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周洛，我現在根本沒有心情去想你的這些事。我——」
周洛爸媽還沒睡覺，在看電視。張青李不敢驚動他們，悄悄溜上樓梯，走到門邊一推，是鎖的。
南雅去了幾次小賣部，確定周父和林桂香都回了，才動身去醫院。
他又這麼稱呼她了，她抬起頭：「嗯？」
他站在北風裡，歪頭盯著空空的瓶底，搖了搖，突然一轉身把瓶子砸在籃球架上。
周洛一下子又坐了起來：「那你剛才不說清楚，害我傷心一場。」
就是在那一刻，周洛從她的眼神里看出，她說的走，有更深的意思。
南雅無奈：「周洛，你現在就又像一個小孩子了。」
他蜷縮成一團，抱著頭，嚎啕大哭，
……
「為什麼？」他幾乎哽咽，他已拿出能挽留她的一切，把他的未來都賭了上去。
周洛說：「等我考上大學，等我長大，帶你走，好不好？我發誓。」
沒有誰能給他回應，只有冬夜的冷風和無邊的黑暗。
周洛確認道：「總之就是有喜歡的，是吧？」
哦，他是高三的學生，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這個年紀，這個關頭，什麼都沒有，偏偏什麼都想有，還妄想覺得未來什麼都會有。多麼狂妄自大，多麼異想天開。所以現實讓她給他當頭一棒。他年輕，他優秀，他喜歡她喜歡的歌她喜歡的詩，他願意努力願意擔責，可統統沒有用啊。他能給的一切的好，她看不上。
南雅是在傍晚關店門時聽說的。隔壁文具店裡有幾個學生提起周洛，名字蹦到耳朵里，南雅本能地留了心，以為又是考試拿第一，卻是說他被送醫院差點死掉。南雅捲簾門拉到一半，立在門口呆了好久。
「——我還那麼年輕，該怎麼辦？——以後的日子還怎麼過？」
「走了，再不走周洛他爸要發現了。」陳鈞說，「我之前跟他們說周洛去我家吃飯才瞞過去的。」
周洛出事，全校都傳開了，那個女生也該知情了吧。
南雅起身，拉他的手臂：「周洛，你別哭——」
「就兩瓶。」
南雅也看著他，眼波微動，說不清是感動還是感激，或是別的。
南雅垂下眼睛：「這種事還要說幾遍？」
周洛愣了愣，垂一垂眼，又看她，失落道：「你會一直和他在一起嗎？你永遠不會離開他？我不明白，他不好，你為什麼要——」
「5……52……」
走去床邊，見少年躺在床上hｔtｐs://ｍ•hｅｔｕboｏｋ•coｍ.coｍ，闔目睡著，他臉色蒼白如紙，右手露在被單外邊，正在掛點滴。
陳鈞急急忙忙跟後邊，累得直喘氣：「他心情不好，只想借酒澆愁，怎麼勸都不肯回家呀。——我想著喝點酒了耳根子軟就能回去了，沒想他一喝就停不下來。我怕事鬧大了，也不敢找桂香姨。」
南雅輕輕拉一拉被子，給他的手蓋上，又多看他一眼，轉身要走。
林桂香分外自責，自己整日忙著打理店鋪，忽視了兒子的心理。他學習壓力大到失眠的地步，她這做母親的都不知情。一面又擔心兒子吃藥的事傳出去幾經扭曲引來閑言，便請醫生看在病人還是孩子且面臨高考的份上保密，醫生從善如流，欣然應允。
少年臉色煞白躺在床上，口吐白沫，人事不省。
周洛說：「但對你來說，我的真心，這不重要，是不是？」
「我以為你不會來看我。」
「這酒多少度啊？」
「我都知道。」南雅說。
張青李走進教室時，聽同學們這麼議論著。
小小的少年啊，純粹，理想，莽撞，偏執，非黑即白，非生即死，撞破頭也不懂轉圜。
