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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相結束，酒菜撤下去再換新的，賓主盡歡，將近夜半才真的散席。

徐寶心明白過來，這裏不是江東吳國，而是洛陽，在這裏，她是大人、是戰俘、是婢妾、是母親，沒有資格賴床。

「咦，我兒的名聲都傳到外面去了？」樓溫笑道，他已經快將這個兒子連同吳國公主一同忘掉。

一

那一年，吳國公主徐寶心剛滿十六歲，已經擇定駙馬，還沒有出嫁，從小到大沒受過半點苦頭，除了父親，沒見過別的成年男子，更沒被人無禮地盯視過。

樓礎退後兩步，「咱們樓家不缺將軍，大將軍送你去最好的學堂，這是想讓你當文官。」

今天的這次召集有些古怪，一是時間尚早，還沒到午時，通常這個時候大將軍不是宿醉未醒，就是去官署辦事，二是大將軍神情過分嚴肅，站在廊廡之下，肚皮比平時更加肥碩，個子矮些的人幾乎看不到他的頭顱。

「禁錮是什麼？」一個孩子問。

「你的皇帝，是怎麼死的？」

最大的孩子用木刀指著樓礎的鼻子，「大胆逆賊，膽敢擅闖軍營，軍法侍候！」

夫人也露面了，站在大將軍身邊，這可是一件稀罕事，夫人娘家姓蘭，家世顯赫，與樓氏門當戶對，雖被授予「將軍」之號，但是極少參加這樣的聚會。

士兵們受命將「雨神通」拆得乾乾淨淨，大將軍扶刀登樓，排闥直入閨房，站在門口打量徐寶心一會，嘆道：「亡國之人自有亡國之貌，你這個小公主，我是要定了，誰也別想跟我搶，皇帝也不行！」

梁、晉、荊、蜀、吳合為五國，滅國之日遠則二十幾年，近則不過十年，宗室貴門盡入洛陽，大成朝廷每有風吹早動，就要拿五國人開刀。

蘭夫人目送丈夫離去，轉過身，面朝諸多姬妾，「換喪服，哭。」

徐寶心沒有掙扎，她早已放棄無謂的反抗，但在心裏她從未放棄仇恨，大聲道：「他是怎麼死的？」

徐寶心憋不回去，雙手按住小腹，笑聲不絕，即使這時候刀下頭落，她的臉上也會凝著笑容。

樓溫年紀大了，手勁卻沒有衰減多少，徐寶心重重地摔在地上，全身疼痛，她依然大笑不止，「大成皇帝未得好死，罪名又要落在五國人頭上……」

樓溫收腹，滿臉驚訝，仍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之中，竟然沒有發怒。

徐寶心仍卧在地上，面朝下切切地笑。

老三是嫡夫人蘭氏的親生兒子，與父親相視一笑，只在意「前途無量」幾字。

劉有終大笑，拱手道：「大將軍自非凡人，不在相術之內，此子生在大將軍府中，想必也是命中注定。」

樓溫喝得醉熏熏，仍堅持送劉相士出府，幾個年長的兒子忙前忙后，他摟住劉有終的肩膀，自以為小聲地說：「老劉，你還有話沒說，別瞞我，我看得出來。」

最大的孩子笑出了聲，「你還不知道禁錮是什麼吧？哈哈，你是吳國公主的兒子，朝廷立下規矩，不讓你們這些人當官，因為吳國人最壞，所以吳國人的小孩子也壞。」

「瘋子也得守規矩。」大將軍收回拔出半截的刀，費力地邁下台階，大步走到吳國公主面前，原本握刀柄的手改而抓住公主細瘦的腕子，「今日不比往常，你又是吳國人，最好老實點，等我從宮裡回來……嘿，難保你是死是活。」

