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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誇大其辭。」張釋端冷冷地說。

這裡是寺廟後院，全是禪房、客房，但是見不到僧人，頗顯空曠。

周律卻體會不到這裏的好處，拿杯的手一直在顫抖，看著僕人離開，馬上小聲道：「待會端世子問起來，你知道怎麼回答吧？」

樓礎沉默不語，似乎理屈詞窮，周律又變得緊張不安，張釋端臉上露出一絲笑意。

「禁錮之身，無心爭名。」

「你想跟我互換身份嗎？」

「我的一個小妾，容貌一等，能歌善舞，是我花大價錢買來的……重要的不是這個，居然有人狠心剪掉她的頭髮！而且我就睡在旁邊，剪子稍微移動一兩寸……」周律抖得更厲害了。

「為何假與他人？」

「見微知著。」樓礎終於開口，語調緩慢，「如果事事都要先知數額才能談論，那麼軍吏可以取代將軍，書記可以取代大臣，奴僕可以取代主人。」

周律等人走遠，小聲道：「你早教我這些啊，我就不會那麼狼狽了。」

這是一名俊秀少年，看樣子比樓礎年輕兩三歲，一身錦衣，容貌雖顯稚嫩，卻已有幾分王侯的傲氣。

「志向再大，還能不喜歡兒子？我可不信。」周律撇撇嘴，找回一些信心。

「駕——」車夫驅馬，盡量挑選僻靜小巷行駛。

僕人笑道：「我一個下人，哪懂這些事情？兩位請進，我去……通報主人。」

「如果可以的話，你願意當樓家之子，我去周家嗎？」

周律的手臂拌個不停，只得將茶杯放下，嘆息道：「我現在才明白，什麼東陽侯，什麼ｍ•hｅｔuｂｏok•coｍ.ｃom軍功，什麼大臣，遇到皇親國戚，與普通百姓根本沒有區別。唉，還是我父親目光短淺，沒跟皇帝攀上親戚，哪像你們樓家——大將軍夫人與皇太后是親姐妹，中軍將軍娶的是公主，親上加親，地位穩固……」

「不知。」樓礎心中雪亮，廣陵王世子果然深受當今皇帝影響，連想法都是一樣的。

樓礎也打量他，沒有起身，沒有拱手致意。

「絕不多餘，好有一比，讀書人對諸子百家的典籍都該有所涉獵，或深或淺而已，可是誰能一目千行、萬行？必須積以歲月，加以苦心，循序漸進，方能由淺入深，由少至多。若是急於求成，必要一兩年間融會百家，難免『學而不思則怠』的下場。我寫『用民以時』，所針對的時弊並非『濫』，而是『急』。」

樓礎微笑道：「唯其『微』，你我還有機會在此談議，待其『著』，任何議論都是多餘，大廈已傾之時，人人自保而已。」

「正是。」

樓礎沒吱聲。

僕人開門，張釋端站在門口，不客氣地打量樓礎。

周律縮在座位上，兀自瑟瑟發抖，喃喃道：「明明說好的，他幹嘛這麼著急？犯得著用這種手段提醒我嗎？」

足足一個時辰之後，茶水已涼，張釋端終於現身。

周律頭上戴帽，看不出頭髮多少，樓礎這時才發現事情不對，「春閑是……」

樓礎假裝想了一會，「什麼都別說。」

「噓。」周律緊張地左右看看，然後指了指前面的車夫，小聲道：「這和-圖-書是我父親的車。」隨後恢復正常音調，「剪髮那人留字條了，『心知肚明』，這不就是在威脅我嗎？」

「世子問我『多少』，我確實不知，大致卻有了解：北征賀榮，西平氐種，南撫群蠻，三者皆是靖邊保民的要務，緩急卻有不同。賀榮強盛，頻年擾邊，是為大患，不得不征。氐種、群蠻群落既多，互不統屬，可暫且羈縻。朝廷卻要三路齊發，此乃下下之策。」

張釋端又是一愣，「等我一會。」轉身帶著僕人離去。

「他這是在向別人求教吧？」周律終於看出來，隨之懊悔不已，「我若是早帶你來，也可以這樣啊。但你不會同意，這點最麻煩。」

帶著一些歉意，樓礎留在了車上。

「到了地方，我該怎麼說？」周律心慌意亂，沒有半點主意。

周律認得這就是去過自己家裡的僕人，馬上笑道：「現在也算入夜之前啊，端世子的命令，我是完全執行，沒有半點打折。」

「你……再等一會。」張釋端轉身又走了。

事情畢竟因自己而起，樓礎有些不好意思，心虛地問：「怎麼了？」

周律嘿嘿笑了幾聲，「實話實說，跟樓中軍，我願意交換，跟你……還是算了吧，樓家千好萬好，就有一樁不好，家裡兄弟太多，受寵的沒有幾個。周家雖是小門小戶，只有兄弟三人，至少我還是受寵的。樓公子還沒成親吧？我兒子都有兩個了。」

