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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洛覺得她說的有道理，差點兒沒樂起來。

南雅但笑不語。

病床上的胡秀猛地驚醒，心慌地看看四周，目光很快落到南雅臉上，上下掃一眼，意外於她依然優雅從容的狀態。

那是一雙正在對人說話的眼睛，胡秀盯她半刻，彷彿看到什麼，陡然就渾身冰寒：「你……是你？……」她還要說話，一口氣鬱結在胸口，憋得她老臉通紅。

周洛和林桂香同時傻眼，周洛生怕她倆對著來，要打圓場。南雅已輕聲開口：「桂香姐，如果你覺得我教育小孩，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可以跟我講。但孩子這麼小，你當著她的面，說她媽媽不對。這恐怕不太妥當吧？」

玻璃窗外的護士卻沒動靜。

血紅的視線里，她看見黑夜的山間，光線昏暗的林子里，那個聞不見氣味的男人窺見樹叢里羞答答等待的美人，他激動地撲上去抱住，卻抓住一塊搭在枝頭的花布，而他腳底落空，墜進池子，很快被淹沒。

南雅手一抬，將她病弱的手腕摁在病床上。胡秀驚愕，南雅卻溫言道：「阿姨，叫護士這種事，我來就好。」

南雅說：「怪我忘了你也住在這一層。那天你聽到我要走，就告訴江醫生了？不對，應該是陳玲。你曉得她喜歡過徐毅，也曉得她跟徐毅攪在一塊了，巴不得我成為眾矢之的做她的擋箭牌。徐毅呢，不想我走又怕我以後再逃，得讓全鎮的人盯上我——」

周洛說：「算她有點良心。」

她的病日益嚴重，醫生說受一點刺|激就要命。可她心窄，過不去坎兒。

林桂香瞪她一眼：「你媽媽就這麼教你的？胡鬧！」說著把啼哭的嬌嬌抱起來哄。

南雅看著她，眸子狀若桃花，黑暗而幽靜。

床上的人揪住被單，痛苦扭動；

南雅道：「我繼母聽說昨天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氣憤之下病發，你們趕緊救她。」

林桂香被他駁得沒了話說，道：「你這孩子也和*圖*書挺刻薄。」

林桂香：「小孩子瞎說什麼？」

南雅輕聲說：「抱歉，我要去接小孩了。」

周洛一愣。

周洛忍不住笑，摸她腦袋：「這次她不對，你別生氣了。」

而此刻，她最恨的那個女人卻健康美好地坐在她的病床前，笑看著被病痛禁錮的她。

病床上的女人大口大口喘著氣，呼吸早已不穩，她摁住自己的心臟，竭力吐出兩個字：「是你！」

周洛樂了，說：「她只是偶爾一下下，再說她也有好的時候，是吧？」

這時傳來孩子哭聲，門口一個小女孩仰著頭哇哇大哭，宛灣站在旁邊低著頭捏手指。

周洛中午放學回小賣部，發現宛灣還在，跟一群小孩子在門口玩過家家。周洛問林桂香：「怎麼沒送過去？」

胡秀扭曲地瞪大雙眼，氧氣面罩上驟然時明時暗：「我的兒子，他……你……」

胡秀原本是個有點姿色的女人，但年紀大了，生活多災多難又加上疾病摧殘，迅速蒼老，醜態畢現。

南雅等了不到十分鐘，得到通知，胡秀搶救無效去世。南雅從容起身往外走。護士問：「南小姐，你繼母的手續還有各種……」

胡秀嗓子如撕裂的破布：「你要幹什麼？」

宛灣跺腳，氣得小臉通紅：「不對，她打我很疼的！我捏的娃娃比她好看，她就打我！」

周洛笑了一下，心底高興。

周洛道：「就是她霸著南雅家的錢不給讀書，不然南雅早讀大學了，好好的人生都被她毀了。現在老了，反而曉得心疼南雅的遭遇。」

胡秀揪緊床單，恐懼地收回目光，看見南雅嘴角掛著若有似無的笑容，她面孔白皙，一雙眼睛空如黑洞，幽幽地注視著她。

「南雅送我的。」林桂香臉上露出喜色，「她也沒量過我的尺碼，做的衣服居然剛剛合身。」

南雅感嘆，「計劃得真好。阿香的男人那麼巧出現，給我扣上私奔的帽子。我一和-圖-書否認就招來圍攻。——把阿香兩口子的怨恨點起來，再一扇，火勢蔓開又撩到其他人的猴子屁股了。」

