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南雅說：「宛灣今天可以先在你那兒住一晚嗎？」
冰水中游久了，機體很快在反抗間升起一股逆行的灼熱浮在皮膚上，冰火兩重天，刺|激得人前所未有的清醒。
那個不經意的回憶浮現眼前，那天他等在南雅家門口道歉，她牽著宛灣的手走來，「你說呢？」
月光很好，水銀一般灑在溪水裡。
金色的晨曦灑在她臉上，她清潤的臉龐白得發光，桃花眸子似含春|水，紅唇如輕點朱丹，一頭烏髮盤成精緻的髮髻，露出修長白皙的頸子。
「清水鎮的周洛。」南雅叫住他。
原來如此。
她泡進水裡，烏髮海藻般散開。淺淺清溪中，她的裸體勻稱修長，白得不可思議，像倒映在水裡的一彎月。
「別說了，小心被抓起來！這是鬧事罪！」
「媽媽表現很好，得三朵小紅花。」
南雅如釋重負，緩緩垂下眼眸，又抬起，說：「謝謝你剛好到了，也謝謝你帶走了宛灣。再晚一點，我怎麼哄騙她，都沒用了。還有，也謝謝你的媽媽。」
宛灣的眼睛一下子變亮，用力點頭：「好！」
那一刻他發現比起翻騰攪動的佔有慾，他的心底更深處湧上來一陣異於往常的疼痛。不再為自己而疼，而是為她。
她光著身子走進溪水，如同油畫中的維納斯誕生。
眼見南雅要走，周洛又叫住她：「喂，南雅。」
深夜，周洛在南雅家附近逡巡，窗子黑漆漆的，他不知道是沒人還是人已入睡。他太冷了，抽了好幾根煙，決定要走時一扭頭看見南雅站在他面前，安靜又蒼白。
次日清晨，周洛把宛灣送到小賣部給林桂香帶。
「問什麼？」
正如剛才被羞辱時她看著他的那個悲傷乞求的眼神：周洛，把宛灣帶走，求你把宛灣帶走。
周洛忙道：「我沒事。——但我不懂怎麼會被發現。我沒和任何人講，最好的朋友也沒講。」
林桂香莫名其妙，扭頭看，周洛已經沒影了。
林桂香正給宛灣梳辮子，頭也不抬：「怎麼？」
「我知道。可能我在病房裡跟你講的時候，被誰聽到了。」南雅心中早已有數，倒慶幸對方應該只聽到她說哪天要走，沒聽到之前和周洛的對話，不然把周洛牽扯進來只怕出更大的事讓她下場更慘。
「親愛的先生，」少年平靜地念誦起來，情書https://www.hetubook.com.com寫得瑣碎，都是些微小的事情，「——1950年我開始讀書，什麼都讀。從此，只有上帝或文學知道我喜愛或欽佩過多少作家，尤其是活著的作家。之後我結識了一些作家，也關注了一些人的寫作生涯。今天，如果說，作為作家，仍然有很多人讓我佩服；作為人，讓我繼續仰慕的唯有你一人。十五歲是聰明並且嚴肅的年齡，一個沒有明確目標因而也毫不讓步的年齡。你在我十五歲時所作的所有承諾，你都履行了。」
游完泳下山，南雅提起被人發現，給周洛道歉，說：「如果你不想讓我走，故意把消息透露給誰，先找到我的應該是徐毅，那我也只能跟著他真去市裡一趟，不會演變成現在這樣。是我冤枉你，對不起。」
周洛又問了一遍：「你想去冬泳么？」
周洛心疼得麻木。她的軟肋就只有小宛灣啊。只是為了她的孩子，她才會露出那樣哀求的眼神。而她自己呢，對外界的傷害似乎從來都是沒有情緒的。一副永遠沉默不入眼的樣子。
南雅回頭，怔怔看著他。
「念吧。」她淡淡地彎了彎唇，似乎來了興趣。