「徐姬就是吳國公主，也是你的生母，她死了，夫人覺得你應該知道這個消息。」婦人輕輕撫摸孩子的頭頂，摘去兩截草棍，「去哭吧。」

手腕疼痛欲裂，徐寶心沒有喊痛，聲音反而更高一些，「當初我被皇帝留在身邊一個月，你不想知道其中詳情？」

大將軍很忙，直到半年之後，他才注意m.ｈｅｔuｂｏｏk.com•ｃom到異常，「你為什麼不說話？立刻開口。」

「禁錮就是……就是一輩子不能當官。」最大的孩子給出一個簡單但是準確的解釋，「咱們長大之後都能當官，就他不能。」

「咳……」樓溫顯出一絲扭捏，好像在宣讀一張滿是生僻字的詔書，「很快……我要進宮……領受先帝遺詔，你們……都要換上喪服，那個越喪越好，還得哭，誰的眼淚多，有賞。還有，你們當中有誰從前是吳國人、蜀國人、梁國人、晉國人，尤其要哭得凄慘些，若是不合要求，惹下禍事，別說我……」

她睜開雙眼，將近八年了，每次醒來，她的心仍會滯留在夢中最深處，空落落一片，卻無法容納眼前的現實。

樓溫沒想真的殺人，鬆手挪腳，恨恨地呸了一聲，向夫人道：「給我狠狠管教這些婦人，我立刻進宮。」

樓礎沒有變成啞巴，很快就有人發現，他一個人的時候其實會喃喃自語，只是沒人聽清他在說些什麼。

蘭夫人伸手攔住丈夫，「她怕是瘋了。」

樓礎臉上還是一副獃獃的模樣，回到兄弟們中間，跪在地上，怎麼也哭不出來，眼淚也沒了，努力回憶吳國公主白天時的樣子以及說過的話，那明明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麼說死就死了呢？可他越是努力，回憶越是被小花園裡的追逐場景所佔據，吳國公主被遮在後面，變得虛無縹緲。

