了,周翡才從藏身之處緩緩走出來,若有所思地望向歌聲傳來的地方。別的她倒不擔心,人去樓空的把戲是羽衣班的絕活,反倒是方才那一嗓子唱腔讓她有點掛懷——那聲音化成灰她也記得,正是朱雀主木小喬那大魔頭。
謝允胡亂杜撰被人家當場戳穿,居然一點也不尷尬,反而負手笑道:「嘖,當年有個人在自家門口,連門都不知道怎麼進,一路說了三十二個蜀中典故,二十八個是自己編的……」
他往前一傾,從周翡身上嗅到一點不甚明顯的脂粉香氣,壓低聲音道:「什麼?在下這種花容月貌你看了都煩?還想看什麼啊姑娘?天仙嗎?」
「只是個被沈先生氣息所懾的小角色,不必介懷,」曹寧說道,「如今金陵城中正是魚龍混雜,什麼人都有,咱們大隱於市,不算打人眼——怎麼樣了?」
因為多抖了一句「機靈」,金貴得讓太醫團吵成一鍋粥的端王殿下被追打了八條街。
可趙淵卻顯得比往日更加心神不寧,照常來探病的時候,才剛與謝允說了幾句閑話,一個大內侍衛模樣的男子便匆忙進來,彎腰在趙淵耳邊說了幾句話。此人想必是趙淵的心腹和*圖*書,用了「傳音入世」一類的功夫,連隻言片語都沒露出來,話沒說完,便見趙淵的臉色變了,猛地站了起來,甚至沒同謝允交代一聲,轉身就走。
童開陽眯著眼掃了一眼那店小二逃離的方向,說道:「行腳幫的小崽子,武功不怎麼樣,人倒是乖覺得很。」
沈天樞沒看見,他剛一離開窗口,那扇關上的門扉便又打開了。周翡十分警覺地在門縫處四下探看。旁邊暗樁的人操著一口被當地人同化的軟語問道:「怎麼,師妹,有人嗎?」
周翡看著他,覺得他除了消瘦,那模樣與八年前他初到四十八寨、在一片牽機中走轉騰挪的時候幾乎沒怎麼變過,他好像一個已經被短暫的光陰與過多的經歷定了型的人。
而「早早歇下」的謝允突然在千重的床帳中睜開眼。
他話沒說完,周翡已經利索地落在了他身後:「不要什麼?」
傍晚時分,殘陽漸熄,風簫聲動,秦淮河畔點亮了第一盞輕輕搖曳的蓮花燈,那微光所及之處,落葉瑟瑟地臨水垂堤,繼而又悄然不見了蹤影。宮牆內,百年繁華朱顏不改,雕欄玉棟悠悠在側,謝允原本沉在冰冷身軀中的魂魄頭重腳輕地脫殼而出,跌跌撞撞地在高啄的檐牙與玉柱、橫陳的丹墀與琉璃間,四下碰了個遍,死乞白賴地不肯歸來。
天已經冷了,花燈卻如晝,水汽四下繚繞,圍在謝允身邊,很快凝結成了細細的冰碴,好似微微閃著光,他穿過人群,在前領路,不與周翡敘舊,也不問她來做什麼,將來龍去脈掐頭去尾,只沉湎於這一段說不清是真是夢的當下。
一個酒杯忽然飛過來,打斷了周翡的話,她下意識地一手抄住,連一滴也沒灑,周翡愣了愣,只覺一股帶著些許凜冽的酒香撲面而來。
曹寧嗤笑道:「若不是趙淵一天到晚將『還政』二字掛在嘴邊,又要掩耳盜鈴地做什麼『祭祖』『立儲』的儀式,沒人說他不正統。要我說,趙淵其人,可算是個當世的人物了,但不知為什麼,在這些事上,他總是過分在意、看不開,有時候甚至有點失了分寸……說不定這裏頭還真有什麼你我不知道的貓膩。我瞧那位頂著化名好多年的『謝兄』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大概不想早早撒手人寰,不然何必在這節骨眼上弄出一個《白骨傳》?嘿嘿,南朝趙家,著實讓人浮想聯翩。」
到時候,沒有人會記得他是賤婢妓子所出,沒有人會記得曹仲昆那偏心偏到東海岸邊的遺詔。
又是個陰沉沉的寒天,周翡在金陵城中轉了個遍,沒找到霓裳夫人等人的蹤跡,傍晚她便又溜進了皇宮。她預料到謝允恐怕不能出宮了,還是去看了看他,本想問問《白骨傳》到底是怎麼回事,卻發現謝允一反常態,早早歇下了,只給她留了張字條,說是要陪著趙淵演完「立儲」這齣戲,之後就能自由出宮帶她去玩了,叫她先回去。
他到底在怕誰?