「你喜歡我嗎？」他嘴唇蒼白，偏執到近乎慘烈，「你說，你喜不喜歡我？」
周洛走出教室，望著山下的小鎮，望著她的那個方向，心想他為她傷成這樣，她也半點不知，他心裏苦得要吐出膽汁，一扯嘴角就笑了起來。
可現實永遠比你更硬，也絕不會分你半點憐憫。
「他前段時間那麼高興，一定是在跟她談戀愛。」
一瞬之間他感到恍惚，他不知道自己為何坐在這裏，甚至不知道熟悉的這裡是哪裡，那些桌椅，那些同學，黑板上的字，和他有什麼關係。
周洛說：「那你能不能把對我的喜歡再升華一下。你就從今天開始考慮我，好不好？」
「你買了多少？」
夜黑如墨，張青李跑到操場，籃球架下一個影子，冷風吹來一陣刺鼻的酒味。
「——我不喜歡你。我從來沒有把你當一個成熟的男性考慮過。」
兩人沉默對坐著，無聲無息。
上課鈴響，張青李坐回座位，扭頭看一眼周洛空空的椅子，不免擔心他的狀況，卻又更好奇他心裏的那個女生是誰。
她嘆了一口氣：「周洛——」
陳鈞似乎不太滿，道：「鬼心情。周洛這樣子，肯定是被甩了。女生是不和-圖-書會心疼甩掉的男生的。——你以後有機會了。」
他痛苦，悲憤，委屈，猛地一踹，課桌踏板踹得稀巴爛，桌子嘩啦一聲蹬出去。前邊的同學驚恐地回頭。
陳鈞和張青李嚇得一個哆嗦。
「不是你不好，周洛。」南雅說，「是我不會把自己的命運押在男人身上。」
可即使這樣，周洛也多希望時間能停在那一刻，因為那時，冬日的陽光灑進來，照在他身上，給他一種溫暖的錯覺。
周洛疼得坐不直，低下頭狠狠抓著桌子。
「不要你管！」他猛地轉過身去，渾身顫抖，不住地抽泣，是孩子的那種傷心又認真的哭，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張青李一愣：「他會忘記她么？」
怎麼辦？他還那麼年輕，以後要怎麼辦？
周洛突然就安靜了下來。
南雅住了嘴。
他蹲下去，埋頭抱住自己，肩膀一陣陣發抖，起先是抽泣，漸漸哭出聲。
「小師姐。」
「是不是？」少年揪著被單，臉色慘白，「你說是不是？」
陳鈞也上前拉：「周洛，回家了，別喝了。放手，放手——」
南雅默了半晌，說：「周洛，我要走了。」
看著她忽然變得冷靜的臉，周洛意識到了什麼，差點跳起來：「我就說有問題。你為什麼突然撤訴？是不是他做了什麼？」
因為搶救及時，周洛沒有生命危險，今早就醒了。
「我——不太舒服。」他嗓音虛得讓人聽不清。
他用力擋開她，遮著眼睛不讓她看。
他已迅速倒下去，抬起手臂遮住眼睛，一行清淚從眼角滑落到頭髮里，無聲。
「就？！」
少年的手在顫，肩膀在顫，胸腔也在顫。他遮著眼，淚水源源不斷從眼尾往頭髮里涌，他慘白色的嘴唇不停抖著，委屈得癟起來。
她望著他。
南雅看著他。
周洛抓著瓶子，仰頭往嘴裏灌。張青李搶不動，急了：「他這是怎麼了？陳鈞你來幫忙呀！」
多拽的女生連周洛都看不上，陳鈞看看床上昏睡得像死了一樣的少年，眾人口中的天之驕子，還不是被情啊愛的折磨成這幅鬼樣子。
想起他說：
「對啊，好像是之前生病了，聽了什麼土法子以為喝酒能好得快，結果喝多了，身體承受不了。」
「你又沒話說了嗎？」他氣息虛弱卻又咄咄逼人。明明是氣她恨她，只想堵得她一句話說不出口，看她無措看她難堪；可偏偏又想聽她說話
和圖書，聽她開口問候他幾句關心他幾句。
周洛盯著她，一動沒動。