「不分。」南雅笑了一下，問，「你背得？」
周洛說：「法國女作家薩岡寫給哲學家薩特的一封情書。」
「現在？」
人要往裡邊沖，陳鈞抱住他往一邊拖。
陳鈞難以啟齒，慢慢道：「是你媽媽報的警，徐毅哥也去了，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就打她……」
南雅又說：「她……」
南雅眸子漆黑，安靜看著他。
「憑什麼？」他狠狠盯著他，「憑什麼？！」
她說著，手從水底抬到水面，撫摸著流淌的溪水，如孩童般玩了一會兒。
陳鈞低頭，聲音越來越小：「都教育了……道歉了……」
南雅極淡地笑了一下，說：「你不信？」
周洛又搖搖頭：「沒有不信。你不是一個不堪一擊的女人。」
陳鈞要哭起來：「我拉不住你，也拜託你為南雅想想吧，你這麼闖進去，讓人知道你喜歡她，她還活不活了？」
兩人隔著一扇院子門的距離。南雅卻先開口，說：「我冤枉你了吧。」
他說：「不僅不堪一擊，你太堅硬，對自己太狠。」
「南雅。」
周洛靜
和圖書了下來，輕聲說：「陳鈞，你剛說的那群瘋子裡邊，有你姐，你摸著良心，你摸摸你自己的良心說，道歉，公平嗎？！」
周洛說：「你人真好。」
「欺負你的人。」
南雅點頭：「游。」
周洛看到她額頭上肩上的傷痕，問：「疼不疼？」
「唔？」周洛詫異於她這樣的稱呼。
周洛急道：「這不重要。——你……還好么？」
周洛胡亂抹去臉上的淚水，握住宛灣：「宛灣，遊戲還沒結束，有壞人要來抓宛灣，可我要去保護媽媽，所以宛灣要好好藏起來，好不好？」
周洛說：「念詩要分時候？」
周洛停了下來，好幾秒，南雅輕聲問：「念完了么？」
周洛問：「你沒有過一瞬的想法么？」
宛灣揪起眉毛：「周洛舅舅，你為什麼哭？」
南雅淡笑一下，不置可否。
周洛：「我問你怎麼處理的？！」
周洛點點頭，剛要開口，又說：「噢，不是詩，是一封信。」
冷風吹著，他們游去水深的地方。
「願上天保佑你。
周洛臉發燙，扭過身子去：「我走了。」
然而，
流水潺潺，周洛脫得只剩一件短褲，感到冷意，開始擔心她：「我常來，習慣了。你要不——」
周洛盯著他，眼眶通紅。
周洛的心磕了一道，沒有半點慾念。
宛灣一手抱著蘋果，一手捂著嘴巴，興奮地點點頭。
周洛把厚厚的棉絮鋪到床底下，抱宛灣睡上去，給她蓋上被子，把臉盆、水壺和蘋果遞給她。
「你還好么？」
周洛撒謊說昨天看小孩被擠在人群里可憐兮兮，就帶回來了。林桂香接受了這個說法，說等會兒送她回去。
周洛問：「真的么？」
周洛這才看他：「怎麼處理的？」
周洛走幾步，又回頭，撓著腦袋喚了聲：「媽。」
周洛窘迫地紅了臉：「你笑什麼？」
南雅說：「我先進屋了。」
可周洛說：「我恨她們。」
南雅坐起身，抱住自己，說：「我不冷。以前沒冬泳過，感覺很奇妙。一點都不冷。」
南雅也沒動，良久才說：「恨有用么？」
南雅微微抬眉：「什麼信？」
周洛不吭聲，往院子里走。陳鈞攔住：「南雅已經走了。」
「沒有。還有最後一句。」
南雅低頭看一眼，說：「現在不疼了。」
「你不是問過了么？」南雅說ｈｔｔps://wwｗ•ｈｅtｕbooｋ.ｃom•coｍ，「我沒事。」
……