謝允雙手捧起周翡的手腕,低頭將她的手貼在自己的額頭上,低聲道:「別哭,人與人相聚之日,總共不過須臾,哭一刻就少一刻,豈不是很虧?你我未曾白頭,便已經能算是相伴一生,有始有終,說來不也是幸運么?未必要活到七老八十。」
「阿翡,」這時,謝允忽然正色下來,微垂的眼皮勾勒出優美的線條,他深深地看著周翡的眼睛,說道,「我很想你。」
謝允自己上前,將酒菜端上桌,沖周翡道:「這就是金陵最好的酒樓,請。」
「好,周大俠怎麼會哭?畢竟是能『腳踩北斗』的天下第一。」謝允頓了頓,又十分機靈地補充道,「雖然是自封的。」
謝允這才回過神來,低頭一看,發現自己僵直的手指尖竟生生的裂開了,皮開肉綻,他居然也沒感覺到疼,還不小心將外袍衣領蹭得殷紅一片,活像剛抹了個脖子。
周翡眼睛里有水光一閃而過,隨即她嗤笑道:「少給自己臉上貼金了,沒你,我難道就不過這三年了?」
周翡:「……」
謝允問道:「我以前有沒有同你說過,天下十分美味,五分都到了金陵?」
「……不要碰響下層屋頂上的鈴鐺,不然他們不給你上酒。」謝允頓了頓,才緩緩將自己的話音補全,感慨道,「陳師叔說你一日千里,連林夫子都怕了你,我先開始還以為他是溢美,現在看來,我也要怕了你了。」
周翡遲疑片刻,轉身鑽進了羽衣班空無一人的小院,見裡屋的門虛掩著,方才燃盡的香爐氣味未消,杯中還有一個底hetubook.com•com的酒水,而正對大門的牆上,掛著一刀一劍的兩柄木頭鞘,中間夾著一封信。
一個做富商打扮的男子坐在那,正在慢吞吞地就著一杯淡酒撿小菜吃,十分悠哉。他長得心寬體胖,一個人佔著兩個人的地方,店小二哈欠連天地給他添酒,忽然,兩個中年男子順著酒樓的木樓梯上樓來,看打扮,大約是這年輕富商的護衛之流。其中一個身形瘦高,臉上有幾道刀刻似的皺紋,乍一看平平無奇,店小二卻在碰到他眼神的瞬間就激靈一下嚇醒了,手一哆嗦,酒都倒在了桌子上。
而隨著國恥之日臘月初三的臨近,端王暫居處也越來越熱鬧,隆重的禮服與御賜之物流水似的往裡送,而朝廷內外也不知從哪裡掀起了一股謠言,說皇上在這個節骨眼上將端王接回來,恐怕是動了要立太子的心。這謠言效果非同小可,謝允門前幾乎有些門庭若市了,鬧得他不厭其煩,差點想攪黃了趙淵這場所謂的「祭祖大典」,只好每日裝病,閉門謝客。
除非正在遭人追殺,否則謝允臉上鮮少能看見這樣深沉的表情,大約是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頗多尷尬,不好太過認真,便只有一直玩世不恭下去,以期讓自己和別人都能好受一點。
周翡聽劉有良說謝允直接進了宮以後,當下便按捺不住,擅闖了宮禁,閑逛了一整天,一無所獲,本已經冷靜下來打算離開了,誰知正好看見此地有一大堆大內侍衛站崗,一時動了些許促狹的好勝之心,打算在眾高手眼皮底下溜進去玩一趟。不料才剛帶著幾分得意上了房梁,一眼就看見了她踏破鐵鞋無覓處的某人,周翡差點失足直接掉下來。
這種時候,周翡一般都在樑上看趙家的熱鬧,謝允和她短暫地商量出了一套特殊的手勢,謝允常常一邊人五人六地同別人虛以委蛇,一邊用背在背後的手對周翡打些尖酸刻薄的真心話,幾次三番逗得她這梁上君子險些露陷。等打發了這群閑雜人等,謝允便會將皇宮內院視為無物,帶著周翡在金陵城裡到處玩。
紈絝那一套,江湖客那一套……他什麼都會,什麼都能上手,並且以最快的速度教壞了周翡——如果不是謝允身上的透骨青發作越來越頻繁,每日肉眼可見地衰弱下去,這些天簡直能堪稱美好了。