「有那麼誇張？」

「都是明擺著的事情，有什麼可回答的？」

「對對，人家沒在字條上署名，我也m.hetubook.com.com跟著裝糊塗。」

樓礎笑笑，品茶不語。

「啊？」

周律敲了好一會，裏面才有人開門，僕人面帶困惑地說：「這麼早？不是說好入夜之前嗎？」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我無法預知對方會問什麼，又怎能提前教你如何回答？」

「嘿嘿，不想教就是不想教，你這次肯來，就是幫我一個大忙，其它事情我不計較。」

周律早就退回到榻上，低頭看茶杯，打定主意，絕不參与問答。

「如果我沒記錯，我的文章里並無『濫用民力』四字。」

「『濫用』者，多而無用是為『濫』，本朝雖不惜民力，可是所征所調所征所討皆有大用，不可稱之為『濫用民力』。」

「一旦功成，百年無憂。」

「嘿嘿，這種話你對我說說也就罷了，端世子——」周律向房外瞥了一眼，聲音壓得更低，「那是個狠人，為一點小事就能派出刺客，若是真發起怒來……」

樓礎輕嘆一聲，「願意聽的人才會被說服，碰到不願意聽的人，只怕我此刻已經人頭落地。」

周律認路，午時之前趕到寺廟後門，最後一段路需要步行，樓礎跟隨，希望這邊的事情能快些結束。

「還是廣普寺，地方沒變。」

「沒有這四個字，卻有這層意思，否則的話，『用民以時』從何而來？」

周律忍不住起身，走到門口向外張望，「昨天急得派刺客，今天怎麼不著急了？」

「嘿，連這些都不知道，你憑什麼說本朝濫用民力？」

張釋端微微一愣，「既然如此，你建議『用民以時和_圖_書』也是多餘了？」

張釋端回來了，「險些被你騙過，還是這個問題：你連數額都不清楚，所謂的『緩急之分』都是無稽之談。」

「對，如假包換，文章也是他寫的，不信你就現在就問。」

張釋端很快回來，沒帶僕人，隻身進房，仍站在門口，「被你繞糊塗了，還得回到最初：你對本朝的徵調數額一無所知，如何得知所作所為皆有大用？」

「群雄爭鋒，可僥倖於一時，天下一統，已有萬全之策，何必貪一旦之功？況且境內賊情未平，秦、並二州接連告急，已令兵力分散。肘腋之患未除，卻急於身外之務，殊為不智。至於宮殿、溝渠、河運、屯田、築城，皆有緩急之分，萬般齊下，將會搖動根基。」

「閣下總問數額，可是朝廷從未公布過詳情，我能從何得知？以己之長，度人之短，無異於強迫眾人鉗口不言，既然如此，所謂的納諫又有何意義？我不知具體數額，但我仍然可以議論時政，因為我有一招——見微知著：秦州只是兩年飢荒，百姓就已流離失所，盜賊蜂起，顯然是地方儲用不足；朝廷準備遠征賀榮，大軍未發，并州先發生叛亂，冀州也有亂相，顯然是邊疆將士厭倦征戰；江東歸順多年，仍需朝廷派軍十萬監護，顯然是人心尚未完全歸附；洛陽內外，民夫徹夜點燈趕工，顯然是朝廷難以徵發更多的民力。」

「啊。」樓礎沒法多說什麼，發現馬車拐到了大道上，「咱們要出城？」

樓礎點點頭，非常清楚，憑他剛才的言辭，絕不是皇帝的對手，和_圖_書這讓他心生失落，毫無獲勝的得意。

「被禁錮的人不少，無心爭名的可不多。好吧，我問你，可知道我天成朝每年徵兵多少？輸役多少？土木多少？溝渠多少？築城多少？」

樓礎與周律被帶入一間禪房，僕人在矮榻上設幾擺茶，兩人跪坐在蒲團上，恰好外面傳來幾下鐘聲，水汽縹緲，茶香淡雅，室內別無餘物，透過半開的房門，可以看到早落的樹葉隨風輕舞，樓礎的心情一下子安靜下來。

張釋端卻沒生氣，認真地想了一會，「你……多等一會。」

「人各有志。」

張釋端一走，周律馬上道：「你可真敢說啊，不過你的話很有道理，我都被說服了，端世子和他的老師估計也是一樣。呵呵，樓公子辯才不凡，怪不得誘學館學究背後稱讚你。」

「嘿，好一個見微知著，都是些小事，只需數年工夫，自可解決。」

周律臉微變，覺得樓礎的話似乎已經超越界線，暗示本朝將不可救藥，這是大罪。

周律茫然地看樓礎一眼，「那位……昨天夜裡派人去我家。」周律打個寒顫，一提起此事，神情更顯惶恐，「將春閑的頭髮剪去一綹兒，多大的仇能讓人做出這種事啊？春閑當時就嚇得昏過去，到現在水米不進，一個勁兒地哭……」

那綹頭髮此刻就在樓礎懷中，他本打算拿去還給洪道恢或者馬維，一想到它竟然屬於周律的小妾，樓礎尷尬不已，「未必就是廣陵王世子……」

兩人互相看了一會，張釋端道：「『用民以時』是你寫的？」

僕人看向周律身後，「這位就是樓公子？」