張青李走到半路，突然想起離開時她沒關門，仔細一想也不確定陳鈞關了沒。周家露台上山風大，又是冬天，這麼睡一晚，肯定著涼。
他扭過頭，紅著眼眶瞪著她：「哪種喜歡？」
他呆怔地望著她，良久，蒼白的嘴唇顫了顫，傷心道：「你就不能等等我么？」
「高興么？什麼時候的事兒啊。」
南雅一怔。
「一個女人喜歡男人的那種喜歡。」南雅坐到床邊，嘆了一口氣，「我喜歡你，是像喜歡一個——」她略略垂下眼眸，又抬起眼睛，「一個朋友，一個知己，——那種喜歡。」
……
她有些失落，將要下樓，又不想白來一趟，便走去窗邊看，頓時發出一聲尖叫：「啊！！！」
「什麼？」
一點關切，他心便軟了，軟得一塌糊塗，只是臉上依舊沒什麼神采：「和朋友打賭，喝了兩瓶白酒，但我的身體好像是喝不得的。——不是因為你，你別多想。」
周洛解題到半路，突然抬頭，發現自己坐在教室里。昏暗凄涼的冬日傍晚，白得不真實的日光燈，同學們埋頭緊張複習，黑板上寫著「衝刺」兩個大字。
陳鈞發現不對勁，跟著他去操場，周洛坐在台階上埋著頭，一聲不吭。
他說：「你不相信我真心喜歡你，像一個男人喜歡一個女人一樣喜歡你。」
「土法子？好學生也迷信啊。」
周洛一怔，心就空了。
一邊笑一邊搖頭，他搖搖晃晃，如同醉漢一樣往操場走。
陳鈞嘆了一口氣，轉頭看到書桌上他給周洛弄的安眠藥，這才想起周洛在半個月前就不對了，那時周洛說失眠睡不著，陳鈞幫他拿過幾次葯，只當他學習壓力大，原來是失戀了，每晚要靠藥片入睡。
話全讓他說完，南雅竟也無話可說。
「不好你又能怎麼樣？」
但兩人堅持把周洛送到房間，張青李甚至要看著周洛睡下。陳鈞靠在書桌前，一旁，張青李給闔了眼安靜睡著的周洛擦臉擦手。
「嗯，聽說是酒精中毒。」
周洛萬分捨不得，一把拉住她。南雅回頭，他一副被拋棄的可憐表情，小聲說：「你再陪我一會兒。」
他以前沒喝過酒，昨晚兩瓶高度數的白酒下去，人就已經不行了，可又沒有完全失去意識，想和往常一樣吃片安眠藥助睡眠，結果弄成了「自殺」。
張青李一時間心事hetubook.com.com重重。
陳鈞：「我哪兒知道？他什麼事也不和我說。」
南雅說：「我信。」
陳鈞正想逃課，立刻起身去扶周洛；周洛沒心情，厭煩地甩開他的手，拎著書包出去。
「……」南雅搖頭，「不是。」
「噢。」
周洛眼裡閃過一道光，愛戀中的人就是這樣，拚命給自己找希望：「不是喜歡小孩子的那種喜歡。」
陽光把她的臉照得虛白，她沉默著，他已經知道答案，不發一言照樣能傷人性命。他頓時滿腹的委屈，委屈得幾乎要哭出來，卻只想她的刀捅得更深一點，捅死他最好：「是不是？！」
「阿洛，你不是不舒服么，還在這兒吹冷風？」
「酒精中毒？」
「周洛——」她抬起頭。
南雅回頭，迎上他筆直而慘淡的目光，她眼神移開，又挪回來，問：「你還好么？」
「周洛——」她拉他。
「你說話！」
周洛走到家門口，說不用送了，他沒醉，很清醒，上樓不用人扶，開鎖不用幫忙。
周洛艱難地坐起身，背弓彎著，扭頭盯她，
老師看過來：「周洛，怎麼了？」
他還那麼年輕，以後的年歲卻還那麼長，這些天他痛得彷彿熬過了一生的時光。他害怕，怕忘不了，好不了，如果這種煎熬要拉長成一輩子，他就對未來恐懼得無邊無際，寧願瞬間老去，讓他立刻進墳墓。
「阿洛，回家吧，一會兒病了。」
「別把我當小孩子！我比你有心！」他聲音大了一度，有太多的憤怒和不甘。