最大的孩子拿木刀在樓礎頭上拍了一下，「敢說這種謊話，死罪。」

天色將晚，他們將兵器藏好，排著隊離開小花園，樓礎殿後，身上、臉上比別人都要臟，得到的樂趣則與兄弟們一樣多。

這天的客人只有一位，在朝中無官無職，卻是所有達官貴人爭相邀請的貴客，就連大將軍也是等候多日才終於將他請進府來。

大將軍樓溫召見府中所有妻妾，這對他來說是常有的事情，府中的女人不管是什麼來歷，都屬於「戰利品」，值得擺出來炫耀一下。

六

樓礎停止掙扎，抬起滿是泥土的臉，大聲道：「我不是逆賊，我是……送信的。」

「哦，就是那位『不言公子』吧。」劉有終顯出幾分興趣。

「嗯？」樓溫沒聽明白。

樓礎一頓，轉身又跑，他可不會乖乖地站住，這些孩子都是他的兄弟，至少在大人面前，他們以兄弟互稱，私下裡卻絲毫沒有友愛之情。

徐寶心其實很害怕，但她沒法抑制笑聲，長久以來心中那塊空落落的地方，突然決堤，原來裏面並非空無一物，數不盡的情緒奔涌而出，化成越來越強烈的笑聲。

劉有終嘿嘿地笑，瘦削的身體難以承受大將軍的肥碩身軀，腿腳因此越發不穩。

大將軍發怒的時候必須有人來勸，否則的話，事後他會更憤怒，遷怒於當時在場的所有人。

蘭夫人走到吳國公主面前，盯著她看了一會。

七

四

樓溫曾口出狂言，聲稱就算是皇帝也不能與他爭女人，事實證明，皇帝還是能與他爭上一爭的。

樓家兒孫滿堂，一百多人分批進入，恭恭敬敬地向父親和客人行禮請安，然後站到一邊聽取自己的預言。

六歲的樓礎嗯嗯以對，希望能早些結束這次會面。

「記得記得，皇后，不對，現在是太后了，天黑之前肯定會接你進宮。」樓溫不耐煩地說，邁步要走，突然停下，調整情緒，確認自己隨時能哭得出來之後，這才大步離去。

樓溫大步上前，一腳踏在吳國公主胸前，伸手又去拔刀，「我先殺死你這個小賤人，免得給我樓家惹麻煩……」

傳言漸漸消散，終被大多數人遺忘，樓礎卻是聽得多了，深深刻在心中，當他和-圖-書十三歲時終於開口與大家一塊誦讀聖賢經典時，仍時不時想起那兩句話。

「十七公子，名礎。」隨從小聲道。

「站住！」最大的孩子喝道。

徐寶心抬起頭，臉上殘留著笑意，「皇帝是被吳國人殺死的，對不對？」

「我家老三真是前途無量？」

這回換成最大的孩子臉皮漲紅了，在他們樓家孩子眼中，文官多少帶著一點怯懦的意味，將軍才是最佳選擇。

前方的草叢裡突然躥出七八個孩子，大的十來歲，小的五六歲，個個手持木刀木槍，衣服亂纏一氣，模仿將士的盔甲。

蘭夫人輕嘆一聲，她不喜歡這個女人，因為丈夫對所謂的吳國公主過度寵愛，但也不是特別憎惡，因為無論丈夫怎麼寵愛，這終歸只是一名亡國之人。

「咱們都是吳國人，永遠都是！」徐寶心向門外喊道，失望之色溢於言表，很快，她又振作起來，「他會明白的，就算他自己糊塗，成國人也會讓他明白的。」

「外柔足以廣結朋友，內剛足以制御部下，上承祖蔭，下憑兄弟，又是太后親外甥，前途不可限量。唯有一樁，切忌交友不慎……」

「那位『不言公子』……」

大將軍鬆開相士，高聲道：「我滅盡天下敵國，殺傷無數，就沒見過不能勉強的人和事情。」

「公主。」聲音依然輕柔，卻多出一分堅定。

「是大將軍的錯，不該讓大家稱你『吳國公主』，叫得多了，你就當真了，分不清現在的地位。」

這裝置有個名字，叫做「雨神通」，徐寶心更習慣叫它「雨兒」。

樓礎的兩片嘴唇閉得更緊。

所有人都吃一驚，當今皇帝剛剛五十多歲，從沒傳出過病重的消息，突然間竟已棄臣民而去。

即使是在平時，用笑聲打斷大將軍說話，也是不可饒恕的罪過，何況舉國同悲的日子？姬妾們低下頭，不敢四處查看，心裏明白只有一個人膽子會如此之大。

一直以來，樓溫絕口不提此事，徐寶心也乖巧地迴避這段經歷，直到今天，她突然不想再裝糊塗。

「那又怎樣，他是我兒子，還能跟著外人造反不成？再說他才幾歲？」樓溫真不知道這個兒子的年齡。

「你……憋回去！」大將軍樓溫終於清醒過來，厲聲呵斥。

「皇帝……也會死嗎？」一個孩子問。

大將軍府佔地頗廣，卻非自由散漫之所，即使只有六歲，樓礎也知道自己能去哪裡、不能去哪裡，比如，大花園是萬萬去不得的，被人發現，真的會挨揍，另一頭的小花園則可以隨便進入，這裏花草叢生，疏於打理，是男孩子們的樂園。

「公主……」聲音輕柔而恭順，與從前一模一樣，徐寶心在夢中陷得更深，嘴角露出微笑，耍賴不肯起床。

樓礎總是逃跑的那一個，也總是逃不掉的那一個，沒多久他就被撲倒在地。

一回到住處，所有的孩子被召集在一起，換上難看而不舒服的衣服，竟然沒吃到晚飯，就被送一間屋子，大人要求他們跪地痛哭。

吳國公主——「吳國」兩字從未被省略，以免與真正的大成公主混淆，「公主」兩字往往會被刻意強調，再配上各種古怪的神情，好像彼此心照不宣地傳遞秘密。

大將軍位極人臣，對自己的運數不太在意，但他最近頗感體虛氣衰，開始關心兒孫們的未來，於是有一個算一個，全都召來，請劉有終看一看。

徐寶心收起最後一點笑容，強行支撐著起身，「讓我見他一面，就一面，我感夫人的恩，我恨大成皇帝，恨大將軍，但我生生世世感夫人的恩。」

「他」是一個小孩子，剛剛六歲，一直以來與諸多兄弟生活在一起，稱蘭夫人為「母m•hｅtｕｂook.ｃｏｍ.ｃoｍ親」，偶爾會與吳國公主見面，卻不知道該怎麼稱呼，通常是默默地站在那裡，看著她哭，聽她嘮叨，心中既同情又厭煩。