周洛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
她還是清水鎮上最美的那個女人，比之前的那個，還要美。
「殺人，殺誰？」
周洛跑出門，街上人群已散去，她不在了，偏偏耳邊全是她，「嘖嘖，又白又嫩，生過孩子的人還那麼美……」
南雅說：「暫時不走了。在清水鎮我還有幾件想做的事沒做完。留下來有留下來的好處。」
南雅說：「謝謝。」
南雅很平靜地點了一下頭，說：「宛灣呢？」
宛灣趕緊捂住嘴，黑眼睛滴溜溜看著他。
他趴在床底，摸她的頭：「宛灣乖乖睡覺。不管誰來，你都不要出聲，不要被他們發現，好不好？」
蕭索枯萎的冬日小鎮上，她一身紅色風衣，高跟鞋踩在石磚上，衣扣未系衣袂翻飛，露出曲線靈動的白底碎花旗袍，嬛嬛裊裊，泛如春天的桃花海。
周洛笑笑，說：「覺得難過的時候，就想想冬泳。」
周洛說：「活著不就像冬泳么。你認輸你隨波逐流，就會變得冰冷，漸漸和周圍的環境一樣死寂；要想讓生命發熱，你就得不停地反抗，不停地游下去。」
「怎麼不是？我認為你就是。」
周洛目不轉睛看著她，她卻倏爾笑一下：「但我不會的，我還不會放棄宛灣。」
陳鈞慌了：「阿洛你別……」
她一件件剝去衣物，乳白色的身體一|絲|不|掛，呈現周洛眼前，他始料未及，看呆了眼。
南雅笑容微凝，深深看他幾秒，轉眸望向月光下的溪水，道：「都沒到要死的地步，這麼一想，很多事就都不算什麼。」
溪水涌動，她沒坐穩，從水底的石頭上滑下，周洛眼疾手快，上前扶她，他的手拖住她背後的蝴蝶骨，她的胸乳貼上他的胸膛。
南雅回頭：「嗯？」
南雅道：「有過啊。」
宛灣搖搖頭：「我不懂。」
夜風吹過，露在水面外的肩膀冷如刀割，周洛一動不動。
「我是不正經喜歡講黃話，可昨天那事兒我根本不敢看，我躲開了，那是噩夢！偏偏我姐姐還在裡邊。阿洛你明白我的感受嗎？太可怕了。」
周洛緊隨其後，溪水冰寒刺骨，冷風冰水瞬間麻木他的雙腳。他牙齒打戰，雙腿抖索，一咬牙迅速滑進水中，彷彿冰刀在肌骨上剮。
周洛：「我把她們打死了hｔｔｐs://m•ｈeｔｕboｏk•cｏｍ.cｏm再磕頭道歉！」
陳鈞說：「你以為圍觀的人沒一個好的？為什麼他們不敢上去幫忙，不就是怕把她害得更慘嗎？那群女的瘋了呀，只要是男的伸手就驗證了她們說的話，南雅只會更慘。你現在要去么，去吧，讓大家都說她勾引未成年，讓剛才的事再發生一遍！這回連你媽媽都不會救她了！」
「她什麼也沒看見。」周洛說，「也沒明白髮生了什麼。」
她有條不紊，平靜得像不曾發生任何事。
周洛也坐起來，說：「我不是問你這個。」
「謝謝宛灣。」
周洛往派出所跑，到門口撞見愁眉苦臉的陳鈞。兩人對視一眼，陳鈞很愧疚的樣子：「阿洛，你別恨我姐。」
「那麼多人在，難道把鎮上的人全抓起來，派出所也關不下呀。」
南雅點頭：「好。」
「她在我家，我剛回去檢查過了，她睡得很好，你別擔心。」
周洛說：「沒用。今天在派出所門口，我有一瞬想殺人。你看，心生惡念，多麼容易。」
陳鈞猛地蹲下去，抱住腦袋：「阿洛你別問我，我也要瘋了！——你不知道，我撞見過我姐夫騷擾南雅，南雅不理他他轉過身就顛倒黑白。我姐夫人前做得很好，他什麼樣我也不知道我姐清不清楚。——我知道不公平，可我能怎麼辦？