護士趕過來，問：「怎麼了？」

周洛翻翻眼皮，見櫃檯上有旗袍店的紙袋子，問：「你去買衣服了？」

周洛摸著下巴，說：「她店裡的旗袍挺貴，就這麼白送你了？」

「看我的笑話？你滾，我不想見你！」

胡秀劇烈喘著氣，已然拿不準面前的女人，她惶惑而恐懼，像和老虎關進同一隻籠子的鹿。

宛灣皺眉：「這個不行。媽媽說女孩子罵人，是沒有教養的。」說完腦袋又低下去，小手揉一揉眼睛，難過道：「桂香阿姨剛才說我媽媽了。我媽媽最好，我不讓她說。」她抽著鼻子，漸漸哽咽。

「阿姨，我去幫你叫護士。」

年輕的南雅坐在她的病床邊，一對比，逃也逃不過。

關門那一瞬間，南雅聽到儀器發出「滴——」漫長的聲音。

南雅靜坐如鍾：「我知道不是你，那晚你吃了感冒藥，還是你叫我買的。藥性太強，你醒不來，一晚上沒發現我爸不在床上。

林桂香嘆：「她早就不行了，一直在醫院耗著。南雅那事再一刺|激，就去了。」

可這兒子連死都不省心，死在哪家的池裡不好，偏偏是鎮上最不饒人的十香家，跟他們扯皮爭鬥，她又氣掉半條命。十香家到處說她克夫，見警察調查當年南雅爸爸意外死亡的事，又造謠說死得蹊蹺，她只怕脫不了干係。鎮上人見了她都避如蛇蝎。

南雅彎腰湊近她，輕聲說：「阿姨，你記不記得那年胡立帆糟蹋我，你說我勾引他，把我毒打一頓，那時我跟你說過一句話，你記得么？」

「她一哭你就說我！那我也哭！哭得更凶，讓你說她！」宛灣很生氣地鼓著腮幫子，用力一跺腳。

南雅並不生氣：「阿姨，我只是順道過來看看。」

宛灣用力地「哼」一聲，說：「周洛舅舅，你m.hetubook.com.com的媽媽不講道理。」

林桂香說：「南雅來過了，見宛灣跟幾個小孩玩得開心，就讓她在這兒玩。她繼母死了，這些天有得忙。」

……

這下宛灣愣住了，仰著頭獃獃看她一會兒，委屈起來：「桂香阿姨你不講道理！我今天一天都不跟你玩了！」她癟癟嘴，轉身就走。也不走遠，就在牆邊面對牆壁站著，生著氣不說話。