徐寶心攆走婢女，關上房門，獨坐床頭，發現有些事情做比想更難，一刻鐘之後，她終於下定決心，絕不會在大成皇帝的喪禮上流一滴眼淚。

話是這麼說，除了徐寶心，府中再沒有第二個女人敢在大將軍面前顯露半點恨意。

「外面傳言頗多，說吳國士庶仍不死心……」

「送信？什麼信？」最大的孩子頗感興趣，收回木刀。

徐寶心是個例外，沒有被委以「軍職」，在府里她仍是「吳國公主」，包括大將軍在內，所有人都這麼稱呼她。

眾多姬妾在庭院中排列整齊，徐寶心獨自站在隊列前方右手邊，這裡是她的位置，與眾不同，但是毫無意義，她仍然是一名亡國公主，無依無靠，無權無勢。

府里的婢女早已備好麻服，幾百名姬妾就在庭院中換衣，誰也不敢說個不字。

大將軍輕咳一聲，以前所未有的輕柔聲音說：「天子……天子駕崩，大成舉國同悲。」

這一天是大成朝元亨十四年夏六月十三，皇帝駕崩的消息正在迅速傳往帝國的各個方向，空中驕陽似火，一群孩子在小花園裡你追我趕，不知踩折多少花草、流下多少汗水。

有人湊過來小聲說明情況，樓溫哦了一聲，一下子想起了吳國公主，「唉，你娘也是個古怪脾氣，我又沒說什麼，朝廷是要處置吳國人，可是有我在，總不至於查到她頭上啊，幹嘛嚇得自殺呢？糊塗，真是糊塗。有糊塗娘就有糊塗兒子，你變啞巴也算是件好事，沒準因此少惹許多麻煩。」

八

徐寶心說了許多話，直到門口的婢女催促，她才不得不結束，雙手捧著那張不太情願的小臉，低聲道：「你是我的兒子，你不姓樓，應該姓徐，我是吳國公主，你是吳國皇帝的外孫……」

徐寶心沒有秘密，她甚至很少掩飾自己對丈夫樓溫和大成皇帝的恨意，偏偏大將軍很吃這一套，用他自己的話說：「老子一生所為就是滅國、搶女人，吳國公主恨我？讓她恨去吧，一個小女人，滿肚子恨意能奈我何？哈哈，老子就喜歡她這調調兒。」

樓溫瞥了吳國公主一眼，打算原諒她一次，畢竟已經原諒過她許多次了。

樓礎與幾位兄弟排在倒數第三批進廳，在外面等得太久，肚子餓得空落落的，看到滿桌的酒菜，個個偷咽口水，還要規規矩矩地行禮。

「記得最要緊的事情。」蘭夫人提醒道。

徐寶心當天被送上車，奔赴大成朝的東都洛陽，從此遠離故國，只在夢中才能回去一趟。

府中的大人懷疑這個孩子已經變成啞巴，兄弟們則叫他「小獃子」。

「不是謊話，我聽大人說的，大將軍已經進宮了。」府里的孩子們習慣稱父親為「大將軍」，帶著崇敬與得意。

其他孩子也露出喜色，沒一個人明白皇帝駕崩的真實影響。

那一年，成國大將軍樓溫四十三歲，南征北戰二十幾年，歷經大小百余役，從無敗績，在他的注視下，就連皇帝也要移開目光。

爭論就此結束，其他孩子隨後追趕，在意的不是文官、武將，單純享受追逐的樂趣。

樓溫臉上變色，手掌握得更緊，「你真不想活了？」

今天是個例外，吳國公主居然臉上帶笑，「礎兒，你長高了，學會多少字了？會寫自己的名字嗎？吃得好嗎？有沒有人欺負你？」

「皇帝死了。」

她從小喜歡雨滴聲，父親為此在閨樓外面為她建造一處精妙的裝置，動用大量粗細不一的竹筒，外面覆以成片的花草，每當她悶悶不樂而又天氣晴朗和-圖-書的時候，雨聲就會響起，時急時緩，撫慰她的心緒，分不清是心隨雨意，還是雨隨心意。