周洛突然追上去一步，問：「你想去冬泳么？」
周洛說：「我恨我自己，恨我還沒長大，恨我不夠年幼。」
……
很快下了山，要分道而行，周洛停下腳步，說：「我就往那邊走了。」
南雅看他半刻，突然就笑了一下，是被逗樂的那種。
周洛問：「那你還走么？」
周洛蹙眉，想要問清楚，又一陣夜風吹來，南雅抱著自己把肩膀往水裡沉了沉。
南雅歪頭看他，月光下少年的臉異常乾淨，他也看著她，說，「這個世紀瘋狂，沒人性，腐敗；你卻一直清醒，溫柔，一塵不染。
「就是，我要是她，遇上這種事不先找個地洞鑽，還爭什麼爭。」
周洛立刻扔掉煙，胸膛起伏，擔心又害怕地看著她。
那夜，月光一直皎潔。
周洛說：「那還游么？」
「謝謝。」南雅說，「不過，清醒倒算，溫柔沒有，一塵不染更沾不上邊。」
她莞爾一笑：「我謝謝你。」
南雅問：「做什麼？」
……
南雅遊了一會兒，游到淺灘ｈtｔｐs://ｗwｗ.hｅｔｕｂoｏk.ｃｏm•com，她漂在溪水裡，閉上眼睛，流水沖刷她的身體。周洛跟去，試探著拿手指戳一戳她的臉。她睜開眼，桃花般的眸子里映著月光。
周洛淚流滿面。
「也是，你說南雅是不是傻掉了，非要警察把陳玲她們全抓去，她們是女的呀，那女的也不可能定流氓鬧事罪吧？」
她顫抖一下，說：「你看，停下來沒一會兒，就覺得冷了。」
他微微低頭，他的臉貼在她的臉上來回輕輕蹭著，像小動物間的互相安慰。他扶她坐穩，說：「小師姐，我給你念首詩吧。」
南雅的回答是開始脫衣服。
周洛突然就停下了。
但隨著兩人漸漸游開，寒冷不再，水中浮起一陣奇異的溫暖，冰水的溫暖，清冽而甘醇，叫人忘卻俗世一切紛擾，只剩安寧。
南雅說：「我想把清水鎮上的人，都殺了。」
南雅說：「你把我想太好。只怕以後要失望。」
周洛說：「有點擔心你。」
高跟鞋輕響，街道兩旁店鋪里的人們一個個全挪了眼神過來，行人也悄悄觀望，或好奇，或風涼，看看經過昨天後她會是副什麼樣子，會不會狼狽不堪，會不會如過街老鼠抬不起頭。
「知道了，小老師。」南雅說。
她依舊優雅又漂亮，和之前的每一天一樣，不，更美了。
周洛道：「沒問題。明天中午我讓我媽送她來。我送不合適。」
哪個女人會像她，遭受那樣的羞辱后第一反應不是藏起來舔傷口而是要先懲罰施暴者。只是那懲罰太叫人心寒。
周洛跑下樓給派出所打電話，卻得知已經有人報警。
月光如水，溪泉如歌，她和他不著寸縷，以最原始的方式回歸山林自然。她靜靜聆聽，他慢慢念讀，那是一個平凡的深夜，他的聲音也平凡，「——你不責難公正，因為你不願評價，你不談論榮譽，因為你不願受封，你甚至不提寬厚，因為你不知你自己就是寬厚的化身。——」
周洛去學校，特意往旗袍店那頭繞，他算準了南雅開店的時間，老遠就看見南雅。
抱歉呢。鎮上女人們的噩夢，要更長更久了。
周洛問：「你想殺誰？」
南雅瞧他一眼：「你今天格外愛問這句話。」
林桂香看著仰著腦袋對她甜甜笑的小宛灣，納悶：「她怎麼在這兒？」
周洛無言半晌，轉身就走了。
周洛問：「真的么？」
周洛：「噓！不能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