南雅搖頭：「阿姨，你不能因為大家都懷疑你而把責任推到我身上呀。」

南雅道：「宛灣非常喜歡你。她被打被說都沒哭，可說她媽媽不好，叫她傷心了。桂香姐，你是不是應該安慰一下孩子？」

周洛看宛灣，宛灣鼓著嘴巴，生氣地嚷：「是她先打我的！但是我沒哭！」

南雅推開病房的門，不輕不重地闔上，哐當一聲。

身後南雅喚：「宛灣。」

南雅再度緩緩搖頭：「阿姨，你又不清白了。胡立帆死的那晚我一直在家，和徐毅還有他媽媽在一起。我沒去過山裡呀。」

周洛過去哄她：「宛灣。」他輕輕拉她手臂，她不高興地甩開，抱著手小小一個兒對著牆壁生悶氣。

南雅摁下呼叫器，挽起大衣，起身走出病房。

胡秀臉色漲紅如豬肝：「你走！」

胡秀的眼神立刻充滿敵意。

南雅問：「阿姨你說什麼，我並不懂。」

嬌嬌臉上全是鼻涕眼淚：「我輕輕打她，她打我很重。」

南雅問：「我不走你又能怎麼樣？像小時候一樣打我虐待我？」

南雅歪頭，略略一笑：「奇怪。既然不想見我，又何必阻攔我走？自己都成這樣了還不消停。天生見不得我好，只想看我受折磨？」

胡秀摸不清她，惱羞成怒：「你還笑什麼？」

林桂香訓道：「她打你你不會告訴大人么，她打你你就打她么？」

宛灣仰起腦袋，皺著鼻子大聲控訴：「她打我我當然要打她！」

林桂香：「這是什麼道理？」

周洛腦和圖書子裡關於母親林桂香道歉的最深刻的記憶就是那一次。她對一個三歲的小丫頭道歉，真心誠意。

周洛把剛才的事講了一遍，說：「我媽那思想觀念不一樣，你……」

周洛過去問：「嬌嬌怎麼了？」

周洛挑眉：「胡秀嬸死了？」

「阿姨你說，人怎麼能死得那麼蹊蹺？奇怪，我平時睡眠很淺，那天卻沒聽到。——或許是我媽媽找他索命了。」

「她說謝我昨天救她。哎我那哪算救啊，隨手的事兒，連幫忙都不算。」

宛灣吸著鼻子原諒了她，破涕為笑。而南雅對她頷首，致謝。

「是好看呀。」林桂香別提多喜歡，又瞧一遍，「你看這領子上的綉工，還有這扣子……」

「來人！」她沙啞地喊出一聲，伸手要摁呼叫器。

南雅淡淡一笑，走過去，脫掉大衣，坐下了問：「阿姨，你的病好些了嗎？」

胡秀目露恨意，在氧氣面罩里狠狠吸一口氣：「知道我見不得你，特意來氣我？」

周洛說：「我又沒說你，你生我的氣，是不是不對？」

「我知道了。」南雅抱著哭泣的宛灣走進小賣部。

胡秀驟然張大了口，卻什麼都說不出了。她的心臟彷彿被一隻手攫住，拚命掙扎，搏動，可那隻攥住心髒的手越收越緊，越收越緊，掙扎跳動的心臟終於在一瞬間爆裂。

我會要你們死！

去年胡立帆意外死亡，她的身體和精神一起垮掉。

是旗袍的改良款，隨時都能穿出門，深藍色的料子不招搖又大氣，花紋精細但不累贅。周洛咂舌：「這衣服好看誒。」

胡秀愣住：「你……你知道陳玲和徐毅……」

她是撞了邪，老天把她往死里整。糟心事一茬一茬地往她身上砸。

胡秀被抓包，沒吱聲了。

宛灣扭著身子不給她看，只箍住南雅的脖子抽抽搭搭地哭，一邊哭一邊擦眼睛。

周洛說：「對啊，別人打你，你當然要打回去。別人罵你，你也要罵回去。」

林桂香認她和-圖-書的理，沒做聲。

「阿姨，你小看我了吧。也對，人在討厭一個人的時候會錯誤地把她看得無限低下。——討厭就討厭吧，但人最怕是非不分。兒子教不好，你恨我做什麼？正如十香家和你結了仇，就到處說你故意凍死我爸。而我呢，雖然與你有怨，可不管鎮上人怎麼說，我都不信你凍死我爸。——永遠不會。」

周洛一嚇，趕緊跟去，南雅說：「桂香姐，你給宛灣道個歉吧。」

南雅眯眼看一下，抱歉地說：「哦，我看錯了，還以為那是護士呢，原來是一塊白布，看著像站了一個人。」

宛灣撲過去抱住南雅的腿，嗚嗚幾下小肩膀就委屈地抖起來。南雅把宛灣抱起，問：「怎麼了？」

「用不著你關心。」胡秀說。她清楚自己這個后媽當得怎麼樣，自然就不期待收穫好心。

胡秀嘶聲：「是你！」

第二任丈夫死後，鎮上便有了她克夫的傳言。她一個人操持家裡，兒子又胡作非為遊手好閒，啃光家中積蓄，吃穿玩樂全靠她供養。她身體大不如前。胡立帆絲毫不心疼她這個做母親的，不立業也不成家，心思全在南雅身上，她嫁了人他也不死心，鬧成全鎮笑柄，把她氣傷了神。

宛灣這下扭過頭來看他，斜著眼睛，氣鼓鼓地說：「我知道！」

宛灣道：「我不先打人，但別人先打我，我就要打他。」

嬌嬌抬手指宛灣：「她打我！」

胡秀愕然，驚悚地看向玻璃外，那裡掛著一塊與女人等高的白布，乍一看竟像是站著一個穿白衣服的女人！

「他照常在夜裡出門上廁所，卻不知怎麼絆倒在雪裡，他醉得不省人事，好不容易爬到門邊，門被風吹鎖上。他推幾下門叫喚幾聲，可屋裡的人都睡熟了，沒人聽見。

胡秀本能地伸手去抓她，可視線里南雅身著旗袍離開的背影幻化成一塊空洞的花布，她也抓空了，墜入無盡的黑色深淵。

她扭頭看窗外，抬手輕喚：「護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