從這一天起，六歲的樓礎不哭，也不說話，無論是大人的訓斥，還是兄弟們的追打，都不能讓吐出一個字，或是掉一滴眼淚，基本上，他只在吃飯時才會開口，平時總是魂不守舍的樣子。

劉有終搖頭，表示自己不是這個意思，尋思良久，看到自己的車已經來到門口，向大將軍正色道：「這位公子年紀雖幼，似有凌雲之志，面相不俗，要我說此子閉嘴還好，張嘴就有禍事。」

可他的肚皮太大，這一眼以及眼中的信息都沒能傳遞出去。

酒過三巡，劉有終開始端詳樓氏兒孫，或是三言兩語，或是頷首微笑，中間一點不耽誤喝酒吃菜，不到一個時辰就點評完畢，人人滿意，尤其是大將軍本人，笑得合不攏嘴。

一名中年婦人將樓礎單獨帶到一邊，用絹帕拭去他臉上的灰土與淚痕，輕聲道：「你應該多哭些，徐姬……過世了。」

「我不是……」樓礎又漲紅臉，可他拿不準自己究竟是不是「吳國公主」所生，不願在這個問題上糾纏，於是改口道：「你當不了將軍。」

七歲的樓礎還跟六歲時一樣，除了吃飯，從不開口，無論對方怎麼調笑、挑釁，他都沉默以對，甚至連臉色都不會變，令對方很是無趣。

徐寶心也低著頭，為的是掩藏笑意，可她實在忍不住，笑聲從「噗噗」變成「嘻嘻」，不等大將軍開口制止，笑聲已變成放縱的「哈哈」。

大將軍真的拔刀出鞘，他可以允許吳國公主有一些小毛病，卻不能接受如此公開的挑釁。

劉有終依然搖頭，「此子若能一直閉嘴，不失為治世之良賢，一旦張嘴——怕是將成亂世之梟雄。大將軍無需多慮，人各有命，唯天能定，凡人勉強不得。」

最大的孩子又拿刀敲打樓礎的頭，「我又不是吳國人的兒子，想當將軍就當將軍。」

樓礎掙脫手掌，大聲道：「我姓樓，不姓徐，我……」話沒說完，轉身就跑，他才不想當這個怪女人的兒子，據他所知，「吳國公主」只是個綽號，是個玩笑，自己的一個哥哥的確娶了真正的公主，他曾經遠遠地望見過，與身後的女人完全不同。

一開始，大家還以為這是對他們的懲罰，慢慢才從大人的隻言片語里聽明白，皇帝真的駕崩了。

哭聲立刻沸騰。

「你們都要跟著我當長使、校尉、參軍……你不行。」最大的孩子用刀指著樓礎，搜腸刮地想那個詞，一會之後補充道：「你被禁錮了。」

劉有終笑著點頭，端詳多時，道：「張嘴。」

蘭夫人低低地抽泣一聲，她的親姐姐乃是皇后，皇帝駕崩對她來說多了一份喪親之痛。

「他怎麼了？有問題嗎？」樓溫一愣，沒料到劉有終在意的竟是這個兒子。

「噗。」突然有人笑了一聲。

樓溫看向身邊的隨從，兒子太多，他記不清姓名與排行。

樓礎既氣惱又困惑，總覺得自己似乎做錯了什麼，卻又不願明確承認。

樓溫喜歡聽這樣的話，笑著送走相士，回屋睡覺，次日醒來，已將劉有終的話忘得乾乾淨淨。

終南相士劉有終，平生相人無數，無一不準，還沒離開故郡，名聲就已傳遍天下。

蘭夫人心有領會，沉吟片刻，「回你的房裡去。」

進來的孩子年紀越來越小，劉有終的點評也越發簡單，往往只是嗯一聲，道個「好」，不置臧否，樓溫也不太意，百十個兒孫，只要七八位成才，樓家的大廈就不會傾倒。

「我拿你當朋友，你拿我當什麼？」樓溫質問道。

蘭夫人轉向吳國公主，在那張臉上仍看不到該有的戚容，「陛下數和圖書日前突發惡疾……我對你說這些做什麼？今天只是演示，待到正式臨喪的時候，或是哭，或是死，你自己選。」