臘月初一,祭祖大典已經一切就緒,就等正日子各方粉墨登場了。而就在此時,前線也應景似的傳來捷報,北朝倉皇集結的殘兵敗將根本像是紙糊的,有些甚至聽見南朝大軍動靜便已經望風而逃,周以棠在數月之內便直逼王都。一年難見幾顆雪渣的金陵居然早早地便下了場小雪,雖然柔弱得很,才落地就化成了泥,但藉著「瑞雪」之名大拍馬屁歌功頌德者卻是聲勢浩大。
童開陽何等機敏,自然聽得出這個「咱們」指的並不是北朝,而是曹寧自己。
沈天樞卻不給他面子,接過杯子,直接將酒倒出了窗外,自己兌了一杯白水。好在童開陽與他相識多年,早知姓沈的是什麼尿性,也沒當回事,反而一笑道:「大哥這是到了『清水去雕飾』、『返璞歸真』的境界了。」
與當年邵陽城中,一宿煙消雲散的羽衣班小院一模一樣!
民諺里所說的「一寸光陰一寸金」,幾乎都已經成了孩子們不願聽的陳詞濫調,周翡小時候在周以棠書房裡打盹的時候,時常會挨上這麼一句數落,她從來都是左耳聽、右耳冒,而她長到了這個年紀,居然後知后覺地體會到此言中三味。他們只有這一點時間,好像窮困潦倒的守財奴手中那把光禿禿的大子兒,越數越少、越數越捉襟見肘,恨不能將每個子兒都掰成八瓣花,恨不能將每一個須臾都切分成無數小段。
曹寧一行竟也悄無聲息地潛入了金陵城中。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誰都沒吭聲,江風盤旋在屋頂,四下靜謐得彷彿只剩下水聲。方才那艘畫舫已經遊走了,而謝允依然愣愣地盯著黑黢黢的水面,好似那裡正打算要開出一朵轉瞬枯榮的曇花。
童開陽聽他話裡有話,忙道:「願聞其詳。」
藉著一點微光,他看見自己身上又無端多出了不少大小創口,從手指尖開始,已經蔓延到了肩頭胸口,一股淡淡的血腥味繚繞在周身左右,彷彿昭示著這苟延殘喘的肉體大限將至。剛出現這種情況的時候,太醫們嚇得險些集體上弔,可任憑是誰,也無計可施,只好按著刀劍外傷來處理他身上那些越來越多的傷口,拆東牆補西牆地糊著www•hetubook.com.com他這四面漏風的殘軀。
「唱曲的沒了。」童開陽斟了兩杯酒,自己不喝,先恭恭敬敬地放了一杯在沈天樞面前。
兩人幾乎轉過半個金陵,謝允的腳步落在河邊一處小酒樓旁邊。他立在橋頭,水間霧氣白茫茫地包圍在他身邊,從地上撿起一枚小石子,精準無比地彈入掛著燈籠的窗欞里,繼而沖周翡招招手,憑空躍起,靈巧地一點周圍的桂花樹,濃烈的香「呼啦」一下散落出來,托著他飄飄悠悠地落到了三層的屋頂上。
周翡無言以對片刻,涼涼地說道:「……是啊?我還以為那家『二十四橋』是我們寨中暗樁呢。」
謝允啞然片刻,訝異地回頭望向她:「我天,這麼不要臉,真有我年輕時候的風采!」
嘖,操心恁多。
沈天樞沒搭理他這句馬屁,說道:「趙淵小兒要在明日祭祖大典上宣旨,冊立他那短命的侄兒為太子,你們不是說那小崽子中透骨青很多年了嗎,怎麼還沒死?廉貞果然是個死不足惜的廢物。」
多方勢力已經紛紛上路,轡頭指向同一處——南都金陵。
謝允又回頭沖她擠擠眼,笑道:「要是美人肯親我一下,我就能瞑目了。」
她順著那「小販」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那是一處大院子,院中種滿了花,在寒冬臘月天里竟開得芳香灼灼的,幾條花藤從院牆裡攀出來,泄露了滿院春色,竟顯得有些詭異。不知為什麼,這開滿花的院子讓周翡覺得有點熟悉。
曹寧輕輕一笑:「怎少得了二位……」