他說：「你不相信，是不是？」
瓶身炸裂。
是啊，該怎麼辦？
他恨她，恨那個叫南雅的女人，恨這個中了她的毒的小鎮。
南雅不置可否。走廊里有腳步聲經過，南雅回頭看一眼，起身，說：「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北風蕭索，張青李喘著氣跑進校門，一面往操場上飛奔，一面罵陳鈞：「你瘋啦？！他說要酒你就給他喝酒啊！」
誰說少年不知愁滋味，他一定沒在少年時愛過一個人。
她進病房后，鎖上門。
周洛沒動靜，也不抬頭。
「我想喝酒。」周洛說。
「我該怎麼辦？」
「周洛住醫院了？」
南雅伸手，撫摸住他的頭髮，發現他哭出一身的汗。她輕輕摸他的頭，一下一下：「我不喜歡你，不是那種喜歡。」
雖然不確定，但張青李很快決定返回去看看周洛，也是有點私心，一想到他沉睡著乖乖任她擦臉擦手的和*圖*書樣子，就忍不住想多陪陪他。
「滾！」
張青李淚流滿面，抱住他：「周洛，周洛……」
她張了張口，最終說：「是。」
教學樓里最後一盞燈也熄滅了，校園漆黑死寂，像一座墳墓。
「不是那種喜歡。南雅，我對你，是想死的那種喜歡。」
夜太黑，張青李看不清周洛的表情，卻看得到他單薄的身體在冷風裡發抖。
走在夜晚的巷子里，張青李臉上淚痕已干，問：「周洛說的那個女生是哪個班的？我觀察了很久，覺得應該不是我們班的。」
陳鈞和張青李把周洛送回家時，他看上去居然十分清醒，他崩潰了一晚上，卻至始至終沒說出那個人的名字。
他再細細一回想，這半個月周洛的確比往常沉默，只不過周洛平時話也不多，多半埋頭複習，而陳鈞每天都撒歡，所以沒注意。
張青李不說話了，過了會兒又道：「我嫉妒她，又恨她。——也不知道，她要是知道周洛為她傷心成這樣，是什麼心情。」
南雅微微笑了，真心地笑，卻終究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
冬天黑得早，最後一節課，操場上昏暗一片。教學樓像夜幕中的大燈籠，很快下課鈴響，寂靜的校園頓時喧鬧起來。同學們往校外跑，周洛往操場走。
「怎麼弄成現在這樣子？——聽說，差點出大事，——很危險。」她雙手插在衣兜里，衣料上浮著拳頭的形狀。
腳下已經躺了一個空瓶，他卻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把將兩人推開，手裡的瓶子舉起來，發現也空了。
兩人分道回家。
這句話是摧毀性的。周洛盯著她，淚水頃刻間湧上眼眶。
記錯了？
周家父母和醫生接受了周洛的解釋。
「——她不知道，她什麼都不知道！」他大哭不止，「她不相信我有多喜歡她，是要死的那種喜歡！」
「陳鈞你！」張青李氣極，也沒功夫罵陳鈞，跑上去拉周洛，「周洛，回家了，你別喝了！」
……
他一下一下戳著自己的胸口，可她不會知道那裡邊有多疼；也不會知道這些日子他過得生不如死。
「馬上要下課了，提前回去休息吧。」老師對好學生總是格外寬容，「叫個同學送你一下。」
南雅：「……」
陳鈞說：「一定會，這個時候男生最脆弱，你對他好，他馬上就轉投你懷抱。」
另一個知道實情的張青李自然守口如瓶，而陳鈞是周洛兄弟，不想他成為笑柄，也絕口不提那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