「略有耳聞。請十七公子上前，容我細看。」

劉有終照常簡評一番，突然目光又回到一個孩子身上，「這位是……」

蘭夫人眉頭微皺，「整天無所事事，你們這些人都被養得瘋了。」身後傳來哭泣聲，蘭夫人不太滿意，轉身道：「陛下子養萬民，你們要像喪父一樣悲哭。」

可傳言還是散布開來，許多人當成是笑話，每每當著樓礎的面說：「閉嘴治世之良賢，張嘴亂世之梟雄，你張下嘴，讓我們看看梟雄是什麼模樣？」

二

徐寶心忘了當時身邊是否還有別人，只記得自己悲痛欲絕，既想自殺，又想殺死闖入者，但她最終哪樣都沒做成，像是被定住一般，眼中所見全是一隻被甲衣包裹的肚皮，碩大無比，整個屋子都被充滿，聲音彷彿從肚中傳來，這幾乎就是她對大將軍的全部印象，即使日後同床共枕多年，也沒加入多少其它內容。

蘭夫人一直跟在丈夫身後，及時伸手攔下，勸道：「亡國之人，何必理她？大將軍快些進宮吧，值此非常之時，不可逗留在家。」

五

窗外雨聲淅瀝，半夢半醒間，徐寶心恍惚回到了故國。

樓礎很惱火，人小腿短，跑得卻快，出門沒多遠就甩掉了跟隨的婢女，一路進入花園。

每次聚會，各人皆有固定位置，站錯者降職，甚至會受鞭笞，因此大將軍府內姬妾雖多，一片花團錦簇，卻毫不散亂，頗有法度。

閉嘴治世，張嘴亂世，他張嘴了，亂世卻沒有立刻到來，還要再等五年。

樓礎對當官沒有特別的熱望，只是無法接受「不能」兩個字，漲紅了臉，「我想當就能當！」

樓溫有些惱怒，這麼多兒孫，就這個小子不聽話，正要開口斥責，劉有終卻改變主意，「罷了，請退。」

樓溫憤怒地吼了一聲，甩手將吳國公主扔出十幾步遠。

一晃又是半年過去，大將軍得到新皇帝的信任，地位穩固，於是又退回到酒色中去盡情享受，廣交朋友，幾乎每天都要大擺筵席。

樓礎走到相士面前，抬頭直視其人。

徐寶心的言辭打破了禁忌，多年前，她剛剛被送到東都洛陽的時候，人未下車，就被送到皇宮裡，足足一個月之後才又轉送到大將軍府。

蘭夫人神情同樣嚴肅，還有一些悲戚。

廳中哭聲一片，樓礎一邊抽泣，一邊獃獃地看著婦人，完全沒聽懂她的話。

趁兄弟們愣神的時候，樓礎鑽空逃跑，這回他選草叢間的小路，盡量隱藏身形。

「什麼意思？他敢亂說話，我撕爛他的嘴。」

還好，大將軍從來沒真起過這個心事，他不會真讓自家女人與外面的男人見面，更不會真來一場性命相搏。

沒人知道「軍法」具體是什麼，反正死死壓住就是。

樓溫治家如治軍，給三百七十多名妻妾各自安排軍職，夫人是將軍，寵妾是偏將、裨將、參將，餘下的則是校尉、隊正、伙長一類。

孩子們紛紛起身，臉上顯出幾分茫然，樓礎也站起來，拍掉衣服上的灰塵，猜想自己算是又逃過一劫。

「不準說死，是駕崩。」最大的孩子糾正道，撓撓頭，面露喜色，「大將軍進宮，肯定是要輔佐新皇帝，很快就能讓我當真正的將軍啦。」

大將軍樓溫第一次登門時，對「雨神通」頗感興趣，前前後後仔細查看一遍，隨後放肆地大笑，向眾人道：「亡國之人必有亡國之舉，此言不虛。吳國該亡，活該亡在我手裡。」

樓溫以此為榮，曾自誇道：「我若是花些心事稍加整訓，你們雖是女流之輩，也不會輸于同等數量的男兒。」

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