周翡其實很想自欺欺人地說一句「我會在金陵陪你住一陣子」,可她也知道,謝允問的並不是她眼下的打算,而是他死之後。她有心迴避,有心裝傻,可是看見他那雙倒映著波光的清澈目光,便終於還是咬緊牙,調轉目光,直面醜陋的真相。
直到人影消失不見,沈天樞才十分不明所以地收回視線,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盯著一個不知是俊是丑的小丫頭看。
周翡聲音有些沙啞:「你還一邊啃著個加料的饅頭,一邊大放厥詞,說要請我去金陵最好的酒樓。」
臘月初二,夜。
周翡一不小心,自己把一整壺酒都喝完了,直到壺裡一滴也倒不出,她才發現自己一點味道也沒嘗出來,這壺美酒喝得好似飲驢,純粹是浪費了店家一番心思。她突然覺得尷尬得很,「騰」一下站了起來,謝允卻彷彿耳朵上生了眼睛,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沈天樞在旁邊無動於衷地喝涼水,童開陽接話道:「這叔叔侄子兩個也是有趣,互相都恨不能對方趕緊死,偏偏還要湊在一起演一出和睦的立儲傳位,難不成將來太子不死,趙淵還真要傳位給他么?」
一刻之後,兩人將皇宮大內視如無物,翻出宮牆,一路循著熱鬧跑了出去。
偏偏往日舌燦生花、廢話馬車拉的謝允不知是被誰下了啞葯,只是怔怔地看著她,一臉魂飛魄散的痴獃樣,一言不發,周翡只好繃著一張若無其事的臉,溜達到謝允面前,佯裝漫不經心地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怎麼,不認得了,還是躺傻了?」
黑衣侍衛青筋暴跳,大喝道:「追!」
謝允笑道:「那還等什麼?」
「嗯,」謝允嘴角露出了一點奇特的微笑,「前人已經把路鋪好了,還有什麼好不太平的?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這時,屋頂雅間中「嘎吱」一聲響,那桌下的木板竟從下面推開了,一個三層高的食盒從桌子底下冒出頭來,接著是一小壺酒。
這一夜,濕漉漉的金陵街角,一家尚未打烊的小酒樓一角還亮著燈。
「便宜他?」曹寧笑道,「沈先生,我『失蹤』這麼久,手中兵權都便宜了我那皇兄呢,結果怎樣?」
可問題是,他們唱得是哪一出?
周翡帶著幾分迷茫抬起頭,謝允與她目光一碰,突然抬手捂住心口,扼腕道:「人生多遺恨哪,恨桂花濃、良夜短、牡丹無香、花雕難醉,擾我三年清夢的大美人就在面前,娶不到,嘖,生有何歡?」
可哪怕是戲子伶人之流,也不能平白無故的抓,金陵素來有雅氣,文人騷客、達官貴人等常有結交名伶與名妓的舊風尚,禁衛剛一現身,立刻引起了軒然大|波,因趙淵近年來手腕強硬,沒有人敢公開質疑,私下裡的議論卻甚囂塵上。趙淵大怒,惱了手下這群不知何為欲蓋彌彰的蠢貨,將禁衛統領打了三十大板,隔日朝堂露面,絕口不提禁軍抓人之事,只是十分真情流露地回憶了自己二十余年的國恥家仇和-圖-書與卧薪嘗膽,最後輕飄飄地來了一句「猶記當年之恥,自臘月始,宮中已禁了鼓樂」。
周翡一本正經地接道:「是啊,也不必想練成腳踩北斗的蓋世神功。」
下一刻,領頭的黑衣侍衛一聲令下,眾人將小院團團圍住,粗暴地破門而入……然後這幫人一起呆住了。
至此,天時地利人和,于趙淵,好像已經一應俱全。
周翡道:「是你好多年不見我,我可總能看見你。」
謝允大笑:「頭朝下?不行,不雅。」
那屋頂上竟有個「雅間」,隔出一小片地方,桌椅板凳俱全,只可惜沒有梯子,輕功但凡有點不夠用,上去便不容易。謝允探頭對周翡說道:「上來,留神不要……」
他說著,將周翡拉入座中,沒型沒款地翹起長腿,架在「屋頂雅間」的木樑上,遠處畫舫已經開了起來,波光中隱約傳來笙歌,他眯著眼睛望去,握在手裡的杯中酒轉眼便凍出了霜,好一會,謝允才說道:「方才是說笑的,我能耽誤你三年,已經能笑傲九泉了。」
周翡猛地甩開他:「你才哭。」
好像有人將「刺客」這個詞楔入了趙淵腦子裡一樣。
她一時又覺得啼笑皆非,三年來,東海之濱的「屍體」一直牽著她一根心神,她已經習慣了滿世界搜羅奇珍藥材,被那一點微末的希望一次一次甩開,然後在蓬萊住上一天半日,與近在咫尺的人筆談。此時乍一見到能跑會跳的真人,幾乎不知該從何說起了。
謝允一陣清風似的從人群中飛掠而出,過無痕好似猶勝當年,踩著青石板四處溜達的小狗驚疑不定地抬起頭四下看,卻連影子都沒捕捉到。周翡雖然沒有他與清風合而為一的絕頂輕功,卻也竟然不怎麼費力地跟了上來。
店小二聞聽此言,如蒙大赦,吭都沒吭一聲,一溜煙跑了。
只見那小院寂靜一片,掛衣服的架子猶在,上面的盛裝卻不見了蹤影,幾根翠鳥的尾羽飄落在地上,而繁華簇擁下,掛著一個小小的鞦韆,在微風中一搖一擺。彷彿住在院子里的都是人間精怪,稍有風吹草動,便隱去身形,消失無蹤。
周翡還是頭一次見到怕死怕得這樣隆重的大人物,剛開始覺得趙淵有點逗,片刻后,她有點笑不出了,心頭多次起伏的疑惑浮了起來——這訓練有素的護衛隊不可能是倉促集結的,趙淵堂堂一個皇帝,活在這樣惶惶不可終日之中有多久了?
趙淵怕死怕得很,所到之處,各種侍衛與大內高手或明或暗地將每個角落都擠滿了,饒是周翡武功高,也幾次三番差點被人發現,著實出了好一把冷汗,好不容易靠近趙淵的寢宮,她也沒什麼辦法了——趙淵這廝住的地方為防有人刺殺,周圍方圓三丈之內,連過膝高的小樹都給砍乾淨了!
這時,吊得高高的女聲遠遠傳來,唱道:「長河入海,茫茫歸於天色也——」
曹寧道:「恐怕趙淵就是看上了他這個侄子病病歪歪,才敢立其為太子,正好今日立儲,明天儲君就蹬腿,他跟著假惺惺地哭一場,算是『還政』未果,往後更是名正言順的皇帝。」
謝允小心翼翼地翻了個身,仰面望向床帳,心裏懶洋洋地盤算著,趙淵聽了那出《白骨傳》,恐怕是睡不著了,他也夠可憐了,祭個祖而已,一方面擔心那突然冒出來的《白骨傳》有什麼陰謀攪局,一反面還得擔心他精心準備的「立儲」大戲沒開場,「儲君」本人就先裂成一幅破風箏。
周翡遲疑著搖搖頭,她方才無端一陣冷意,今日是去宮裡找謝允才沒帶刀,否則那會指不定就抽出來了。正在她猶疑納悶時,金陵暗樁的管事快步走了過來,飛快地說道:「怎麼才回來?有人找你,帶了這東西,你看看,認不認得?」
周翡用力將自己的手往外抽,可是謝允的手指好像編成了一方逃不脫的牢籠,紋絲不動地凝固在半空,她便忽然發起抖來,所有習慣了隱匿和內斂的情緒都匯聚成一股洶湧的暗流,聲勢浩大地在她狹窄的心口來回碰撞。
而金陵城中,卻依然是一片祥和的秋色連天。
「在前面等你,緊趕慢趕的,看來是有要緊事!」
謝允假模假樣地將他送了出去,不動聲色地沖周翡打了個手勢,聽見一聲輕響,知道周翡是依言追了出去。他若有所思地靠在門口,輕輕攏了攏外袍,這時,正巧一個收拾茶具的小太監端著一堆杯盤躬身出來,行禮時無意中看了謝允一眼,當即嚇得「啊」了一聲,手裡的杯盤在地上撞成了一堆碎瓷,跪在地上瑟瑟發抖:「殿、殿下……」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